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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无可慰藉 作者:石黑一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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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睡多久,电话铃就在耳边响起。我由着它响了一会儿,然后终于坐起身,接起电话。 “哦,瑞德先生。是我,霍夫曼。” 我等着他解释为何扰我清梦,但酒店经理没有继续说下去。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他又说道: “是我,先生。霍夫曼。”又一阵停顿,然后他说:“我在下面大厅。” “哦,是吗。” “很抱歉,瑞德先生,或许您在忙乎什么吧。” “事实上,我正在睡觉。” 这话好像让霍夫曼吃了一惊,因为之后又是一阵沉默。我很快笑了笑,说: “我的意思是,刚刚躺下,可以说。自然不会睡得很沉,直到……直到今天的工作全部结束之前。” “没错,没错。”霍夫曼听起来松了口气。“就是喘口气,这样而已。非常理解。呃,无论如何,我会在楼下大厅等您,先生。” 放下电话,我坐在床上想怎么办。我仍旧疲惫——才睡了那么几分钟——非常想忘记刚才这一切,继续睡觉。但最后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就起了身。 我发现自己穿着浴袍就睡着了,正欲脱下更衣,突然觉得干脆就穿着它下楼去见霍夫曼吧。毕竟,晚上这个时候,除了霍夫曼和接待员,不可能再遇见别的人了,而且穿着这身装束下楼可以婉转而又明确地告诉他:时辰已太晚了,他在妨碍我睡觉。我出门进了走廊,向电梯走去,心里特别恼怒。 至少起初,浴袍好似发挥了预期的作用,因为我一进大厅,就听到了霍夫曼的开场白:“很抱歉打扰您休息了,瑞德先生。这一路奔波,您一定很累了。” 我丝毫不想隐藏我的疲惫,一只手捋过头发,说道:“没关系,霍夫曼先生。但我相信这不会太久吧。其实我现在挺累的。” “哦,不会太久,绝不会。” “好。” 我留意到霍夫曼穿着一件雨衣,雨衣下,一身晚装,系着宽腰带,打着蝴蝶领结。 “当然,您应该听说了,那个坏消息。”他说。 “坏消息?” “是坏消息,不过请允许我这样说,先生,我有信心,非常有信心,这坏消息不会引起严重后果。我相信,到天亮之前,您同样会如此确信的,瑞德先生。” “我肯定会的。”我说,安慰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我断定此番情形严重且无望,所以直截了当地问道:“很抱歉,霍夫曼先生,您说的坏消息是指什么?最近有这么多坏消息。” 他警觉地看着我。“这么多坏消息?” 我大笑了一声。“我是说非洲的动乱,等等。到处都有坏消息。”我又大笑。 “哦,我明白了。我说的坏消息当然是指布罗茨基先生的那条狗。” “啊,是吗。布罗茨基先生的狗。” “您一定会赞同,先生,这可真是不幸。时机不好啊。我处处小心谨慎,却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他恼怒地叹了口气。 “是的,太糟糕了。太糟糕了。” “但我说过,我很有信心。是的,有信心这事不会引起任何重大挫折。但这会儿,要不我们立刻出发?其实,我现在想,您是非常正确的,瑞德先生。这会儿出发时机最好不过了。意味着我们不会到得太早或者太晚。非常正确,应该冷静地处理这些事。千万不要惊慌。先生,那么我们出发吧。” “呃……霍夫曼先生。我好像判断失误了,这种场合我却穿了这身衣裳。您不介意给我几分钟上楼换件衣服吧。” “哦。”霍夫曼飞快地扫了我一眼。“您看上去好极了,瑞德先生。请别担心。呃,”他焦急地看了看手表,“我们还是出发吧。是的,这会儿时机刚好。请。” 外面漆黑一片,雨水连绵。我跟着霍夫曼绕过酒店大楼,沿着一条小径,走进了室外的一个小停车场,那里停着五六辆汽车。一盏孤寂的路灯紧紧地固定在一个栅栏柱上面,借着灯光,我能分辨出路前面地面上的一个个大水坑。 霍夫曼朝着一辆黑色的大轿车跑过去,打开了客门。我一路走过去的时候,能感觉到雨水不停地渗进拖鞋。我正要上车,一只脚却踩进了一个深深的水坑,完全湿透了。我惊呼了一声,但霍夫曼已经急急忙忙绕到驾驶座一侧了。 霍夫曼载着我开出停车场,我则使劲地在柔软的车地板上弄干双脚。我抬起头,发现车已经开出了停车场,行驶在主干道上了,我吃惊地看到交通变得异常繁忙。此外,许多商店和饭店现在都苏醒过来,成群的顾客在亮闪闪的窗户里面转悠。我们继续开着,交通逐渐拥挤起来,直到市中心附近某处,我们夹在三车道的车辆中间,完全停滞了下来。霍夫曼看了看手表,绝望地猛捶方向盘。 “太倒霉了。”我同情地说道,“不久前我刚出来的时候,整座城市好像睡着了一样。” 他正出神,心不在焉地说道:“这座城市的交通越来越糟糕了。我不知道有什么解决办法。”他又猛捶了一下方向盘。 接下来几分钟,车慢慢往前挪动,我们默默地坐在车里。然后霍夫曼轻轻地说道: “瑞德先生一直在奔波。” 我以为我听错了,但他接着又说了一遍——这次有礼貌地轻轻地挥了挥手——我意识到,他是在排练,到目的地之后如何解释我们迟到的原因。 “瑞德先生一直在奔波。瑞德先生——一直在奔波。” 我们继续行驶,穿梭在夜间繁忙的交通中,霍夫曼继续时不时地低声嘟囔着什么,大部分我都没听清。他已然进入自己的世界,看起来越来越紧张。中间有一次,我们没能及时赶上绿灯,我听到他嘟囔道:“不,不,布罗茨基先生!他是个极好的、极好的一个人!” 最后转了个弯,我们驶出了城市。不久,高楼大厦消失了,我们行驶在一条长长的小路上,周围是一片漆黑的开阔地——可能是农场——两边都是。交通稀疏,可以让这辆大马力汽车加速行驶。我看到霍夫曼明显地放松下来,接下来他对我说话时,已基本恢复了以往的彬彬有礼。 “告诉我,瑞德先生。您对酒店的一切还满意吗?” “哦,是的。一切都很好。谢谢。” “您还满意您的房间?” “哦,是的,是的。” “床,舒服吗?” “非常舒服。” “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我们确以我们酒店的床而自豪。我们定期更换新床垫。这城里其他酒店没有一家像我们这样频繁地更换床垫。这一点我是了解的。据我们许多所谓的竞争对手说,我们淘汰掉的床垫,还能再多用上几年。您知道吗,瑞德先生,假如我们把五个财政年度中淘汰掉的所有旧床垫一个个立起来,头对头地纵向排列,我们就能沿着主干道,从市议会开始,顺着喷泉一路下去,绕过斯泰恩盖斯街街角,直达韦格尔先生药房,构成一条长线呢。” “真的吗?真是了不起。” “瑞德先生,请允许我直言相告。对您房间的安排我考虑了很多。在等您来的那些日子,自然地,我花了很长时间考虑为您安排哪个房间。大部分酒店会很简单地回答这个问题:‘店里哪个房间最好?’但在我的酒店却不是这样,瑞德先生。这些年来,这么多房间我都给予了足够的关注。有些时候我变得——哈哈!——像人们说的,着迷了,是的,对这个或者那个房间着迷了。一旦我看到某个房间的潜质,就会花几天时间深思熟虑,然后,我会细致地加以翻新,使之尽量符合我的想象。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但很多情况下,经过一番努力之后,结果会很接近我脑中的想象;当然,这样是非常令人满足的。