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达的猜想

无敌号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劳达博士敲响了船长的舱门。进门的时候,他看到霍帕克正在一张摄影地图上勾画着什么。

“怎么了?”霍帕克头也不抬地问道。

“我想跟你说点事,船长。”

“急吗?我们15分钟后就该起飞了。”

“我不太确定,但我已经有点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劳达说。

指挥官把指南针放到一旁。两人对视一眼。这位生物学家并不比船长年轻。他现在还能获准在太空飞行,这一点很不寻常,肯定是出于由衷的热爱。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机师,而不是科学家。

“你这么觉得吗,博士?我听着呢。”

“海洋里有生命,”生物学家说,“海洋里有,但陆地上却没有。”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陆地上也有生命,波明发现了生命的迹象。”

“是有,可那已经是五百多万年前的事情了。从那以后,陆地上的所有生命就给灭光了。我想说的听上去会有点牵强,船长,也没什么证据,不过……我就是这么想的。想象一下吧,从前有一天,其实是几百万年前了,来自另一个星系的一艘火箭降落在这颗星球上,也许是来自一颗新星的区域。”

他语速更快了,却很稳。

“我们知道,在天琴座泽塔星爆炸之前,这个星系的第六行星上有智慧生命居住,他们拥有技术高度发达的文明。我们现在假设,一艘天琴星来的侦察飞船在这里着陆,然后坠毁了,或者发生了其他什么事故,所有船员全部遇难。比方说,反应堆发生了爆炸,链式反应什么的……不管究竟是什么情况,反正在瑞吉斯星着陆的飞船上什么生命也没剩下,只有自动机器人幸存了下来。这些机器人和我们的不一样,不是人形,天琴星人可能本来也不是人形,所以自动机器人完好无损地脱了险,离开了飞船。它们是高度专门化的构造,能够维持自稳态,可以耐受最严酷的条件。再也没人来管理它们,给它们下达命令。在智能方面最接近天琴星人的那些机器人可能尝试过修复这艘飞船,尽管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样做毫无意义。你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修理机器人就是会修理该修的东西,不管这么做是否对任何人有用。不过后来,其他自动机器人开始占据主导地位。它们慢慢变得不再受第一批机器人管束。可能这颗星球上曾经有本地动物群企图攻击它们。这里既然有过像蜥蜴一样的爬虫类,那就肯定也有捕食者,而某些种类的捕食者会攻击任何会动的东西。自动机器人开始和它们战斗,并且击败了它们。为了赢得这场斗争,它们不得不去适应环境。它们改变了自身,好适应这颗星球上的条件。在我看来,有个至关重要的因素是,自动机器人有能力根据自己的需要来制造其他自动机器人。比方说,要跟会飞的蜥蜴战斗,它们就需要会飞的机械。当然了,我也不了解具体细节。我现在是在想象自然进化条件下的类似状况。也可能没有什么会飞的蜥蜴,说不定它们是穴居动物,生活在地底,我也说不好。不管怎么着,随着时间的推移,陆地上的机器人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它们成功地征服了星球上所有形式的动物生命,以及植物生命。”

“植物生命?为什么呢?”

“我说不好。我可以提出各种各样的假设,但我不想这么做。而且,我还没讲到最重要的部分呢。在这颗星球上,这些衍生出来的机器人经过了不知几百代之后,已经变得不再像当初它们的那些缔造者了。也就是说,它们不再像是天琴座文明的产物。你明白吗?我的意思是,无生命体的进化已经开始了,机械装置本身的进化。维持自稳态的首要原则是什么?就是要在不断变化的环境中维持生存,无论环境有多么艰难严酷。这种自组织金属系统进化到了后期的形式,面临的主要威胁并不是本地的动植物。它们需要找到能量和材料来源,生产出用来替换的零件和新的有机体。所以它们在寻找金属矿石的过程中,形成了类似于采矿业的操作。最初,乘坐假想中的飞船来到这里的那些机器人的衍生品无疑是由核能驱动的。但是在瑞吉斯星上,根本没有任何放射性元素。于是,要依靠这种能量源就行不通了,它们必须寻找其他能源。肯定发生过一场严重的能源危机,我相信这种危机导致这些机器自相残杀。很简单,斗争是为了生存,为了存续。毕竟,这就是进化的意义所在。物竞天择。有些机械构造在智力方面高度发达,却并不适合生存,比方说,它们的尺寸需要很多能量才能维持;而有些机械虽然在智力上没那么发达,可是在能耗方面却更高效节能,前者就没法与后者竞争了……”

