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雨

无敌号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无敌号”是艘二级星际巡航舰,驻扎于天琴座基地,是舰队中最庞大的一艘。此刻,它正沿光子序列移动着,穿越那个星团最边缘的扇形区域。83名船员正在主甲板上隧道形的冬眠舱中沉睡。因为这段旅程相对较短,所以他们并未进入完全冬眠态,而仅仅处于深度睡眠中——在这种状态下,他们的体温不会降到华氏50度以下。舰桥上只有机器人在工作。位于他们视野十字准星处的是一道日轮,温度比一般红矮星高不了多少。当日轮占据了屏幕宽度的一半时,湮灭反应堆就被关闭了。有那么一阵,整艘飞船上一片死寂。空调和数字仪表仍旧无声地运行着。先前从星舰的船尾曾涌出一道光束,仿佛一柄无限长的宝剑插入黑暗中,推动着飞船前行;光束熄灭后,随之产生的微弱震动便也终止了。“无敌号”继续以接近光速的速度移动,了无生气,默然无声,似乎已遭废弃。

填满主显示屏的遥远恒星绽放出粉色光辉,沐浴在这日光下的操控台上,一盏盏控制灯彼此应和着闪烁起来。铁磁带开始运转,设备一台接一台缓慢启动,换向器散发出光芒,电流涌入电缆,发出谁也听不见的嗡鸣声。电动马达克服了长期不用的润滑油产生的阻力,发动起来,低沉的声音变成了尖厉的哀鸣。毫无光泽的镉棒从辅助反应堆里滑出,磁力泵将液体钠泵入冷却旋管内,船尾甲板的金属地坪发出一阵震颤,舱壁内传来轻微的啪嗒声,听起来仿佛里面塞满了一群小动物,正拿爪子敲击着金属,这说明自动检修活动装置已在漫长的旅途中开启,检查着大梁上的每一处焊接点,测试着船体的气密性以及金属接头的完整度。星舰苏醒时,整艘飞船内充斥着各种低响和活动,唯有船员们还在沉睡。

不过,终于还是有个机器人吞下了程序带,向冬眠舱的控制中心发出了信号。凉飕飕的气流中混入了催醒气体,道道格栅内的一排排床铺间,一股热流吹过。有好一阵,船员们似乎都不愿醒来。有些人懒洋洋地动了动手,之前,他们冰凉的梦境空空荡荡,如今,却充斥着噩梦和幻象。其中一个人终于睁开了眼睛,飞船也做好了准备。甲板上长长的通道、电梯井、船舱、舰桥、工作站和气闸原本还沉浸在一片黑暗中,此刻却被人造日光的耀眼白芒照亮。冬眠舱内一片嘈杂,充满了人类的叹息和半梦半醒的呻吟,飞船像等不及船员们醒来似的,已然进入了初始减速阶段。主显示屏上现出鼻锥处的道道火焰。固定在船首的若干强劲火箭震颤着,欲与“无敌号”重达18 000吨的不变质量乘以其极高的速度造成的巨大惯性相抗,打破了亚光速飞行的宁静。制图舱内,挨挨挤挤堆叠着的一卷卷地图正不安地抖动着。凡是之前没有固定住的物体,此刻都在四处乱跑,跟活了似的。厨房里的碗碟咣啷直晃;空着的泡沫扶手椅靠背摇摆不已;甲板那头,壁上挂着的带子和绳子也开始摇晃起来。玻璃、金属板、塑料,各种材质的物体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交杂在一起,响彻了整艘飞船,从船头一直传到船尾。与此同时,冬眠舱的方向已能听到人声;舱里的人类整整七个月沉浸在一片虚无中,经历了短暂的睡眠,此刻又重返清醒状态。

飞船正在减速。这颗行星遮挡住了群星,裹在朦胧的红云里。汪洋之水汇作凸面镜,反射出恒星的辉光,移过飞船,速度愈发缓慢。跃入视野的是一片色泽阴暗的大陆,上面遍布着撞击坑。身在不同甲板、各就各位的人们什么也没看见。在他们下面很远的地方,机舱的钛制内腔中,轰鸣声越来越响,强大的引力接替了操作杆的作用力。进入火箭射程的那片云翳在一阵水银的爆炸中化作银色,散开来,消失了。引擎的隆隆声加剧了片刻。泛红的圆盘变得扁平:行星正逐渐变为陆地。已能分辨出风化的新月形沙丘;以最近的撞击坑为中心,指针状物如轮辐般四面延伸开去。撞击坑被火箭鼻锥反射出的火光照亮,比恒星的光芒更为耀眼。

“全轴功率。静推力。”

仪表指针慢吞吞地落入邻近标度,指令推行顺畅无碍。飞船仿佛倒悬在空中的火山一般,喷着火焰,悬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方半英里处,地面上的一块块岩石半埋在沙下。

“全轴功率。减小静推力。”

已经能望见正下方喷气发动机喷出的强劲气流与地面接触之处,掀起了一场深红色的沙暴。船尾射出一道道紫色闪电,发出的噪声被更为响亮的气流声所淹没,倒像是寂静无声的。电势差均衡以后,闪电也逐渐消失。船首的一处舱壁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船长点点头,向工程师示意:是共振,需要加以修正。但谁也没说一句话,传动轴呜咽着,飞船下落,但此刻已没有丝毫震颤,犹如一座铁峰,悬在看不见的线上。

“半轴功率。低静推力。”

蒸腾的沙浪向四面八方一圈圈吹散开去,仿佛大海里的碎涛。中央位置遭到来自喷气引擎难以驾驭的火焰近距离的轰击,已经不再冒烟。沙粒不见了,化作一面浮满气泡的赤镜,一片熔化的二氧化硅形成的沸湖,一连串响亮的爆炸,直至蒸发,化为乌有。行星上古老的玄武岩像骨头一样裸露出来,开始软化。

“核反应堆切换至中性状态。冷推力。”

原子能火焰的蓝光渐渐淡去。对角硼烷气流从火箭鼻锥的喷气引擎中喷射而出,转瞬之间,沙漠、撞击坑的岩壁以及上方云层,都沐浴在鬼魅般的绿光中。“无敌号”宽阔的船尾即将降落之处,玄武岩地基不再面临被熔化的危险。

“反应堆归零。冷推力着陆。”

人人心里都欢呼雀跃;他们埋头在仪表上,汗津津的手掌攥住一根根操纵杆。这些运用已久的话语意味着开弓没有回头箭了,他们的脚将会踏上真实的地面,即便那只是一颗沙漠星球上的沙砾;意味着会有日出日落,有地平线,有云,有风。

“在最低点着陆。”

