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载于《月刊角川》1995年5月号。记得那好像是水丸先生的特辑。所以我理所当然只能大唱赞歌。然而水丸先生是个值得赞扬之处太多、实在容易赞扬的人。我虽然觉得无法赞扬之处也有那么几点，但说起来都是不可大声与外人道的一类，我当然不会写。

要写有关画家安西水丸的文章，还挺不容易的。说是这么说，但讲老实话根本就不难，值得一写、心下想写的东西多得很，差不多快从桶边溢出来了。如果能信笔挥洒、想到哪儿便写到哪儿，倒也简单，但世事可没那般顺利。

因为写了这些东西的话，事后我注定要感到问心有愧。比如说：

“哎呀，上次村上君你写我的那篇文章，写得可好玩啦。不过，咳咳，我倒是没关系啦。我吧，咳咳，这种事我是根本不在乎的。只是我家里好像有点在意。喏，就是我老婆，咳咳，还有我女儿，读的时候表情有点怪怪的。再加上我那老岳母，咳咳，那样的东西登出来了，岳母不免担心，还专门打了电话过来呢。”

像这样的话，那个人就会在交谈之际不着痕迹地说出来。

我见过水丸先生的夫人一次，还聊过几句闲话。千金我没见过，还是待嫁之身。一想到像她们这样的人读了我的拙文而不快：“把老爸写得这么坏，村上那家伙咋这么狠心？”（其实我也没写什么不好的事）不免要心疼。更何况竟然要连累他岳母大人操心，一想就觉得罪莫大焉。左思右想，握笔的手愈加沉重，不不，该说是敲击键盘的手不觉便迟缓下来。

这么说有点那个，在这方面水丸先生的牵制手法相当巧妙。笑嘻嘻地说着“哎呀，我倒是无所谓啦。尽管我无所谓……”，这种地方就是诀窍所在。不单如此，那声声假咳的时机好像也恰到好处。要是有个陌生人在一旁听到这番话，一定会想：“这个叫水丸的为人忠厚，简直就像弥勒佛，还爱家如命。那个姓村上的家伙又猥琐又愚蠢，连一丁点怜悯心都没有，肯定是头笨熊。”我可不愿被人家这么看待，所以时时留心闭口不提水丸先生的负面消息。每当必须写到水丸先生，总是专拣好话来说。因此世间关于安西水丸的评价应该绝对不差。

不过他偶然在哪里碰到我太太，就会像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似的，大肆向她灌输有关我的流言飞语。上回她跟朋友走进青山一家寿司店，正巧水丸先生坐在长台前，装出一副好心关怀的模样，喋喋不休地提醒她说：

“哎呀，村上这家伙可受欢迎了。到我这儿来的女孩子，都在谈论村上。个个都要我把她介绍给村上。他那么受欢迎，夫人你只怕也很担心吧？不容易啊。”

我不禁深感钦佩：“自己干的好事只字不提，倒专说人家……”别的不说，你何曾给我介绍过一次呢？

如此说来十五年前头一回见面时，我稍不留神，他就跑到我太太跟前悄悄对她嘀咕：“我说，小说家是很受欢迎的。夫人你也很担心吧？让他单身出去旅行之类太危险了。你可得当心哟。”回想起来，此人的性格在这十五年间几乎没变。这也罢了。许多事情就忍而不发了，这会儿也照老样子尽量不写坏话。只拣好话写。

水丸先生不管怎么说，反正是个非常热心的人。大约七年前我盖房子的时候，请他画和室的隔扇外加挂轴，他一口应承：“行，我来干。”于是不辞远道赶到我家，亲自动手磨墨，用毛笔画上了漂亮的富士山和鱼。时不时有对画一窍不通的人看到隔扇上那幅画，就问：“嗬，这画儿可少见哪。这是画的布丁和杂鱼干吗？”那是富士山和鱼。您瞧是不是？特地在自家隔扇上画布丁和杂鱼干，您说哪儿会有这种人？而且青山一带流言四起，说是这间屋子里如果住了年轻女子，到了半夜鱼儿就会从隔扇上游下来，一面鬼鬼祟祟干咳一面捣鬼。这也完全是一派鬼话。迄今为止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

还有一位美国人看到水丸先生画的挂轴，陷入深思：“这是禅吧？嗯嗯，哎呀，难懂得很哪。”No, no，那可不是什么禅。就是普普通通的“○”和“”。不过那究竟是啥意思，我也莫名其妙。

然而，他一个人关在那间屋子里画隔扇时，一只大得像美洲狮的猫儿把他画的鱼当成了真的，冷不防哇地一声猛扑上去，水丸先生虽然身负重伤鲜血淋漓，却还是紧握画笔不放，坚持把隔扇画完。这则传闻简直像日清战争时军号手的故事，但这也是无根无据的谎言。我家那只母暹罗猫只是踱过来，兜了一圈，舔了舔爪子而已。水丸先生极度害怕猫狗，一定把那只暹罗猫看得像美洲狮一般大了吧。应该是纤细的艺术感性产生的幻觉。

自那以来，我遇到好多人问：“听水丸先生说，村上先生您家里养了一只非常凶猛的猫，是不是呀？”可我养的不过是一只娇小的、好奇心略强了点的普通暹罗猫，瞧见一个没看惯的人在四叠半房间里搞着没看惯的名堂，便想“这家伙是咋回事”，于是跑来招惹而已。但听见那痛切悲鸣的邻居们，哪怕听说他当时是遭受凶猛的美洲狮袭击血肉模糊，多半也会深信不疑吧。

猫儿眼下还没有把隔扇上画的鱼当成真鱼狂扑上去。不过今后的事情我也说不准。我偶尔会在街头碰到读者打招呼，心里觉得奇怪，就问他们：“你们怎么会认出我来的？”很多人便回答：“喏，村上先生您的尊容，我们一直在水丸先生的画里看到，嘻嘻。”起初我不相信这种话（再怎么样，我的脸也不可能那么结构简单吧？），可是一再经历这样的场面，我也不得不驻足深思了：“嗯哼，没准还真是这么回事。”嗯哼，真有那么像吗？

说不定安西水丸就是一个真正的天才。说不定不久后猫儿也真正理解了水丸先生绘画的艺术性（眼下我家的猫儿好像还太难理解），饥肠辘辘时也可能冲着隔扇上的鱼儿猛扑过去。这么一来，水丸先生被称为“平成的圆山应举”，恐怕就指日可待啦……近来，我每每如此浮想联翩。

……近来，我每每如此浮想联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