“等一下,博士。先不管这想法有多牵强,在进化当中,在进化比赛中,神经系统更发达的生命总是会赢,不是吗?在这种情况下,不是神经系统而是电子系统,可以这么说吧,但原理是一样的。”

“没错,船长,但这仅限于那些以自然方式在行星上崛起的同质有机体,并不适用于来自其他星系的情况。”

“我没明白。”

“简单地说,过去和现在,地球生命运作的生化条件基本上没什么变化。藻类、变形虫、植物、低等和高等动物,都是由几乎一样的细胞构成的,新陈代谢机制也差不多,都是基于蛋白质。面对这种处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的情况,造成区别的因素就是你刚才所说的。虽然不是唯一的要素,但至少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可是在这儿,情况却并不一样。登陆瑞吉斯星的最先进的机械构造从自身的放射性储备中获得能量,而更简单的设备,比如某些小型的维修系统,可能已经拥有了太阳能电池。如果是这样的话,相对于其他生命,它们就处于一种非常有利的地位。”

“但是这些更高级的机械可能只会随意享用太阳能电池。还有,我们这场辩论到底是要达到什么目的?也许根本就不用讨论这些吧,劳达博士。”

“不,这就是问题的关键,至关重要,因为在我看来,这里发生的是一种性质非常特殊的无生命体进化,始于偶然发生的特殊情况。概括起来讲,我的看法就是:在这场进化的过程中,首先胜出的是能够最有效地缩小自身体积的那些系统,其次是可以保持不动的定栖系统。第一类系统产生了所谓的‘黑云’。就我个人而言,我相信这些就是微小的伪昆虫,一旦有必要,为了共同的个体利益,它们能够加入更高级别的大型系统中,恰恰是以云的形式存在。这是移动机械构造发展的方向。而反过来,定栖系统又产生了在我们称之为城市的废墟中发现的奇怪的金属植物……”

“照你的说法,那些不是城市?”

“当然不是。它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城市,只是定栖的机械构造形成的大规模聚集体。这些无生命的构造可以增殖,通过它们自身特定类型的器官来吸收太阳能……我怀疑那些小三角板就是起这个作用的。”

“所以你相信这座‘城市’还在蓬勃发展?”

“不是。我的感受是,由于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原因,这座城市,或者不如说是这片金属森林,在生存竞争中败下阵来,现在只剩下生锈的残骸。只有一种生命形式幸存下来,那就是移动生物,占领了这颗星球上全部的陆地。”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考虑了各种可能的计算方法。在过去的300万年里,瑞吉斯3号的恒星冷却速度可能比以前加快了,这样一来,大型定栖类‘有机体’就没法再获得足够的能量;但这些也只是含糊的假设。”

“假设你说得没错,你觉得这些云在行星表面或者地下有某种控制中心吗?”

“我不认为有这样的中心存在。也许当那些微观机械体以某种特定的方式结合到一起的时候,它们本身就组成了这样的一个中心,一种无生命的大脑。分散可能对它们更有利。它们由组织松散的生物群组成,正因为这样,它们才能一直停留在阳光下,或者追逐风暴云,因为它们完全有可能从大气放电中汲取能量。但是当危险袭来的时候,或者更笼统地说,一旦有某种突然的变化威胁到它们的存在,它们就会聚集到一起……”

“但肯定得靠什么东西来激发这种相互连接的反应。还有,它们聚集到一起的时候,属于整个系统所有的特别复杂的记忆又处在什么位置呢?毕竟,电子大脑比每一部分的总和加起来还要聪明,劳达博士。这个整体一旦拆开,这些部分怎么可能重新回到原位呢?一开始,必须先形成整个大脑的轮廓才行。”