压缩驱动物质的涡轮机拖长的咆哮声充斥着“无敌号”。一根绿幽幽的锥形火柱将飞船与冒着热气的岩石连接在一起。团团沙云向四周升腾而起,让中央甲板上的潜望镜视野变得模糊不清;唯有舰桥上雷达屏幕的影像还在随着环绕信号淡入淡出,仍旧显示出周遭景物的轮廓——它们正陷于一片宛若台风来临时的混乱之中。

“触地时关闭引擎。”

火焰被上方一寸寸缓缓降落的火箭庞大的箭身所压,在船尾下不屈地翻腾着;地狱般阴森的绿焰将长长的火舌深深探入颤抖的滚滚沙浪中。船尾距离被烧焦的玄武岩不过窄窄一线裂缝,一条正在燃烧的绿线。

“全部归零。关闭所有引擎。”

铃声响起。单单一记鸣响,仿佛发自一颗巨大的破碎心灵。火箭纹丝不动。首席工程师站在那儿,双手放在应急喷气引擎的两根操纵杆上,以防岩石下沉。他们等待着。时钟的第二根指针继续以昆虫般的速度移动。船长凝视了水平指示器片刻,上面的银光与红色的零度标记之间没有偏离分毫。他们保持着沉默。喷口已经被高温炙烤成了樱桃红,此刻开始收缩,发出一连串特别的声响,像沙哑的咕噜声。被抛上数百英尺高空的淡红沙云开始下落。随着红云降下,首先显露出来的是“无敌号”平滑的顶部;接着是侧面,由于大气摩擦而变得漆黑,看起来就像古老的岩石;然后是双层装甲的船身。红色沙尘仍在船尾周围流转飞扬,但飞船本身已经停得稳稳当当,仿佛已经成了这颗星球的一部分,正连同地表一起施施然移动着,已这样移动了数百年时光。头顶上方的紫色苍穹中,最为明亮的那些星星仍然清晰可见,只有在紧靠那颗红色恒星之处才被衬得黯淡不明。

“常规程序吗,长官?”

正埋头于航行日志的星舰舰长直起腰来,在页面中间,他写下了表示着陆的惯用符号和时间,又在下一栏中加上了这颗星球的名字:瑞吉斯3号。

“不,罗翰先生。我们从三级程序开始。”

罗翰试图掩饰内心的惊讶之情。“是,长官。不过,”他补充道,“我更希望自己不是宣布这项命令的人。”

船长什么也没说,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监视器旁,仿佛那是一扇窗。被飞船着陆时的强劲气流吹到一旁的沙粒形成了一洼浅浅的盆地,四周包围着崩塌的沙丘。三色屏幕上,电子脉冲构建出外部世界真实可信的图景,他们从十八层楼的高度向下俯瞰,凝视着三英里开外的一处陨石坑参差不齐的岩石边缘。西面径直退到了地平线之外;东面,望不透的暗黑阴影正在陡峭的沟壑之下聚集。宽阔的熔岩河顶部高过了周围的沙漠,颜色犹如干涸的鲜血。在靠近屏幕上沿的地方,一颗明亮的星星在天空中灼灼放光。“无敌号”飞船从天而降引起的一番动荡已经平息,一股从赤道地区持续吹向这颗行星地极的猛烈气流,也就是沙漠风,开始往船尾下方探入第一拨沙舌,仿佛正耐心地设法舔舐被喷气发动机的火舌灼烧出的伤口。船长打开外置麦克风,霎时,悲风不怀好意的呼啸从远方传来,混杂着沙砾剐蹭船体的沙沙声,充斥着舰桥上高旷的空间。他又把麦克风关掉,四周陷入了一片死寂。

“这地方就是这副模样,”他缓缓道,“可是,罗翰,‘秃鹰号’到了这儿以后就再也没返航。”

罗翰绷紧了下颌。他没法跟自己的指挥官争论。他们曾一起漂泊过很多秒差距[1],却始终没有变成朋友。或许是因为两人年龄差距太大,或许是因为他们共同面对过的危难都太小。这位老人满头银发——近似于身上制服的颜色,总是寸步不让。近百号人仍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动不动,接近这颗行星之前,他们都经历了好一番折腾:300小时的减速,消减掉“无敌号”飞船上的每一个原子积聚的动能,进入轨道,着陆。这些人好几个月来从没听过风的声音,已经开始厌恶太空的真空状态——只有了解太空的人才会厌恶它。但他们的指挥官目前思索的显然不是此事。他慢慢走过舰桥,一只手搭在椅背上——那把椅子已经升到另一个高度——一边喃喃低语:“我们不知道真相是什么,罗翰先生。”

然后突然间,他厉声大喊:“你还在等什么?”

罗翰大步走到控制台前,打开内部对讲机,生硬地开口:

“全体甲板注意!着陆完成。启动三级地面程序。八层甲板:能量机器人准备。九层甲板:激活护盾电池。力场技术人员各就各位。其余船员,进入各自位置。通话完毕。”

说话的时候,罗翰看着扩音器绿色的光点随着他声音的抑扬顿挫而起舞,想象着船员们汗湿的脸转向扬声器,突然又惊又怒地呆滞不动。直到这时他们才明白过来,直到这时他们才开始咒骂……

“船长,三级地面程序正在进行。”说话时,他看都没看那位比他年长的人。霍帕克瞥了他一眼,眼角出乎意料地漾出一丝笑意。

“这还只是开始,罗翰先生。也许以后日落时会有很长的路要走,谁知道呢?”

他从一个小壁柜里拿出一本窄长的册子摊开,放在白色控制台不计其数的控制杆之间,问道:“这个你看过吗?”

“看过。”

“他们发出的最后一次信号被7号超级转播器录了下来,转到最接近基地的信标,是在一年前。”

“信号内容我都能背出来了:‘瑞吉斯3号着陆完成。沙漠星球,德尔塔92子类。遵照二级程序;走出飞船,踏上艾文纳大陆赤道区域的陆地。’”

“没错,但这并不是他们最后发来的消息。”

“我知道,长官。40个小时之后,超级转播器又录下了一系列脉冲信号,似乎是用摩尔斯电码发送的,可是没有任何意义;接着又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重复了好几次,哈泰尔形容成是‘被攥着尾巴拖来拖去的猫发出的喵喵叫声’。”

