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翰的队伍

无敌号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罗翰率领的车队由两个大型能量机器人、四辆全地形履带运输车和一架小型两栖飞行器组成。罗翰坐在最后一辆车里压阵,与司机贾格和甲板长特纳在一起。他们采用了三级警戒程序要求的队形。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无人操控的能量机器人,然后是罗翰的两栖侦察飞行器,接着是四辆车,每辆车上分别载着两人,殿后的是第二个能量机器人,它和领头的能量机器人共同搭建起一个力场,为整个团队提供保护。

罗翰之所以决定进行这次探险,是因为他还在火山口的时候,借着“电子猎犬”(嗅觉传感器)的帮助,偶然发现了瑞格纳团队中失踪的那四个人的踪迹。很明显,如果找不到他们几个,任由他们在这片满地石头、无路可走的野地里游荡,那他们就会饿死或者渴死,比孩子还要无助。一行人在传感器的引导下驶出最初的几英里路程。他们在这片地区曾经路过一些浅而宽的峡谷,再次来到这样一处峡谷的入口,他们在一条干涸小溪的污泥中发现了清晰的足迹残留,那时大约是七点钟。他们辨认出了三组脚印,在柔软潮湿的泥土中保存得相当完好,经过白天也只变干了一点点;还有第四组,不那么明显,因为部分被在巨石间涓涓流淌的溪水冲刷掉了。这些脚印的形状很有特点,显然是在瑞格纳团队的人进入峡谷时,被他们笨重的靴子踩出来的。再往前一点,脚印就消失在岩石上了。当然,这并没有阻止罗翰继续往前,他发现越往前走,峡谷两侧的岩壁就越陡。逃到这里的人们既然丧失了记忆,就不可能有办法爬上去。尽管峡谷蜿蜒曲折,在无数的弯弯绕绕的遮挡之下,前方什么也看不见,但罗翰还是指望很快就能在前面找到他们。经过简短的商议,车队继续前行,直到他们抵达了一个地方,这里峡谷的两边密密麻麻地长满了奇怪的金属灌木,格外密集。它们犹如低矮的灌木丛,三到五英尺高,从光秃秃的岩石裂缝中长出来,缝里填满了黑乎乎的土壤。一开始出现的只有一棵棵单独的灌木;越往前走,它们便逐渐汇集到一起,形成一片绵延不绝的丛林。这层铁锈色的林立粗茬覆盖了峡谷两边的斜坡,几乎一直蔓延到谷底,在谷底硕大的石块间有一缕细细的小溪。

灌木丛中随处可见洞穴的入口,有些洞口中淌出窄窄几线水流,有些似乎已经干涸了。罗翰队伍里的人想看看位置相对较低的几个洞口里有什么,便用手电筒向洞内照去。在其中一个洞穴里,他们发现了大量微小的三角形晶体,部分浸没在从洞顶滴下来的水里。罗翰往口袋里装了一大把。他们在峡谷里大约走了三分之一英里深,两边的斜坡愈发陡峭。到目前为止,队伍里车辆的履带在倾斜的地形上都行驶得很顺当,而且在另外两个地方,他们还在溪边干涸的泥里发现了更多脚印,所以可以确信,他们是在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他们原本一直与超级直升机保持着无线电通信,不过走到某个地方,又拐过一道弯以后,信号却突然急转直下,罗翰将其归因于金属灌木丛的屏蔽作用。峡谷顶端有70英尺宽,底部宽约40英尺,两侧的峭壁有几处几乎是直上直下,上面覆盖着一大片金属丝般的灌木丛,就像硬邦邦的黑色绒毛。两边的山壁上都有无数的灌木丛,密密麻麻地胡乱纠缠作一团,一直向上延伸到悬崖的顶端。

车队驶过岩石中两道相当宽阔的隘口。这一操作费了些工夫,因为控制力场的技术人员不得不非常精确地缩小力场的范围,以免与岩石发生摩擦。由于侵蚀作用,这些岩石已经严重开裂斑驳,一旦力场蹭上其中一根石柱,就可能引发严重的岩崩。他们并不是顾虑自己的安全,而是担心那些失踪的人,如果他们的确就在附近,就会被坠落的飞石击伤或致死。

无线电通信中断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传感器的磁性屏上出现了密集的闪光。他们试图检查来源的时候,罗盘似乎出了故障,因为罗盘显示脉冲是从各个方向同时传来的。他们凭借磁力计和偏振器,确定磁场波动的源头是峡谷两边的峭壁上丛生的灌木。直到此时,他们才注意到,这里灌木丛的模样与先前不同:表面上没有那层铁锈,更黑,更高,而且形成灌木的细丝或者说树枝上,还覆盖着奇怪的突起。罗翰决定不去察看,因为他不希望冒险打开力场。