可是——或许是我性格上的某种缺陷使然吧——我一旦完成了一个房间的翻新,令我心满意足之后,我就会被另一个房间的潜质所吸引。不知不觉地,我发现自己把大量的时间和心思花费在了新的工程上。是的,有人称之为强迫症,但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妥。没什么比酒店按照一成不变的理念装饰一个个房间更沉闷不堪了。就我而言,每个房间都应按照其各自的特点加以考虑。总之,瑞德先生,我的意思是酒店里没有哪间房是我最喜欢的。所以考虑再三之后,我断定现在您使用的这个房间一定最令您满意。但见到您之后,我就不那么确定了。” “哦,不,霍夫曼先生,”我插嘴道,“现在这房间很好。” “但自从见到您之后,从早到晚我一直断断续续在考虑这个问题,先生。我觉得,在我脑海中,您在气质上更适合另一间房。要不明早我带您去看看吧。您肯定会更喜欢的。” “不用了,霍夫曼先生,真的。现在的房间……” “请允许我坦白相告,瑞德先生。您的莅临,可是让您现在的这个房间首次面临真正的考验。您看,自四年前对它进行概念重建后,这个房间第一次迎来了真正尊贵的客人入住。当然,我先前无法预计到有一天您会驾临我们这里。但事实是,设计那个房间的时候,我脑海中想象的是一个与您很相似的形象。我想说的是,您看,只有现在,只有您的到来,才正好让其发挥了其本身的意义。而且,呃,我能清晰地看出四年前做了几个关键性的错误判断。太难了,以我的经验判断。不,毋庸置疑,我非常不满意。您跟这房间不合。我有个提议,先生,我们想让您搬到343,我感觉那里更适合您。在那儿,您会感到更宁静,睡得更香甜。至于您现在的房间嘛,呃,我从早到晚时断时续地在考虑,按目前的情形看,我觉得把它拆掉得了。” “霍夫曼先生,真的,不!” 我喊出这话的时候,霍夫曼眼睛从路上挪开,诧异地盯着我。我大笑,很快地又恢复原状,说道: “我的意思是,不用因为我这么麻烦破费。” “我是为了自己心安啊,我向您保证,瑞德先生。酒店是我毕生的心血。但在那个房间上,却犯了一个糟糕的错误。我觉得没有其他方法,只得把它拆了。” “霍夫曼先生,那个房间……实际上,对它,我非常有感情。我真的很满意。” “我不明白,先生。”他看起来真的很疑惑。“那房间明显不适合您。现在我见到您本人了,就更确定了。您不用这么客气。发现您特别迷恋它,我很吃惊。” 我突然大声笑了笑,可能是夸张地大声了点。“根本没有的事。特别迷恋?”我又大笑,“只是个房间而已,仅此而已。如果需要拆掉,那就得拆掉吧!我会开开心心地搬到另一个房间的。” “啊。很高兴您这样看。对我来说,瑞德先生,不只是在接下来您逗留的期间,而且在未来的几年里,只要一想起您曾在我酒店下榻,却要被迫忍受如此不适的房间,我就会懊丧无比。我真的不知道四年前,当时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完全估计错误!” 我们在黑暗里已经疾驰了一段时间了,却没有遇到其他车辆。远处,我隐约看到几间房子,可能是农舍吧,但除此之外,没什么东西穿透道路两侧空旷的漆黑。我们继续默默开了一会儿,然后霍夫曼说道: “真是背啊,瑞德先生。那只狗,呃,虽说不小了,但再活个两三年还是容易的。准备工作一直都很顺利。”他摇了摇头。“时机太糟糕了。”然后,他扭头对我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但我有信心。是的。我有信心。他现在不会受影响的,甚至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影响到他。” “或许应该再送给布罗茨基先生一只狗,权当一件礼物呗。或许给他只小狗仔。” 说这话的时候,我没多加思索,但霍夫曼却做出一副慎重考虑的样子。 “这个不好说,瑞德先生。您一定注意到了,他特别喜欢布鲁诺,几乎就这么一个伴儿,他应该仍在哀悼。但也许您是对的,既然布鲁诺走了,我们必须要缓解他的孤寂。或许可以养其他的动物,能慰藉人的。比方说,一只笼中小鸟。然后,到时候,等他准备好了,再给他引荐一只狗。我也说不准。” 随后他沉默了几分钟,我猜他在想其他的事情。但突然,他盯着在我们面前延展的黑漆漆的小路时,大声嘟囔道: “一头公牛!是的,一头公牛,一头公牛,一头公牛!” 但此时,我对布罗茨基先生的狗这整件事已心生厌烦,于是我一言未发,在座位上往后一靠,决定在行程剩下的时间里好好放松一下。过了一会儿,为了了解我们这次前去处理的一些事情,我对他说:“希望我们不会太晚。” “不,不,正好。”霍夫曼回答,但他好像心不在焉。过了几分钟后,我听到他再次尖声嘟囔道:“一头公牛!一头公牛!” 过了一会儿,我们驶离了宽阔的马路,进入了一个舒适的住宅区。黑暗中我能看到一幢幢有独立庭院的大房子,四周往往围着高墙或者篱笆。霍夫曼小心翼翼地在林荫道上绕行着,我听到他又一次小声排练着他的台词。 我们穿过几道高高的铁门,驶入一个大公馆的庭院。已有很多车停在了庭院周围,酒店经理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车位。然后他下车,急急忙忙地朝前门入口处奔去。 我又在座位上了待了一会儿,打量着这栋大房子,想找出一些我们将要出席的场合的线索。房子正面是长长一排几乎落地的大窗户。大部分拉着窗帘,都亮着灯,我看到屋子里的情况。 霍夫曼按响了门铃,示意我过去。我下车,大雨已经变成了毛毛细雨。我紧紧地裹着浴衣,向大房子走去,小心躲开水坑。 一位女仆打开大门,引导我们走进宽阔的门廊。门廊两边装饰着巨幅肖像。女仆似乎认识霍夫曼,她接过他的雨衣,他们快速交谈了几句。霍夫曼驻足片刻,对着镜子拉直领带,然后才带路向房子深处走去。 我们来到一个大房间,里面灯光熠熠,招待酒会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现场至少有一百人,个个身着时髦晚礼服,站着,举杯,相互交谈。我们站在门口,霍夫曼在我面前举起胳膊,好像要保护我,目光凝视,扫寻了一遍屋子。 “他还没到。”他终于低声道,然后扭头对我微微一笑,说:“布罗茨基先生还没到呢。但我坚信,坚信他马上就到。” 霍夫曼转身背对着房间,一时间好似不知所措。然后他说:“请您在这儿等一会儿,瑞德先生,我去找伯爵夫人过来。哦,如果您不介意,请靠后站一点——哈哈!——让别人看不到您。您还记得吧,您应是我们的大惊喜啊。请,我不会离开太久的。” 他走进房间,好一会儿,我看着他的身影在宾客中穿梭,他焦急的步态和周围欢乐的人群形成鲜明对比。我看到有几个人想跟他攀谈,但每次霍夫曼都是心不在焉地微笑一下,然后继续急忙前行。最后,他离开了我的视线,或许是想再次找到他,我向前移了几步。这时候我定是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因为我听到身边一个声音对我说:“啊,瑞德先生,您到了。您终于来了,我们多么开心啊。” 一位约莫六十岁的胖女人把手放在我胳膊上。我笑了笑,低声客套着,她回答道:“这儿每个人都急切地想见到您。”说着,她开始坚定地领着我往人群的中心走去。 我跟着她,挤过一个个宾客,胖女人开始问我问题。起先,是些有关我健康和行程的常规问题。但之后,我们绕着房间继续前行时,她极其详细地盘问起酒店的情况。没错,她问到如斯细节——我是否对肥皂满意?我对大厅里的地毯有什么看法?——我甚至开始怀疑她是不是霍夫曼的职业竞争对手,非常恼火我住在霍夫曼的酒店里。