“不一定。只要每个部分都包含了直接相连的其他部分的记忆,那就足够了。比方说,第一部分必须得和其他六个部分连在一起,它们表面的特定区域彼此接触。这些部分当中,每一个都‘了解’同样的自身信息。按照这种方式,单个部分所包含的信息量或许可以忽略不计,但除此之外,只需要一个特定的触发机制,比如,一个信号提示说‘注意!危险!’,所有部分都会进入必要的结构,‘大脑’立刻就形成了。不过,这只是一个初步的概括。我怀疑实际情况比这更复杂,因为各个部分的下场经常是被摧毁,却影响不了整体行动……”

“很好。我们没有时间来仔细研究更多细节,你认为你的假设能为我们得出什么具体结论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尽管不是什么好消息。几百万年的机械进化,人类在银河系中还从没有遇到过这种现象。请考虑一下最基本的问题。我们所熟悉的机器都是为别人服务的,而不是为了自己。因此,从人类的角度来看,瑞吉斯星上大规模的金属丛林,或者这儿的铁云,它们的存在什么用也没有。从同样的意义上来讲,地球上沙漠里的仙人掌也一样,确实可以说什么用也没有。最重要的是,它们完全适应了与生物体之间的斗争。我有种感觉,它们只有在斗争的最初阶段才会屠杀,当时这儿的陆地上还到处都是生命。从结果看来,杀掉其他生物需要消耗的能量并不划算。出于这个原因,它们就改用了别的方法,结果就导致了‘秃鹰号’的灾难、克尔特伦的事故,以及现在对瑞格纳团队造成的破坏。”

“什么办法?”

“我还不太确定究竟是怎么搞的,只能说一说我个人的判断。就克尔特伦的情况来看,人类大脑中几乎全部的内容都被抹掉了。动物大脑肯定也是一样。以这种方式致残的生物自然而然就会灭亡。这比杀掉它们更简单、更迅速,也更有效。很遗憾,我从中得出的结论是悲观的。可能这种说法还不足以表明情况的严重性……我们的处境比它们更糟,原因有几个。首先,摧毁生物体可比摧毁机械装置或者技术设备容易太多。其次,它们进化的环境要求与生物和金属兄弟们同时开战,也就是智能机器人。换句话说,它们是在两线作战,既要跟生命系统的所有适应机制作斗争,又要跟具备智能的所有思维机器形式作斗争。这些斗争持续了几百万年,产生的结果也必然具有特殊的普遍性,毁灭者的运作堪称完美。我担心的是,为了打败它们,我们得把它们一网打尽,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你这么觉得?”

“没错。我的意思是,不消说,只要集中采用了正确的方法,你是能毁掉整个星球……但这不是我们的任务,而且我们实际上并不具备充足的能量。这种情况基本上可以说是独一无二,因为我觉得,我们在智力方面比它们更发达。这些机械体远远算不上任何一种精神上的强者,只不过是完美地适应了这个星球上的环境罢了——摧毁每一个有智慧的东西,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它们本身是没有生命的。因此,对它们不构成伤害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却可能是致命的。”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它们不具备理性呢?”

“我可以借口说对它们缺乏足够的了解,从而对此避而不谈,但如果真有哪一点我能确定的话,那就非此莫属了。为什么我说它们不具备发达的智力?天哪!它们要是真有智慧,早就把我们灭得干干净净了。你可以回想一下,从我们着陆的那一刻开始,在瑞吉斯星上发生的这一连串事件,你就会发现,它们没有半点战略计划,只是逮到什么机会就打一下子。”

“嗯……那它们阻止瑞格纳跟咱们保持联系,然后才发动对侦察机的攻击,你怎么解释这一点呢?”

“它们只是在重复几千年来的做法而已。我的意思是,它们以前消灭掉的那些更高级的自动机器人肯定也会彼此保持联络,方式恰好也是无线电波。阻断这类信息交流,扰乱它们之间的沟通,这是它们的首要任务之一。解决的手段多少可以说是不言而喻的,因为金属云团比世界上任何别的东西都更能起到阻隔作用。可是现在呢?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们需要保护好自己和我们的机器人、我们的机器设备,没有这些,我们就什么都不是。而它们却完全是自由机动的,拥有几乎取之不尽的资源来进行自我再生,即使我们摧毁了它们当中的一部分,它们还可以再繁衍,而且最最关键的是,能够完全消灭生命的东西,对它们却不构成任何影响。我们最猛烈的打击手段已经变成了必要手段——反物质炮的攻击,但是不可能用这种方式攻击它们全部。你有没有注意到它们被击中时的反应?它们散开就完了……更何况,我们还必须受到力场的保护,这就限制了我们在战略上的选择;而它们却可以随意分散,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我们在这片大陆上打败了它们,它们转移到另一片大陆上就好了。可是归根结底,我们的任务不是来把它们彻底剿灭的。我认为我们应该离开这个星球。”

