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雕像(1948)

误火车  作者:马塞尔·埃梅

男士们还没有戴上划桨者草帽,也没有戴上巴拿马大草帽,女士们却已经戴好草帽了。律师的妻子,格兰道尔太太,肌肤特别细腻白皙,为了躲避四月份的骄阳,已经撑开了遮阳伞。在大十字街头,一些喝啤酒的人,还逗留在国家咖啡馆的露天座上,乐得观赏轻骑兵军官的红军裤、镶有肋状盘花纽的天蓝色上装,以及帕里索姐妹那种花枝招展的装扮,那是布莱蒙全城最惹眼的两个活宝。儒勒·弗雷维尔结了啤酒钱,留下两苏小费给连声道谢的招待员,他决定等几分钟再去约会地点。从昨儿起,他就处于急不可待的状态,足足提前一刻钟就离开家,途中不得不停在国家咖啡馆消磨时间。他也喜爱这家店的豪华:大理石面的独脚圆桌、绿色的植物,弥漫着锯末、雪茄和香水的气味。也许除了有集市的日子,平时这里的顾客大多都非常体面。他特别爱同轻骑兵军官相邻而坐,尤其赞赏他们看平民百姓的方式,仿佛视而不见,有点儿像透过了他们的身体。

终于时间到了,弗雷维尔站起身,伸手抚一抚礼服后襟,以确认垂了下来。他穿过大十字街头,踏上主街。他强挺着抵制诱惑,没有停在帽店的橱窗前照照自己的形象,但是走到书店前就再也撑不住了。他佯装对法兰西共和国新总统普恩加莱[1860—1934,法国政治家,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任共和国总统]的彩色肖像感兴趣,实则是在审视他自己的身影。在橱窗玻璃的映照中,这身影显示不完全,有空白处和透明处,灰突突的,暗淡无光,好似虫蛀了一般。尽管如此,他还是一见如故,十分满意,面颊随即潮热起来,觉得自己的形象极为端正,无可挑剔,体现出适度、雅致的特色,颇具英国绅士风度。从这方面看,他这双有排扣的靴子、这副砑光皮手套,同为淡黄色,就衬出了他那身灰礼服和条纹裤的价值,组成了一个成功的整体。还有他那银质的领带夹,制成鳄鱼的图形,给整身衣着定了轻快、俊俏的基调。弗雷维尔重又上路的时候,确信能给人一个好印象,从而赢得一筹。布莱蒙城上流社会人士,那些身份高的人物,再也没有一点点借口排斥一个体面的人:他这个人尽管出身低微,但是穿戴讲究,有资格跻身一个荣耀的族群。他信心满满,非常乐观,忽然瞧见迎面来了他的房东——博尼埃先生。房东驾着有篷的双轮轻便马车,沿主街上行。二人的目光相遇,博尼埃勒紧右侧缰绳,将马车停到人行道边,弗雷维尔趋步上前,高高掀起礼帽问候房东。

“我正要去您那里。”博尼埃悻悻地说道,他只是用鞭杆碰了碰帽檐儿,算是回礼。

“我也正准备给您写信呢,博尼埃先生。我等钱回流,要到月初了。”

“总之,您又往后推。十五号那天,您用过一周的话打发我,现在,又要推到下月初。您要当心,我的耐性是有限度的,您滥用得太过分了。”

弗雷维尔还要为他的诚意辩解,对方盯着看他,拉起缰绳说道:

“好家伙,您这身打扮,像个大阔佬。”

