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1929)

误火车  作者:马塞尔·埃梅

莫尼埃在经营牙膏的布瓦兄弟公司工作,过着安宁的生活。布瓦兄弟对他很好。他们的办公室里堆满了材料,共有四个同事。其中一个名叫博梅尔。还有两个打字员:布兰琪·路易和另一个女孩,不过在成年之前那另一个女孩都微不足道。办公室里发生了这种事:布兰琪·路易先许诺嫁给博梅尔,后又跟莫尼埃订了婚。不过这并没有妨碍布瓦兄弟公司继续红火,接来大量订单。

一个星期天下午,布兰琪·路易有点天赋异禀,而莫尼埃从她家出来时相当狼狈,因为他鼻子上擦掉块皮,眼睛少了一只。布兰琪爱摆弄手枪,无意中走火,打出三颗子弹:第一颗端掉一颗眼珠,第二颗伤了软组织。至于第三颗子弹,布兰琪颇为遗憾,打碎了挂钟的一个彩色石膏饰件。莫尼埃剩下的那只眼睛安然无恙,这对他非常有用,可以走到门厅。他的未婚妻挥动手臂,恳求他忘掉发生的事。莫尼埃没有答应,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梯。他是个特别沉着的人,认为脑袋既然开了一个洞,那无论如何也要堵死。他未婚妻公寓的门房把他带给一名警察,警察把他交给一名司机,拉到指定地点的一家医院。莫尼埃的伤口塞进一块毛巾,人不住地呻吟。昏迷过去之前,他对警察说:

“布兰琪·路易,住在五楼九号。是她开的枪。”

莫尼埃得到精心的治疗。大夫清理了伤口,洗净了眼眶,到了适当的时候,给他安上一颗颜色悦目的玻璃眼珠:假眼珠的蓝色,比那只好眼睛还显得深邃。玻璃眼珠的不便之处就是不能活动。有时,莫尼埃不无得意地想:他有斜视的毛病,这下就局限于一只眼睛了;另一只眼睛固定了。

莫尼埃的枪伤很久才治愈,不过,不少人来医院看望他,有他的亲戚、同事,甚至还有他从未见过的朋友。通常,大家都异口同声,说他还算运气好,留下一只眼睛,没有全瞎了。莫尼埃点头称是,但有所保留,并不讲出来。对于布兰琪·路易的行为,大家也有公正的看法:她是个不正经的姑娘,应该受到严惩。人人都嗅出了行为不端的有毒香味,怀着一种模糊的欲念得出结论:

“她罪该判刑坐牢,但是走着瞧吧,她会被无罪释放,因为她是个婊子。”

莫尼埃还是点头,不知如何回答。他比平时对人还要少些恶意。而且,他认为一只眼睛也是眼睛。

最关心他的同事还是博梅尔,因为他们面对面坐在同一间办公室长达五年。据说博梅尔是个正派的青年,此外,他总打着洁净的领带,受他的老板们布瓦兄弟的器重。他有句口头禅,时时刻刻重复:

“我嘛,是个非常完整的人。”

博梅尔没有解释,这句话是否可以理解为比喻一匹马,或者另有含义,指内心和谐的一种数学上的概念,但是,他稍微作出什么判断,或者稍给人出个什么点子,就一准附上这句话。

布瓦兄弟公司的上班时间可以自由出入。发生这一悲剧事件之后的头一个星期六,博梅尔来到医院探视。在莫尼埃的生命中,这是个重要日子。

“这事儿不能就这样算了,”博梅尔讲了三两句闲话,便说道,“就这么一个小婊子,崩出你眼珠溅在墙壁上,差一点点就要了你的命,毁了你的前程。”

莫尼埃想说点什么,他那缠满绷带的脑袋在枕头上左右滚动,可是,博梅尔非常完整:

“我说毁了你的前程,对。你成了独眼龙,永远也升不上办公室主任了。我或许了解布瓦兄弟,甚至可以说,我同意他们的见解:一只眼睛,就是一个生意人的右臂。”

莫尼埃深受刺痛,他的好眼睛陷入沉思。博梅尔接着说道:

“你能得到伤害赔偿,但是多少呢?那就好比拿到一个金路易,失掉你年年能得到的大奖。噢!她可算把你坑害了。而且,据说她会无罪释放,因为,她肯定会有惊无险……”

那天,博梅尔话够多的,说得莫尼埃体温升高了一点儿。随后一周,博梅尔到医院探视三次。第一次,他宣称:

“我可怜的老兄,我没法儿对你讲,你让我多么怜悯。噢!看到一个大男人成了这种模样。换了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认为我会给她个厉害看看。她对我干了什么,我就想还给她。嗯,以眼还眼……”