“对。”船长说。但很明显,他并没有在听。他又一次站到了显示器前。视野内最边缘的位置,就在火箭旁,已经能看见活动舷梯的剪刀形支柱,一排能量机器人整整齐齐地沿着舷梯走下,仿佛接受检阅一般,这些重达30吨的机器外镀有防火硅护甲。它们一边匍匐前行,一边逐渐将外罩张开,向上升起,彼此间隔逐渐拉大;离开舷梯之后,它们便深深陷进沙里,但仍然信心满满地移动着。大风吹来的沙砾已经在“无敌号”周围形成一片沙丘,它们便从中耙出一条路来。机器人朝着不同的方向交替分散开来,不到十分钟,这些金属海龟们便在飞船四周围成了整整一圈。每个机器人一旦停下,便开始稳步向身下的沙堆中钻去,直至遁入沙中,只在座座沙丘的红色斜坡上留下一些等距的亮点,标识出装备着迪拉克传送器的发射台探出地面的位置。舰桥上包了泡沫的钢质地板突然在脚下颤抖起来。一阵清晰却又几乎难以察觉的战栗穿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身体,迅疾如一掠而过的闪电,有好一会儿工夫,他们的下颚还残存着一股刺痛感,视线也一阵模糊。整个过程持续的时间不到半秒钟,然后又重归静谧。位于飞船深处的马达启动了,嗡鸣声远远传来,打破了寂静。屏幕上沙漠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那一片片红与黑的斜面,以及慢腾腾移动的沙浪,一切仍是先前的面目。但与方才不同的是,无形的保护力场形成了一面穹顶,铺展在“无敌号”上方。此时沿着舷梯走下的是金属蟹,它们的旋转天线忽而向左,忽而向右。这些情报机器人比创建力场的设备要大得多,躯干扁平,高跷一般弯曲的腿从体侧伸出。它们将腿扎进沙里又抽出,仿佛感到恶心似的。这些节肢动物分散开来,在能量机器人之间的空隙中各自就位。随着防护工作的进展,控制灯在主控制台的毛玻璃底下闪烁着,冲击刻度盘上全是绿莹莹的光芒,仿佛有数十只大型猫科动物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两人。所有指针都停在刻度零上,这表明没有任何物体企图穿透力场的隐形屏障。只有功率计的读数越攀越高,已经连续越过了一道又一道十亿瓦特读数的红线。

“我要下去吃点东西。罗翰先生,请你监督标准流程运行。”霍帕克一边说,一边不情愿地从屏幕前抽身走开。他的声音突然间透出疲惫。

“远程监督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派人去,也可以自己去。”

说着星舰舰长推开门,走了出去。过了好一阵之后,借着无声下移的电梯发出的微光,罗翰仍然可以看到他的轮廓。他瞥了一眼力场指示仪:读数为零。最好是先从摄影测量法开始,他心想。先沿着这颗行星的轨道,飞行足够长的时间,收集一组完整的照片。也许通过这种方式,他们能有所发现。沿轨道做视觉观测几乎毫无价值;大陆不同于海洋,手执天文望远镜的观测人员也不同于桅杆瞭望台上的海员,无论派出多少人,也是一样的结果。但拍摄一组完整的照片需要耗费接近一个月的时间……

电梯返回了。他走进电梯,下到六层甲板。气闸前的宽大平台上挤满了人,其实他们在那儿已经没什么事情可做了,更何况15分钟以来,标志着正餐时间已到的四道铃声一直响个不停。人群为他让出一条道。

“乔丹、布兰克,你们俩跟我一起去设定程序。”

“全套太空服吗,长官?”

“不用,戴上氧气面罩就行,再带个机器人。最好是阿克坦,免得陷进讨厌的沙子里。剩下的人,还站在这儿干吗?都不想吃饭了吗?”

“我们想去……外面,长官。”

“就几分钟……”

众人纷纷嚷嚷起来。

“放心吧,伙计们,会有时间让你们出去玩的。不过现在我们遵照的是三级戒备程序。”

人群不情愿地散开了。与此同时,一架起重机从货梯里钻出来,上面载有一个机器人,比个子最高的人类还要高出一头。乔丹和布兰克已经戴好了氧气装备,正乘坐电动推车返回——他靠在通道栏杆上,望着他们俩,此时飞船是以船尾为支撑点竖立着,所以通道变成了一个垂直的竖井,一直向下延伸到第一面舱壁。在脚下和头顶,他能察觉到金属基础结构的多重层级;下方最深处,传送带正在安静地运转,他能听见液压管道的轻微拍击声。从130英尺长的竖井深处,送来平稳的气流,那是机舱里的空调机组吹出的凉悠悠的净化空气。

负责操作气闸的两个人为他们打开门。罗翰下意识地检查了身上束带的捆扎情况,又看了看面罩够不够紧。乔丹和布兰克跟着他走过去,然后机器人迈开步子,压得金属板发出响亮的吱嘎声。随着空气被吸入飞船内部,响起一阵拖得长长的可怖嘶嘶声。外舱门打开了。机械舷梯还在四层楼以下的位置。一架小型电梯从船体上伸出,供船员们使用,框架向下一直延伸到沙丘顶部。电梯厢四面敞开,外面的空气温度并不比“无敌号”内部低多少。他们四个爬进电梯,磁体释放,电梯平稳地向下移动了11层,接连经过船体各节。罗翰不自觉地查看起了船体各个部位的状况。一旦离开飞船停泊的船坞,从外侧检查飞船的机会便屈指可数了。这艘星舰可真是饱经风霜啊,他看见道道流星留下的痕迹,心里想着。某些地方,船身装甲板的镀层已经失去了光泽,仿佛被高浓度的强酸腐蚀过一般。电梯没走多久,便已到达了终点,在随风吹来的沙堆顶上轻轻停下。几个人刚跳出来,便陷进了齐膝深的沙堆里。只有那个被设计用于在厚厚的积雪中工作的机器人,依仗着它那大得不成比例的平底足,像鸭子一样,滑稽可笑地移动着,显得信心百倍。罗翰命令它停下,他自己则和其他两人一起,把船尾安装的若干喷气发动机的所有排放口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