他愠怒地微微一笑,没有说再见,一抖缰绳,马车又动了。弗雷维尔再次摘帽施礼,可是,车子已经扬长而去。他继续往前走,心气儿受到挫辱,猛然感到穿着这套新的行头,身子不自在起来。房东的一句怪话,将他揪出飘飘然的状态,再回想一下自己的恭维态度,心里不免慌乱了。他的礼服、他的皮手套、他的皮靴,加起来总共花费了八十多法郎,并没有使他摆脱受辱的身份。这个博尼埃,据说拥有将近三十万法郎的财富,每一年的生活花销至少四百金路易(合八千法郎),恰恰是一个他去侯爵夫人府上要面对的那类人。他们两个人一接触,差距就显现出来。博尼埃傲慢,说话直截了当,而他,弗雷维尔,地位低微,连想都不会想,就毕恭毕敬,向人家献殷勤。在那里要出现的场面,刚才就是一次彩排,他们相会的情景,就这样定格了。何必自欺欺人呢?侯爵夫人、市长、本堂神父、公证人、上校,还有其余那些人,他们都已经知道他是干哪行的,有多少收入,以及有什么社会关系,且不说其他情况。在他们眼里,这身礼服并不能抬高这种贱民的职业:骑着自行车,跑遍周围的乡村,推销一种不知名品牌的罐装饼干。回想起那乡间土路,他十分厌恶,漫漫无边,不是泥泞就是灰尘暴土,坑坑洼洼,起伏不平,有积水,有裂缝,有陡坡,寒风吹面有如刀割,而且乡村食品杂货店商还疑虑重重,抱着敌视态度,执意要某一品牌,或者讨价还价。多少职业是那么美好。这位轻骑兵上尉,穿过主街,腋下夹着领带,大家无须知道他的姓名,就会对他十分敬重。且不说他必定是个贵族子弟。轻骑兵团的军官,无不出身于贵族之家。荣誉、天蓝色、招待会、单片眼镜、上流社会美妇、金钱、真正的生活,全都属于他们。弗雷维尔一时间又幻想自己就是轻骑兵上尉。矮个头儿,身体干瘦,他具备这种体形。况且,他还在第八十九重骑兵团服过役,如果再服役,就能当上下士,往后再晋升为中士——混到那份儿上也不赖,在骑兵团,有些人待得挺满意。然而,他舍弃了这一切,复员后,相继到专区政府当抄写员,在特里尔商场当售货员,给保险代理人当文书,还做过缝纫机推销员、银行职员、工厂出纳员,最终做了饼干推销员,这还不算他试干几周或者数月便鄙弃的各种工作。所经之处,最终他必定惹恼老板,引起员工的仇视。无论老板还是员工,都责备他热忱过度,进取心太强,未免自负,总不安于现状。愚蠢的人不能容忍一个运气不佳的人总想冒头。他时常想离开布莱蒙这座城市。他对这里太熟悉了,回忆他的穷苦家庭和他艰难的青少年经历,总是一片凶险的黑暗,遮蔽了他这才能的光辉。他多么渴望发迹,去闯荡里昂或者巴黎,然而没钱,负担又太重,就把他困死在这里了。他干的蠢事,就是娶了个洗衣女,一辈子都抛不掉,要知道,他跟这工人家庭的女儿结婚,难免受到拖累。比起任何外人,妻子对他更不理解。工人没有理想,她出生在这样的环境,就不足为怪了。二十岁的时候,她长得那么艳丽丰满,而她种体形,在平民身上,就会肥胖起来,倍加失态,简直不能戴帽子,那样会更加粗俗不堪。像他这样一个男人,总该有个拿得出手的女人,哪怕只是夏天的傍晚,坐在国家咖啡馆的露天座上,听交响乐队演奏《散步的白人》或者《快乐的寡妇》,跟顾客一起哼唱:“美好时光……让我们的心荡漾……”

