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间

无敌号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无敌号”降落在一处经过精心选择的位置,在那座所谓的城市外缘以北约3.5英里。此时,从舰桥上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较之从卫星照片中观看,现场目睹之下,这些建筑人工修造的痕迹更为明显。它们棱角分明,大部分下宽上窄,高矮不齐,绵延达数英里;颜色黑黝黝的,有些地方闪烁着金属的光泽,但即便是最高倍数的望远镜也仍然无法看清细节;大部分构造似乎都是千疮百孔。

这一次,还没等正在冷却的喷气式发动机发出的吱嘎声停歇,飞船已伸出了舷梯和电梯井支架,随即有一圈能量机器人将飞船团团围起。正对着那座城市的一处位置上(在地面高度,这个位置正好掩蔽于一片低矮的山丘之后),力场中集结起一队探测车,共计五辆;队伍中还有另一台两倍于探测车尺寸的车辆,车型如一只令人望而生畏的甲虫,覆盖着一层铅灰色的甲壳——移动反物质炮。

带队执行此次任务的是罗翰,他身姿笔直地站在第一辆探测车上敞开的回转炮塔中,等待着“无敌号”传来命令,将力场打开一条通道。距离最近的山丘上,两个情报机器人放出一波长效绿焰,标记出行进路线。于是,由罗翰领头,这支小小的队伍两车一排,开始向前移动。

庞大的车身引擎传出低沉的轰鸣声,探测车气球般的车轮下扬起阵阵沙粒。车队前方200码处,一个侦察机器人正悬浮在地面上方,状如一只扁塌塌的碗;机器人的天线猛烈地颤动着,身下喷出的气流将沙丘顶部吹得乱七八糟,就仿佛它所经之处,在沙丘内部点起了一团看不见的火焰。车队扬起的尘埃聚成道道沙环,飘浮在静止的空气中,经久不散,车队行过的地方便拖出一道形如涡旋的红痕。队伍投下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夕阳行将西沉。他们经过一处几乎完全被沙尘填满的撞击坑,20分钟左右,便抵达了废墟的边缘。到了这里,队伍兵分两路。三辆无人车向外散开,亮起耀眼的蓝光,表示它们已经建起了一个本地力场;两辆载人车辆便在这移动的盾牌内继续前行,身后50码处,跟随着那台庞大的反物质炮——它那些带有活动关节的支架足有一层楼高。队伍穿过了一团掩埋于沙尘中的不明物体,看似乱七八糟缠作一堆的金属缆线,然后被迫停下来,因为反物质炮的一条腿陷进了沙底一条看不见的缝隙中。两个阿克坦机器人从队首的探测车上下来,将那台动弹不得的庞然大物解救出来,然后车队才又继续前进。

这座他们所谓的城市实际上与地球上的人类聚居点并无半分相似之处。这些黑乎乎的恢宏建筑表面仿佛灌木丛一般,带有许多突起,掩埋在移动的沙丘中,埋得不知有多深,人类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这些物体足有几层楼高,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没有窗户,没有门,连墙也没有。有些看起来像紧密纠结的网,四面八方叠成一片,彼此交错,相交处有些较为厚实的结点;有些令人想起繁复的阿拉伯式花纹,或许是由相互渗透的蜂巢构成,又或许是带有三方孔或五方孔的筛子。在每一处较大的建筑单元和每一个可见的平面上,都可以发觉某种规律性:固然不像晶体构造那般均匀,但其存在却无可否认,且这种规律性遵循一定的节奏重复着。部分建筑是由断裂的枝丫构成,有棱有角的枝丫拧到了一起(尽管这些枝丫本身并未像树枝或灌木那般自由生长,相反,它们要么形成了拱门的一部分,要么形成了两个彼此反向旋转的螺旋)。这些结构从沙中拔地而起,到访者们还注意到了其他一些建筑有着类似吊桥臂一般倾斜的角度。大部分时候吹的是北风,风卷来的细沙已经覆盖了所有水平的地方,以及一部分较短的悬壁。如此一来,远眺之下,废墟间有众多建筑就像是被削去了顶部的低矮金字塔。凑近细看时,貌似光滑的表面才展露出本来面目:它们是由表面粗糙的棍棒和板条交织而成,某些地方纠缠得如此难分难解,以至于其间还残留着沙粒。在罗翰看来,就像是某种立方体或金字塔状的岩石残骸,这些岩石上曾经长满植被,如今却早已干枯。等他们再靠近一些之后,就连这种印象也被推翻了。此时再看,这里尽管因侵蚀磨灭而显得纷乱,但仍然显露出一种对于生命体而言格格不入的规整之态。这些废墟实际上既非实心,可以透过纠缠的金属之间的缝隙看到里面;也非空心,因为这团乱糟糟的不明物体充斥其中,无处不在。整个地方散发出一股了无生气的空虚之感。罗翰想到了反物质炮,但即便动武也毫无用处,因为并不存在可供他们进入的内部空间。劲风驱赶着一浪浪硌人的沙尘滚滚而来,穿过高大的堡垒。黑洞洞的开口组成规整的马赛克图案,沙粒不断地渗入其中,围着基座,形成一个个尖锐的小圆锥体,仿佛微型的山体滑坡留下的遗迹。他们身处废墟时,始终能听到不断移动的沙粒在沙沙作响;而旋转的天线、便携式盖革计数器的指针、超声波麦克风和辐射传感器则全都寂静无声,只有车轮下沙子发出的嘎吱声,以及在拐弯处变换队形时发动机断续的呜呜声。车队时而深深陷入连绵不绝的宏伟建筑投下的冰冷阴影,时而又重新出现在阳光下鲜红耀眼的沙地上。