他们加快了前进速度,脉冲信号计和磁力传感器的读数也越来越多变。抬头望去,可以看到那一整层黑黝黝的杂草上方,部分区域的空气震颤起来,仿佛正被加热到高温。在第二道隘口外的岩石中,他们注意到,灌木丛上方飘荡着一缕缕微弱的烟雾,又似团团青烟。但是这些东西都在斜坡上很远的地方,即使是用双筒望远镜,也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罗翰乘坐的那辆车是贾格在开,他的视力好得出奇,据他说,那一团团烟云看起来就像是一群群小虫。

罗翰开始觉得不自在,因为这段路比他预想的要长,而且蜿蜒的峡谷依然看不到尽头。另一方面,他们现在可以加快行进的速度,因为散落在河床上的一堆堆巨石已经被他们抛在了身后。小溪几乎已经无影无踪,深深隐没在碎石之下;只有当车队停下的时候,在随之而来的寂静中,才可以听到看不见的流水潺湲。

拐过另一道弯之后,他们又遇上了一道岩石隘口,比之前的还要狭窄。经过测量后,技术人员确定,不关闭力场是不可能通过的。众人皆知,力场所能采用的形态存在着局限性,必须始终保持为回转体的某种变体,换言之,必须得是球体、椭圆球体或者双曲面体。先前,他们设法将保护力场挤压成扁平的平流层气球形,以便通过峡谷中狭窄的地方。

然而,现在这种办法却不管用了。罗翰征询了物理学家托曼的意见,又与两名现场技术人员商量了一下,大家共同决定,在通过隘口的时候,短暂地关闭部分力场。首先,无人操控的能量机器人将关闭力场,通过隘口;当它来到另一边以后,便重新激活,形成凸盾形的力场,将车队置于完全保护中。四辆大型运输车和罗翰乘坐的小型侦察车驶过隘口时,只有上方得不到保护;殿后的能量机器人一旦通过隘口,便可将护盾与领头的能量机器人汇合,重新形成完整的保护力场。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四辆履带车中的最后一辆正在通过岩柱之间的隘口,就在这时,空气诡异地一震——不是声音,而是震动,就像是一块石头落在了附近。峡谷灌木丛生的峭壁上开始冒烟,一团黑云从上方蓦地腾起,以如箭离弦的速度向车队猛扑而至。

罗翰之前决定先让大型运输车通过,他的两栖车在后面,此时他正站在那里,等候着最后一辆车驶过。他看到了峡谷两侧突然汹涌而来的黑云,前方闪出一道巨大的亮光,那是领头的能量机器人,在隘口的另一边,此时已经打开了力场。那团袭来的黑云有一部分在护盾上燃烧殆尽,但大部分却掠过了火焰,同时降落在所有机器上。罗翰对贾格大喊,让他立即打开后方的能量机器人,将它的能量场与前方的机器人相连,到了这种时候,岩崩的危险已然无关紧要了。贾格想要照做,但那个力场却打不开。据总工程师事后判定,多半是机器里的速调管过热了,只要技术员在升流中再保持几秒钟,这个力场无疑是可以开启的。但是贾格却惊慌失措,非但没有再试一次,反而跳出了车外。罗翰抓住了他的连体防护服,可贾格已经吓昏了头,挣脱了他,沿着峡谷往回跑。当罗翰自己来到控制台前时,已经来不及了。

困在运输车里的那些人都跳下了车,四处乱跑,在翻卷的云里几乎看不见他们的踪影。这个场面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罗翰再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他什么也做不了。如果他这时打开力场,反而会伤到他们,因为他们是在往斜坡上爬,就好像能在金属灌木丛里找地方躲起来似的。他懵然站在被遗弃的车里,等待着同样的命运降临。在他身后,特纳正从驾驶舱里探出身子,向空中发射压缩激光,但他的负隅顽抗毫无效果,因为大部分云团已经靠得太近。罗翰与车队的其他车辆相隔不到两百英尺的距离,受害者们在这片空地上扭动翻滚,仿佛身上燃烧着乌黑的火焰;他们很可能还在喊叫,但那黑云不断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将他们的哭声连同其他所有声音一起吞没,包括来自前方的能量机器人的轰鸣声,在它的力场之上,无数侵袭者正在闪烁的烈焰中熊熊燃烧。

罗翰仍然站着,上半身探到两栖车外。他没有花费力气去躲藏,这并非出于不顾一切的勇气,而仅仅是因为(他自己后来反复这么说)当时根本没有躲避的念头,或者说脑子里其实什么也没想。