他离开主街,走进一条狭窄曲折的街巷。住户的生活,似乎退隐到花园里,只是影影绰绰露出几处门脸。渐行渐近圣埃卢瓦街,侯爵夫人府要到了,弗雷维尔感到他的机遇在衰减。突然,他脸红耳热,睁大了眼睛,心开始猛跳起来。在这条没有行人的小街上,距离十五步至二十步远的门廊下,有一位盛装的年轻女子,小腿露到腿肚,右手伸进不敢再往上搂的裙子里面,左手在裙子外面摸索,似乎在尝试重新系上长袜带。裙子的精美白镶边拥着黑长袜里显得突出的小腿,由漆成浅色的门扉衬托出来。弗雷维尔觉得自己的目光附在裹着长袜的弧形腿肚子上,两个眼珠简直冲出了他的脑袋。那年轻女子听见他的脚步声,窘迫的脸转向他,于是,他认出了是库尔特曼太太,库尔特曼医生的妻子,他曾当过售货员的大商场老板特里尔的女儿。她麻利地放下裙子,尽量快步走开,小碎步绊到了紧身衣裙现在遮住皮靴的下摆。她的珍珠小手包吊在她的小臂上,雨伞的带子套在另一只手腕上,戴着露指手套的手,动作优雅地扶住绿色的大帽子,而帽子上摆动着一大支粗粗的鸵鸟毛,一边的帽檐儿几乎拂到了肩头。弗雷维尔跟在她身后走,目不转睛地注视人家。他还是看到了衣裙里面的那条小腿,看到了两条小腿,看到了双膝上面,目光迷失在了绣花彩饰深处。他甚至想象那年轻女子脱去了衣裙,裤子正面大敞四开,展现一种性感的渊深秘密,在布莱蒙上流社会的这个女人身上,却装饰着一个保险箱。库尔特曼太太听到身后有个男人一颠一颠的脚步声,似乎有些害怕,就拐进一侧的街道。弗雷维尔也冷静下来,自责刚才沉溺在那种令人厌恶的想象中。他并非最不讲道德的人。譬如上周,他就吃了亏,在周边一个村子的食品杂货店,到后间同老板娘调情,连一罐饼干也没有推销出去。那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他可以毫无顾忌,随便想入非非。即使最漂亮的女人,就她们本身而言,也只是女人而已,也许多那么一点儿道德。然而,出身好、受过教育、家庭又富有的女子,培养成了优雅的人,那便另当别论了。她们是修道院里长大的,会弹钢琴,会做绒绣,她们优雅的举止,不仅表现在沙龙里,而且跟随她们到床上。的确,上流社会的男士同她们相爱的方式,从来就不让她们真正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在库尔特曼家,一如在让道家,或者瓦洛通家,拥抱之前,要无休止地抚摩,几乎是不知不觉的行为,犹如一场谈话中一句简单的暗示。弗雷维尔始终认为,上流社会那些男人性器官缩得很小,富有细微变化,可以宠幸那些太太,又不触犯她们的羞耻感。当然,想象支配库尔特曼太太及其同类的下身,也有低俗和不忠的意味,差不多跟想着和拉克美或者米妞睡觉同样肮脏。可是,那条小腿的形象在弗雷维尔的头脑里挥之不去。他颇为伤心地想到库尔特曼博士的艳福,那个男人长相不佳,五官不正,留着浓密的黑胡子以掩饰丑相。弗雷维尔觉得,他在库尔特曼太太跟前成功的概率不亚于博士,尽管他的阴茎是普通百姓的类型,但是他力求愉悦、谨慎和令人信赖的温柔,准能博得欢心。

他走到圣埃卢瓦街,望见侯爵夫人府邸,所有这些胡思乱想便都逃之夭夭了。他在心里最后忠告自己,譬如不要拂弄胡须,要注意自己的关系,要让人明白自己熟知教会和三年兵役法。猛然,安静的圣埃卢瓦街充满了尖声的喧闹。下午四点,毗邻街区的小学一部分班级放学,途经那里。弗雷维尔远远认出他儿子古斯塔夫,一个十一岁男孩,头戴制帽,身穿黑罩衫。父亲走到侯爵夫人公馆的门口时,孩子们也就相距几步远了,可是,古斯塔夫稍稍落在后面,转身背向他,装作埋头看一个作业本。毫无疑问,孩子看见他了,父子的目光曾经相遇,孩子脸红了。弗雷维尔不自在,但也不奇怪,心里非常清楚古斯塔夫为什么躲避他:“他在同学面前为我感到害臊,觉得我穿的这身太讲究。”

受邀参加这次聚会的人,整体上反对接收儒勒·弗雷维尔为纪念委员会委员。市长的一番话道出了大家的心声,他强调这个弗雷维尔的妻子,一个爱饶舌的肥胖女人,根本谈不上长相,让她坐到荣誉席位的前排,实在有碍观瞻。唯独轻骑兵团指挥官厄泽埃尔·德·萨拉克上校,似乎保留自己看法。他大致抓住了与会者原则上持反对态度的缘由,然而,他客居该城,还跟不上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弯弯绕。譬如,他就理解不了,纪念荣誉委员会同意接纳食品杂货批发商阿尔弗雷德·戈比洛为委员,为什么如此强烈抵制儒勒·弗雷维尔进入,而这位先生比起那个商人来,职业的名头毕竟更扎实些。按说,这件事他并不很上心,他的这种异议很可能只是想想而已,怎奈那个批发商人突然插了几句,就消除了他的犹豫,态度强硬起来。

“从事了十一种行业,有十三场败局,”戈比洛先生朗声说道,“眼下,他是索尔兰牌饼干在本地区的推销员。他若是代表一个好品牌,那还有点意义。可是,索尔兰饼干,别逗我笑了。”

