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能耐的小说

无比芜杂的心绪  作者:村上春树

这是为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后期代表作——长篇小说《夜色温柔》(森慎一郎译,Homesha出版)的解说而写。说实话,这部小说我本想亲手翻译,遗憾的是没有时间未能顾及,于是为新译本(2008年5月刊行)写了这么一篇文章。这是一部沁人心脾的好小说,可能的话不妨一读。译文也是新译,变得容易读了。

听我周围的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热心读者聊天,发现不少人都说“菲茨杰拉德留下的长篇小说中,品质最高的不管怎么说还是《了不起的盖茨比》,但对我个人最有吸引力的大概是《夜色温柔》”。

说实话,我也是有相同意见的人之一。这两部作品我都反复读过多遍,两者给我的印象历经漫长岁月几乎毫无变化。《了不起的盖茨比》美得无以复加,而且完美无缺,其文体简洁明快,又有自然之美。另一方面,《夜色温柔》则温柔(名副其实)得无以复加,蕴含着勾魂摄魄的东西。从二十来岁直至今日,这两者给我的印象一成不变。两部小说恰好成为一对,始终维持着相同姿态,分别牢牢盘踞在我神经中的不同之处。

细想起来——撰写此稿前我还未细想过——这说不定是相当少见的个案。因为书这东西,根据阅读年龄或阅读环境的不同,评价一般会微妙地发生变化,上下浮动。无论是莎士比亚、卡夫卡、契诃夫、巴尔扎克,还是漱石或谷崎,时世不同,从作品中得到的印象会大相径庭。既有每次重读都愈加失望的情况,也有重新高度评价的可能。哪怕是同一位作家的作品,原先明明认为作品A胜过作品B,从某一刻开始却觉得B远胜A了。不单是小说,关于音乐同样也可以这么说。在这样的推移中,我们或许可以读出自己精神的成长与变化来。就是说,将精神定点置于外部,测算这定点与自己的距离变化,就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确定自己的所在之地。这也是坚持阅读文学作品的乐趣之一。

然而,《了不起的盖茨比》与《夜色温柔》这两部长篇小说里——当然是指在我而言——根本不存在变化这东西。就像北极星,不管我们如何移动,位置关系也不会变化。仰望天空,这些作品永远在同一位置规规矩矩地闪耀着明亮的光芒。

我几年前翻译了《了不起的盖茨比》。翻译一本书,意味着精心吟味书中所写的一字一句,换言之就是长期深入地介入整部作品(比喻为男女关系,也许接近多年共同起居的感觉),所以多有某种作用波及作品与自己的关系,但就《了不起的盖茨比》而言,根本不曾出现这样的情况。不论多么紧密地贴近,这部作品给我的印象也没有丝毫变化。

《夜色温柔》与《了不起的盖茨比》相比,借用个通俗的说法,就是一部多少有些“漏洞”的小说。这绝不是说作品完成度低。所谓有漏洞,恰好说明它具有更上一层楼,从而开阔胸襟的余地。但个中当然也有危机乘虚而入的风险,就像门户不严的人家有被形迹可疑者入室行窃的危险一样。但冒昧直言一句,正是由于将这种风险编织进来,或说接纳进来,这部作品才表现出独家的风味和能耐。倘若能吃透此处的分寸感,作品的妙趣就会点点滴滴沁入体内。也许我们不妨说,《了不起的盖茨比》是将读者完全掌控于手心的作品,与之相对,《夜色温柔》则是将余地慷慨委让给读者的小说。

说来就是,《了不起的盖茨比》是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在巅峰状态几乎一气呵成写出的“朱庇特”式作品(他自然是殚精竭虑写就的,但我还是认为不妨这么说),与之相比,《夜色温柔》则是将日渐衰减的活力来了个总动员,在艰难状态下一点一滴写出的作品。菲茨杰拉德还不到四十岁,在一般人来说正值年富力强。然而在妻子发疯、酒精中毒、作家声誉低落、生计窘迫以及不断深化的自我怜悯中(“我不过是一个熟知多种技巧的文学娼妓”,他写道),为了写作这部作品,他不得不鼓起非同寻常的气力。他感到自己年迈体衰。因生活所迫碌碌于家庭副业,待到作品完成已然经过许多岁月。