“我明白了。”

“是的。如果我们的对手是无生命进化,而且很可能还是无思想进化的产物,那我们也就不能把这个问题看作为‘秃鹰号’及其全体船员的命运进行的复仇或者以牙还牙。这么做无异于因为沉了一艘船,船员都淹死了,就把大海给抽一顿。”

“如果事情真是那样,你提出的观点有很大意义。”霍帕克站起身来,把双手都放在地图上,“但这毕竟只是个假设,我们不能只带着假设返航。我们需要的是确定性。不是报复,而是确定。准确的判断,事实的确立。如果我们能做到这一点,如果能获得一些样本,这些飞行的机械动物群的样本——假设它们确实存在的话——弄到‘无敌号’上来,那么,我当然会接受这种说法,就是我们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到了那时候,就该由基地来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了。顺便说一下,这些东西未必只会停留在这颗星球上,说不定它们会发展壮大,对银河系这一区域的一般太空航行构成威胁。”

“即使这种情况真的会发生,也需要几十万年的时间,很有可能要花上几百万年。指挥官,恐怕你推断的基础还是认为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有思想的对手。它们曾经是理性生物的工具,在他们消失后独立存在,几百万年过去之后,它们实际上已经变成了这颗星球上自然力量的一部分。海里仍然有生命存在,因为机械进化延伸不到那儿,却不允许那些生命形式踏上陆地。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大气层里会有适量的氧气——这是由海洋里的藻类产生的,也解释了为什么陆地是如今这副模样。陆地上全是沙漠,因为这些机体没有建造任何东西,没有形成任何文明。总的来讲,除了它们自身,它们不拥有任何东西,也没有创造任何价值。这就是为什么说我们应该把它们当作一种自然力量来对待。同样地,自然也不会做出任何评价,不提供任何价值。这些东西只是它们自身而已,它们耐受着,而它们拥有这样的行为就是为了能够继续耐受下去……”

“那你怎么解释飞机受到的破坏?它们可是在力场的保护之下。”

“力场可以被另一个力场抵消。还有,船长,要能在一瞬间抹掉一个人大脑中的全部记忆,需要在他的头部周围瞬时生成一个磁场,即便我们借助飞船上的所有设施,要生成那样强大的磁力也得费上一番周折。你需要某种大型的转换器、变压器、电磁铁……”

“那你觉得这些他们都有吗?”

“远非如此!它们什么都没有。它们只是一些小小的构建模块,一旦遇到紧急情况,就用来组成需要的东西。只要某种东西一出现,可以通过引发的种种变化侦测到,比如说静电场的改变,那么,飞行的群体就会立刻形成这个‘云脑’,不管它究竟是什么。于是集体记忆就形成了:这样的生物以前曾经出现过,我们当时是用这样或那样的办法来对付它们的,之后它们就被消灭了……然后它们就把当时的做法再重复一次。”

“很好。”霍帕克说,他已经大脑放空了好一阵子,“我会推迟起飞。我们召集一个委员会。我其实不愿意这么做,因为讨论会很激烈,但我看不出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半小时后,主图书馆,劳达博士。”

“要是他们能说服我,我是错的,那我就真的安心了。”博士心平气和地说,然后如同进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舱房。霍帕克直起身,走向舱壁上的对讲机,按下了内部扬声器系统的按键,依次召唤了每一位专家。

大多数专家的想法都跟劳达大致相同,只不过他第一个如此明确地提出了这些观点。唯一爆发的争论是关于云是否有思想。控制论专家们倾向于将其视为具有战略行动能力的思维系统。劳达受到了猛烈的抨击;霍帕克明白,劳达之所以遭到如此激烈的抨击,不是由于他的假设本身,而是因为他首先跟指挥官进行了讨论,而不是先找同事们。尽管与船员们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飞船上的专家们仍然组成了某种类似“国中之国”的小团体,遵循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潜规则行事。

首席控制论专家克罗诺托斯问道,按照劳达的观点,“云”在不具备智力的情况下是如何学会攻击人类的?