他说:“可以收拾干净,再捯饬一下。”等他从船尾下方走出来的时候,才注意到飞船投下的阴影何等巨大。它铺陈开去,犹如一条宽阔的道路,穿过被低垂的夕阳照亮的座座沙丘。沙浪匀称,有种特别的风平浪静之感。沙丘底部被浅蓝色阴影所笼罩,顶端在夕阳照耀下呈粉红色,色调温暖而柔和,让他想起在一本儿童画册里见过的那些颜色。这色泽如此淡雅,简直如梦似幻。他缓缓从一座沙丘望向另一座沙丘,只见那桃红色的光辉深浅万端、各不相同;距离越是遥远,那红意就越是深浓,与新月形的黑色阴影相互交叉,直至融合成一片单调的灰黄,其间簇拥着大块大块裸露的火山岩,巍然探入空中,令人望而生畏。他站在那里,凝视着这一切;而他的手下则在不慌不忙地工作着,多年的实操经验令他们的动作熟极而流,两人用古老的方式进行着各种测量,往小型容器里装入空气和沙粒样本,用便携式探测器检查地面的放射性,探测器的钻探装置有阿克坦机器人支撑着。他们来来回回忙活着,罗翰根本没有关注。此时他摘下了小头盔,面罩仅仅遮住口鼻,眼睛和头部的其余部位都暴露在空气中。他能感觉到风刮过他的头发,细小的沙砾落在他脸上,在他脸颊和面罩的塑料边缘之间拂动着,令他一阵发痒。阵阵疾风片刻也不停息,他连身衣的裤腿被吹得飘飘荡荡。此时,那颗恒星犹如一个胀鼓鼓的硕大圆盘,恰好位于火箭鼻锥之后,盯着看上一两秒钟也不会让人眼睛疼。风无休无止地吹着,力场并不影响气体的运动,所以他根本无从判断那无形的罩壁到底是从沙中何处升起。目力所及之处,辽阔的旷野一片死气沉沉,仿佛不曾有人类踏足,仿佛这颗星球并未吞噬过另一艘与“无敌号”同等级别的飞船,连同其上的80名船员——那可是一艘体量庞大、身经百战的星舰啊,能在刹那间释放出十亿兆瓦的能量,将其自身变成一个能量场,任何有形有质的实体都无法穿透;抑或将这样强大的能量集中起来,化为灭绝性的射线,温度堪比恒星,威力足可将山脉化为齑粉,或是让整座海洋烟消云散。然而,那艘地球上打造的钢铁机体,千百年来技术进步的胜利果实,却莫名其妙地在这里化为乌有,没有留下半点痕迹,没能发出一道求救信号,就仿佛是消融在了这片灰红色的荒野之中。

整片大陆看起来都一模一样。他记得清清楚楚:从这颗行星上方向下俯瞰时,他已然看见了一个个星星点点的陨石坑,也看到了它们之间唯一的活动迹象,那便是永无休止、缓缓飘浮的层云,拖曳着云影,掠过无尽的沙丘。

“放射性如何?”他问话的时候并未转身。

“0、0和2。”双膝跪地的乔丹站起身来答道。他的脸变得通红,眼睛闪闪发光。面罩的遮挡让他的声音有些失真。

也就是说,根本没有放射性,罗翰想。而且,之前那些人的死因也不可能是因为这种单纯的粗心大意;即使当时谁也没有进行过标准测试,自动传感器也会发出警报的。

“大气呢?”

“氮78%,氩2%,二氧化碳0,甲烷4%,其余全是氧气。”

“16%的氧气含量?你确定吗?”

“我确定。”

“空气有放射性吗?”

“几乎为0。”

这很奇怪。含氧量居然这么高?这令他大为震惊。他走到机器人面前,机器人立刻呈给他一份读数列表。“说不定他们打算不佩戴氧气设备出去活动呢。”他傻乎乎地想着,但他知道那根本不可能。没错,偶尔是会发生这种事,的确有人——尤其是被思乡病折磨的那种——会拒不服从命令,取下面罩,因为周围的空气看上去如此纯净、如此新鲜,于是他就会中毒。但这种情况顶多发生在一两个人身上。

“全都弄齐了吗?”他问道。

“齐了。”

“那就回去吧。”他说。

“那您自己呢,长官?”

“我再待一会儿。回去吧。”他不耐烦地重复道。他现在想一个人待着。布兰克抓住将各种容器的把手捆在一起的带子,甩到肩膀上,乔丹把探测器交给机器人,然后他们就离开了,拖着沉重的步伐,艰难地穿过沙地。阿克坦机器人涉水一般摇摇晃晃跟在他们后面,从背后望去,倒像是另一个戴着面罩的人。

罗翰向最远的一座沙丘走去。走到近前,他看见产生力场的其中一个发射器喇叭形的尖端从沙中探出。他抓起一把沙子,扔向自己面前,与其说是为了检查力场是否有效,倒不如说是孩子气的一时兴起。沙粒从空中飞过,然后仿佛遇到了一道看不见的玻璃斜面似的,垂直散落到地面上。

他不由得有些手痒,恨不得一把摘下面罩——他很熟悉这种感觉。他把嘴里的塑料衔口吐出来,扯掉束带,满满吸上一大口气,填满肺部……

“我快疯了吧。”他心想,然后转过身,慢慢朝飞船走去。空荡荡的电梯厢正等着他,电梯平台浅浅淹没在沙丘中;方才他不在的那短短几分钟里,风便吹来一层薄薄的沙子,将平台覆盖住了。

回到五层甲板的主通道,他看了看墙上的信息屏。指挥官在星舱里。他乘电梯上去。

“概括地说,就是田园牧歌?”船长对罗翰的汇报进行了总结,“没有放射性,没有孢子、细菌、真菌、病毒,什么都没有——只有氧气……当然,我们应该对样本进行培养实验。”

“已经送去实验室了,也许这颗行星上的生命是在其他大陆产生的?”罗翰不太确定地说。

“我表示怀疑。赤道以外地区的日照非常稀少;极地冰冠的厚度你也看到了,对吧?可以肯定,那层冰体至少有五英里甚至六英里深。产生自海洋里倒是更有可能——某种藻类或海草。但生命为什么没有登上陆地呢?”

罗翰说:“我们需要看一看水。”

“现在问还为时过早,但我觉得,这看上去是一颗古老的星球,像这么个老家伙肯定得有60亿年的历史了。更不用说这儿的恒星早就过了黄金时期,差不多变成一颗红矮星了。没错,陆地上没有生命的确让人觉得奇怪。一种特殊的进化产物,无法耐受干旱。唔……这虽然能解释氧气的存在,却解释不了‘秃鹰号’的问题。”

罗翰提出:“说不定海洋中隐藏着某些生命形式,水下生物,在水底形成了文明。”两人研究起一张巨大的墨卡托投影地图,图上缺少细节,因为是根据20世纪无人探测器获取的数据绘制而成。地图上只展示出主要大陆和海洋的轮廓、极地冰冠的范围,以及少数几个大撞击坑。在纵横交错的经纬线形成的网格中,北纬8度上以红圈标出了一个点,那是他们降落的位置。船长在桌上不耐烦地挪了挪地图。

“你自己都不相信这种说法,”他反驳道,“特雷索尔不可能比我们傻,任凭自己被水底下的东西干掉。这根本就是胡说八道。更何况,要是真有水下智慧生物存在,那征服陆地就应该是它们首先要做的事情之一。哪怕得穿上灌满了水的衣服,比如……纯粹是胡说八道。”他又重复了一遍,并不是为了对罗翰的想法盖棺定论,而是因为他已经在琢磨别的事了。

“我们还要在这儿停留一阵。”他最后下了结论,用手摸了摸地图下沿,那张地图便轻轻咔嗒一响,卷了起来,消失在地图盒的一个横向抽屉里。“咱们等着瞧。”

“要是没动静呢?”罗翰小心地问道,“我们要去找他们吗?”