然而,她经过人群时频频点头微笑,当中表现出的态度和礼仪让人毫不怀疑她就是主持这些活动的女主人,我断定她就是伯爵夫人。 我以为她要么会带我去屋里某个特别的地方,要么是见某个特别的人,但不一会儿,我明白了我们正在慢慢绕圈。事实上有好几次,屋里某个地方,我肯定之前我们已经走过至少两次了。让我很好奇的另一件事是,尽管很多人扭头向女主人打招呼,但她却根本无意介绍我。此外,虽然一些人不时礼貌地冲我微笑,却似乎没人对我特别感兴趣。可以确定的是,没人因我从旁经过而中止交谈。这让我有点困惑,我本来都已经下决心好好应付那些寻常却又憋闷的问题和恭维了。 又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这整个屋里的气氛有些怪——整个欢乐的气氛有一种被迫,甚至是戏剧性的感觉——虽然我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之后,我们终于停了下来——伯爵夫人与两个珠光宝气的女人攀谈了起来——而我也终于有机会环顾四周,了解情况。那时,我才意识到这场合根本不是鸡尾酒会,其实这些人正在等着入席;晚宴本该至少两小时前就开始的,但伯爵夫人和她的同仁们却不得不推迟开席时间,因为不只布罗茨基先生还没到场——他是官方贵宾——还有我亦未到——晚宴上的大惊喜。我继续环顾四周,渐渐明白了我们到之前发生了什么。 眼前是迄今为止为了向布罗茨基先生表达敬意而举办的规模最大的一次晚宴,亦是至关重要的‘周四之夜’前的最后一次,这本来就不可能是件轻松的事,而布罗茨基的姗姗来迟更是让紧张气氛步步升级。不过,起初,宾客们——自诩社会精英,自视甚高——都还保持镇定,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免发表一些会被理解为怀疑布罗茨基诚信度的言论。事实上,大部分人都根本不提布罗茨基,只是没完没了地猜测着何时开席,以缓解焦虑。 接着传来了有关布罗茨基先生那只狗的消息。这消息是怎样以偶然的方式散布的并不清楚。也许是一通电话打来,某位市里的官员不明智地想缓和一下气氛,所以将此事对某些客人脱口而出。不管怎样,因焦虑和饥饿,气氛本来就够紧张的了,此消息在宾客中口口相传,结果可想而知。很快,各种流言开始在整个房间传播。布罗茨基被人发现,喝得酩酊大醉,怀抱狗的尸体。布罗茨基被人发现正躺在外面街上的水坑里,满嘴胡言乱语。布罗茨基不敌悲痛,喝煤油想要自杀。最后一条有据可循,起因是几年前的一场事故,那次布罗茨基狂饮一通后,确实因喝下过量煤油被住在附近的一位农民发现,被急匆匆地送往医院——但他是自杀未遂,还是因酒醉不醒而无意为之的,从未定论。没多久,紧随谣言而来,泄气的言语四处而起。 “对他来说,那狗就是一切。他再也不会振作了。我们得面对现实,我们现在又回到原点了。” “我们得取消‘周四之夜’。立即取消。现在,那只会是一场灾难。如果我们继续放任下去,这城里的民众就再也不会给我们机会了。” “那家伙一直以来都不靠谱。我们就不该让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可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们输了,输了个精光,毫无希望。” 此时,正当伯爵夫人和她的同僚们企图重新掌控场面的时候,屋子中心附近的地方爆发出一阵喊叫声。 许多人冲过去看,也有一些人惊慌地躲避。原来是一位年轻的议员把一个矮胖的秃顶压倒在地,过了一会儿,大家认出,被按在地上的是兽医凯勒。人们将年轻的议员拉起身,但他仍死死地抓着凯勒的衣领不放,所以兽医也顺带着被拉了起来。 “我尽力了!”凯勒大喊,面红耳赤:“我尽力了!我还能做什么?那畜生两天前还好好的。” “骗子!”年轻议员咆哮着,想再次发起攻击。他又一次被人拉开,但这当儿,另外一帮人发现兽医刚好是个替罪羊,便也开始向他大声嚷嚷起来。一时间,各方指责纷至沓来,指责兽医的疏忽失职,危及到了整个社会的未来。这时,一声呼喊顺势而起:“那布鲁尔的小猫呢?你时间都花在玩桥牌上了,是你眼睁睁地让那些小猫一只只死去……” “我每周只玩一次桥牌,即便如此……”兽医开始嘶吼着抗议,但顷刻间又被更多的声音淹没。突然间,房子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将长期忍受着的,有关他们至爱动物或其他什么委屈牢骚向凯勒发泄。之后有个人喊凯勒欠他钱,另一个说凯勒六年前借的园艺叉一直都没还。很快,这种集体声讨兽医的情绪达到了顶点,自然而然地,拉着年轻议员的那些人松开了手。之后,他即刻又一次冲身上前,但这次似是代表在场的大多数人。场面濒临失控,这时,房间另一头传来一个声音,最终将众人拉回理智。 整个房间迅速安静,似是更惊讶于说话者的身份,而非其自身的权威。众人回身注目,看到台子上那人,俯瞰一众,正是雅各布·克奈茨,他可是城里出了名的胆小鬼。雅各布·克奈茨已经四十七八岁了,在人们的记忆中,他一直在市政大厅做着呆板枯燥的文职工作。他鲜有冒险提出某种观点的做法,更别提反驳或者争辩了。他没有亲密的朋友,几年前就搬出了与其妻子和三个孩子合住的小房子,在同一条街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阁楼。不论何时何人提起这话题,他都表示很快就会和家人团聚,但是几年过去了,情况还是没什么变化。同时,他常常自愿为一些文化活动做很多单调的组织工作,他已是城里艺术圈的一员,虽说这多多少少有点给他面子、可怜他的意思。 众人还没来得及从惊讶中反应过来,雅各布·克奈茨——也许意识到自己的勇气只能坚持这么久——就开始讲话了。 “其他城市!我指的不只是巴黎!或者斯图加特!我说的是小一点的城市,不比我们大多少的其他城市。把他们的精英公民聚集在一起,面对这样的危机,他们会怎么办?我保证他们会很冷静,他们知道做什么,怎么做。我想说的是,在座的都是我们这个城市的精英,事情还没到我们解决不了的地步。只要我们团结一心,就一定能度过这个危机。在斯图加特他们会互相争斗吗?!现在还不必惊慌失措呢。没必要放弃,或者内讧。没错,那只狗是个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完蛋了,这还不能代表什么。不管布罗茨基先生此刻处于怎样的状况,我们都能再次将他拉回正道。只要今晚我们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我们就能做到。我肯定我们一定行,我们必须行。必须将他拉回正道。因为如果我们不行,如果我们不团结,今晚不能纠正一切,我告诉你们,除了痛苦我们别无所得。没错,深深的、孤独的痛苦。除了布罗茨基先生,我们没有其他人能指望,现如今舍他其谁?也许这会儿他正在前来的路上呢。我们得保持镇静。而我们现在在干什么,起内讧?在斯图加特他们会你争我斗吗?我们得想想清楚。如果我们是他,会是何感受?我们必须表现出与他共悲伤,整个城市与他共悲痛。除此之外,朋友们,好好想想,我们必须让他振作。哦,是的!我们不能整晚都沉浸在忧愁中,不能让他走的时候觉得什么都没了,他可能又回到……不,不!要权衡得恰到好处!我们也得振作高兴起来,让他明白生活大有希望,我们还要指望他,依靠他。是的,接下来这几个小时里,我们得拨乱反正。他现在可能在路上,上帝才知道他什么状况。这接下来几个小时,非常关键,关键。我们得好好把握。否则就只剩下痛苦了。