他果然笑起来。对此,德·萨拉克上校发问,儒勒·弗雷维尔先生跟将军,是否同属于一个家庭。提问题的语气十分冷淡,惊呆了所有在场的人。市长瞪大眼睛,注视脸红到领带的食品杂货商。侯爵夫人眼神流露出喜色,低下她那张嘲讽的老山羊脸,瞅着从她紫缎衣裙下探出的皮靴头。大家将一张张敬重的面孔转向她,认为唯独她能劝解上校息怒。

“上校,这件事情有些微妙之处,稍许超出我们的判断,”侯爵夫人说道,是一种会心的声调,“就我而言,我得承认看不大清楚其中的奥妙,不过,我感觉到了无比严肃的一点情况。换了本堂神父先生,他会讲得更清楚,告诉您在我们这样一座小城,道德水平和思想健康,可能取决于什么。”

“千真万确,”教堂议事司铎马尔丹赶忙附和道,“在这方面,有教养的人的榜样,以及因此而选择上流社会予以敬重的人,就至关重要了。”

“这话讲得再好不过了,”侯爵夫人赞同,“当然了,您的问题,也照样要求一种内行的回答。在这点上,要对您解释清楚,我认为在我们中间,没有比让道先生更合适的人选了。”

上校瞧了瞧让道先生,一副善气迎人的样子。让道先生则恼恨交加,面失血色。前一天,他还去找上校,抱怨轻骑兵团的一名上尉成为他妻子的情夫。他又嫉妒又愤恨,情绪非常冲动,一通诋毁轻骑兵,上校却回答说,上流社会的女士,在军营中屈指可数,他的军官们就不得不从俗找情妇了。

“如同许多军官那样,”让道先生讲起来,“弗雷维尔将军出身寒微。他于一八五〇年出生在于尔絮勒街,父亲在那条街上开锁匠铺。他有个堂兄弟,就是我们今天涉及的这个儒勒·弗雷维尔先生的祖父维斯帕先·弗雷维尔。那个堂兄弟,一辈子也没干什么正经事。他总打短工,干活儿没常性,就喜欢喝酒。他还去过非洲,在轻骑兵团服役。”

他交代最后这个情况时,鼻子还轻轻哼了一声,流露出点儿不易觉察的讥笑,衬托了他那不悦的声调。上校感到火气上来了。

“总而言之,”他说道,字字强调后半句话,“族亲关系是不容置疑的。”

让道先生微微颔首,单片眼镜后面闪起快意的目光。这些委员理解不了公证人双关的语意。然而,见上校坚持己见,让道先生又不免惊慌起来。上校的坚定态度,似乎引起了侯爵夫人的注意。市长也感觉到了危险,便发言了。

“上校,族亲关系,的确是不容置疑的。然而也应该了解,仅仅一周前,这个儒勒·弗雷维尔先生还不知道他是将军的曾侄孙,之后偶然才得知这一点。再说,将军本人三岁就离开了这座城市,终生没有回乡,在他漫长的军旅生涯中,他也从来没有在意过是否还有族亲留在世上。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这位儒勒·弗雷维尔先生,打出了这样一门远亲的旗号,依我看未免失当。”

“有何不可?如果我理解没错的话,弗雷维尔将军对他出生地的城市抱着同样漠不关心的态度,可是这座城市,照样给他竖起了一尊纪念雕像。”

这种快语毫无顾忌,所有委员似乎都十分诧异,多数人深感挫伤。一下子冷场了。德·萨拉克上校也觉出自己言语过当。况且,他占了上风,就该适可而止,于是表明,归根结底,整个这件事与他并没有什么干系。气氛这才缓和下来,轻轻的议论声传遍各座席。大家意见达成一致,侯爵夫人吩咐仆人,去把儒勒·弗雷维尔先生带进来。

众人望见客厅门口出现一个矮小的男人,一件灰色礼服紧束瘦溜的腰身,一副新手套握在左手中。他那头发抹了油,胡须打了蜡,他那张皮包骨的脸瘦骨嶙峋,棱角挂着阳光,闪闪发亮形同金龟子,他的形象,在上校看来,甚至在侯爵夫人眼里,还不算讨厌。当然,她还下不了决心伸出手去,略一颔首,又动一动眉毛协助表示欢迎。

“弗雷维尔先生,”侯爵夫人说道,“感谢您来到舍下。我邀来这些先生,恰恰是要请您遵照自己的心愿,同委员会谈一谈您此行的要求。”

