2017年晚春的一个周五，我和丈夫计划去首尔出差，顺便去南山城郭路走走。我们沿着山脊一路向上，从仅有一两米高的低矮城墙，走到了峭壁般五六米高的城墙，边走边小声交谈。

“上次出差的时候我听了一个广播节目，说今后人类能够召唤死去的人，你怎么看？”

丈夫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的事情，说：“这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也听说过，收集一个人的所有数据，制作成类似人工智能的东西，然后让这些数据集合体与活着的人进行沟通。人类真的能用电脑技术召唤死去的父母、子女、伟大的智者，然后通过虚拟现实与其进行交流吗？”

“通过整合数据并利用深度学习技术（Deep Mind），确实可以实现交流。但这有什么意义呢？”

“我并没有深究其意义，只是感到好奇。如果我们把存储在计算机中的所有内容和一个人在社交平台上留下的所有数据集中到一起，那么这个数据集成体是否等同于数据的主人呢？也就是说，如果收集了我的所有数据，并根据我的思维逻辑与生者建立联系，那么我们能说那个数据就是我吗？虽然生物学的那个我消失了，但是思想上的我依然存在。也就是说，即使人死了，但如果留下的数据仍然能持续地建立联系，并产生新的数据，那么‘我’是否存在呢？是死去的我以‘新的形式’存在，还是由于生物学的我已经消失了，所以真正的‘我’已经不存在了呢？”

“要想收集数据，技术上自然是可行的。”

丈夫对我的观点表示认同，他认为如果将我发给他的信息、电子邮件、照片等资料归整起来，就可以简单地预测我接下来的反应。因为我仍然在生成新的——包括关于我喜欢的音乐、电影、朋友、食物、书籍、文字等各方面的——信息。

走在城郭路上，我们已是大汗淋漓，我继续说：

“我在想很久以前人们在建造这座城墙的时候，一定有人受伤甚至死去，但正是因为他们的辛勤付出，我们今天才能拥有美丽的道路和能用眼睛看到的历史。当前世界正进入数据生成、积累与消费的时代，总有一天我们的孩子会在想念父母的时候，召唤已故的我们。”

“你说他们会召唤我们？为什么要召唤？”丈夫歪着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你看，如果我们的孩子在生活中遇到了困难，或是有一些小疑问和烦恼，他们也许可以向虚拟世界里的我们提问。我是说如果真的能将我们的虚拟数据建立起来。”

丈夫不禁笑了起来，再次无可奈何地看着我，说：

“孩子们最近有因为遇到什么困难，给你打电话吗？”

“没有。”

“你好好想想，他们有没有因为遇到问题，而认真地向你寻求建议，或者至少打通电话告诉你吗？”

“没有啊。”

丈夫又笑了，他说：

“就是啊，你看即使父母还活着，孩子们也不会主动向父母寻求建议！这再正常不过了，除非他们闯了大祸，否则都能自己解决。这才是正常的。即使咱们还活着，他们也不会来找我们交谈，哪怕是偶尔打一通问候的电话，更别说咱们死了以后！只要父母能够把孩子健康养大，就已经尽到责任了。”

这时，我想起了《哈利·波特》中会动的照片和冥想盆，心想如果能用这些道具存储记忆就好了。因为我希望孩子们能够回忆起与我们共度的美好时光，并在心中享受片刻的幸福。于是我说：

“有时候，我们仅靠回忆就能得到安慰，感受到幸福，不是吗？无论如何，如果这个项目能开发出来，我投‘使用’一票！这样就能把我所有的信息都整理出来，让孩子们在想看、想提问的时候，随时都能过来待一会儿。”

“嗯，如果数据存储容量扩展到无限大，我会考虑使用的。但他们的利用率会有多高呢？我们现在别想这么多，来拍照吧，你看这里多美！”

丈夫说完，便开始自拍，然后将照片上传到家庭群里。女儿回复了一个大笑的表情，儿子则没有看信息。原来这一小时里讨论的结果，只需一分钟就能得到确认。

我们又在城郭路走了很久。沿着左侧的城墙，穿过繁茂的树林，我感受到了数百年前祖先们的气息。从山坡上俯瞰广阔的首尔市区，眼前是密密麻麻的建筑，散发着热烈的生命力。我想：现在我正在短暂地经过一个积累了漫长的岁月、凝聚了生与死的空间。

丈夫又开口说道：“人生朝露，世事无常。对于生活在瞬息万变的世界中的孩子们来说，我们只是父母，是过客般的监护人。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孩子们是生活在未来的，而不是我们经历过的过去，所以我们的话对他们来说未必是正确的。”

我从未像那天一样，对丈夫关于父母和子女做出的定义感到如此信服。丈夫继续说道：

“即便是完美的基因，在不断变化的环境中，其适应能力也会下降。因此，所有生物都应保持一定的不完美性，这样才能敏锐地察觉并主动适应环境的变化。我们应当适度地给予，有所保留地付出，这就是人生的真理和生命的原则。”

我知道，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里，许多父母都感到焦虑和不安。而这种焦虑会导致父母过度管教孩子，强迫孩子用父母的视角看世界。这一点我怎会不懂？因此，我决定不把我的全部人生时间都花在对孩子的担忧中。毕竟，我的人生也只有一次，我能够顺利活到现在，孩子们为什么不能？如果我过得好，作为父母的我们能够幸福地生活，这难道不会给孩子们带来相信自己和开拓人生的力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