终于,他们到达了这片建筑的构造裂缝处。那是一道宽约百码的开口,看起来深不见底,实际上必定也很深,因为这里并没有被阵阵劲风不断吹来的沙暴所填满。车队停止前进,罗翰派出一个飞行侦察机器人,飞往另一头。在监视器上,他观看着侦察机器人的电视摄像头捕捉到的画面,但屏幕上显示的却仍是他们已经看到过的那些东西。不到一个小时,他们便召回了侦察机器人;罗翰跟坐在他车上的波明和物理学家格拉列夫商量好,从更近的距离对部分遗迹进行查探。

一开始,他尝试用超声波探测器来确定这座死城的“街道”上所覆沙层的厚度。这是一项艰苦的工作。先后探测出的结果自相矛盾,很可能是因为基岩在形成这道巨大裂缝的冲击过程中受到了内部的去化作用。这一整片宽阔的沟槽形洼地中似乎填有20到30英尺深的沙层。他们向东而行,朝着海洋前进,在一片黑黝黝的废墟间沿着蜿蜒的路径向前,走得愈远,废墟的高度愈低,在沙砾间埋得愈深,到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此时他们抵达的这片区域唯有岩石,不见沙粒。他们在那里停了下来,这是一座巍峨的悬崖顶端,距离海面如此遥远,以至于海浪拍击崖底发出的涛声传到他们耳中时,已经成了微不可闻的呢喃。这条裸露的岩石带光滑得不似天然形成,勾勒出道道悬崖的线条,向北抬升为连绵的山峰,群峰巍然不动,又似正欲跃入如镜的海面。

他们渐渐把城市抛在身后——此时望去,它就像一根形状规则的黑线,陷于一片薄薄的红雾中。罗翰与“无敌号”取得联系,将他们的发现告知了指挥官——其实就是什么也没发现——整支队伍继续小心翼翼地行动,返回了废墟的中心。

路上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事故。最左侧的能量机器人或许是出了点定向上的小故障,把力场扩展得过远,蹭到了向他们这边倾斜的一处蜂窝状锥形结构的边缘。不知是谁将反物质炮设置为受到攻击时自动开火,而反物质炮又与力场指示器相关联,把功率的骤变解读成了有人正试图突破力场,于是便朝无辜的废墟开了火。在相当于地球上摩天大楼的高度,那扭曲建筑的整截上部都被点亮了,原先那片污浊暗淡的黑色被炫目的光芒所取代,然后瞬间分崩离析,雨点般落下一地沸腾的金属。没有碎片落到车队上,燃烧的残骸顺着无形护盾的穹顶状表面滑下,还没来得及落地,便在热冲击中蒸发掉了。但冲击波导致放射性物质激增,于是盖革计数器自动拉响了警报,罗翰赌咒发誓要打断给反物质炮编程的那家伙的骨头:他耗费了好些时间解除警报,以及回应“无敌号”发来的问询——因为出现了这道闪光,“无敌号”立即来询问出了什么事。