“能长点儿心吗,罗翰先生?已经过去六星年了,而这个……”船长搜寻着准确的表达方式,却没找到,于是便改用手做了个驳回的手势,“这颗行星的大小跟火星差不多,我们怎么找他们?我是说,‘秃鹰号’。”他纠正了一下。

“好吧,是啊,地面含铁。”罗翰不情愿地承认。事实上,分析已经表明,沙里含有大量的氧化铁。所以,铁感应探测器不起作用。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好保持沉默。他相信船长最终会找到一条前进的道路。毕竟,他们不能空手而归,至少得证明他们付出过努力。他等待着,盯着从霍帕克额头探出的浓密眉毛。

“说实话,我不认为等上48小时对我们有什么帮助,尽管这是规定。”指挥官以出乎意料的自白口吻说道,“坐下吧,罗翰先生。你这么杵在我旁边,倒让我觉得问心有愧似的。瑞吉斯是最最愚蠢的地方,什么用处也没有。谁知道当初‘秃鹰号’为什么会被派到这儿来?唉,算了,反正已经这样了。”

他突然住了口。他现在心情不好,和往常一样,一到这种时候,他的话就多起来,很容易引发讨论,即使是机密话题——这有点危险,因为他随时都可以用些恶毒的评论来终止对话。

“总之,不管怎么着,我们都必须做点什么。你知道吗?可以朝赤道附近的轨道发射几架小型图像监视机。只要确保这几架飞机遵循固定的轨迹,并且压低飞行高度就行。比如说,距地面40英里。”

罗翰表示反对:“那可是在电离层内部,它们沿着轨道转上几十圈之后就该烧毁了。”

“无所谓。在它们烧毁之前,能拍的东西早就拍到了。我甚至建议你冒险降低到35英里。它们兴许转上个10圈就烧毁了,可也只有从那么低的高度拍到的照片才能派上用场。从60英里高度拍到的火箭是什么样子,你也清楚,最好的长焦镜头也没用。就算是一座山,看起来也只有针尖那么大。马上去办,还有——罗翰先生!”

听到他这声惊叫,领航员在门口转过身来。指挥官把分析报告扔到桌上。

“这写的什么?白痴。谁写的?”

“是个机器人。写的什么?”罗翰提问时尽量保持冷静,因为他也不禁怒从心头起。这一回,他又找着什么茬了呢?他心里想着,转身走回室内,故意放慢了脚步。

“看看这个。这儿,这部分。”

“甲烷4%。”他突然惊得目瞪口呆。

“甲烷4%,啊?还有,氧气16%?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致命组合!你能不能解释一下,我们借助硼烷气流着陆的时候,整个大气层为什么没爆炸?”

“你说得对,船长……我不明白。”罗翰结结巴巴地说。他匆忙跑到外部控制台,通过吸入传感器从外部大气中抽取了少量空气。船长在舰桥上踱来踱去,默不作声,让人心生不妙之感;罗翰则一面盯着分析仪,一面认认真真地捣鼓那些玻璃容器,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

“嗯?”

“还是一样。甲烷4%……氧气16%。”罗翰说。他不知道这怎么可能,偏偏事实又是如此;不过他同时又有种满足感:至少现在,霍帕克没法指责他工作失误了。

“让我看一眼!甲烷4%。好吧,我……没事。罗翰先生,先把那些探测器送上轨道,然后到小实验室来,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这儿的科学家是干吗的呢?让他们去操心这事儿吧。”

罗翰乘电梯下去,召来两名火箭技师,重复了一遍指挥官的命令。然后他又回来,上到二层甲板,这里是实验室和专家舱。他走过一扇又一扇嵌在金属壁上的窄门,每道门上都有一块标着两个字母的牌子:“C. E.”“C. P.”“C. T.”“C. B.”,还有很多其他的。小实验室的门大敞着,船长的男低音不时盖过科学家们发出的单调嗡嗡声。罗翰在门口停下。各种“首席”成员全都到齐了——首席工程师、首席生物学家、首席物理学家、首席医生……以及来自机舱的全体技术人员。船长一言不发地坐在离门口最远的椅子上,就在便携式数字设备的电子程序设计器下方。橄榄色皮肤的莫德龙交叉着小姑娘一般纤细的双臂,说道:

“我不是气体方面的专家。但不管怎样,这很可能不是普通甲烷。化学键的能量不一样;差值虽然只有小数点后两位,但还是存在的。除非遇到催化剂,否则它就不会跟氧气发生反应,即便发生反应,也很勉强。”

“甲烷的来源是什么?”霍帕克问道,一边心不在焉地转着大拇指。

“里面的碳成分肯定是来自有机体。虽然含量不大,但毫无疑问。”

“有同位素吗?存在多少年了?甲烷的年龄是多少?”

“200万年到1 500万年之间。”

“这跨度也太大了点!”

“才给了我们半小时,我只能说出这么多。”

“夸斯特勒博士!甲烷是从哪儿来的?”

“我不知道。”

霍帕克从一个专家望向另一个专家,看起来快要气炸了,却又突然露出一丝微笑。

“先生们,你们都是经验丰富的科学家。咱们已经一起飞这么久了,劳驾各位,把你们的想法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应该从哪儿开始?”

生物学家乔普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不怕霍帕克坏脾气的人之一,见似乎没人急着开口,他便平静地直视着指挥官的眼睛,说道:

“这并不是一颗普通的德尔塔92子类行星。要不然,当初‘秃鹰号’就不会有来无回了。既然那艘飞船上搭载的专家的水平跟我们不相上下,那么我们只能够确信一件事,那就是他们所掌握的知识不足以避免灾难的发生。这就意味着我们需要保持三级戒备程序,还要在陆地和海洋上进行测试。我认为我们应该开始地质钻探,同时也需要看看这儿的水体。除此之外,一切都不过是猜想罢了,而在目前这种情况下,猜想对我们来说是种负担不起的奢侈品。”

“很好。”霍帕克绷紧了下颌,“在力场范围内进行钻探不是问题,诺威克博士可以监督。”

首席地质学家点了点头。

“至于海洋嘛……罗翰先生,海岸线离我们有多远?”

