涨薪水(1930)

误火车  作者:马塞尔·埃梅

医药卫生用品杂货店老板到了四十五岁陷入了情网,娶了一个体质孱弱的姑娘。杂货店生意兴隆。安托万·勒叟沃尔是继承父业。店里伙计,一个瘦瘦的金发青年,属于忠心耿耿的类型,永远认识不到自己是近视患者。一天早上,安托万·勒叟沃尔对他的伙计说:

“多米尼克,您工作兢兢业业,我想给您涨薪水。”

“您真好,安托万先生。”多米尼克回答。

他还脸红了;只因他认为自己的工作有进步。这也让店主高兴:他充分意识到了自己的好心肠;可是,由于怀疑这是在一种慷慨情绪的影响下作出的决定,他便推迟说明新工资的钱数。多米尼克那双善良的近视眼盯着老板,等待一个数目。

“近日,等哪天您要来和我们共进晚餐。”安托万·勒叟沃尔补充一句。

店主请他的店员吃饭,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多米尼克深受感动,看这世界多么和谐,能让勤恳的劳动者大有作为。他结结巴巴表示感激,还半垂着下巴,等待指定一个日子。

“这些事儿,我们回头再谈吧。”安托万·勒叟沃尔说道。

多米尼克怕自己言语失当,显得太急切,就想用一句极有分寸的话挽回:

“怎么,勒叟沃尔太太的身体……”

店主小心翼翼地离开柜台,因为他双脚患痛风,穿着软拖鞋。他在店铺里走了几步,秃顶的脑袋微微摇晃,叹息道:

“我的好心的多米尼克,我一直担着心。倒不是说勒叟沃尔太太有什么危险,但她总是那么疲倦,吃饭没有胃口,可以说浑身乏力。一顿饭只吃几口,是啊,觉还特别多。就是个孩子,特别柔弱,特别温和,特别……”

他抬起右手,给他这念头的末尾加了个温存的手势,仿佛守护天使的爱抚。多米尼克为如此细腻的情感所触动,只觉得满心深切的怜悯,激动不已,要找到一句话表达出来。

不过,店主又回到收款台,悻悻地瞧着账簿。过了一刻钟,他招呼多米尼克。

“装硬币的钱袋,我忘记带下来了,”他说道,“您快上二楼,到走廊里端的餐室,拉开桌子的抽屉就能找见钱袋。千万注意,别弄出响动。勒叟沃尔太太还在睡觉,走过她的卧室门前时不要吵醒她。您要踮着脚,轻手轻脚地上楼。”

多米尼克从店铺中央起始就用足尖走路,安托万·勒叟沃尔非常满意,目送他直到店铺的尽头。多米尼克上了二楼,轻松地打开套间门,万分小心地走进。他发现东家太太的卧室门虚掩着,便有几分不安,越发当心,谨慎的程度不亚于旅馆中的老鼠。终于走到走廊里端,进餐室取了钱袋,他这才自作主张,停了一分钟,欣喜于自己做事灵便。返回时,他依旧小心翼翼,但是路已经熟了。不料,走过勒叟沃尔太太开了一条缝的房门时,踮着脚的多米尼克一步没有踏稳,身体险些失去平衡,鞋跟着地板发出嘎嘎响声。这伙计便站住不动,担心自己笨拙打扰了人,还本能地回头瞧瞧虚掩的房间。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语调十分热切,是勒叟沃尔太太,带着一种情爱的忧伤问话:

“是你吗,于勒?”

多米尼克没有衡量这样一句问话的全部含义。他仅仅明了自己打扰了老板娘的睡眠,就更加慌了神儿。

这工夫,安托万·勒叟沃尔太太因心急情切,已经朝前走动,出现在房门口,身穿薄薄的睡衣,由于心花绽放而面颊微微红润,眼睛放射出一种湿润的亮光。有那么一瞬间,二人面对面伫立,接着,多米尼克慌了神儿,掉头一直跑到套房门口,不给少妇留有昏迷过去的时间。

他跑到楼梯平台,多停了一会儿,好整理一下思绪。他惊愕不已,想到老板听他妻子说起店员笨拙的罪过,理当会很生气。多米尼克老老实实,试图估测他的过错,回想走廊上出现的身影。但是,他还分辨不清在多大程度上,自己受到这种半裸身影的牵连。他只顾害怕,并没有感到心慌意乱。因此,这种恐惧消除之后,他就怀着纯洁的思想,掂量所见的情景:这位近乎裸体的少妇,具有东家的尊严,在他的眼里,披上了无邪的面纱,也给整座小楼蒙上了中性的色彩。

多米尼克稍微整理一下思绪,便下楼走了几个台阶,又猛然一抖,颇为不安地喃喃说道:

“于勒?真的,哪个于勒啊?”