“目前,我们只知道是金属材质,很可能是钨镍合金。”波明毫不理会周围的喧嚣,而是趁此机会,对吞没废墟的火焰做起了光谱分析。

“你能估算出它的年龄吗?”罗翰问道,一面擦去落在手上和脸上的细沙。他们将高温下扭曲的废墟残余抛在了身后,它斜在他们的路径上方,仿佛折断的翅膀。

“不行。我只能告诉你这玩意儿老得不像样,老得不像个样了。”他重复道。

“我们需要从更近的距离进行观察。我不会去求那老头允许的。”罗翰忽然下定了决心,补充道。

他们开到一处复杂的结构旁边停下,那是一系列臂形构造,在中心位置合拢到一起。力场上开启了一道门,以两处闪光作为标记。从近处看时,给人留下的主要印象便是混乱。这座建筑物的正面由三角形的平板构成,由金属丝形成的“灌木”相连接;粗如树枝的棍棒交错成网,在平板内形成支撑。从表面上看,或多或少还算整齐,但在内部深处,当他们试着用强光手电扫视的时候,棍棒组成的密林就分叉了,从厚实的结点处分散开去,又再度汇合到一起。整座建筑就像一片巨大的金属丝网,数以百万计的缆线密密麻麻地纠缠在一起。他们在这片建筑中搜寻着电流、极化、磁场痕迹和放射性迹象,却一无所获。

标志着力场入口的绿色光焰一刻不停地闪烁着。风声呼啸;大量空气吹入那片钢铁丛林,发出诡异的吟唱。

“这该死的丛林是什么玩意儿?”

罗翰擦了擦脸,沙子黏在他汗津津的皮肤上。他和波明站在栏杆旁,身处一艘腾空的侦察飞船上层,飞船正盘旋在“街道”上方约50英尺高的位置——与其说是街道,倒不如说是片有三条边的广场,覆盖在砂砾之下,夹在两座朝彼此方向倾斜的废墟之间。脚下,他们的车队离得远远的;人们翘首仰望着他们,小得就跟玩具雕像差不多。

侦察飞船继续前进。现在,他们正置身于一处平面上方,平面上有无数黑色金属质地的突起锋刃,凹凸不平,参差不齐,有些地方布满了三角形的平板,这些平板并非平放,而是向上方或一侧倾斜,使他们得以看到黑乎乎的内部。交错的隔板、棍棒和蜂窝状腔体如此致密,以至于阳光也无法穿透,手电筒的光柱同样毫无用处。

“你怎么看,波明博士?这能说明什么?”罗翰气呼呼地重复了一遍。因为不断地擦拭,他的额头已经被擦得通红;他皮肤刺痛,眼睛酸涩,而且几分钟后,他又得向“无敌号”发送报告了,可是他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又不是千里眼,”科学家回敬道,“甚至连考古学家都算不上。虽说我觉得,就算真是考古学家,也一样什么都说不上来。你要是问我的话——”他猛地住了口。

“有话快说!”

“我觉得这些不像是住宅建筑,不像是任何生命体居住过的地方留下的废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要说有什么比喻比较合适,那就是机械。”

“机械,嗯?哪种机械呢?收集信息用的吗?说不定是种电脑?”

“我觉得你说的这话连你自个儿都不信。”行星学家语气平淡地反驳道。

飞船向侧面移了移,仍然很接近从扭曲的平板间杂乱无章地伸出的棍棒。

“不是,这儿又没有电路。你看到电池、绝缘体和护罩那些东西的踪影了吗?”

“也许那些是易燃物,已经被烧掉了。毕竟这是废墟。”罗翰犹豫不决地回答。

“也许吧。”波明竟然出乎意料地同意了。

“该怎么跟指挥官说呢?”

“你最好就把这一大堆玩意儿全套的电视图像给他发过去。”

“这儿不是城市。”罗翰突然说,仿佛正在心里总结看到的一切。

“多半不是,”行星学家也点头,“不管怎么说,这都不是我们能够想象的那种城市。没有什么类人生物曾经在这儿住过,跟我们没有一丁点儿相似性。不过,这里海洋生命的形态倒是跟地球上非常相似,所以本来还以为在陆地上也能找到呢。”

“对了,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生物学家们没有一个肯讨论这件事。你是什么想法?”

“他们不肯讨论这件事,是因为貌似不太可能:看起来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不允许陆地上有生命存在……就像是这东西阻止了生命离开水……”

“有一种情况可能会导致这样的结果,比如说,在距离很近的地方发生了一次超新星爆炸。毕竟,你也知道,几百万年以前,天琴座泽塔星就是一颗新星。也许是硬辐射消灭了陆地上的生命,而海洋深处的生物却可以存活下来……”

“如果辐射强度真像你说的那么大,那它残留的迹象即便到今天应该也很明显。可是,就银河系的这一部分而言,这里的地面辐射低得很不寻常。而且,过了这么几百万年,生物应该已经发生进化了,脊椎动物当然还不会有,但是在海岸沿线,应该还是会看到原始的生命形式。可你注意到没有,海岸边完全没有任何生命。”

“我注意到了。可是这一点真有那么重要吗?”