“差不多120英里。”领航员说,对于指挥官知道自己在场半点也不感到惊讶——罗翰正站在门边,在指挥官背后几英尺的地方。

“那挺远的。但我们这个时候还不能移动‘无敌号’。罗翰先生,带几个人,你觉得合适就行——菲茨帕特里克,或者再加上一位别的海洋学家,再带六个后备能量机器人。到海边去。你们只能在力场内进行操作,不准跑到海面上去,不准潜水。机器人得省着点儿用——我们手头也不富余。都明白了吗?你可以开始了。哦,还有件事。这儿的空气适合呼吸吗?”

医生们窃窃私语起来。

“原则上可以。”最后,斯托蒙特有些迟疑地说。

“‘原则上’是什么意思?究竟是可以还是不可以?”

“这么高的甲烷含量不能忽略不计。一段时间之后,血液中的甲烷会变得饱和,然后就会产生某些轻微的脑部症状。比如说,思维紊乱……但得一个小时之后才会出现这种情况,也可能要好几个小时。”

“甲烷过滤器也不管用吗?”

“不管用,指挥官。我是说,单为这个制作过滤器并不划算,因为需要频繁更换;更何况,氧气的比例其实也相当低。就我个人而言,我赞成使用呼吸器。”

“好。你们其他人也是这个想法吗?”

威特和埃尔亚恩点点头。霍帕克站起身来。

“很好,咱们这就开始吧。罗翰先生!探测器情况怎么样了?”

“随时可以发射。出发前我能检查一下轨道吗?”

“可以。”

罗翰离开了实验室,室内仍充斥着一片嘈杂。当他进入舰桥时,夕阳正在下沉。那日轮颜色颇暗,几乎发紫,红彤彤的边缘正隐在陨石坑那参差不齐的边沿后,窥视着他,清晰得不自然。在银河系的这个位置,天空中密布着星斗。此刻,这片天空仿佛被莫名放大了似的。在更低的区域,一个个浩瀚的星群闪耀而出,吞噬了黑暗中的荒漠。罗翰联系了位于飞船船首的卫星发射台。刚刚已经下令发射第一对影像卫星。再过一个小时,还会进行后续发射。等到次日早晨,这颗行星南北两半球的昼夜照片就会呈现出整个赤道地区的图像。

“1分37秒……方位角为7。正在装载……”扩音器里重复着那单调的语音。罗翰调小音量,坐在椅子上转了个圈,面对着主控台。探测器被送入行星轨道时,他总是很享受这场灯光的游戏,尽管他绝不肯向任何人承认。首先亮起的,是助推器闪烁的宝石红色、白色和蓝色校验指示灯。然后,启动机器人轰鸣着发动起来,当它的嗡嗡声突然中断时,巡航舰的整个船体都在微微抖动。与此同时,显示屏上可见范围内的沙漠被一片磷光照亮。伴随着一道绷到紧得不能再紧的高亢呼啸,一枚微型发射体从安装在舰首的发射装置中喷射而出,将母舰笼罩在一道火焰之流中。渐渐远去的助推器闪烁着光芒,掠过一座座沙丘之畔,越来越小,直至完全消失。此时此刻,火箭自身发出的声响也听不见了。而这一边,控制台上则放肆地闪成一片。弹道仪的细长灯光发疯般飞快地从黑暗中跃出;遥控装置上珍珠灰的灯光随即与之呼应着亮起,令人安心;接下来,烧毁的外壳一个接一个被丢弃,标志着这个过程的一连串信号灯次第闪过,就像一棵色彩斑斓的圣诞树;最后,在一整道沸腾的流光彩虹之上,出现了一个纯白矩形,说明卫星已经进入了轨道。矩形闪烁的白色表面正中,是一片模糊的灰斑,颤抖着形成了数字41,这便是卫星所在的海拔高度。罗翰再次检查了轨道的设置:近地点和远地点都在必要的范围之内。现在他在这里没什么事可做了。他瞥了一眼飞船上的钟,上面显示1 800小时,然后又看了一眼显示本地时间的钟——晚上11点。他闭了会儿眼睛。他对即将开始的海洋之旅感到高兴,他喜欢独立工作。现在他又困又饿。要不要吃片能量药呢?他想了想,最后下了决心,吃顿普通的晚餐足矣。他站起身来,这才发觉自己有多累。这让他很是惊讶,一惊之下,头脑反倒清醒了一点。他乘电梯下到食堂,见他的新团队已经到了——气垫运输车的两名司机,贾格也在其中。他喜欢贾格的性格,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不失好心情。菲茨帕特里克带着两个同事,布朗茨和柯什兰,也到了。这时他们已经快吃完了。罗翰要了份热汤,又从墙上的橱柜里拿了些面包和一瓶不含酒精的啤酒。地板轻微晃动时,他正拿着托盘向桌旁走去。“无敌号”刚刚又发射了一颗卫星。

* * *

指挥官不允许他们夜间出行。他们于当地时间凌晨五点出发,此时太阳尚未升起。由于护送车队的行进顺序是由其必要性决定的,行进速度又异常缓慢,所以这样的排列被称为“送葬队”。队首和队尾是能量机器人,建起一个椭圆形力场,以保护其内的所有车辆——多用途气垫车、装载无线电设备和雷达的吉普车、野战厨房、载有自组装封闭式营房的运输车,还有装有履带的小型直接攻击式激光武器,俗称“打孔机”。罗翰跟三位科学家一起,挤在队首的能量机器人里面,感觉一点也不舒服,因为空间太小,要挤进所有人其实很勉强,但至少这么一来,给大家的印象还算是相当正常的外出。“送葬队”只能按照其中行进最慢的车辆的速度移动,其实就是那些能量机器人。这并非一段特别愉快的旅程。履带在沙地上咆哮着,发出刺耳的声音,涡轮机嗡嗡作响,就像是大象般体型的蚊子,空调的强劲气流从格栅里吹出来,直接扫在旅客们的脑袋后面,整个能量机器人颠簸得就如同风浪里一艘笨重的船。“无敌号”的黑色尖顶很快就落到了地平线以下。有那么一阵,他们是在冰冷的血红色太阳射出的水平光线中赶路,穿过一片毫无变化的单调沙漠;慢慢地,沙砾越来越少,大片倾斜的岩石兀立于地,令他们不得不绕行。氧气面罩连同马达的哀号让大家不愿交谈。他们密切注视着地平线,但眼前的景物却一成不变,无外乎一团又一团的岩石和巨大的风化岩。到了某个地方,平原开始向下倾斜,在一处平缓的盆地底部,他们偶然发现了一条狭窄的小溪,溪水干涸了一半,水面闪烁着黎明时分红色晨光的倒影。溪流两侧层层叠叠延伸开去的岩石表明,有些时候,这条小溪的水流更为充足。他们在此稍作停留,检测了水样。溪水洁净无瑕,水质很硬,含有氧化铁和微量硫化物。然后他们再次动身,由于履带可以在崎岖的地面平滑移动,所以行进的速度多少加快了些。西边耸立着一座座低矮的悬崖。最后一辆车始终与“无敌号”保持着联系;车上的雷达天线转动着,雷达操作员们全神贯注地坐在屏幕前,调整着耳机,咀嚼着浓缩营养剂。时不时会有块石头从某辆气垫车下面被抛出来,仿佛是被一股小小的旋风掀起,越过岩石嶙峋的山坡,就跟突然活过来了似的。在他们行进的道路上,挺立着光秃秃的低矮山丘。他们没有停下,只取了些样品,菲茨帕特里克朝罗翰喊道:“硅来自有机体。”终于,海面出现在他们眼前,只是一线蓝黑色,此时他们也发现了石灰岩成分。他们驱车开到海岸边,嘎吱嘎吱地轧过一颗颗扁平的小卵石。车上吹出的热风、履带的嘶嘶声、涡轮机的呜呜声——在离海大约100码的地方,这一切戛然而止,一片静默。从这么近的距离望去,海水绿盈盈一片,就像地球上的海洋。现在,进行复杂操作的时候到了。为了将整个工作组护在力场之下,需要把队首的能量机器人移动相当一段距离,驶入水中。确认其水密性完好之后,他们在另一个能量机器人上远程操作,将它驶向指定位置。能量机器人一路搅动起波浪和泡沫,直到变成远远的海面上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黑点。及至此时,指挥所才发出信号,让这台浸没在水中的庞大机器升起狄拉克发射器。力场就位后,那道无形的穹顶延伸过部分海岸和邻近的水域,他们开始测试。