新来者坐到指定座椅上,用他那闪亮着忧惧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周围的客人。乍一看,胡须、单片眼镜和怀表链涌入眼帘,乱糟糟一片。他惊魂稍定,那些单片眼镜和胡须才完全明晰了。委员们的面孔都那么冷酷无情。他情愿相信,通情达理能取代这种刻板的态度,大家正期待他的言谈举止,以便决定他是否够资格进入委员会。

“首先,”弗雷维尔说道,“我要感谢侯爵夫人和整个委员会,能赏光聚会审查我的请求。我在此明确表示,一定老老实实,不带偏见,回答可能向我提出的问题。”

侯爵夫人则保证,他的诚意令她感动,但是语气透出一种和善的嘲讽。其他委员依旧沉默,不动声色。弗雷维尔心中开始没了准星,责问自己何以想得如此简单,即将入驻委员会,跻身布莱蒙城这些地位最高的人当中。他们都拥有仆人、电话、三角钢琴,还订阅了《画报》,而他既没有财富,也没有地产,既没有地位,也没有家族地下墓室。他一定会怎么进来怎么出去,这才叫顺理成章。

“我本想凭着将军亲属的身份,能以某种方式效力。”

“您这种想法令人敬重,”市长回答道,“不过,完全坦率地讲,我看不出您能凭什么效力。纪念雕像正在落成,剪彩的日子差不多定了,邀请函业已发出。委员会成立有半年了,因此,纪念委员会未经准备,不可能再追加一名新委员。那样的话,就要敞开门,其他跟您同样不能入选的人,也会提出申请了。”

弗雷维尔被排除了。座位上的胡须、肚腹、皮鞋满意地骚动起来。戈比洛,食品杂货批发商,声音憨厚地对弗雷维尔说:

“您就别管这些事儿了,弗雷维尔先生,这无助于您的事儿的进展。”

“我申请加入委员会,并非为了促成我的事情,”弗雷维尔辩驳说,“在这个问题上,谈不到我自己的事情。”

“我完全赞同您的见解。”上校朗声说道。

市长再次瞪了食品杂货商一眼,可是,弗雷维尔有了上校的支持,振作起来,抓住机会重又站住脚。

“我认为当下,最危险的念头正取得进展,在办事情之前,有不少东西需要打理。”

上校点头同意,侯爵夫人也一样,然而,让道先生却撇了撇嘴。其他人审慎地保持缄默,只在心里琢磨,这个儒勒·弗雷维尔意欲何为。

“我要加入委员会,既不是为了促成我的事情,也不是为了出风头。要知道,我认为弗雷维尔将军是我们当中最伟大的一个人,而我要教育我的两个儿子热爱祖国,并期望得到回报,就很想让他们亲身参加即将举行的仪式,亲眼看见对一位英勇的将官、一位有远见的爱国者的纪念。”

侯爵夫人和德·萨拉克上校交换眼色,表示首肯,然而,委员们依然持保留态度。

“昨天晚上,我还对我的长子——一个十七岁的大男孩说:假如弗雷维尔将军还活在世上,他就能让全国理解明智的声音,不让饶勒斯[1859—1914,法国社会主义运动的主要领导人,他在文学、哲学和历史等方面学识深厚,又长于雄辩]们,以及其他出身底层的政客给吓住,这些人极力玩弄普鲁士人那套把戏,抨击三年兵役法。”

“讲得好!”上校嚷了一声。

他屁股离开座椅,站了起来,上身朝前探去,用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下这些小模小样的人,使得他们当中的半数,即五六个人不再拘谨,开始谈论三年兵役法,还广泛地谈起当前的政治形势。弗雷维尔通过贬损无神论和所得税,找到了唱高调的话题,让一些委员开始忽略他既无财产,也没有家族地下墓室。他们颇有兴致地听他的言谈,对他宣扬的信念取其乐观的一面,又不完全上当受骗。不久,就只剩下公证人让道一人态度尖锐,敌视这名申请者。儒勒·弗雷维尔喜爱军人,尤其显见引起了德·萨拉克上校的兴趣,令他极为不快,以至引发了他对三年兵役法近乎敌视的念头。上校终于毫不客气,打发他回座位,然后兴致勃勃,俯身对侯爵夫人低声说,将军的这位侄孙给他的印象极佳。“为什么他不能成为我们委员会的委员呢?”他说道,“我们已经接纳了一个杂货批发商和一个反军国主义者公证人。”侯爵夫人被这种理由说动,几次跟申请者寒暄几句。她的这种态度,市长和本堂神父无不看在眼里,都害怕惹她不快。让道先生面部抽搐失态,窥视着委员会立场变化的迹象,他见上校准备发言,明确支持弗雷维尔,便抢先朗声说道:

