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游的房间

无比芜杂的心绪  作者:村上春树

受译者林少华先生之托,要我为中国读者写篇寄言,写于2001年8月。发表于何处,我不得而知。如果有哪位知道,请转告我一声。

所谓写小说,我认为也就是编织故事。而所谓编织故事,和打造自己的房间类似。布置好房间,招呼客人,请他们坐在舒适的椅子上,端上美味的饮料,使对方彻底喜欢上这个场所,觉得这里似乎就是专门为自己而设。我认为这才是美好而正确的故事形态。哪怕是再美丽再豪华的房间,如果对方不能心安理得有如归之感,就不能算是一个房间(故事)的正确形态。

这么一说,听上去也许很像我在单方面大示殷勤,其实未必如此。由于对方喜欢这间屋子,自然而然地接受它,我本人也会得到救赎。对方的舒适感,我也能感同身受。因为我与对方通过房间这一媒介,共同拥有了某种东西。所谓共同拥有,也就是分享,就是互相给对方力量。这对我而言就是故事的意义,就是写小说的意义。彼此分享,相互理解。这样的认识,开始写小说以来二十多年间从未改变。

我的小说想表达的东西,我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简单地概括如下:“世上所有的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求某个宝贵的东西,但能找到的人不多。即使幸运地找到了,那东西也大多受到致命的损伤。但是,我们必须继续寻求。因为不这么做,活着的意义就不复存在。”

这——我以为——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基本相同。日本也好,中国也好,美国也好,阿根廷也好,伊斯坦布尔也好,突尼斯也好,不论在什么地方,我们生存的原理都不会有太大变化。所以我们才能超越场所、人种和语言的不同,以同样的心情共同分享故事。当然,这是说假如那个故事写得好。换言之,我的房间能离开我所在的场所,外出远游。这无疑是十分美妙的事。

我觉得非常奇怪,三十岁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写小说。我念大学时就结了婚,之后一直忙于工作,为生活奔波,几乎连字都没写过。负债累累,经营一家小店聊以度日。没有勃勃野心,说到乐趣也只有每天听听音乐,空闲时看看喜欢的书。我和妻子还有猫,活得悠闲平静。

然后有一天,我决定写小说。记不起为何突发此想,但反正想写一篇看看。便去文具店买来钢笔和稿纸(那时我甚至连钢笔都没有)。深夜下班后,独自坐在厨房桌子前写小说(似的东西)。孑然一人,手法生疏,一砖一瓦建造起了我自己的“房间”。那时候,我没打算写伟大的小说(也没有那种可能),也没想写让人敬佩的东西。只是想在那里建造一个让自己心安的舒适场所。为了解救自己。而且我希望也能成为让其他人心安的舒适场所。就这样,我写了《且听风吟》这篇短短的小说。于是成了小说家。

现在我仍然不时觉得奇怪:怎么会成为小说家呢?我既觉得有朝一日非当个小说家不可,又觉得好像是情势使然,碰巧成了小说家。既觉得生来就具备小说家的资质,又觉得并没有那东西,是自己后来一点点培养出来的。但怎样都无所谓。这老实说不是大不了的问题。对我来说最宝贵的,是自己至今仍在继续写小说,今后只怕还将一直写下去。

我碰巧是日本人,是五十出头的中年男人,但觉得这也不成问题。在故事这个房间里我可以变幻自如,你也一样。这就是故事的力量、小说的力量。不论你住在哪里、做什么工作,这种事也不成问题。不管你是谁,如果能在这个房间里休憩,享受这个故事,共同分享些什么,对我而言就是最大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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