我们必须……我们必须……” 这时,雅各布·克奈茨陷入一片迷茫中。他仍站在台上,又过了几秒,他一直沉默着,无比的尴尬渐渐将他吞噬。先前情绪的余威让他最后一次对人群怒目而视,而后羞答答地走下了台。 但这番蹩脚拙劣的吁求立刻有了效果。雅各布·克奈茨话还没说完,就开始有了一些低声的赞同之音,不止一人,略带责难似的推了推那年轻议员的肩膀——这会儿,他面带愧色,站立难安。紧随雅各布·克奈茨的离台而来的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渐渐地,议论声陆续在屋子里传开,人们严肃而冷静地讨论着布罗茨基先生到了该怎么办。没过多久,大家达成了共识,大概是说,雅各布·克奈茨讲的或多或少有点道理。他们的任务就是在悲伤和快乐之间求得正确的平衡。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要小心地密切关注现场氛围。一种坚定意志的情绪在房间里弥漫开来,然后,适时地,人们渐渐开始放松,直到最后开始微笑,聊天,亲切地、彬彬有礼地相互问安,仿佛半个小时前那不合时宜的一幕并未发生。大约就在这时候——就在雅各布·克奈茨讲完话不到二十分钟——我和霍夫曼到了。难怪那会儿我感觉这文雅的欢声笑语下藏着一丝怪异。 我还在辗转思量来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看到了屋子另一边的斯蒂芬,他正与一位年长的女士交谈。身边,伯爵夫人似乎仍专注地与两位珠光宝气的女士对话,所以,我轻声说了声失陪,就慢慢离开了。我朝他那边走的时候,斯蒂芬看到了我,朝我微微一笑。 “啊,瑞德先生。您已经到了。我在想能否把您介绍给柯林斯小姐呢。” 我随后认出了那个瘦瘦的年长女士,我们晚上早些时候还开车去过她公寓呢。她穿着朴素而高雅的黑色长裙。她微笑着伸出手,我们互相问好。我正打算继续与她礼貌地交谈,斯蒂芬倾身过来,轻轻地说: “我真是个笨蛋,瑞德先生。坦白说,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柯林斯小姐还一如往常地和蔼,但我想听听您是怎么想的。” “你是指……布罗茨基先生的狗?” “哦,不,不,我知道,这事儿是挺糟的。但我们一直在讨论一些别的事。我真的会很感激您的建议。事实上,柯林斯小姐刚刚还建议我问问您呢,对吧,柯林斯小姐?您瞧,我真不想拿这事儿烦您,但情况有点节外生枝。我是指我‘周四之夜’的表演。天呐,我真是个笨蛋!我说过,瑞德先生,我一直在准备让·路易斯·拉罗什的《大丽花》,但没告诉父亲。当然,现在他知道了。我一直不想告诉他,就想给他个惊喜,因为他非常喜欢拉罗什。况且,父亲做梦也想不到我能驾驭这么难的曲子,所以,我以为,从这两方面讲,对他一定会是莫大的惊喜。然而,就在最近,随着这盛大日子日益临近,我在想,再保密下去已不再现实。一方面,正式的节目单上会全部印出来,每条餐巾旁都会搁一张节目单。父亲一直在纠结节目单的设计,还要决定浮雕花样以及背面的插图等。几天前,我觉得必须得告诉他,但仍想给他个惊喜,所以一直等着合适的时机。呃,早些时候,就在我送您和鲍里斯下车后,我去了他办公室还车钥匙,他正趴在地板上看一堆文件。他跪在地上,周围地毯上都是文件,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父亲常常这么工作。他的办公室很小,单是书桌就占了很大的空间,所以我得踮脚绕过去归还钥匙。他问我一切进展如何,可还没等我回答,就又开始全神贯注于他的文件了。呃,不知怎的,我要离开的时候,看了一眼跪在地毯上的他,突然觉得这是个告诉他的好时机。就是一时冲动而已。于是,我很随意地告诉他:‘顺便说一下,父亲,我打算在‘周四之夜’弹奏拉罗什的《大丽花》,我想您可能想知道吧。’我并没用什么特别的口气,只是那么一说,然后等着看他的反应。呣,他把正在阅读的文件往边上一放,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面前的地毯,然后一丝微笑在脸上荡漾开来,说了类似于‘啊,是啊,《大丽花》’这样的话。一时间,他看起来非常开心。他没抬头,手膝着地,但看起来非常开心。然后他闭上眼,开始哼唱这慢板的开篇,就那样在地板上开始哼唱,随着音乐摆头。他看上去是那么快乐,那么平静,瑞德先生,那当儿,我都开始恭喜自己了。然后他睁开眼睛,做梦似的抬头朝我微笑着说:‘是啊,真美。我真是不明白你母亲怎么那么讨厌它。’我刚刚还跟柯林斯小姐说呢,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之后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母亲特别讨厌它。是啊,你知道的,最近她强烈蔑视拉罗什后期的作品。她都不让我在家里放他的唱片,就算戴着耳机也不行。’这时,他一定是察觉到了我的惊愕与不安。因为——父亲历来如此!——他马上开始想让我好受些。‘我早该问你的,’他接着说道。‘全是我的错。’然后他突然拍了下脑门,好像记起了别的什么事,说:‘真的,斯蒂芬,我让你们两个都失望了。那时候我以为不干涉是对的,但现在我明白了,让你们两个都失望了。’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解释道,母亲一直以来多么渴望听我弹奏卡赞的《玻璃激情》。很明显,她早前就向父亲透露过她想听这个,还有,呃,母亲以为父亲会全部安排妥当。但是您瞧,父亲明白我的立场。他对这些事很敏感。他明白对于一位音乐家——甚至是像我这样业余的——也想自己决定该在如此重要演出中演奏什么。所以他什么都没对我说,完完全全打算等有机会再向母亲解释一切。然而,当然——呃,我最好解释一下,瑞德先生。您瞧,我刚才说,母亲让父亲知道她想听卡赞时,我并不是说她真的亲口告诉他了。向外人解释有点困难。事情是这样的,母亲会以某种方式,您知道,以某种方式,不用直接提及,而让父亲自然而然地知道。她会暗示他,但对父亲来说却显而易见。我不确定她这次用了什么方法。也许他回到家时发现她正在听立体声音响里播放的《玻璃激情》。呃,因为她很少使用立体声音响,那么这个暗示就十分明显了。也可能是父亲洗完澡上床睡觉时,发现她正躺在床上读着一本有关卡赞的书。我不清楚,他们之间总是这样。呃,您应该也明白,父亲不会突然说:‘不,斯蒂芬应该有自己的选择。’他在等待,想找一个合适的方法回应。他当然不知道,那么多选段,我偏偏选择准备拉罗什的《大丽花》。天啊,我真是愚蠢!我之前竟然不知道母亲那么讨厌它!嗯,父亲告诉我事情原委后,我问他该怎么办,他考虑了一下说,我应该继续练习我准备的曲子,现在换已经太迟了。‘母亲不会怪你的,’他一个劲地说,‘她一点也不会怪你的。她会怪我,怪得对啊。’可怜的父亲啊,他那么努力地安慰我,但我看得出他对此是多么难过。过了一会,他盯着地毯上的一个污点——他还在地上,不过这会儿是蜷伏着,好像在做俯卧撑——他盯着地毯,我能听到他自言自语。‘我受得住,受得住。比这更糟的我都经历过。我受得住的。’他似乎已经忘了我在场,所以最后我就离开了,轻轻地关上门。自那以后——呃,瑞德先生,我整个晚上都没想什么其他事了。坦白讲,我有点困惑。没剩多少时间了。况且《玻璃激情》那么难,我怎么可能准备好?说实在的,我得说就算花一整年的时间去准备,这首曲子还是有些超出我的能力范围啊。” 年轻人停下嘴,烦恼地叹了口气。