他无法忘记这一幕——众人被倾泻的黑色洪流裹挟,突然间又安静下来,不再在大石间打滚、逃跑,或是往金属丝灌木丛里爬。他们或站或坐,而云团则分散为一个个漏斗,在他们每个人上方聚成局部存在的旋风,如流水般掠过他们的躯干或头部。接着,那无休无止的一大团便离去了,从峡谷两侧的峭壁间向上飞起,在嗡嗡声里越飞越高,直到遮蔽了逐渐黯淡的天光。然后,那低低的声音愈来愈微弱,黑云钻进了岩石,落入黑色的灌木丛中,消失了,只留下一地微小的黑点,稀疏地散落在那些已然静止不动的身影间,见证着片刻之前此地发生的一切。

罗翰仍不相信自己幸免于难,也不明白是为什么,他四处寻找特纳,但驾驶舱里空无一人;那位甲板长肯定跳到车外去了,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他看到特纳躺在不远处的地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激光枪的枪托仍然顶在胸前。

罗翰爬下车,从一个人跑向另一个人。他们都不认识他,没有一个人开口。大多数人都很平静;他们或是躺在岩石上,或是坐着,有两三个人站起身来,向车走去,用盲人般迟缓笨拙的姿势来触摸侧面的车身。

罗翰看着让利斯,他是个聪明伶俐的雷达技师,也是贾格的朋友,现在他正企图挪动运输车舱门上的把手,嘴巴半张着,就像个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的野人。

罗翰立马就明白了“秃鹰号”舰桥上的一道隔墙上烧出的圆洞是怎么回事。他跪在地上,摇晃着波明的肩膀,仿佛这样就能把他唤醒似的。此时,伴随着砰的一声响,他头顶正上方迸发出一道紫焰。坐在略远处的一名男子从枪套里拔出威尔枪,无意间扣动了扳机。罗翰对他高喊,那人却充耳不闻。也许是闪光让他觉得开心,就像一个观赏烟花的幼童,他还在继续发射核子弹,空气被灼烧得嘶嘶作响,而为了躲避,扑倒在地的罗翰不得不在巨石间爬来爬去。就在此时,骤然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贾格从拐弯的地方冒了出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闪动着汗珠。他径直朝那个拿威尔枪射着玩的疯子跑过去。“站住!趴下!趴下!”罗翰用尽力气朝他大喊,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的贾格还没来得及停下,左肩就已经中了骇人的一记。当他的整条断臂从空中飞过,鲜血从吓人的伤口中喷涌而出时,罗翰看到了他的脸。开枪的人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贾格显得无比惊讶,先是望着还在流血的残肢,然后又望向那条断臂。他转过身,摔倒在地。

那个手拿威尔枪的人站了起来。罗翰看着那越来越热的枪身如何连续不断地开火,射出道道亮光,散发着硅烟的臭气,射在巨石上又弹开。那人摇摇摆摆地向前走去,动作恰似一个抱着拨浪鼓的婴儿。火焰从并肩而坐的两人中间穿过,在那令人目眩的闪光中,两人却连眼皮都没动一下。要是再晚上一秒钟,其中一个就会被直接打在脸上。罗翰从枪套中掏出自己的威尔枪来,放了一枪——这回仍然是一种条件反射,而非理性的决定。刚才那个人弯曲的胳膊啪嗒一声折断,贴在胸口,手里的武器叮当落在岩石上,接着他自己也脸朝下倒在上面。

罗翰跳起身来。暮色即将降临,必须尽快把每一个人都带回基地。他只剩下自己那辆小两栖车可用了:他本来试图启动其中一辆运输车,结果却发现有两辆在隘口最狭窄的地方撞到了一起,只能用起重机才能把它们分开。后方还剩下一个能量机器人,里面最多可以坐五个人,而他有九个人要运——他们都还活着,尽管脑子都不灵光了。他觉得最好是把所有人都弄到一起,绑起来,这样这些人就不会逃跑,也不会伤害到他们自己。他打开两个能量机器人的力场,为他们提供保护,他自己则跑回来寻求帮助。他决定路上谁也不带,因为那辆小车没有任何防护装置,万一遭到攻击,他宁愿只有自己一人置身险境。

当他完成这项了不起的任务时,天已黑透;那些人被绑起来的时候没做任何抵抗。他让殿后的能量机器人向后退了一些,这样他好把两栖车开出来;他设置好两台发射器,遥控打开力场,把所有绑在一起的人都留在里面,然后便出发返程。

也就是说,在登陆这颗行星之后的27天内,“无敌号”上的船员几乎有半数已经丧失了行动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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