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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姆·莫里森的灵魂厨房无比芜杂的心绪 作者:村上春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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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1983年10月为一本叫作《EDGE》的杂志创刊号写的文章。我不知道这份杂志存活了多长时间。是约我写写吉姆·莫里森呢,还是请我自便,结果我写了吉姆·莫里森,已经全然不记得了。一篇写于很久之前的文章。不过吉姆·莫里森的音乐我至今仍旧喜欢。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半期至七十年代前半期所谓“革命年代”里层出不穷的无数摇滚乐队中,我们能清晰地回忆起来的究竟有几支呢?电影《伍德斯托克》如今重映时,我们又会对其中多少场景感到兴奋? 结果,大多数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在那个时代里曾经震撼我们心灵、洞穿我们肉体的东西,当十年逝去回首往昔时,我们才知道那大多不过是经过粉饰的约定。我们追求了,于是给了我们。然而我们追求的东西太多,结果给我们的东西大多坠入了类型化。而理应攻击类型化文化的反文化,自身也发生了类型化。于是针对类型化了的反文化,反反文化运动兴起时,“革命”便理所当然地寿终正寝。 假定一九六九年或一九七○年世界上某个大都市(譬如旧金山、洛杉矶、东京、伦敦或巴黎)像庞贝古城那样被火山灰彻底掩埋,那遗迹大概颇有可看之处,然而这样的大喷发不曾出现,一切却都消失得干干净净。曾几何时连反文化这种想法都不知所终了。当今世上无处可寻拒绝类型化的人物。因为大家都明白一个事实:这样的尝试在原理上行不通。剩下的唯一可行途径,就是人人争做“类型王”。 吉姆·莫里森在二十七岁时死去了。那是一九七一年七月的事。将他那过早的死亡与时代之死交叠起来思考并非难事。不单莫里森,在那个季节有各种各样的人死去。吉米·亨德里克斯死了,贾尼斯·乔普林死了。约翰·柯特兰在稍早之前去世。他们的死分别留下了大小不同的遗痕。 赞美死者令人心中畅快。英年早逝的死者就更是如此。死者不会背叛,也不会反击。他们只是死着而已。假如你对他们的死感到厌烦也无关紧要,只须忘却即可。于是一了百了。他们绝不会因为被遗忘便专程跑到你家来敲门。赞美死者未免太容易了。 然而超越这些胡思乱想,超越赞美死者巡访遗痕带来的愧疚,吉姆·莫里森的音乐直至今日仍然继续震撼我的心灵。他流传下来的唱片(一共有八张)中最好的两三张,要比之后任何摇滚乐手的任何唱片都更优秀更具冲击力——我以为。对我来说,超越了LP《大门》的令人战栗的唱片是不存在的,超越了《奇怪的日子》的美丽而单纯的唱片是不存在的,超越了《洛杉矶女人》的粗犷而又内藏温柔的唱片是不存在的。 我第一次听到吉姆·莫里森与大门乐队的唱片,当然就是《Light My Fire》(点燃我的火焰)。那是一九六七年的事。一九六七年我十八岁,高中毕业后没上大学也没念补习学校,整天抱着台收音机听摇滚乐。如同其他年份一样,这一年也有许许多多走红歌曲问世,而《Light My Fire》是例外地给我留下强烈印象的曲子。 被译成《点燃心灵》的日文标题太过光明。无论如何,它只可能是“Light My Fire”。 Come on baby, Light my fire. Come on baby, Light my fire. Try to set the night on fire! 来吧,宝贝,点燃我 来吧,宝贝,点燃我 试着将黑夜烧掉! 我就是这样理解这首歌的副歌歌词。并不是什么高雅地“点燃心灵”、“彻夜燃烧”,而是更为物质地点火焚烧肉体、焚烧黑夜。这种直接得令人啧啧称奇的感觉,恰恰是摇滚歌手吉姆·莫里森的生理机能。尽管从作词到作曲几乎都出自吉他手罗比·克里格之手,可是吉姆·莫里森的生理机能却完全支配着这支轻松的走红歌曲。听听其他歌手演唱的《Light My Fire》就能找到证据。他们的演唱运气好的话兴许能点燃某个人的心灵,然而除了吉姆·莫里森,还有谁能点燃肉体自身呢?就连米克·贾格尔也做不到。 我心中的《Light My Fire》与我心中的一九六七年密切相连。假如能把一九六七年的夜晚像旧窗帘般一把扯下点火焚烧,我肯定也会这样做。 吉姆·莫里森本质上是个煽动者。生为一个平凡无比的平凡而愚直的军人家庭的长子,詹姆斯(吉姆)·道格拉斯·莫里森通过做一名摇滚歌手,象征性地刺杀了父亲,象征性地侵犯了母亲,烧掉自己的过去。当刚刚出道的吉姆被问及出身时,他仅仅回答两个字 “孤儿”。他试图通过煽动自己,赋予那个名叫吉姆·莫里森的新生儿神圣的灵魂。吉姆·莫里森一直煽动着吉姆·莫里森。没有这种煽动,吉姆·莫里森就不成为吉姆·莫里森了。 而且在那个季节,我们或多或少都是吉姆·莫里森。当吉姆·莫里森通过LSD和可卡因煽动大脑,通过波本威士忌和琴酒煽动消化器官,从牛仔裤拉链中拖出阴茎煽动观众席时,我们对他的痛楚感同身受。 于是当吉姆·莫里森死去时,我们身上的莫里森也死了。约翰·列侬、鲍勃·迪伦、米克·贾格尔,都未能弥补吉姆·莫里森留下的空白。十二年漫长的岁月,也未能填补那空白。 在一九七一年,我甚至不能想象一九八三年这个年份当真会降临到我身上。然而一九八三年却不曾引发任何感动,果真降临到我身上,我现在仍然继续听着吉姆·莫里森和大门乐队的唱片。我三十四岁,仍然做不到点火焚烧黑夜。 嘿,打烊时刻已到 我想我该动身了 想一整夜待在这里 眼中盯着经过的车辆 街灯散发出空洞光芒 你的大脑 能去的只有一个地方 只有一个地方 让我整夜睡在你的灵魂厨房 在你温暖的火炉旁温暖我的心 ---(《灵魂厨房》) 自打吉姆·莫里森消失在为他准备的灵魂厨房里,十二年过去了。他的歌曲仍在立体音响四周撒播烤肉的焦味。吉姆·莫里森绝不是传说。即便是传说,也不能填补吉姆·莫里森留下的空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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