他和柯林斯小姐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我料想他可能是在等我的意见。于是我说: “当然,这不关我的事,你必须自己决定。但依我之见,目前阶段已经太迟了,你应该坚持自己准备的……” “是啊,我猜您就会这么说,瑞德先生。” 倒是柯林斯小姐插了进来。她的语气中带了一种出乎意料的讥诮,让我不得不住口,不得不转向她。这位年长的女士正以一种了然于心、略带优越感的神情看着我。“毫无疑问,”她说,“您会把这叫做——什么来着?——啊,对了,‘艺术的完整性’。” “也不尽然,柯林斯小姐,”我说,“只不过从实际角度出发,我倒觉得目前阶段已经太晚了……” “但您怎么知道太晚了呢,瑞德先生?”她再一次打断我。“您对斯蒂芬的能力知之甚少,更别说了解他目前困境的更深层的意义了。您为什么这样贸然断言,就好像您得天独厚,拥有我们其他人所欠缺的第六感呢?” 从柯林斯小姐最初打断我开始,我就觉得越来越不舒服。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转过身去,试图逃避她的目光。我想不出任何反驳她的话,过了一会儿,我觉得还是走为上策。于是我微微一笑,慢慢离开,走进人群中。 接下来的几分钟,我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转悠。跟之前一样,我经过的时候,人们有时会扭头,但好像没人认出我。突然间,我看到了佩德森,就是我在电影院见过的那个人,他正与其他客人谈笑着,于是我打算上前找他。正当我准备上前时,感到什么东西碰了下我的手肘,我一扭头,发现霍夫曼站在旁边。 “很抱歉,刚才我不得不离开了一会。他们没怠慢您吧。瞧瞧这都什么事儿啊!” 酒店经理气喘吁吁,满脸是汗。 “啊,当然,我很愉快。” “真是抱歉,刚才不得不离开去接个电话。不过他们已经在路上了,一点没错,他们已经在路上了。布罗茨基先生随时会到。谢天谢地!”他四下看了看,向我靠近了一些,压低了嗓门。“这份宾客名单考虑不周,有欠妥当,我告诫过他们。这儿的某些人不该到场!”他摇摇头。“瞧瞧这都什么事儿啊!” “不过,至少布罗茨基先生已经在路上了……” “噢,是的,是的。我得说,瑞德先生,您今晚能在这儿,真是让我如释重负。正是我们需要您的时候。总体上,鉴于,呃,目前的事态,我觉得您没必要更改发言内容。可能简单提一两句这悲剧也不会出什么岔子,不过我们会安排其他人来说说这条狗的,所以呢,真的,您没必要偏离原先准备的内容。只是——哈哈——你的致辞不要太长。但是,当然啰,您是最后一位……”他笑了笑,然后没了声音。他又四下看了看屋子。“这里的某些人,”他又说道。“考虑不周,有欠妥当。我告诫过他们的。” 霍夫曼继续在屋里四下张望,而我刚好能暂时将思绪转到酒店经理提到的发言上。过了一会儿,我说道: “霍夫曼先生,考虑到我们目前的处境,我不太确定到底该在什么时候站起来并……” “啊,的确,的确。您太善解人意啦。一如您说的,如果在一个平常的时刻起身,人们无法知道会是什么……是啊,是啊,多么有远见啊。我会坐在布罗茨基先生旁边,所以要不您就让我来判断什么时候是最好的时机,等我的暗号。哎呀,瑞德先生,在这样的时刻,有您这样的人在我们身边真是令人欣慰啊。” “能帮上忙我真的很高兴。” 房间另一头突然传来一阵噪声,霍夫曼转过脸去。他伸长脖子看向房间那头,但显然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以唤回他的注意力。 “霍夫曼先生,还有另一个小问题。我刚刚在想,”我指了指身上穿着的浴袍,“我想换身稍正式些的衣服。不知道能不能借一套,普普通通就行。” 霍夫曼心烦意乱地瞥了眼我的衣服,又立即转开眼神,心不在焉地说:“噢,不要担心,瑞德先生。我们这儿的人没那么呆板。” 他又一次伸长脖子看向屋子那端,我很清楚他根本没有把我的问题放在心上,正打算再次说起这个问题时,入口处附近一阵骚动。霍夫曼跳起身,转过来,脸色苍白,冲我微笑了一下。“他来了!”他悄声说道,拍了拍我肩膀,就匆匆离开了。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有那么几秒钟,每个人都看向门口。我也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的视线完全被挡住了。突然间,好似记起了刚刚的约定,四周的人重新继续交谈,声音带着欢乐,却也透着压抑。 我挤出人群,终于看到了布罗茨基被人引着穿过房间。伯爵夫人扶着他的一条胳膊,霍夫曼扶着另一边,还有四五个人焦急地在附近走来走去。布罗茨基显然没注意到他的随行人员,阴沉地抬头盯着华丽的屋顶。他比我想象的要高,身形要更笔直,但这会儿他动作却异常僵硬——且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倾斜着——远远看去,他的随行人员就像转着小脚轮推着他向前。他胡子拉碴,没有刮理,但也没那么离谱,而且他的晚礼服有点歪歪扭扭,像是别人给他穿上的。他的相貌,虽粗糙而老迈,却仍残留着一丝温文尔雅的痕迹。 有那么一刻,我以为他们正把他领向我,但接着就意识到他们正走向隔壁的餐厅。一个服务员站在门边,引领他和他的随行人员进门,他们消失在视线中时,屋里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没多久,宾客们又继续交谈,但我能感到空气中弥散着一丝新的紧张感。 这时,我注意到靠着墙,有一张椅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我突然觉得那是个不错的视角,或许能帮我更好地判断目前的整体气氛,然后决定晚餐时何种讲演最为合适。因而我走了过去,欣然落座,观察着这屋子。 宾客们依然在谈笑风生,但毫无疑问,潜在的紧张感继续升温。鉴于此,同时考虑到另外有人会具体讲述那条狗,我的发言保持轻快似乎是明智的,只要不轻快得离谱就行了。最终,我决定最好是讲一些妙趣横生的幕后奇闻,讲一讲我上次意大利之行中的一系列不幸插曲。这些故事我在公众场合已经讲过很多次了,我深信它们能消除紧张气氛,同时,我也肯定在眼下这样的情形中必定会博得大家赞赏。 我还在试验几句可能的开场白呢,突然注意到人已经变得稀少。这时,我这才意识到大家正鱼贯走进餐厅,于是我也站起身来。 我加入到走进餐厅的队伍时,依稀有人对我一笑,但并没人跟我说话。我对此其实并不介意,因为这当儿我仍在绞尽脑汁思索一个真正引人入胜的开场白。走近餐厅门口时,我在两种开场白之间犹疑不定。第一种是:“这些年来,我的名字往往同某些品格联系在了一起:孜孜关注细节,对表演精益求精,严格控制力度。”这一近乎自负的开头也许迅即就会被在罗马真实发生的让人哭笑不得的闹剧抢了风头。另一种选择是,一开始就抛出更为荒诞不经的话:“幕帘滑轨坍塌。老鼠被下毒。乐谱被印错。我相信,你们几乎没人会将我的大名与这些现象挂钩。”这两种开场白各有利弊,最后我决定先好好地感受一下晚宴的气氛,然后再做最终选择。 我走进餐厅,周围的人们都在兴高采烈地交谈。我立刻就被餐厅的巨大震撼了。即便现在有这么多人——有一百多号人呢——我也能明白为什么只需点亮屋中一角。众多的圆桌上铺着白色桌布,摆着餐具,但好像还有很多桌子并没有摆设,也没有配座椅,一排排地隐没在远处的黑暗里。许多宾客已经入座,整个场景——女士们珠光宝气,侍应生的夹克白白净净,清清爽爽,黑色晚礼服映衬的背景,远处的漆黑——可谓富丽堂皇。我在门口观察着这一景象,趁机平整了一下我的浴袍,就在这时,伯爵夫人出现在了我身边。