“委员会似乎丢掉了我们会议的真正议题。我们当中一些人,仿佛受到了儒勒·弗雷维尔先生和已故将军的亲戚关系的影响。然而,我有责任告知诸位,将军在本城区还有三个侄孙,他们是昂塞勒姆·弗雷维尔,工厂的技工;莱翁·弗雷维尔,大磨坊的车夫;第三个,约翰·巴里耶,商贸咖啡馆的伙计。”

“显而易见,”市长指出,“我们若是接纳了儒勒·弗雷维尔先生,就毫无理由排斥其他三个人。”

“诸位想一想吧,”公证人又说道,“在参加仪式的人物中,还有参议院议员和大主教。让德·维尔布恩大主教去恭维一个车夫,或者一名咖啡馆伙计,你们看得下去吗?”

这样的场景惹得委员们微笑起来。儒勒·弗雷维尔也笑了,但这是出于怯懦,是为了表明他跟他们一样,不会麻木不仁,能够理解这样一种设想所包含的幽默。这回,戏演完了。侯爵夫人终于镇定下来,而上校本人,尽管很想反驳公证人,但认为现在断乎难以辩驳。委员们都长出了一口气,相互交换意图明确的眼色。

“弗雷维尔先生,委员会非常遗憾……”

市长的话,弗雷维尔几乎充耳不闻,他聚敛浑身仅余的气力和解数,以便告辞。体面地撤离,尚可给委员会成员们留下一丝愧疚,也未可知。他这样顾虑着尊严,还能挺直身板出门,可是回到街上,就再怎么也撑不住了。足足折腾了一周时间,追求荣耀的热忱,随同他的希望一齐跌落谷底。纪念委员会拒绝认可他同将军的亲属关系。纪念雕像揭幕的那天,他不会坐到贵宾席上面对布莱蒙全城的民众了。他本可以风风光光在城区开展活动,陪同公证人和上校出现在国家咖啡馆,起草请柬,许诺工作岗位,讨论揭幕典礼的程序,还有,会见某个熟人,以忙碌的口气对人家说:“亲爱的,请原谅,我得看看我叔祖的纪念雕像工程进展如何。”在这一周里,他不止一次考虑这次争到的地位,他可能从中捞到什么好处。一切都化为泡影。微开的缝隙,让他瞥见喜人的前景,随即又关闭了。他又跌回劳苦而黯淡的生活轨道。他什么也不是了。礼服和砑光皮手套,都变成了可笑的装饰品。弗雷维尔哭的心都有了,一时又幻想委员们见证了他的伤感,都于心不忍,又赶紧撤回他们的决定,纷纷向他表示热情的关切。他想到这种回心转意和感情的流露,非常强烈地感动了他自身,不由得眼泪流下面颊。他擦了擦泪水,不免惭愧,自己何以耽于如此羞辱的假想中,再一转念,他竟然流了泪,果真让市长或者公证人窥见,可能引起的嘲讽会远远超过同情。他喜滋滋想起那些传闻,揭示公证人的妻子,让道太太的妇德,以及布莱蒙的市长,瓦洛通的财富来源。受到不公正迫害的意念掠过他的心头,却不敢停留,不过这回,他排除了一直抱有的对他们高看的偏见:认为委员会委员及其同类跟他不一样,可能天生是另一种材质。

弗雷维尔一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妻子的肥臀。她跪在过道的瓷砖地上,用大盆水洗衣裳,没有听见开门声响,继续用狗牙根刷子刷洗。她穿着粉红色短裙,坐在脚后跟的臀部圆滚滚的,宛如庞大的穹顶。一时间,他一动不动,怀着恶意审视这臃肿的躯体,想要从中看出他失败的原因之一。过道尽头的一扇房门半打开,走出欧仁,他十七岁的大儿子。欧仁少年老成,在布莱蒙中学上一年级,获得半膳奖学金。他能让所有学科老师都十分满意,成为弗雷维尔的骄傲,指望将来能当上军官。他扬头示意,询问谈话的结果,得到摇头否定的回答,他非常惊诧,露出极度失望的表情。玛尔特·弗雷维尔猜出丈夫回来了,扭过头去,明白了回答的意思。她站起身,在围裙上擦着两只肥胖的红手,说道:

“看来,他们打发你回家睡觉了,嗯,所有你那些漂亮的先生?我跟你说得还不够吗?哼!你往委员会里插一腿,还不是白费劲儿!你这么干,就能往家里拿钱,是吧?!”