“至关重要。生命一般始于沿海地区,之后才会进入深海。在这颗星球上,应该也没什么区别。应该是有什么东西阻止了生命靠近。我相信,即便是现在,它也还是不允许生命登陆。”

“你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鱼害怕我们的探测器。在我熟悉的其他行星上,根本没有任何动物会害怕我们的设备。它们以前连见都没见过,自然也就不会怕。”

“你是说,它们以前见过探测器?”

“我不知道它们以前见过的是什么。可它们为什么会需要磁感官能呢?”

“全他妈见鬼去吧!”罗翰咆哮道。他倚在栏杆上,望着那些花彩装饰般破破烂烂的金属。飞船吹出的气流所经之处,那些扭曲变形的黑色棍棒末端微微颤动。从隧道形开口支棱出一根金属丝,波明手持一把长柄钳,将它的末端剪了下来。

“跟你说,”他说,“这儿的温度应该一直都不太高,否则,金属早该熔化了,所以你假设曾经发生过一场大火的猜想也站不住脚……”

“没有一个猜想在这儿能站住脚,”罗翰喃喃自语,“最重要的是,我看不出这团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跟‘秃鹰号’的失踪之间能有什么关系。我的意思是,这些东西根本没有半点生命痕迹。”

“这可不一定。”

“一千年前当然不好说了,可是几年前肯定不会。再在这儿搜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咱们下去吧。”

他们不再说话,直到飞船降落到探险队的绿色信号灯旁。

罗翰指挥技术人员打开电视摄像机,把数据传回“无敌号”。他自己则和科学家们一起,坐在主要运输车辆的舱室里。等氧气吹进这个狭小的空间,他们开始啃三明治,就着热水瓶里的咖啡狼吞虎咽。一根发光的灯管照在他们头顶,罗翰觉得这白光让人很是舒畅。他已经开始厌恶这颗星球上的红色日光了。巴明在往外吐沙子;他吃东西的时候,钻到他面罩里头的沙子就在他牙缝里磨来磨去。

“这让我想起了什么。”拧热水瓶的时候,格拉列夫出人意料地说,他那头浓密的黑发在荧光灯下闪闪发亮。“我会告诉你们的,不过前提是你们得保证别太当回事。”

“要是这能让你想起什么的话,那就已经是件大事了。”罗翰嘴里塞满了食物,答道,“跟我们说说是什么。”

“不是我亲身经历,可我听过这故事……唔,或者更像个寓言,关于天琴星人的。”

“那可不是什么寓言,他们真的存在过。阿赫拉米安写过一整本关于他们的专著。”罗翰插嘴。格拉列夫身后,控制台上有一盏灯开始闪烁,表示他们与“无敌号”保持着直接联系。

“没错。佩恩认为他们当中有些人想办法活下来了。但我几乎可以肯定,这不可能。他们在新星阶段全都灭绝了。”

“那地方离这儿有16光年,”格拉列夫说,“我没看过阿赫拉米安的书,可不记得在什么地方曾经听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他们如何努力自救。很显然,他们派出了宇宙飞船,去往附近其他恒星的所有行星。他们已经能熟练地进行亚光速飞行了。”

“然后呢?”

“差不多就这些了。16光年可算不上多远的距离,说不定他们有艘飞船在这儿着陆了呢?”

“你觉得他们有可能到这儿来?也就是说,他们的后代?”

“我不知道。只是这些废墟让我想起了他们。他们应该可以建起这些的……”

“他们到底长什么样?”罗翰问道,“跟人差不多吗?”

“阿赫拉米安是这么想的,”波明回答,“但这只是个假设,还比不上南方古猿的故事多呢。”

“真是怪事……”

“一点儿也不奇怪。他们的行星被丢进新星的色球层里待了几千年,有时候表面温度能超过一万度,就算是地壳的基岩,也经历了一次彻底的蜕变。海洋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星球就像块骨头一样烧得灰飞烟灭。你可以想象一下,在一颗新星的炼狱之火里炼了上万年!”

“天琴星人会在这儿吗?可他们干吗要藏起来呢?又藏到哪儿去了呢?”

“也许他们现在都死了?还有,别对我期望太高,我不过是跟你们分享一下我想起来的一些事儿罢了。”

众人一阵沉默。主控台上,一道警报灯亮了起来。罗翰一跃而起,戴上了耳机。

“我是罗翰……什么?是您吗,长官?对!对!我在听……太好了,我们马上回来!”他转向其他人,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另一支队伍已经找到了‘秃鹰号’,离这儿180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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