她拉着我的手臂引领我,就像她之前那样,边走边说道: “瑞德先生,我们将您安排在了这桌,这样您就不会太引人注目。我们不想让人们发现您,毁了惊喜!不过别担心,一旦我们宣布您大驾光临,而您应声起立,大家就都能真真切切地看到您,听到您。” 虽然她领我去的桌子是在一个角落里,但我就是不明白,那一桌为何比别的席位尤为不惹眼招风。她安排我坐下,然后,又笑着说了些什么——在吵闹声中我听不清——然后就匆匆走开了。 我发现同桌的还有四人——一对中年夫妇,另一对略微年轻点——他们都循例冲我笑了笑,又继续交谈。年长一对的丈夫在解释他们的儿子为什么要继续呆在美国,然后话题逐渐转移到这对夫妻的其他孩子上。时不时地,他们中的一对会象征性地记得把我纳入其中——朝我这儿看看,或者,要是讲了个笑话,就冲我微笑。但并没人直接对我讲话,而我呢,也就很快放弃了跟随他们的谈话。 然后,就在侍者开始上汤时,我注意到他们话头少了起来,而且有些漫不经心。最后,在上主菜的什么时候,他们好像放下所有伪装,开始讨论真正关注的问题。他们毫不掩饰地瞥向布罗茨基就座的方向,压低声音,就这位老人的现状各抒己见。这时候,较为年轻的那个女人说道: “当然,该有人过去告诉他我们感到多么遗憾。我们大家都该过去。好像还没有人跟他讲过一句话呢。瞧,他身边的人,几乎不和他说话。或许我们该过去,我们该来开这个头。然后其他人就会跟着去了。或许大家都像我们一样在等待呢。” 其他人忙不迭地安慰她,说主办人一切尽在掌握,说不管怎样,布罗茨基看起来很不错,但下一刻他们也忐忑不安地看向屋子那头。 我自然也趁机仔细地观察着布罗茨基。他那桌比其他桌子稍大。霍夫曼坐在他的一侧,伯爵夫人坐在另一侧。围坐着的一桌人都头发灰白,神情庄重。这帮人似乎一个劲地屏息商谈的样子,让一整桌都弥漫着一股阴谋的气息,对整体的气氛几乎毫无助益。至于布罗茨基,他并没有显露出酒醉迹象,而是不紧不慢地——还算没到狼吞虎咽的地步——吃着东西。然而,他好像是缩进了自己的世界中。在用主菜的大部分时间里,霍夫曼都把手搭在布罗茨基的背后,似乎时不时在他耳边嘀咕着什么,但老人依然阴郁地盯着空气,没有回应。伯爵夫人碰了碰他的胳膊,跟他说了些什么,他还是没有回应。 甜点快吃完时——食物虽算不上有多美味,但也还算令人满意——我看到霍夫曼走了过来,穿过忙碌的侍者,我意识到他正朝我而来。他走到我身边,弯下腰,对着我的耳朵说: “布罗茨基先生似乎想说几句,不过坦率讲——哈哈!——我们在劝他不要这么做。我们觉得今晚不该再让他承受额外压力了。所以,瑞德先生,可能得劳烦您仔细观察我的暗号,我一给出暗号您就马上站起来。然后,您一结束讲话,伯爵夫人立即就会结束晚宴的正式部分。是的,真的,我们觉得最好不要再让布罗茨基先生承受额外的压力了。可怜的人,哈哈!这个宾客名单,真是——”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谢天谢地,亏您在这儿,瑞德先生。” 我还没能开口,他就又一路躲闪着侍者们,匆匆忙忙地赶回他那桌去了。 接下来的几分钟,我观察着整个房间,思量着那两个可能的开场白哪个更合适。我还在支吾其辞,这时房间里的嘈杂声突然平息下来。我这才留意到,坐在伯爵夫人身边一个表情严肃的男人站起身来。 这位先生年事垂老,满头银发。他隐隐透出一股威严,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好一会儿,这位一脸严峻的老者只是谴责般地看着这群宾客。接着他用既压抑又洪亮的声音说道: “先生,这样一个美好、高尚的同伴离我们而去,任何,任何言语都会显得苍白。然而,我们不可能让今夜就此过去,而不代表这屋里的每个人正式对布罗茨基先生您说些什么,表达我们最深切的慰问。”房间里响起一阵低沉的附和之声,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您的布鲁诺,先生,不仅仅被那些目睹它在我们城里兢兢业业完成自己职责的人所深爱。它所获得的地位在人类中都属罕有,更不用说在四足动物之中了。也就是说,它成了一种象征。是的,先生,它向我们垂范了某些至关重要的美德:忠心耿耿;对生活热情有加,无惧无畏;绝不被人睨视;坚持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行事,哪管在高高在上的旁观者眼中这是多么怪异偏颇。也就是说,这么多年来,构筑我们这个独具一格而又引以为豪的社会的,正是这些美德。这些美德,先生,恕我冒昧地说,”他意味深长地放缓语速,“我们希望很快能在各行各业重放光彩。” 他打住话头,又朝四周看了看,继续冷冰冰地盯了观众半晌,最后终于说道: “现在,让我们一起默哀一分钟,以悼念我们已逝的朋友。” 他垂下双眼,人们纷纷低头,沉默又一次莅临。刹那间,我抬起头,发现布罗茨基那桌的几位市里的官员——大概是急于做出表率——摆出了一种十分滑稽夸张的致哀姿态。譬如,其中有一位用双手扣住了额头。至于布罗茨基——整个演讲过程中他都一动不动,没有抬头看一眼演讲者或者整个房间——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而且跟之前一样,他整个姿势角度看起来都很别扭。他甚至有可能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而霍夫曼放在他背后的手臂主要起着物理上的支撑作用。 一分钟结束的时候,那个满脸严肃的先生没再说什么就坐下了,导致活动安排的进程出现了尴尬的脱节。一些人又开始小心翼翼地攀谈起来,然而,另一桌有了动静,我看到一个皮肤上有斑的大个子光头男人站了起来。 “女士们,先生们,”他铿锵有力地说道。然后,他转向布罗茨基,微微弯下身轻声道:“先生。”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然后环视房间。“很多人也都知道了,是我在今晚的早些时候发现了我们亲爱的朋友的尸体。因而我希望你们能给我几分钟时间说……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您看,先生,”他又看了一眼布罗茨基,“事实是,我必须请求您的原谅。请让我解释一下。”大个子男人停下来,咽了口唾沫。“今晚,一如往常,我在投递。那时我几乎快送完了,还剩两三家没送,我抄近道从铁轨和斯尔德斯特斯街之间的蜿蜒小巷走下去。我平时是不抄近道的,特别是天黑后,但今天比往日要早一些,而且您知道,还有美丽的日落,所以我就抄了近道。就在那儿,差不多走到巷子一半的地方,我看到了它。我们亲爱的朋友。它躲在一个不怎么显眼的地方,几乎隐藏在路灯柱和木篱笆之间。我在它身边跪下,确定它是真的去世了。这当儿,我脑中闪过了许许多多念头。我当然想到了您,先生。想到了它对您来说是多么好的一个朋友,它的去世是个多么沉痛的损失。我也想到了我们整个城市将多么想念布鲁诺,这个城市将和您一起共悲伤。请允许我这样说,先生,我感觉,在这令人悲伤的时刻,命运交给了我一项特权。是的,先生,一项特权。命中注定是我将我们亲爱朋友的尸体送到了兽医诊所。接着,先生,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我没有任何借口。就在刚才冯·温特斯坦先生讲话的时候,我坐在这儿,内心在纠结该不该站起来说点什么?最终,您也看到了,我下定了决心说点什么。布罗茨基先生从我口中听到总比明早听到谣言要好得多。