“好了,”弗雷维尔咕哝道,“生活当中,不是只有钱才重要。”

“当然了,”玛尔特嘲笑道,“重要的事儿,就是打扮成穿礼服的先生。可是我呢,去买东西,食品杂货店老板并不想了解我丈夫的穿戴,肉铺老板也不闻不问。他们感兴趣的是,买东西给钱。为了去委员会,白折腾了多少天,也不能给我们当饭吃。其实,你早就应该想到……”

欧仁早已溜走,怕给母亲抓去当旁证。弗雷维尔没有情绪争论,此外,他也认为老婆占了上风。于是他嚷道,他这家成了地狱,跟一个没有理想的人一起,简直无法生活了。他打开过道旁的一扇小门,走下四级台阶,把自己关进厕所里。他对着便池撒尿的工夫,玛尔特还隔着门跟他说话:

“儒勒,你清楚,我并不想惹你生气,可是你也知道,因为钱的事儿麻烦不少,房租拖延没交,欠我姐七十法郎,今天早晨她还问我要来着。我知道他们接受你进委员会,会让你特别高兴。一方面,我也同样会高兴,但是,你说得漂亮不顶用,典礼仪式,处处总要花费。另一方面,儒勒,听我说,你没有看透。我们这样的人,跟那些人搅和在一起干什么呀?”

这些话恰恰是他听都不要听的。他出于报复,希望引起他妻子担心,就决定待在厕所里,一声不吭。气味实在难闻,他只好将鼻子伸向采光的小窗洞。狭小的窗口对着一条死巷,他能看到几米见方的地块。对面靠墙角站着一个男孩,身穿黑罩衫,头戴皱巴巴的制帽,伫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似乎在监视死巷的入口。铺石马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表明走来一个男人。果然,他的视野里出现一名轻骑兵,衣着单薄,腋下夹着一个小包,身后随即又出现一个玩着球的男孩,有十岁至十一岁。弗雷维尔经常遇见这个男孩,有父母陪伴,即上校和德·萨拉克太太。估计他们将孩子交给了勤务兵,而勤务兵来死巷找洗衣妇或修鞋匠。这孩子身体瘦溜,穿戴讲究,相貌俊秀。他那件蓝呢子短外衣上了浆,有大高领,扎一条大花白点蓝领带,戴一顶耶稣会学校学生的垂边制帽。古斯塔夫没有离开墙角,敏锐的目光追随那男孩,脸上的表情讥笑而冷酷,是父亲没有见过的。萨拉克家的男孩似乎没觉察到有人在监视他。他边走边玩球,将掷到地上弹起来的球接住。弗雷维尔很快就看不见那孩子和那名轻骑兵了,但即使是从全城男孩的声音当中,他也能听出那清亮嗓门儿干脆的声调:

“我在这儿等您,”孩子对勤务兵说,“您快点儿啊。”

勤务兵朝死巷里面走,脚步声渐远渐弱,在铺石路上拍球的啪啪声,随即传到弗雷维尔的耳畔。古斯塔夫一直守在观察的位置,不过,他的后背缓缓离开所靠的墙壁,凝注的眼神放射出更为冷酷的光芒。父亲用不着纳罕,就知道儿子心里闹腾着什么情绪。从前,他自己也经受过,就在此刻,他毫不费力又感受到了,而且十分强烈,震颤着身心,竟使得这对父子之间,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共鸣。拍球的声响靠近了,现在似乎到了厕所的窗下。突然,他瞧见不平的铺石路面上,皮球缓缓滚向古斯塔夫。古斯塔夫稍一抬脚,就踩住了皮球。德·萨拉克上校的儿子走向古斯塔夫:

“这是我的皮球,”他冷淡地说道,“请把球还给我。”

古斯塔夫先是嘿嘿冷笑,见对方坚持索要,就恶狠狠地骂道:

“傻×。狗娘养的耶稣会校生[从前法国大量存在耶稣会办的私立学校,学生称为“耶稣会校生”]。”

小萨拉克脸涨红了,想不出一句回骂的话。古斯塔夫跨前一步,跟他面对面,又补充一句:

“不许你到这些街道来。”