博梅尔还讲了别的事。他的恶意倒没有私心,是冲魔鬼撒气。他每次来探视,总要揭发一个年轻姑娘的残酷,说她相当邪恶、卑劣、恶毒,弄残了一个温和而善良的劳动者,最终说得莫尼埃那只独眼时时冒火星。

一个星期天,博梅尔大为惊讶。莫尼埃坐在一张扶手椅上,侃侃而谈,周围是他的亲人。他的面颊红润,他那样子像有喜事了。

“你瞧,”他对博梅尔说,“我找回眼珠了。”

家人严肃的神色中透出动情。他们都带着雨伞。别的病床周围,也有家人带了雨伞。更常见的是只有一个家人,并不富裕,病床边也没有雨伞:那是穷人的病床;他们也很想有雨伞,那些穷人,至少有一把,哪怕只有一把雨伞,去墓地也不至于浇成落汤鸡。医院的这间大病房,住了一二百号患者,回荡着轻轻的絮语声,温馨的气氛,鸡毛蒜皮的絮语。他们低声谈家事,说厨房炉灶不大好使,同时偷眼瞧瞧邻床是否听见他们的隐私。所有探视者,在半小时之内都显得和气迎人。他们进入病房,一下子都变得教养良好,为自己的健康身体感到愧疚。也来一些粗鲁的人,抿着佩尔诺开胃酒,或者收进口袋里一块嚼烟,他们看着病床上的病患,摆出少女般的微笑。

“你瞧,我找回眼珠了。”

莫尼埃要找平衡,就尽量增添点喜悦。这可不好办,对他说话必须轻声细语,譬如这样说:“啊!要知道,谁也不会相信这是玻璃眼珠。”家人期待博梅尔讲的,差不多就是这样一句话。

事前,莫尼埃还有点兴奋,说过好几次:

“不知道他会觉得我怎么样,嗯?”

他这样讲,是因为当初博梅尔曾跟布兰琪·路易订过婚,这就有点像一个女人要表明看法。博梅尔面对这些好雨伞竟然有点下流,哈哈大笑,笑声恍若魔鬼。在这苦难的大病房中,这阵笑声没完没了地回荡。莫尼埃很尴尬,脸都涨红了。

“哈!你成了这样子,”博梅尔笑岔了气,“不,请原谅,可你变得太厉害,样子太怪了。”

他止住了笑声,又说了几句话便走了。在走廊里,上帝给了他头一个警告。出门时,他无意中撞上一个矮个儿壮汉,那人从背后踹了他一脚。

探视时间结束,一名女护士来了,给莫尼埃摘下玻璃眼珠。伤口完全愈合了,但是他的头还疼得厉害,安假眼珠还需要慢慢适应。这个夜晚,他睡不着觉,醒着做梦:他用一把糖块夹子拔出眼珠。他自言自语了好几遍,布兰琪·路易剥夺了他最美好的生活:

“一只眼睛算怎么回事儿呢?还不如全瞎了。有一双那才叫好眼睛。”

他憎恶奇数,脾气变坏了。他和一个康复的患者下国际跳棋,斩钉截铁地说,趁他眨眼的工夫,对方就将卒子往前挪了一步。

一天傍晚,他拧了一把一名女护士的臀部,不安地等待反应。女护士仅仅以怜悯的目光注视他那沉陷的眼眶。这一夜最难度过了。次日,他对医生说:

“我不能忍受了,我要我那颗眼珠,放在护士的抽屉里毫无用处。”

“好吧,您把那人工眼球给他,等他星期六出去时,您记录一下。”

接下来几天,莫尼埃过得很平静。他手上拿一面小镜子,一连几小时在镜子里做表情,配合他的玻璃眼珠。他正这样忙着,意外来了个求见者:一个年轻人,衣着很漂亮,佩戴着勋章,口齿极为伶俐。

“我是布兰琪·路易小姐的代理律师,受我的客户委托,向您表达她沉痛的歉意,非常遗憾发生了那次悲惨的意外事件,害得您失去一只眼睛。我本来可以再早些来见您,但是怕您激动影响治疗。还请允许我祝贺您,看您的样子,毫无这次意外事件的后遗症。”

莫尼埃微笑起来,态度那么和蔼,消除了布兰琪·路易的律师的拘谨。律师就像面对陪审团那样进行辩护,强调瞎了一只眼,无非是一段强烈感情的见证。莫尼埃似乎赞同了他的论点:谈话变得由衷热烈起来。年轻律师握住莫尼埃的手,以极有分寸的激情,引用一节牧歌,颂扬未婚夫妇。因为他说出未婚夫妇,莫尼埃就丝毫没有阻拦。