“这很简单,”生物学家回敬道,“几百万年以来,它们成天就是干这个的。我指的是与瑞吉斯星上的原生生物之间的战争,它们也是具有中枢神经系统的生物。它们学会了用类似地球上昆虫攻击目标的方式来攻击这些生物,攻击的精准度堪比黄蜂向蚱蜢或者甲壳虫的神经节中注射毒素。这不是智慧,而是本能。”

“可它们又是怎么知道要攻击飞行器的呢?它们以前从没遇到过这种东西。”

“这个我们没法知道,博士。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它们是两线作战,与瑞吉斯星上栖息的生物,以及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也就是其他自动机器人。后者的本质决定了它们肯定用过各种各样的能量来进行防御和攻击。”

“但要是其中不包括飞行设备……”

“我觉得克罗诺托斯博士要说的意思我明白了。”苏拉汗插嘴道,他是副首席控制论专家,“大型机器人需要相互交流来协调行动。要摧毁他们,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将其分隔开来,各个击破,而要达到这个目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切断它们的交流。”

“问题并不在于云的行为是否有某些特定方面无需求助于智力假设就可以得到解释,”克罗诺托斯反驳道,“我们不受奥卡姆剃刀法则的束缚。至少现在,我们并不需要提出一个可以用最省事的方式来解释一切现象的假设,而应该确保我们以尽可能安全的方式来行动。出于这个原因,最好假设云有可能拥有智能,这样更谨慎一些。按照这种假设,我们行动起来就会更加小心。否则,要是我们遵循劳达博士的观点,相信云不具备智能,而实际上却并非如此的话,那我们最终可能会为所犯的错误付出惨重代价。我这么说不是基于理论家的身份,而是战略家的身份。”

“我不确定你要打败的究竟是谁,是云还是我,”劳达答得平心静气,“我并不是说不需要谨慎,而是说云不具备智能,除了昆虫所拥有的那种以外,还不是个体昆虫的那种,不如说是类似蚁群的那种智能。我的意思是,要不是这样,我们早已经死了。”

“证明一下。”

“我们不是云遇到的第一个属于智人物种的对手。记住,‘秃鹰号’比我们来得早。想要穿透力场,这些小‘苍蝇’只需要把身子埋进沙里就行——力场只能到达沙地的表面。它们既然遇到过‘秃鹰号’的力场,那原本就可以学会这么一种攻击方式。可实际上呢,它们并没有采取任何类似的做法。所以说,要么云很愚蠢,要么就只是凭借本能行动。”

克罗诺托斯拒绝让步,但这时霍帕克出面干预,建议他们稍后再做进一步讨论。他要求先根据已经确定的高概率可能性来提出具体建议。尼格伦问是否有可能向大家分发金属头盔,以便起到屏蔽作用,保护大家免受磁场的影响。然而,物理学家们得出的结论是这么做不可能有效,因为非常强大的磁场会产生涡流,将头盔加热到高温。当头盔开始燃烧的时候,佩戴者不得不把它摘掉,后果显而易见。

此时已然入夜。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霍帕克正在跟劳达和医生们说话;控制论专家们在单独交谈。

“我还是觉得奇怪,拥有更高智慧的生物,就是那些大型机器人,居然不是最后胜出的一方,”其中一个说,“这是对那条定律的反证——所谓进化,是朝着日益复杂的方向,完善自稳态的方向……信息和利用信息的方向。”

“这些自动机器人根本没机会胜出,正是因为它们从一开始就相当先进和复杂。”苏拉汗说,“想想看吧,它们都是高度专门化的装置,目的就是配合缔造者天琴星人的行动,一旦天琴星人不在,它们就废了,姑且这么说吧,群龙无首。而进化出今天‘苍蝇’的那些形式呢——我可不是在拐弯抹角地暗示它们那时候就已经存在了,我反而认为,它们形成的时间有可能要晚得多——它们相对比较原始,正因如此,它们面前才有很多可能的发展路径。”