弗雷维尔在厕所里激动得脸都红了。他与古斯塔夫同心同德,儿子的一声喝令,激得他热血沸腾。上校的儿子神态非常窘迫,他朝死巷尽头望了一眼,可是不见勤务兵出来。古斯塔夫发出禁令的深厚含义,想必他完全理解了,因为他没有提出任何疑问。他甚至可能隐约意识到,他踏入这些街道的行为不当,至少不够谨慎,因而陷入尴尬境地。不管怎样,他没有反击。

“小傻×,现在,闭起你的臭嘴!”古斯塔夫又强调一句。

这下子,小萨拉克认为必须发声了,他运了一口气,同样爆出粗口。

“你的嘴更臭,说话像放屁。”他说道,还保持一种高雅的声调。

弗雷维尔将脑袋钻进窗洞,不想漏掉一点点这一场景,只见两个男孩扭打起来,他心里便祝愿他儿子获胜。古斯塔夫比对手略显敦实,而且惯于这种打架斗殴。萨拉克打斗时形同女孩子,张着小巴掌乱抓,揪人耳朵和头发。他俩在铺石街道上滚打,古斯塔夫明显占了上风。死巷深处忽然传出勤务兵的奔跑声,弗雷维尔好不气恼。古斯塔夫看到了危险,设法停止厮打,成功地窜入一条幽暗的过道。小萨拉克艰难地爬起来,鼻子流了血,膝盖磕破了,一条裤腿扯掉了半截,他的白衣领、他的花点领带,都沾满了鲜血,耷拉着歪歪斜斜。

“他妈的,怎么搞成这样子!”勤务兵哀叹,“我可怎么向太太交差啊?您就不能老老实实待一会儿吗?”

“是那个小流氓先动手的。”孩子解释。

弗雷维尔一听这话,真是怒不可遏,他尽力往窗洞里钻,头皮都让棱边蹭破了,气急败坏地嚷道:

“不对,是他先动的手!是萨拉克!是上校。”

勤务兵和小萨拉克朝死巷口走去,心思全放在这场飞来横祸上,甚至没有回头望望。弗雷维尔什么也看不见了,离开了窗洞。现在已真相大白,他犹如困兽,在小间里开始打转。事实上,萨拉克才是始作俑者,带着他那浆洗过的大高领、他那勤务兵、他那花点领带、他那漂亮的蓝呢外衣,以及到处陪伴他的一整队看不见的扈从,来到这条死巷,而那队扈从主要有纪念委员会的委员们、他们的家庭、他们家中的大钢琴、他们的仆役。说起来,古斯塔夫并没有看错。

弗雷维尔离开厕所,径直跑到卧室,脱掉礼帽和礼服,换上一顶软帽和西服上衣,几乎马上就出来了。玛尔特听见房门响,来到厨房门口察看,只见丈夫大步流星走过去,面颊红红的,两眼炯炯放光。

“你去哪儿啊?儒勒,你不会去干傻事儿吧?儒勒!”

弗雷维尔不搭理妻子,跨出门去。他感到满腔正义的怒火,激发他反对委员会那些成员及其同类:一帮反动分子和教权主义者,他还自责视而不见他们的专制。现在他看明白了,那些人总是处处都要控制,根本不尊重才能和智慧。那些高傲的伪君子,同神父、耶稣会士、挎着战刀的军人沆瀣一气,将天真者和无知者投入一种屈辱的生活境况,逼他们为提高地位,不得不买房产,买树林,买自家乘坐的马车和俄罗斯债券,还为打扮他们的妻子大量购置金银首饰和带羽毛的帽子。他们对受害者十分无礼,他们那一整套高雅言谈举止存在的价值,无非是抬高他们的身份,甚至不遮掩露骨的现实行为。然而,这种不公正引起报复的呼声,并非无谓之举。时候到了,应该高高举起反抗的战旗,彻底扫荡那些金玉其外、思想陈腐的败类,必须掀倒这尊会带来灾难的、不公正的纪念雕像,揭露厚颜无耻的利己主义,驱散迷信的黑暗,终结本堂神父滑稽可笑的仪式和军官们的骄横傲慢。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新世界的曙光必将升起,照亮注定塌毁的旧建筑的废墟。

点灯人开始每天巡回,举着长杆上的火苗,点亮街上的煤油路灯。这工夫,弗雷维尔也高昂着头,步伐坚定,走上主街。一种沉着冷静的权威,从他的周身散发出来,不过此刻,他那变得冷峻的目光,透着投身社会变革的意志的冲动。他领悟了古斯塔夫的这堂课,前去报名参加了激进党。

上一章:参孙 下一章:名叫马...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