海水中的盐分略低于地球上的海洋,但并没有什么惊喜。忙活了两个小时之后,他们了解到的信息与开始时相差无几。他们决定将两台遥控电视探测器送往远处海域,并在指挥所的显示屏上监控其前进过程。等到探测器消失在地平线上之后,探测信号才传来了第一条重要信息。海洋里栖息着类似于硬骨鱼的生物。然而,一看见探测器,它们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逃离,躲进海水深处。在首次发现生命体的地方,回音测深仪表明,海水深约500英尺。

布朗茨非得要捉一条那种所谓的鱼。于是,大家捕起鱼来。他们一边追逐着碧森森的黑暗中扭来扭去的阴影,探测器一边放出电流。但是这些家伙的动作相当敏捷。经过多次放电后,他们才成功地击中了一条。探测器用钳子夹住了它,他们立刻操纵着探测器返航。与此同时,柯什兰和菲茨帕特里克操控着另一台探测器,收集着遥远海面上漂浮的纤维样本,他们认为这是当地的某种海藻或海草。最后,他们操控着探测器一路沉到深达800英尺的海床上。在那个深度,有股强大的潜流令操控探测器变得极为艰难,它一直朝一大片水底岩石漂去。不过最后,他们总算设法把其中的部分岩石挪到了一边,正如柯什兰所预测的那样,在岩石的掩蔽之下,栖息着一整群形如灌木、柔软灵活的小生命。

两台探测器返回力场,生物学家们开始工作。在刚才同步建起的营房里,一行人总算可以摘下累赘的面罩,罗翰、贾格和其余五人吃上了今天的第一顿热饭。

一直到傍晚,众人都忙着采集矿物样本,检测邻近洋底的放射性水平,检测日照,还有其他上百项同样单调乏味的任务,全都必须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进行,只要他们还指望测试结果有效。夜幕降临之前,凡是可以完成的任务都已经完成,霍帕克从“无敌号”发来呼叫的时候,罗翰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拿起麦克风。海洋里遍布着各种生命形态,但每一种都避开了沿海地带。他们解剖的那条鱼的机体构造并没有显露出任何值得特别关注之处。根据他们的初步估计,在这颗星球上,进化过程已经持续了数亿年之久。发现了大量绿藻,这就解释了大气中氧的存在。生物可以被分为植物和动物,脊椎动物的骨骼结构也符合标准。在被解剖的那条鱼体内,据生物学家们所知,唯有一种发达器官在地球同类生物身上并不存在,这一器官对于磁场强度极其细微的变化也非常敏感。霍帕克命令整个团队尽快返回,就在对话即将结束的时候,他说有条新闻:他们十有八九已经找到了失踪的“秃鹰号”当初降落的位置。

正因如此,尽管生物学家们提出了抗议——他们断言说,即便花上几周时间进行下一步测试,也只是杯水车薪——这一行人还是拆了营房,启动了马达,开始朝西北方向移动。罗翰无法告诉同行的伙伴们“秃鹰号”的任何消息,因为他自己也毫不知情。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返回飞船,因为指挥官也许会给他安排下一个任务,获得更多发现。当然,他希望前往“秃鹰号”可能着陆之处进行探索。罗翰榨干了车辆的每一滴能量,他们返程时,履带轧过岩石发出的哐啷声比来时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夜幕降临时,他们打开了车头硕大的前灯。视野中所见的景物十分离奇,甚至可谓险恶——每隔片刻,流动的光柱便刺破黑暗,映照出奇形怪状的轮廓,仿佛高大的巨人,似乎正在移动,其实不过是岩石——坍塌的山脉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玄武岩上的幽深裂缝仿佛张开的血盆大口,一路有好几回,他们不得不在它们面前停下。最后,午夜将尽时,他们又看到了“无敌号”的船身,四方皆被灯火照亮,仿佛是在接受检阅,从远处望去,就像一座金属高塔般闪闪发光。力场之内,一列列车辆正朝四面八方移动着:在泛光灯炫目的强光照射下,燃料和物资正在卸载,人们成群结队地站在舷梯旁。尽管距离尚远,归来的车队成员们还是能听到蚁群般的喧嚣声。前大灯移动的光束上方,寂然耸立着星舰带有条纹的船体。蓝色光焰亮起,标示出力场上会出现开口的位置,一辆接一辆,覆盖着厚厚一层沙尘的车辆进入了那个圆形空间。罗翰甚至等不及跳下地面,就已经朝站在附近的一个人大喊起来——他认出那是布兰克,便向他打听“秃鹰号”的事情。