先生,我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感到极其羞愧。我只能说我不是有意的,即使再过百年也绝不会……我现在只能祈求您的原谅。过去几小时里,我脑中思索过千百遍,现在我明白了我当时应该怎么做。我应该放下我的包裹。您知道的,我还拿着两个呢,最后两个。我应该放下它们啊。它们拢在篱笆边上,在小巷里应该很安全。而且,就算有人顺手牵羊,那又怎样?但是,出于某些愚蠢的原因,或许是由于某种白痴的职业本能,我没有这么做。我当时想都没想。也就是说,我抬起布鲁诺的尸体时,依然紧紧拿着包裹。我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但事实是——您明天就会得知,因此我现在亲口告诉您——事实是,您的布鲁诺在那儿一定是有些时辰了,因为它的身体,虽然死了却仍不失俊伟,这时已变得冰冷冰冷,而且,呃,已经僵硬了。是的,先生,僵硬了。原谅我,我现在这么说可能会让您痛苦,但是……但是请让我继续。为了能拿住我的包裹——我是多么后悔,我已经为此后悔上千次了——为了能继续拿着我的包裹,我把布鲁诺高高地扛在肩上,完全没有考虑到它已经僵硬这一状况。直到我这样快走到小巷尽头时,我才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小孩的呼喊声,于是便停了下来。当然,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犯了个多大的错误。女士们,先生们,布罗茨基先生,我是不是需要向您全盘托出?但我非说不可。事实就是这样的。由于我们的朋友身体僵硬,由于我愚蠢地选择将它扛在肩上走,也就是说,差不多是以直立的姿势……嗯,关键是,先生,从斯尔德斯特斯街上的任意一所房子里都能透过篱笆顶端看到它的上半身。事实上,更残忍的是,那会儿正是大部分人家聚在后屋里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他们可能会一边吃饭一边盯着自家的花园,也许看到我们尊贵的朋友悄然而过,其双爪直插胸前——啊,对它来说真是羞辱啊!一户又一户人家!先生,这个场景一直在我脑中萦绕,想象着那是怎样的一幅情景。原谅我,先生,原谅我,不卸除这一……这一证明我这愚笨天性的包袱,我一刻也没法继续坐在这里啊。这样令人悲伤的特权降临到如我这种笨蛋身上是多么的不幸啊!布罗茨基先生,我为您那尊贵的伙伴在离世后不久即遭受侮辱而致歉。求您啦,求您接受我徒劳无望、不足挂齿的歉意。还有斯尔德斯特斯善良的人们,或许他们中有些人现在就在这儿,他们像其他人一样深深地喜爱布鲁诺。他们最后一次见布鲁诺,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我请求您,先生,在座的每一个人,我请求您,请求您的原谅。” 大块头坐了下来,哀伤地摇着头。接着他旁边那桌的一位女士站了起来,用手帕擦拭着眼睛。 “毫无疑问,”她说。“它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狗,毫无疑问。” 房间里响起了一片赞同之声。布罗茨基那一桌的市官员起劲地点头,但布罗茨基仍然没有抬头。 我们等着这位女士继续说下去,但她虽然还站着,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抽泣,轻轻地擦着眼睛。过了一会儿,她旁边一个穿着天鹅绒晚礼服的男士站起来,轻轻地把她扶回座位,而他自己则继续站着,用指责的眼神扫视了一下房间,然后说道: “一尊塑像,一尊铜塑像。我提议为布鲁诺竖一尊铜塑像以永远纪念它。一尊巨大而庄重的塑像。要不就立在沃赛尔特拉斯吧。冯·温特斯坦先生。”他对那个一脸严肃的先生说,“我们现在就下定决心,就在今晚,为布鲁诺建造一尊塑像吧!” 有人在大叫“说得好极了,说得好极了”,喧哗声四下而起,表示赞同。不仅仅是那位一脸严峻的先生,还有坐在布罗茨基那一桌的所有市官员,都顿时显出困惑的神情。交换了几个慌乱的眼神后,满脸严肃的男人坐着说道: “当然了,哈勒先生,这件事我们会慎重考虑的,当然还会考虑其他主意,看看怎样最好地纪念……” “这实在太离谱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从房间的另一头插了进来。“多么荒唐的主意。为那条狗建一座塑像?要是那畜生配立一座铜塑像,那我们的乌龟,佩特拉,她就配建一个五倍之大的塑像。她死得那么惨。这太荒唐了。而且那只狗今年早些时候还攻击过拉恩夫人……” 他其余的话被房间里四下响起的嚷嚷声淹没了。一时间,好像所有人都在同时大声喊叫。刚才说话的那个男人,还站在那儿,现在转过身对着自己桌上的某人,开始激烈地争论。在这不断升级的混乱中,我意识到霍夫曼正在朝我挥手。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正用手比划着一个奇怪的画圈动作——就好像在擦一块隐形玻璃——我隐约想起这是他喜欢的某种打信号的方式。我站了起来,用力清了清嗓子。 房间几乎立刻安静了下来,所有眼睛都盯视着我。刚才反对立塑像的那个男人停止争吵,匆匆坐下。我重新清了嗓子,正准备开讲,就在这时,我突然注意到我的浴袍大开,我裸露的前身一览无遗。我脑袋一片混乱,略一犹豫就又坐了回去。几乎同时,屋子另一边的一位女士站起身来,尖声说道: “如果建个塑像不现实的话,那何不以它的名字来命名一条街呢?我们经常改街名来纪念逝者。毫无疑问,冯·温特斯坦先生,这要求并不过分。或许可以改改迈因哈德斯特拉斯街,或者甚至雅恩斯特拉斯街也行。” 赞同声骤然响起,顿时人们异口同声叫喊起其他可以改名的街道。诸位市官员又一次面露难色。 我邻桌一个身材高大、满脸胡须的男人站了起来,用他雷鸣般的声音说道:“我同意霍兰德先生的意见。这太离谱了。我们大家当然为布罗茨基感到难过。但老实说吧,那只狗是个祸害,殃及其他狗,同样也威胁人类。不过,要是布罗茨基先生当初想到经常给它梳理毛发,为它治疗它显然已患了多年的皮肤感染……” 这人的话被暴风般袭来的愤怒抗议之声吞没了。“可耻!”“羞辱!”此等叫喊声此起彼伏;有几位离开了座位,要来教训这个冒犯者。霍夫曼又在对我打信号了,他狂怒地在空中比划着,脸上带着可怖的狞笑。我听到大胡子男人的声音在一片混乱中隆隆响起:“我说的是事实。这畜生招事生非,可恶极了。” 我检查了一下我的浴袍,确定它牢牢系紧了,正准备再次站起来,这时看到布罗茨基突然动了动,然后站了起来。 他站起来的时候桌子发出了一声响,所有人都扭头转向了他。顷刻间,已离座的人们纷纷坐了回去。沉默又一次驾临。 刹那间我以为布罗茨基会摔倒在桌上。但他保持住了平衡,四下观察了一阵。他开口时嗓音有点嘶哑。 “瞧瞧,这算怎么回事?”他说。“你们以为那条狗对我这么重要?它死了就死了嘛。我想要个女人,有时候会觉得孤单。我想要个女人。”他打住话头,有那么一会儿他好像沉醉在自己的思绪中。接着他梦呓般地说道:“我们的水手们。我们醉醺醺的水手们。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她那时候还年轻,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他随即又飘回到了自己的思绪中,抬起双眼盯着高高的天花板上垂悬的电灯,我又一次觉得他要向前摔倒在桌子上。