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共生的人们,不追求共生的人们

无比芜杂的心绪  作者:村上春树

这是2002年3月,接受共同通信社的约稿,就森达也导演的电影《A2》而写的。这是一部自然却又执拗地描绘奥姆真理教(阿雷夫)信徒生活状态的纪录片,与上一部作品《A》相同,一时成为话题。也受到了批判,说影片没有追究教团责任。不过我认为这两部电影是一种珍贵的记录,创作态度认真。

森达也导演的《A2》,是一部投入时日、经过细致采访拍成的纪录片,记录了“后麻原”体制下奥姆真理教的情形,一如片名所示,是上部作品《A》的续篇。与《A》相比,淡化了原先那种几乎到鲁莽程度的漫无计划(令人联想起昔时新现实主义的杂乱无章,不用说成了《A》的一大特色),手法更为洗练,画面更为清晰,作品的方向性更为明确。

然而谈论哪一部作品更好、更有冲击力,这样的比较恐怕没有意义。我们得把这两部影片视为一套作品,合在一起看,才能更准确、更立体地观察和把握其中的状况,反倒是在这两部作品的不同中,方可求得延续性的意义。

《A2》描绘了一九九五年的地铁沙林事件过去四年乃至六年后的世界。奥姆真理教仍旧存续,坚持宗教活动,只是改了个名字。后期的麻原追求的那种反社会的、暴力的组织行为,当然已经封存(恐怕实际上也没有余力实施),但并未改变以出家制度为中心、严格且激进的修行体制构成的主干。尽管不再公开提及,对麻原的个人崇拜无疑至今仍在延续,麻原的照片在他们的修行设施中随处可见,询问他们个人是如何看待麻原的,得到的回答大都不得要领。事实上,在《A2》中就有信徒发言说:“假如当时尊师命令我去散布沙林,我也会去做呀。”

当附近出现奥姆真理教信徒的集体居所或修行设施时,正常的普通市民便会惊惧、混乱与愤怒。细想起来,这也是理所当然。一群曾发动集体恐怖袭击的不可理喻的家伙凑在一起,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不可理喻的勾当。

人们便赶制招牌:“杀人集团奥姆滚出去!”一而再再而三地举行歇斯底里的示威游行,千方百计让他们不快。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些信徒赶走。政府机构不受理居住地迁移登记,学校拒绝接受信徒的孩子入学——这当然违反宪法。最终,他们把信徒们逐出了街区。那么,被驱逐的奥姆真理教信徒又到哪里去了?当然只能再去别的地方,隐瞒身份,偷偷地租房用作集会所。于是相同的情况周而复始,就像游戏厅里玩的“打地鼠”游戏。

然而推进驱逐运动的一方也渐渐生出情绪:“就算翻来覆去采取这种行动,不还是于事无补?”在《A2》中,这样的人物形象得到细致刻画。大叔们搭建起监视棚,钻在里面监视那些信徒,可是一来二往,竟然渐渐与监视对象交好起来:“单个儿看上去,也不是那么坏吧?”给信徒们送去书籍和食品,试图让他们“洗心革面”,把他们拖回己方“正派”的社会(他们当然不会回来)。

还有一部分右翼民族派,因为反权力(反警察)的情绪共通点,虽然立场不同,却要求与奥姆信徒对话。更有松本事件的受害人之一河野义行先生,努力尝试接受奥姆真理教干部的谢罪。只是奥姆真理教干部这时还没有向他谢罪的明确意志,此事几乎是荒诞地失之交臂……

看来,这样的人并非无论如何都要彻底排斥奥姆信徒,不如说是想发现与他们共生的新路,借此激活自己(或所属社会)的功能。这应该是极正当的想法。教团方面表面上似乎也想和颜悦色地接受对方伸过来的手。可是,事实果真如此吗?信徒方面当真有与包围自己的社会共生的意志吗?

坐在电影院的观众席上,我陡然想到,像这种认识上的(有时甚至是荒诞的)分歧,恐怕才是《A2》这部影像作品向我们揭示的重大主题。其实就是这种意识上的偏差,制造出了我们社会的巨大扭曲。

我们生活的一般社会,可谓“开放的回路”,但这个社会里还并列存在好几个“封闭的回路”。说来有点像悖论,但不妨说我们是通过理解与宽容这种封闭性,来维持开放性原理。

奥姆真理教(阿雷夫)也是我们体内这种“封闭的回路”之一。它拥有独立的教义,并在这理论之下追求大义,结果犯下了无差别屠杀的罪行。然而针对他们,我们却避而不用“破坏活动防止法”,允许他们作为宗教团体继续存在。换言之,我们的社会从内侧接受了这深重创伤,同时勉为其难地选择了维持这开放性。我认为这大概是正确的选择。

但只要不出现万不得已的情况,教团的封闭性今后大概也不会改变。因为他们追求打造远离现世的修行空间,在迥异于现实社会的价值观下追求自己的内在。不管有没有麻原,一个牢不可破的修行运作体制业已形成。周遭俗世间的人们可能会迫害他们,但或许反而会强化他们的团结。

