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此一回的相逢留下的东西

无比芜杂的心绪  作者:村上春树

卡佛全集译完后,应杂志《中央公论》约稿写的文章(2004年9月号)。大工程告一段落松了口气,一块石头落下了地——这样的心情油然外露。当然之后仍以各种形式继续有关卡佛的翻译。翻译卡佛作品(或相关书籍)对我来说,几乎成了毕生事业。

雷蒙德·卡佛全集由中央公论新社(当时大概还叫中央公论社)开始出版,是一九九○年,已经是十四年前的往事了。再往前两年的一九八八年,雷蒙德·卡佛因肺癌年仅五十便早早谢世。竟然就在他好容易逃出酒精中毒症这座活地狱,得到善解人意的伴侣苔丝·加拉赫,作家的引擎全开,开始发表具有前所未有的广度与深度的作品的当口。读者自然受到极大的冲击,我也是受冲击的人之一。刚开始听到这则消息,我甚至毫无真实感:“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卡佛了!”稍后不久,一个念头浮上脑海:“不管怎样我都要亲自动手,把他留下的作品一篇不漏地译出来。只要能做到足以流传下去的完整形态就行。”

当时我已经通过中央公论社翻译出版了几本卡佛短篇集,便估计得乐观了些,以为就算是全部作品,有个五六年大概也能解决问题了。但实际开始动手后,却并非那般容易。雷蒙德·卡佛留下了许多短篇小说,诗歌与散文的数量也比我想象的远为充实。既然采取个人全集的形式,就应该考虑读者的方便,也有必要翻译与卡佛作品相关的种种资料、周边报道和文献。不仅是万人公认的杰作,年轻时的习作和未曾公开(在严格意义上还难说是成品)的作品也非翻译不可。与挑选中意的作品随心所欲地翻译不同,必须超越个人的好恶,准确而客观地构筑一个雷蒙德·卡佛的综合世界。老实说,这是桩费心劳神的工作。再者我以小说家为本业,在写自己的作品时,翻译工作就只好推后了。

于是,等到全集完成竟花费了十四年之久。原定七卷便告完结,结果却增到了八卷,尽管有这样的变故,但还是对诸位始终追随全集发行阅读卡佛作品的读者深感歉意。“太慢啦,等得急死人啦”的批评信也收到不少。还屡屡有人提问:“卡佛全集到底怎样了?”这时我便一面道歉,一面出冷汗。现在终于可以挺起胸膛回答:“全集顺利完成啦。”虽然感到一缕寂寞,从此再也没有卡佛作品可译了,但还是“终于完成一件重大工作”的充实感更强烈,还有种一块巨石终于落地的安心。同时更觉得身为写作者,我自己越过了一座大山。

细想起来,我写小说并没有老师,也没有伙伴。二十九岁时突发奇想开始写小说,自那以来便一直一个人坚持写作。虽不说是绝世独立,也是形单影只地作为小说家劳作至今。当然有几位我敬爱有加、觉得亲密的作家,可他们都已亡故,地位高高在上,我只能通过文章遥遥景仰。然而雷蒙德·卡佛只比我大十岁,我们实际见过面谈过话,结下了亲密交情。作品刚在杂志上发表(用夸张的表达,就是墨迹未干),我就有缘拜读,并且亲手译成日文。那对我是极其珍贵的体验。“老师”或“伙伴”之类的表达我觉得隔膜,但对我而言雷蒙德·卡佛就是所谓“时代同路人”。

我与卡佛作品风格不同,文体文风也迥异。我以长篇小说为中心展开写作活动,卡佛却是短篇小说与诗歌的专家。作为作家,不同点或许多于共同点。但由于得到了卡佛这位“同路”作家,我深受鼓舞,并在个人层面上领受了温情。这对我至为宝贵。

卡佛的作品中我认为最了不起的地方,是小说的视点绝不离开“大地”的层面,绝不居高临下地俯瞰。不论看什么想什么,首先下到最底层,用双手直接确认大地的牢靠程度,视线再从那里一点点上移。他是个不论发生什么,都不写“拿腔作势的小说”的人。是个厌恶巧舌如簧、厌恶取巧钻营、厌恶走捷径的人。是个彻底排斥权宜将就的现成货的人。所以他写的虚构作品,许多情况下都拥有并非“人造物”的逼真性,拥有温暖深邃的心和辽阔独特的风景。他的作品掌握着更高层的现实性,超越了单纯权宜的现实主义,有一种可以亲手触摸的灵魂的触感。我熟读一部部作品,将它们转换成日语,常常真实地感受到那在别处寻觅不到的温暖和触感。同时,他的作品中洋溢着质朴的谐趣、令人惊异的超现实的奇妙,时时令人难掩惊愕。故事接下去将流向何处、如何展开,几乎在所有情况下都无从预见。

倘若读过便可明了,卡佛并不打算写所谓“高明的小说”。他要写独一无二的雷蒙德·卡佛的故事。是把只有雷蒙德·卡佛才能截取的世界景象,运用只有雷蒙德·卡佛才能运用的叙事法,转换成虚构故事进行讲述。雷蒙德·卡佛之为雷蒙德·卡佛,有时是一件难耐的、可耻的、罪孽深重的事。一言以蔽之,就是苦闷恼人的事。然而雷蒙德·卡佛由于获得了一个叫雷蒙德·卡佛的叙述人,得以(哪怕是暂时)摆脱这种“苦闷”。通过将它作为虚构故事进行相对化,可以将自己提升到更高一点的世界。简言之,就是可以稍微拯救自己。

正因如此,雷蒙德·卡佛终其一生,拼命坚持写作雷蒙德·卡佛的故事。由于他稍微拯救了自己,我们也会(在多数情况下)稍微获得拯救。这大约就是卡佛作品为全世界读者热心阅读至今的理由之一。

我在一九八四年夏天拜访卡佛的家与他交谈时,他的应对感觉是“干吗特地为了我”,仿佛想说“我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角色,值得你特地从日本跑来看我”。这种地方他极其谦虚。丝毫不见“我是大作家”的神情与作态。我甚至想告诉他:“呃,其实您不妨再倨傲一点。”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但另一方面,他写的小说可绝不属于谦虚的一类。他的作品毫不客气地笔直杀入我们心中。但我们读者并不因此感到剧烈的苦痛。在这苦痛中,我们甚至感受到某种温情。因为在阅读中自然可以感觉到,那是灵魂必需的、积极向上的追加体验和二度验证。

这是可以信赖的人,无论小说还是为人,这便是当时我从雷蒙德·卡佛这个活生生的人身上得到的印象。寡言,心神不宁,佝偻的背更加佝偻,小声地窃窃低语。思考时颇费时间。时不时说句诙谐的话,不好意思似的讪笑,然后板起脸来。一边谈话一边喝许多红茶,不时炫目般眺望浮在窗外的太平洋。

雷蒙德·卡佛全集终于完成后,最先浮上脑际的就是卡佛这种生气勃勃的身姿。最终我只见了他一次,但那仅此一次的相逢却给我的人生留下巨大的温暖。我有这样的真实感。

谢谢,雷蒙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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