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挪威树木,不见挪威森林

无比芜杂的心绪  作者:村上春树

这篇文章是为山川健一先生主编的音乐杂志《New Rudie’s Club》写的。那是1994年6月。记得好像是叫我为甲壳虫特辑写篇关于甲壳虫的文章。我对甲壳虫的了解远未到足以写文章的程度,但就《挪威的森林》这个题目倒有话想说,便应道“如果可以的话”,接受下来。

首先声明,我过去不是甲壳虫的铁杆粉丝,现在仍然不是。我们这一代人(即所谓“团块一代”),也并非都是在十来岁前后沉溺于甲壳虫的音乐中长大成人的。

甲壳虫被介绍到日本来,记得好像是在我进高中后。那时候我早已经历过美国流行乐,转而喜欢上现代爵士乐,因此没有可容甲壳虫插足的余地。老实说,当时我只是觉得“那种东西不就是英国人搞出来的音乐嘛”。周边的确有人醉心于甲壳虫的音乐,我却日复一日地听着“沙滩男孩”和西海岸爵士,坚定地认为“这才是真正的音乐”。

就这样,整个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我不记得买过甲壳虫的唱片。当然,只要打开收音机,不问青红皂白,甲壳虫的歌曲便会汹涌而至,因此他们的走红单曲我都知道。其中有我喜欢的,也有不那么喜欢的(喜欢的远远居多),旋律与曲名也能对得上。假如用手枪顶着我的脑袋,说“不唱就打死你”,那我也能凑合着唱唱。不过,我一次都没打算自掏腰包去买他们的唱片。归根结底,那对我来说无非是打开收音机便会喷涌而出的“流行”音乐。在当时的我看来,算不得酷。如同不买畅销小说一样,我也没买过甲壳虫的唱片。

有生以来头一回购买甲壳虫的唱片,我记得是进入八十年代之后。走出日本,在欧洲生活了两三年,仿佛正走在路上不可理喻的性欲陡然袭来一般,我忽然无比渴望听甲壳虫的歌曲,便在当地买来卡式磁带听。奇怪的是,那时我最想听《白色专辑》,住在希腊一无所有的小岛上,用收录两用机一遍又一遍地听。就这样,自打第一次听到,经历二十年岁月之后,我才头一回真正体会到甲壳虫的音乐果真很棒。我以前也认为他们是很好的乐队,可是从未像这样阖起双眼、虚心坦怀地细细品味他们的音乐。静心聆听时,简直就像丰沛的水渗进了干涸的大地。当时心想,我终于和甲壳虫完成了正常的邂逅。

那个时候,我刚刚动手开写《挪威的森林》这部小说,开篇飞机上那一幕出现的音乐,还是非《挪威的森林》不成(小说那时还没有起名)。如果要我详述理由,我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当时怎么也想不出别的音乐(现在仍然想不出)。不管意识与否,不管喜欢与否,我还是真切感受到他们的音乐经年累月实时同步地渗进体内。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世代吧。

顺便提一句,《挪威的森林》出版后,有种意见认为Norwegian Wood并非挪威的森林,那其实是误译,本义应当是挪威产的家具。这“挪威产家具”之说,比如说在阿尔伯特·高德曼撰写的约翰·列侬传记中也出现过,似乎作为一种定论流传颇广。但若问这见解是否百分之百正确,我想大概也有些可疑。我对甲壳虫的音乐没有深入的研究,当然不敢自以为是地固执己见,但就我的阅读范围而言,这“挪威产家具”之说从未有过明确的证据(仅仅是出示“美国人也许不晓得,其实当时在英国,说到Norwegian Wood,指的就是北欧家具”这种程度的一般事实)。问问美国人英国人,那回答也明确地一分为二,有人说“那是挪威产的家具”,也有人说“不不,那就是挪威的森林的意思”。看来这似乎不单单是英语与日语的语言差异问题。

假如允许我作为译者冒昧地阐述一下个人见解,则Norwegian Wood的正确释义,归根结底就是“Norwegian Wood”,此外的解释多少只怕都是错误的。检查一番歌词内容便会发现,显然Norwegian Wood这个词语ambiguous(模棱两可)的影响,支配了整首歌的词与曲,对它进行明确定义的行为都难免牵强之嫌。这在日语中和英语中一样难以捉摸。当然,作为词语自身,这个词的含义之一为挪威产的家具亦即北欧家具的可能性的确存在。但并非就是全部。若有人声称这就是全部,这种狭隘的断章取义只怕会致命地损害这首歌的ambiguity(不可定义性)带给听众的不可思议的高深莫测(这种高深莫测正是这首歌的生命所在)。这么做不就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吗?Norwegian Wood准确地说,也许不是“挪威的森林”,但同样也不是“挪威产的家具”,这便是我的见解。

在《花花公子》杂志的访谈(1981年1月号)中,约翰·列侬就Norwegian Wood说过这么一段话:“在这首歌里我非常小心,简直成了偏执狂。因为当时不想让妻子知道我同别的女人有关系。事实上我总是在跟别人搞婚外恋,闪烁其词地想在歌中描绘这种风流韵事。好比罩上一层烟雾,看上去不像真人真事。我忘记那一次是跟谁干的好事了。我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想到挪威的森林这个词的。”

这段发言(作者对其作品的发言并非都是正确的、权威性的。从自身经验来看,这一点也言之有理,但我还是要说),应该说相当明确地暗示了Norwegian Wood不等于“挪威产家具”。假如事实果真像约翰·列侬说的那样,则意味着这“尽管不明就里,却是将一切都遮掩起来的暧昧模糊、大有深意的东西”。当这样的念头铭刻于胸内,约翰脑中便油然浮现出“Norwegian Wood”的意象或观念来。这是无法翻译(或解释)的意象或观念。任怎么考虑,它都只能是Norwegian Wood自身。

但总而言之,在我们十来岁的那个时期,常常在收音机里听到这支歌,不管是什么人说什么,它都是被唤作《挪威的森林》的曲子。尽管准确说来或许是误译,可它却是乘坐着“挪威的森林”这一交通工具来到我们身边,作为“挪威的森林”在我们心中占据一席之地。所以我自然不至于愤愤不平:“那又怎么样!”可是,这个标题不是很妙吗?我觉得,如果是《挪威京·武德》(东芝音乐工业公司倒是打一开始便主张这个音译才是正式歌名)或《北欧家具真正好》之类的标题,只怕这支歌绝不会在我们心中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关于Norwegian Wood这个歌名,还有个趣味盎然的说法。是在纽约一个派对上,一位在乔治·哈里森的经纪事务所供职的美国女子告诉我的,而她声称“是听他本人亲口说的”。

“Norwegian Wood其实不是真正的歌名。一开始的歌名叫‘Knowing She Would’。想想歌词的前后内容,你明白它的意思吧?(即是说,‘Isn’t it good, knowing she would?’这样岂不好,知道她想要?)但是唱片公司提出异议,宣称不能灌录这种是非不分的词句。你看,当时这样的限制还很严格嘛。于是约翰·列侬当场玩了个谐音游戏,把knowing she would改成了Norwegian Wood。这么一来,不就真相难辨了么?这个歌名其实是一种玩笑哦。”真伪先不论,您不觉得这个说法十分嘻哈、十分俏皮吗?如果此话当真,约翰·列侬这个人可就帅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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