也因为这样,与《了不起的盖茨比》极其自然地保持着美妙的匀整相比,《夜色温柔》大有让人联想起屡经翻造改建的旧房子之处。出于种种现实的缘由,这里做过整修,那里搞过扩建,有的地方太多,有的地方则太少,处处失去微妙的平衡。新的与老的部分在原材料上又常常互不匹配。门窗开合也每每可见欠佳之处。但实际走进里面一看,这座房子却出乎意料地温馨舒适。光线柔和,空气静瑟,家具什物似曾相识,座椅合体。甚至连楼梯嘎吱嘎吱的响声都听来顺耳。这个空间随时都温柔地接纳我们。

菲茨杰拉德对这部作品满怀眷恋与自信。“如果您喜欢《了不起的盖茨比》,”他在赠给某人的《夜色温柔》献词中写道,“请您务必读一读这本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是tour de force(绝技),而这却是confession of faith(信仰告白)。”

他大概想说,《了不起的盖茨比》是一本出色的杰作,而在《夜色温柔》里则完完整整倾注进了自己这个人。Tour de force含有“相比内容,重心放在高度的技巧上”的意思,但《夜色温柔》不同,是在精神方面更高一层的作品。说《了不起的盖茨比》仅仅是“绝技”,我想是过低的自我评价,但声称《夜色温柔》是一种“信仰告白”的发言,我们恐怕只能认为“的确如此”。告白的形式(或认识)是天主教徒菲茨杰拉德终究必须抵达的重要地点。

而且我们知道,尽管作者如此自负,可《夜色温柔》出版后,当时却销路不佳(销量为一万三千册),未令世间注目,虽然获得部分好评,但在评论上也没怎么成为话题。当时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已经成了旧人,人们几乎对他的故事和文体视若无睹。大萧条到来,让兴奋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经济繁荣的人们精神为之一变,把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文化变成了前朝旧物。于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名字成了二十年代“遗物”的象征。多数人追求强有力的精神和新异的革新,厄内斯特·海明威就是新时代的文化英雄之一。他那飒爽简洁的文体名副其实地风靡一世。

这位海明威读过后,认定《夜色温柔》这部作品“坏倒是不坏,但有点太自我怜悯,只会哭鼻子”,还把这段感想几乎原封不动地写进信里,寄给菲茨杰拉德。在这一见之下似乎诚实率直的文章背后,时代宠儿小觑旧人的心态若隐若现。以前辈作家身份将几乎还是无名小卒的海明威介绍给斯克里布纳出版公司编辑的,正是菲茨杰拉德,现在海明威却居高临下,谆谆教诲他作家应有的姿态。这封信让本来就处于危险境地的菲茨杰拉德伤透了心,越发丧失自信。“看来厄内斯特好像善于将手伸给梯子上端的人。”菲茨杰拉德留下这句让人解恨的讽刺。

然而小说《夜色温柔》在问世七十年后的今天,仍然坚强地幸存下来。走进美国任何一家书店(只要那是家正经书店),《夜色温柔》肯定和《了不起的盖茨比》一道排列在书架上,静静等待人们拿到手上。与海明威的见解相反——其实海明威后来也在哪儿写过“我又重读了一遍《夜色温柔》,比第一次阅读印象好多啦”,这部作品扎实地巩固着经典的地位。甚至让人觉得与海明威留下的许多作品相比,反而是“坏倒是不坏,但有点太自我怜悯,只会哭鼻子”的作品如今赢得了多数读者的共鸣。时间长河真是太讽刺了。

《夜色温柔》不能说是一部完美的作品。冷静地分析批评的话,可以列举出多项缺点来。然而,好像我已重复多次,这是一部胸襟开阔的作品。几乎没有缺陷,写得非常高明,却没有开阔胸襟(或者说几乎没什么“胸襟”)的小说,世上要多少有多少。这样的小说哪怕一时大受追捧,获赠显赫桂冠,也会随着时间流逝迟早被人遗忘,不知所终。《夜色温柔》则与之相反。它跨越多个时代,历经曲折浮沉,挺过无视与误解,最终真正价值为世人公认。这样的小说得来不易。因此,我觉得这部小说具有重要意义。我说“这部作品有能耐”,就是这个意思。能耐这东西,也许只有历经岁月考验之后,才会最终浮出水面。

如果要我举出长篇小说《夜色温柔》的最大魅力,我大概会回答:还是“介入的深度”。读者与文本之间有机结合的丰富性。读者被作品赋予余地,就这余地进行思考,逐步深入而丰富地介入那部作品。不如说,不经意间会忽然发现自己正在深入而丰富地介入作品。

自不待言,把针对自己的个人介入扩充为普遍的介入,这正是“告白”的纯粹意义,是终极目的。在这层意义上,《夜色温柔》对斯科特·菲茨杰拉德来说,或许能成为他事实上的天鹅之歌,成为他真正的“信仰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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