但这位甲板长对所谓的发现一无所知,罗翰从他身上没打听出什么。在被更为致密的大气层烧毁之前,四颗卫星已经提供了11 000张照片。那些照片通过无线电送达,接着立即在制图舱里打印出来。为了不浪费时间,罗翰召来制图师伊瑞特,趁着淋浴的时候,他向另一个人问起了船上此前发生的每一件事。要从卫星传回的一系列照片中搜寻“秃鹰号”,伊瑞特也参与了这项行动。大约有30个人同时在茫茫沙海中寻找那一点点钢铁痕迹——除了行星学家以外,所有的制图师、雷达操作员以及飞船驾驶员都被派去干活了。一天24小时,他们轮班查看传入的影像资料,记下任何可疑物体的坐标。但是,指挥官向罗翰传达的新闻最后却被发现是场误会。他们原先以为是飞船的物体实际上是块异常高大的尖石,它投下的影子奇怪地与火箭有些相似。对于“秃鹰号”究竟遭遇了什么,大家仍然一无所知。罗翰原本打算向指挥官汇报,但霍帕克已经上床休息了,于是便回到了自己的船舱。尽管疲惫不堪,但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无法入眠。天亮时,船长通过首席行星学家波明向罗翰转达了一道命令:将他们收集到的所有物料全部带往主实验室。上午十点,罗翰忽然饿得前胸贴后背——他没吃早饭——于是便坐电梯下到二层甲板,来到雷达操作员们的小食堂。就在他站着喝咖啡的时候,伊瑞特在这里找到了他。

“找到了吗?”他见这位制图师一脸激动的表情,便大声问道。

“没有,可是我们发现了更不得了的东西。赶紧来——是船长派我来找你的。”

罗翰觉得玻璃圆筒电梯移动的速度跟蜗牛一样慢。船舱柔和的灯光下一片寂静,唯一能听见的只有继电器的嗡嗡声。机器还在不断吐出潮乎乎的新照片,却无人注意。两名技师从墙上一个舱口中滑移出一架反射幻灯机,罗翰打开门的时候,他们正在关掉仅剩的几盏灯。他看见了白发苍苍的指挥官。刹那间,一面屏幕从天花板上落下,闪动着银光。在一片全神贯注的轻微呼吸声中,罗翰尽可能向那面明亮的大屏幕靠拢。画面质量算不上最佳,而且还是黑白的。在一连串星罗棋布的撞击坑之间,可以辨识出一片光秃秃的高原,一边是条笔直的线,直得仿佛岩石是被一柄巨刃劈开;此处必定是海岸,因为照片中的其余部分被海洋一成不变的黑色填满。离这条线一段距离之外的地方,铺陈着一幅由影影绰绰的图案拼成的马赛克图形,有两处被模糊的云层和云影所遮蔽。即便如此,也毋庸置疑,这种模糊的怪异地貌绝非自然的地质现象。

一座城市……罗翰兴奋地想,但并未宣之于口。没有一个人出声。操作幻灯机的技师想把图像调得再清晰一些,却徒劳无功。

“有静电干扰吗?”指挥官镇静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没有,”波明在黑暗中答道,“信号接收状况很好,但这是3号卫星传回的最后几张照片之一。发回照片八分钟后,卫星停止了响应。当时镜头很可能已经因为温度升高而受损了。”

“在中心位置,照相机的高度不超过40英里。”另一个声音补充道,罗翰听着像是马尔特的声音,他是最有才干的行星学家之一。“实际上,应该在30到35英里之间。看这儿。”他的剪影出现在屏幕上。他拿起一块透明的塑料漏字板——板上挖有许多圆孔——将它一处接一处地放在另一半照片中的那几处撞击坑上。

“它们明显比之前的图片里要大一些,虽然事实上,”他补充道,“这并不相干。不管怎么着……”

他的话音渐趋沉寂,但每个人都明白了他在暗示什么。很快,他们就可以验证照片的准确性了,因为他们即将前往这颗星球的那个部分进行探索。大家又盯着屏幕上的图像看了片刻。罗翰心里不再像刚才那么笃定了,那究竟是座城市,还是城市的废墟?从起伏的沙丘薄如锋刃的阴影不难看出,那规则的几何形构造早已荒废,沙从四面八方泼洒过那些复杂的形状,直到部分构造淹没在滔滔沙浪中。同时,一条蜿蜒的黑线从海岸方向逐渐拓宽,将废墟的几何布局分隔成大小不等的两半。这是一道地震裂缝,将其中一些较大的“建筑物”一分为二。其中一座显然已经坍塌了,状如一座桥梁,桥的另一头搭在裂缝远端的边缘上。

“请开灯。”指挥官的声音传来。灯光亮起时,他瞥了一眼墙上的钟。

“我们两小时后出发。”

人群中一阵喧嚣,最激烈的抗议声来自首席行星学家的团队,虽然只是试钻,他们也已到达了650英尺的深度。霍帕克以手示意:没有讨论的余地。

“召回所有车辆。妥善放置收集到的物料。继续分析照片和其他测试。罗翰先生在哪儿?哦,你在那儿啊。好。听到我说的话了吗?两小时后,全体进入准备起飞状态。”

将车辆召回飞船内部的任务执行得匆忙而有序。波明乞求再钻探15分钟,罗翰对他的恳求置若罔闻。

“指挥官说的话你也听见了。”他不停地重复着命令,催促机修工们,他们正驾着巨大的起重机驶向刚刚挖出的钻孔。钻探设备、临时进出通路和燃料罐依次运入货舱,只剩下坑坑洼洼的地面还残留着方才作业的痕迹。这时,罗翰和副首席工程师韦斯特加德一起,最后将整个区域巡视了一遍。然后,人们全部进入飞船。直到此刻,远处边界周围的沙砾才动了起来。在无线电的召唤下,能量机器人一个接一个地回到飞船上,舷梯和垂直的电梯竖井也收回到船体的装甲层之下。一刹那的停滞之后,单调的呼啸风声被喷气发动机中压缩空气发出的金属嘶嘶声淹没了。船尾包裹在汹涌的沙尘中,绿色的光芒与红色的阳光交织在一起,照亮了滚滚沙浪。连续不断的隆隆声盘旋着,震动了整个沙漠,在岩壁间反复回荡。飞船缓缓升空,身后留下一圈灼烧的岩石、凝固成玻璃状的沙丘和斑斑点点的冷凝物。飞船速度愈来愈快,直至消逝在紫色的天空中。一条灰白色的蒸汽痕迹标记出船身留下的最后一段踪影。飞船消失许久之后,那段痕迹也散入大气中,而流动的沙粒又开始覆盖裸露的岩石,填满废弃的钻探井。此时,从西边生起了一片乌云。乌云贴着地面移动着,逐渐散开,仿佛伸出一根旋涡般的旋臂,将着陆点团团围住,悬在那里一动不动。乌云驻足了一段时间。接着,当夕阳完全沉入西方时,一场黑雨落在沙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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