他就着个台阶坐下。他了解店主的家庭和他妻子的家庭,无论哪家都没有人叫于勒。多米尼克出于禀性,相信东家的品德。开头他毫不怀疑,准能很快发现一个于勒,属于高枕无忧的类型。纵然……发现一个不为人知的表兄,那个于勒也必定是个大圣徒,才能解释得通受到如此不拘礼的接待。怀疑渗进了多米尼克的心灵,不过还只是怀疑。继续走下楼梯时,他心里纠结着同一个问题:

“哪个于勒,究竟是哪个于勒呢?”

已经下到最后几级了,他又搜查一遍周围所有可能叫于勒的人。真是怪事,附近根本就没有哪个人叫于勒。可是,他又一连发现三个人:于勒·比耶,街对面的花圈商人;于勒·瓦兰,屠夫,以及于勒·姆瓦纳,咖啡馆老板。后两位是近邻,进过医药卫生用品杂货店的走廊。多米尼克再次站住,思索三个于勒哪个机会更大。最终,他耸了耸肩,抵制了他陷入迷途的猜疑。

然而,回到店铺,看到老板挪着病痛的双脚小步走来走去,多米尼克就感到他的担心全都复萌了。

店主一把抓过钱袋,拿到柜台上去核对钱数。钱数不差,他气哼哼地将钱币丢进抽屉里,恼火的目光狐疑地瞥向他的伙计:多米尼克回到肥皂柜前。老板威胁地沉默了片刻之后,难以掩饰不安的情绪,便走向多米尼克,发问了:

“多米尼克……”

“安托万先生?”

“您在楼上停留好久。取个钱袋,也用不了二十分钟。”

多米尼克头低向柜台,以掩饰脸上流露出来的慌乱神色。店主见状,疑心更大了。

“问您呢,在楼上做什么了?您看着我,回答我的问话。”

多米尼克脸发热,抬起头来,一声不吭。

“您看见我妻子了吧?”

多米尼克惊出冷汗,他想要说谎,却回答:

“是的,先生。”

店主愤怒地哼了一声,他紧紧抓住店员的手,吼道:

“怎么,您看见她躺在床上,看见她穿着睡衣啦?”

“是的,先生。”

安托万·勒叟沃尔一下子坐到椅子上,擦了擦潮湿的额头,他那苍白的嘴唇泛起恳求的微笑,又说道:

“多米尼克,您没有听明白我的话。我是问您,是否看到我妻子穿着睡衣,而您回答:‘是的,先生。’这是没有理性的……可以肯定,您没有明白我的话。”

他就像开玩笑似的,又以稍微轻快的口吻说道:

“您既然这么回答,那就告诉我,睡衣是什么颜色!”

多米尼克嗓子眼发紧,结结巴巴地回答:

“一件淡紫色睡衣,先生。”

于是,杂货店老板幻见可恶的景象:他伙计的粗布蓝工作服,贴到了勒叟沃尔太太的紫睡衣。他瞪着凶狠的眼睛,逼近多米尼克,称他是毒蛇,指责他辜负了他的信任,玷污了一个正派商人的名誉。造成这种误解,多米尼克惊恐万分,立时起而抗争,额头涨红,激烈地抛出这样义愤填膺的话:

“安托万先生,您猜想到哪儿去啦?我在您这里干了四年……在您要给我涨薪水的日子,您却认为我能干出这种事!”

“毒蛇!”老板吼道,“我还要给您涨薪水!我这里聘用您,就是来败坏医药卫生用品杂货店的名声吗?这可是我父亲在一八八七年开创的商店!涨薪水!一苏钱也不涨,您听清楚了。像您这样的属下,就该进监狱,下地牢……我妻子是处女,先生,当我把姓氏给她的时候,她是处女,出身体面的家庭。来了您这样一个无赖……哼!哼!一个引诱我妻子的人,还涨薪水,没门儿!”

多米尼克清楚地判断出,自己因口拙而陷入了多危险的境地。看来前途一片迷茫暗淡了,没了希望,走在肥皂箱、松节油瓶的杂乱中间,如同走在一望无际的不毛之地上,背负着自己没有犯下的罪过的污点,抬不起头来,而涨工资和年终奖金,就永远成了美妙的禁果。

多米尼克并没有爱的缘由,不甘心走在殉情的路上,出于自卫的本能,一冲动便对店主嚷了一句:

“安托万先生,不是我,是于勒!”

敌对的情绪当即化解。店主心情沉重起来,感到他判断的理由动摇了。他双手捂住脸,沉默了半晌。继而,他缓慢地抬起头,闷声闷气,咕哝着:

“于勒?是哪个于勒呀?”