“也许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萨克斯博士补充道,他也加入了他们的讨论。“我们讨论的是机械装置,而机械装置从不会像有生命的生物或者组织那样,表现出相似的自我修复倾向,受伤之后会重新再造。而大型自动机器人就算能修复同类的另一个机器人,也需要工具才能完成这项工作,甚至得需要一整个车间才行。因此,要想废了它们,只需要把它们跟工具隔开就得了。到了那时候,它们很容易就会变成那些弱点少得多的飞行结构的猎物。”

“这真是太有趣了,”苏拉汗突然说,“这就表明,构建自动机器人应该采用跟我们现在完全不同的方式,才能真正放之宇宙而皆准。我们应该从微小的基本构造模块开始,准晶胞,可以相互替换。”

“这算不上什么新鲜想法,”萨克斯笑着说,“生命形式的进化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发展的,而不是出于偶然。云之所以由这些可以互换的部件组成,也不会是偶然现象。这是材料的问题:大型自动机器人损坏以后需要更换零件,只有高度发达的工业形式才能提供;而由少数小型晶体、热敏电阻或其他类型的简单链接组成的系统则不然,这样的一个系统即便被摧毁,也不会有任何不良影响,因为立刻就可以用十亿个其他类似的系统来替代它。”

霍帕克发现从他们这里听不到多少东西,便离开了聚会;其他人全神贯注地交谈着,几乎没人注意到他。他前往舰桥,向罗翰团队通报了“无生命进化”的假设。“无敌号”与还在火山口的超级直升机取得联系时,天已经黑了。加尔布正守在麦克风前。

“我们只有七个人,”他说,“包括两名正在照料伤员的医生。其他人都在睡觉,只有无线电通讯员跟我在一起。对,我们有完整的力场掩护。但是罗翰还没回来。”

“还没回来?!他什么时候走的?”

“下午六点左右。带走了六辆车和其余全部队员。我们说好了,日落之后他就回来。十分钟之前太阳刚下山。”

“你跟他有无线电联系吗?”

“大约一个小时前就断了。”

“你为什么没有马上通知我,加尔布先生?”

“因为罗翰很确定,通信肯定会中断,他们进入的是其中一道很深的峡谷,你知道的,长官。两边都长满了那种金属废铁,会产生非常严重的反射,根本不可能接收到信号。”

“罗翰一回来就告诉我……他得为此负责。这么搞下去,我们说不定会损失全体人员……”

船长还继续说着,加尔布的一声惊呼打断了他:

“他们来了,指挥官!我看到他们的灯了,正在爬坡,是罗翰……一,二……哦,不对,只有一辆车……我先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在这儿等着。”

头灯发出的光在靠近地面的地方来回晃动,光束反复射到营地上,然后又消失在地形的褶皱间,加尔布抄起一把信号枪,朝天射了两发。效果立竿见影——所有睡着的人都一跃而起。同时,逐渐驶近的车身画出了一道弧线,值班的无线电通讯员在力场上打开了一道口,盖满沙尘的运输车隆隆驶过蓝色灯光照出的地带,在超级直升机停靠的沙丘底下停了下来。加尔布惊恐地发现,刚返回的是无线电通信车,这是一辆小型的三人侦察水陆两栖车。在匆忙架起的泛光灯照耀下,车辆驶入的时候,他已经和其他人一起向车边跑去。车还没有停稳,一个人就跳了出来。他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连体服,脏兮兮的脸上沾满了污泥和鲜血,直到他开口说话,加尔布才认出他来。

“加尔布……”他呻吟着,抓住了科学家的胳膊,瘫倒在地。另一些人冲上前,把他扶起来,一面喊道:

“出了什么事?其他人在哪儿?”

“其他人……都……死了……全都……”罗翰的话音微不可闻,他们刚抱住他,他就昏过去了。大约午夜时分,医生们设法让他恢复了意识。躺在营地的铝制屋顶下的氧幕里,他讲述了下面的事;半小时后,加尔布通过电报告知了“无敌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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