与此同时,他们在现实生活中需要自己的社会定位。也就是用于修行的场所,以及获得生活之资的经济活动基盘。否则活动就难以为继。然而他们是否寻求与外部现实卓有成效的“共生”呢?这一点极其可疑。因为他们的体制说到底,根本就不需要这种互换互补式的“共生”。

于是,基本上需要共生的人们,和并不需要共生的人们,究竟有无可能在同一个社会中共生下去?电影《A2》把这个本质性的疑问推到我们面前。

我在《地下》这本书里,采访了超过六十位地铁沙林事件受害者。随后为了写作《在约定的场所》,又采访了几位奥姆真理教信徒(及前信徒)。在这样的访谈过程中,比起与事件本身的瓜葛,我对他们是怎样的人更感兴趣。他们生于何处,此前以什么为生,由于何种过程与理由才有今日。我首先想知道这些。换个说法就是,我收集了他们的个人历史。

若问两者之间谁的历史更令我怦然心动,居压倒地位的还是“普通百姓”的讲述。因为在这些人讲述的历史里,有深深扎根现实方可获得的深邃和幽远。对身为小说家的我来说,这是实实在在介入意识的东西。

与之相比,信徒(包括前信徒)讲述的个人故事,确实大多包含非同寻常的经历,可是其起始方式呆板而缺乏深度,诉诸心灵的东西相应便稀薄了。若要更一般地展开话题,则将“历史(history)”置换为“故事(narrative)”也无大碍。

在封闭的集团里,“意识的语言化”有和“意识的符号化”结合的倾向。他们固然对意识的语言化极度热心,然而他们在此认作语言的,其实大多是徒具语言外形的符号。因为在狭隘紧密的共同体中,信息的符号化简单且传递效率高。与同伴分享符号化的信息,连带感也会随之加强。在辩论的场合,这样的符号化语言会发挥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

然而这种符号化,以长远眼光看无疑会削弱个人的故事 = 历史的潜力,损害其自立性。身为小说家的我通过与他们对话,相当切实地体味到这一点。

换言之,那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与之相比,我们则生活在效率极低的混沌的社会里。阅读每日的报纸便可一目了然。不难理解毫不留恋地想逃出这种鬼地方,迅速融入心旷神怡的同质共同体的心情。

森达也导演在电影《A2》中评论道:“社会确实在恶化。”(发言相当克制,但这恐怕是制作方留下的重要寓意。)但果真如此吗?

老实说,我不能断言社会正在恶化。社会大约没有变得更好,但也没有变得太坏,仅仅是日复一日变幻着混乱的状态,这就是我的基本观点。说得粗暴点,社会原本就是恶劣的东西。可是不论如何恶劣,我们(至少是我们中的绝大多数)却不得不在其中苟活下去——尽量诚实地,正直地。重要的真实毋宁在于这一点。

说得再深入些,我认为这里的外在混沌,不应当作他者和障碍加以排斥,而应视为我们内在混沌的反映接纳下来。其间的矛盾、庸俗、伪善和软弱,其实不正与我们内心暗藏的矛盾、庸俗、伪善和软弱相同吗?就像跳进大海时,包围身体的海水与我们内部的体液在成分上彼此呼应……

如此思考,我们的心情也许能多少轻松一点。我们皮肤的内侧(自己)与外侧(社会)也许能顺利开始通信。我们拥有的个人的故事也许就能成为连接两者的装置,获得必然性。或许就能从中生出有效的收支交流来,我们的视点就会复合化,我们采取的行为就会多层化。

许多人或许觉得加入奥姆真理教追求自我的年轻人“纯粹”。可是,所谓纯粹究竟是什么?如果仅仅是单纯地排除外在的混沌与矛盾,岂不等于将自己的体液=故事也一并排除出去?

大概是在这种意义上,不论我们喜欢还是不喜欢,也许都不得不将这个社会中的许多“封闭系”作为自己的一部分接受下来。当然,犯罪理应视为犯罪受到审判,教团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然而,仅仅将犯罪事件中的几个实施者处以绞刑,我们的社会内部受到的创伤难道就能愈合了?恐怕不能愈合,也不该这么简单就愈合。我们今后必须一直把这痛楚当作自身的痛楚来承受,来感受。

把他们当作痛楚来接纳,在某些情况下予以宽容——我想这恐怕就是与他们“共生”的意义。通过这样的接纳和宽容,我们的故事或许能增加厚度,作为集合体的社会组成或许同样会增加厚度。

不管那社会原来何等恶劣,不管改良的余地多么稀缺,我们都必须不断强化它,哪怕一星半点也好。恰恰是这样的意志,恰恰是忍着痛楚坚持社会开放性的强烈意志,才能正确地激活我们内在的封闭性。我基本是如此感受。不管对方是希望这样,还是不希望。

电影《A2》中当然没有包含如此具体的寓意。其中只有公正率直的影像信息。一切判断都交托给每位观众。我也是其中一人,一面观赏电影,一面得出自己的结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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