第二天下午,博梅尔来了,提起布兰琪·路易,猛烈地谴责她。

这个案件下周开庭审理。莫尼埃交上的诉状十分大度,明确表示他是一场意外事件的受害者。他说他确信,他的未婚妻是无辜的,她的感情没有变。他还准备娶她。布兰琪·路易向未婚夫伸出双臂,随即失去知觉。受害者宽宏大量,谅恕失慎的姑娘,感动得陪审团流了泪。代理检察长和辩护人达成了一致意见,真是一场文学的盛宴。双方的争论点在于,究竟是高乃依式还是拉辛[高乃依(1606—1684)和拉辛(1639—1699),同为十七世纪法国古典主义悲剧大师,是法国古典主义文学前后两个时期的代表人物。高乃依在剧作中,主要弘扬道德和国家利益,抑制个人感情。拉辛则彰显人的激情,描绘为能摧毁人的一种命定的力量]式悲剧。代理检察长主张是高乃依式的。最后,法庭宣判被告无罪释放,大家都去喝一杯酒庆贺。莫尼埃和布兰琪挽着手臂走出法庭。

博梅尔捧着一束花,在外面等待他们,他将鲜花交到那位未婚妻手上,悄声说道:

“我真高兴,这对我是个好日子。”

接着,就在莫尼埃在记者中间挣扎的时候,博梅尔成功将布兰琪单独拉开。

“布兰琪,您一点也不害怕莫尼埃吗?他安上了一只玻璃眼珠,我感觉他的目光很怪异。布兰琪,为什么我们解除了婚约呢?我心里不安。假如您真的出于慈悲,非得嫁给莫尼埃,我也要和您保持友谊关系……”

于是,上帝又通过汽车向博梅尔发出第二次警告。博梅尔妨碍一辆出租车行驶,没有注意它在他身后鸣喇叭。出租车司机火了,抛出法语特有的词,指认这种国际上最常见的现象。博梅尔还是没有怎么留心。他稍稍回过头,刚好叫布兰琪的名字。偶然就是天意,司机误听为“吃屎”,不由得大怒,下了车,照博梅尔的屁股就是一脚……

博梅尔什么也没有听见,可以说,一声锣响,他就可能听成汽车鸣笛;因此,一股邪火上来,终于腐蚀了他的心灵。随后,他就以违反道德的行径为乐:莫尼埃已经公布了结婚预告,他还经常同莫尼埃的未婚妻幽会。

天意不可违,发生任何事都不是偶然的。布兰琪·路易和莫尼埃的婚礼办得特别隆重。教堂的大门前停靠两辆大客车,要拉参加婚礼的客人去汝安维尔桥,那里摆上了三十四人座席的喜宴。大型报纸的摄影记者也到了现场,准备给报道文章《一场感情悲剧的感人结局》配上照片。在教堂的门廊里,镁光灯的强光晃花了新婚夫妇的眼睛。布兰琪·路易合上了眼睑,莫尼埃则侧视,将目光投向正跟他说话的博梅尔。

第二天,各家报纸都刊载了这幅照片:在一位可爱的新娘旁边,一个打着白领带的半身男人,一只眼睛盯着读者,另一只眼的目光投向一篇重要文章:关于安全火柴,或者关于一个亚洲帝国的命运。

又是博梅尔抢先将一份晨报送给新婚夫妇,声称这是出于友情,以便加强他们的亲密关系。布兰琪·莫尼埃看到照片,先是笑了,继而脸红,羞于成为这个男人的妻子。她仍然笑着,与博梅尔四目相视,仿佛从他眼里看出了新的东西。现在,这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了。

莫尼埃是个沉稳的人,做什么事都能持之以恒。这一整天,他一直考虑他的眼睛,甚至第二天还在考虑,接着又想了很长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布兰琪就跟博梅尔一起背叛了丈夫。

后来,莫尼埃买了一把很普通的手枪,看妻子时,他养成了咬牙切齿的习惯。但是,布兰琪正沉浸在偷情中,并没有注意到。

结局平淡无奇,但是证实了上帝的意志。

一天傍晚,莫尼埃动身去马赛,要到那里维护布瓦兄弟公司的利益,两小时之后却回来了。他妻子在卧室里,正站着翻阅一本书,背对着一条遮住壁橱的假挂毯。布兰琪冲着丈夫的脸嘿嘿冷笑。莫尼埃扣紧了手枪,纯粹是碰碰运气,他眯起了未受伤害的眼睛,这就是说,他是用玻璃眼珠瞄准。一声枪响,震动了假挂毯。博梅尔号叫着倒在地板上,眼睛哭出了鲜血:他的双眼瞎了。

莫尼埃乐得咬牙切齿,发出无比兴奋的老人的吼叫。

接着,他摘下自己的玻璃眼珠,俯下身去,将它塞进了博梅尔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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