“我不知道,先生。”

店主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多米尼克。他严厉地说道:

“多米尼克,可别给我编故事。我把话说在前头,用这种办法争取不到涨薪水。”

就这样,讨论的进程引导店员坚持通奸的指控。不过,他认为这回得机灵一点儿,在讲述他的奇遇之前,先说明这事并无私心。

“啊!安托万先生,”他说道,“这可不要扯上涨薪水呀!”店主非常感动,目光变得亲切了,叹了口气:

“对,您说得好,我诚实的多米尼克:这与涨薪水无关。您就向我讲述您怎么看到了……”

“我取了钱袋,在走廊里,踮着脚往回走,已经过了勒叟沃尔太太虚掩的房门,不料脚下一个闪失。勒叟沃尔太太听见响动,就在那时候,她问了一句:‘是你吗,于勒?’”

“真见鬼。”店主发泄一下。

“同时,她就走到门口,穿着睡衣……”

“这么说,是真的啦?您看见了她穿着睡衣?”

多米尼克谦卑地微微一笑,轻声细语地说道:

“哎!安托万先生,这没什么。那是我呀,多米尼克。再说了,我立刻就跑掉了。”

店主十分清醒,审视这个伙计,看他笨手笨脚的样子,虽已成年,却像唱诗班中的乖孩子,安托万·勒叟沃尔似乎相信了,的确,这没什么。一时间,他产生一种大度的意念,要在多米尼克的眼里为他妻子开脱,谎称她在等待一个叫于勒的表弟,然而,他想弄清真相的冲动,促使他恼怒地惊叹一句:

“哪个于勒?仁慈的上帝,我就不认得名叫于勒的人!”

“可是,这附近就有啊!”多米尼克提示。

恰好这时,店铺进来一名顾客。是个熟人,那人伸出手,走上前来,安托万·勒叟沃尔心不在焉地同他打招呼:

“早安,于勒。”

话刚出口,店主就退了一步,以惶恐不安的眼神注视于勒·姆瓦纳,觉得他一副魔鬼神态。咖啡馆老板于勒·姆瓦纳,他开的咖啡馆与杂货店毗邻。他那样子倒极其自然。他买了一盒地板上光蜡,跟店主握了手,拿着购得的物品走了,而店主应声答礼,只是恹恹地咕哝道:

“再见,于勒。”

安托万在于勒身后跟了几步,然后走向多米尼克,高声说道:

“您怎么猜测这头猪的来意?是不是看我在不在店里,好确认上二楼的楼梯是否可以畅行无阻?不管怎样,买那盒上光蜡,我多收了他十苏钱。您认为呢,这头猪能和她是青梅竹马吗……”

“这还不好说,”多米尼克指出,“还有别的于勒呢……”

“当然了,”店主赞同,“当然了。我敢说,这个街区住满了于勒……”

渐渐地,他的怀疑推定了,他对他的伙计说:

“不管怎么说吧,同样有可能就是于勒·姆瓦纳这头猪。瞧他那样子……喏,没错儿,我几乎可以肯定。多米尼克,如果是他,现在他还毫无觉察。等一会儿,您再上二楼,就说给我取眼镜。您走路不要弄出响动,尽量弄清楚会发生什么情况……”

“是,先生。”

多米尼克又踏上半小时前他走过的路。到了走廊,他看见勒叟沃尔太太的房门敞着,于是决定急速走过去,赶到餐室。然而,意外情况阻碍了他的盘算,因为,有罪过的妻子从卧室出来,又迎面撞见多米尼克。相遇的场面很可能让他非常尴尬,幸好少妇采取了相当大胆的主动,上前紧紧抱住他,将他拖进房间,说是要消除他对她的操行可能形成的不好看法。多米尼克只能半推半就,不失正派,对老板娘又不能失礼,没法儿全力挣脱。三刻钟之后,他从卧室出来,年轻的勒叟沃尔太太一直送他到门口,还悄声对他说:

“您看清楚了,大傻瓜,我只爱您啊。”

这阵工夫,店主心神不定,守候在店铺的里端,一见多米尼克出现,他就迫不及待地问:

“怎么样?”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安托万先生。我也不敢停留太久了。”

安托万·勒叟沃尔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他迎上去,友好地拍了拍伙计的肩膀:

“我可怜的多米尼克,我理解,这样一种监视,您不会觉得开心的……”

“嗳!安托万先生……”

“不,不,不要争辩,看得出来,您觉得挺无聊的。您必定对我忠心耿耿,才肯决意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多米尼克,那会儿我对您说过,我对您的工作很满意,我知道您在本店有极大的归属感,因此我决定,您的薪水每月涨五十法郎。”

多米尼克低下头,一言未发,激动得满脸涨红。

“现在嘛,”店主接着说道,“您听我说。您什么也没有看到,我一点儿也不惊讶。我又仔细思考了这个问题,觉得于勒·姆瓦纳可能没有罪过。您会说,这只是一种印象。当然了,可是,五分钟之前,于勒·瓦兰来买了一把狗牙根刷子。您听了这个情况,肯定会完全理解我的意思,这我丝毫也不会奇怪……多米尼克,如果我好意思讲出来,我会要求过一刻钟,您再上楼去,怎么样?”

“为您效劳,安托万先生。”多米尼克带着不太自然的虚伪神态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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