霍夫曼一定也在担心同样的事,他站了起来,轻轻地把手放在布罗茨基背后,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布罗茨基没有马上回应。接着他低声喃喃道:“她曾经爱过我。爱我胜过一切。我们醉醺醺的水手们。他们现在何方?” 霍夫曼开怀大笑,仿佛布罗茨基说了什么睿语妙言。他朝房间咧嘴一笑,然后又对布罗茨基耳语了一番。布罗茨基好像终于想起自己现在置身何处,恍惚中转向酒店经理,任由他连哄带骗着坐回了座位。 接下来是一阵安静,没人动弹。伯爵夫人笑容可掬地站了起来。 “女士们,先生们,今晚此时此刻,我们有一个美好的惊喜!他今天下午才到,想必很累了,然而他还是答应了做我们的特别嘉宾!是的,大家欢迎!瑞德先生就在我们之中!” 房间里爆发出阵阵激动的喝彩声,此时伯爵夫人一个盛情邀请的手势指向了我。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我这桌的人已迅速地将我团团包围,都想和我握手。霎时,我意识到了周围全都是人,兴奋地喘息着,伸出双手和我打招呼。对这些亲密表示,我尽可能礼貌地回应,可是扭头一望——我还没机会从椅子上站起来呢——我看到身后聚集了一大群人,踮脚站着,推搡着。我明白必须控制这场面,以免它崩溃混乱。既然已经有那么多人站立着,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站在某个台座上面,以占领制高点。很快地确认了下我的衣服已牢牢系紧,我爬上了椅子。 喧闹声立刻平息下来,人们僵在那儿定睛看着我。从这一新的有利视角望去,我看到此刻过半宾客已离开桌子,于是我决定毫不迟疑立刻开讲。 “幕帘滑轨坍塌!老鼠被下毒!乐谱被印错!” 我注意到一个人穿过静止簇拥的人群向我走来。走到我身边时,柯林斯小姐从邻桌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盯着我。她这副样子足以让我分神,一时间,我竟想不出接下来该说什么。瞧着我犹豫的样子,她将一条腿跷在另一条上,关切地问道: “瑞德先生,您感觉不舒服吗?” “我挺好的,谢谢,柯林斯小姐。” “我衷心希望,”她继续说,“您不要将我之前说的话太放在心上。我是想来找您道歉的,但到处都找不到您。我可能说了什么伤人感情的话。我真心希望您能原谅我。只是就算过去这么多年了,每次遇到您这个职业的人,往事就突然涌上心头,自己不知不觉就那种腔调了。” “没关系,柯林斯小姐,”我轻声道,居高临下冲她微微一笑。“请别担心。说实在的,刚才我根本没在意。如果我离开得很唐突,那只是因为,我想您或许想和斯蒂芬单独说说话。” “您这样善解人意真是太好了,”柯林斯小姐说道,“真的抱歉我先前有些生气了。但您得相信我,瑞德先生,对我来说,并不只是生气。我确实真心希望能帮您什么。看到您一次又一次地犯同样的错误我会很难过的。现在既然看见您了,我想对您说很欢迎您哪天下午来我家喝下午茶。我会非常乐意和您聊聊,随便什么问题都可以。我会洗耳恭听的,我向您保证。” “您太客气了,柯林斯小姐。我相信您是好意。但请允许我这样说,好像您过去的经历使得您——正如您自己所言——对于我这种职业的人并未留下什么好印象。我不知道您对我的造访是否会感到开心。” 闻此,柯林斯小姐似乎若有所思。然后她说道:“我能理解您的担忧。但是我觉得我们完全能够客客气气地相处。您要是不想呆太长时间,短短的一次来访也成。如果您觉得会面不错,以后您可以随时过来嘛。或许我们甚至还可以一起散散步呢。斯登堡花园离我公寓很近。瑞德先生,多年来我不断回忆过去,现在真的已经准备好将其抛至身后了。我多么想向您这样的人再次伸出援手。当然了,我不能保证能回答您所有问题。但我会洗耳恭听。而且您可放心,我绝不会像某些缺乏经验的人那一样将您理想化或使您感伤连连。” “我会慎重考虑您的邀请的,柯林斯小姐,”我对她说,“不过我不由地想,您显然已把我误认为别的什么人了。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个世界上似乎有太多自称为这样或那样天才的人,可其实呢,这些人只不过以生活毫无条理而引人瞩目。但不知何故,总有一批像您这样的人,柯林斯小姐——非常善意的人——乐于挺身而出去救助这些人。这么说可能有点大言不惭,但我可以告诉您,我并不是那样的人。事实上,我可以自信地说,此时此刻我不需要任何救助。” 柯林斯小姐不住地摇头。闻此,她说:“瑞德先生,如果您屡屡犯错,我真的会非常难过。而且,想到我一直在这儿,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您却毫无作为,我难过啊。我真的认为以您目前的处境,我能给您一些帮助。当然了,我和里奥在一起时,”她隐隐地向布罗茨基挥了挥手,“我还太年轻,知道得并不多,我真的看不透当时发生了什么。但如今,许多年过去了,我可以思量一切了。听说您要来我们这儿时,我就告诉自己,这正是我学会容忍苦楚的时机。我已经老了,但我的生命还远没有结束。人生中的是是非非,我已经有了透彻的了解,十分透彻的了解,而这并不太晚,我应当尽我所能将其付诸所用。正是本着这样的精神,我才邀请您来访的,瑞德先生。我为我们之前见面时的粗暴无礼再次向您道歉。我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拜托,答应我您会来的。” 在她说话的当儿,她家中起居室的景象——温馨柔和的灯光,破旧的天鹅绒窗帘,破破烂烂的家具——一一在我面前晃动,刹那间,我多么想斜倚在她的沙发上,远离生活的种种压力,这一念头仿佛特别诱人。我深呼吸,叹了口气。 “我会记得您善意的邀请,柯林斯小姐,”我说道,“但此时,我得先上床休息一会儿。您得理解,几个月来,我一直在旅行。到了这儿后,几乎没有片刻停顿。我实在太累了。” 我说这些时,所有疲惫感都回来了。我眼下的皮肤感到很痒,我用手掌揉了揉脸。我还在揉脸时,突然感觉有人碰了下我的手肘,一个声音轻声说道: “我和您一起走回去,瑞德先生。” 斯蒂芬伸出手来帮我从椅子上下来。我一只手斜倚在他肩上,爬了下来。 “我现在也很累,”斯蒂芬说,“我和您一起走回去。” “走回去?” “是的,我打算在这儿睡一晚。我要值早班的时候常这么做。” 一时间,他的话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当我的视线穿过那一簇簇或站或坐的晚宴宾客,掠过一个个侍者和一张张桌子,看向这巨室的隐藏黑暗之处时,我突然意识到我们正在酒店的中庭。我早前之所以没认出来,是因为白天早些时候我是从另一头进来观察这地方的。远处黑暗中的某个地方,应该是我先前喝咖啡并且筹划这一天安排的吧台。 然而,我没来得及细想我的发现,斯蒂芬便领着我离开,出奇地坚持己见。 “我们回去吧,瑞德先生。而且,我有些事想跟您说。” “晚安,瑞德先生。”柯林斯小姐在我们走过她身旁时说道。 我回头向她道晚安,若非斯蒂芬继续领着我离开,也不至如此仓促无礼。确实,我们走过时,我听到各个方向都有人跟我道晚安,我虽尽力向他们含笑挥手,但知道自己并没有优雅得体地退场。而斯蒂芬呢,显然忧心忡忡,我还在回头跟大家道晚安,他拽着我的胳膊,说: “瑞德先生,我一直在想。或许现在我自视过高了,但我真的认为我该尝试一下卡赞。我记得您之前给我的建议,坚持自己已经准备好的。但真的,我一直在想,我觉得我或许能征服《玻璃激情》。我真的相信,现如今,这是我力所能及的。真正的问题是时间。但是如果我真的着手去做,努力去做,夜以继日地练,我想我是可以做好的。” 我们走进了中庭的暗处。斯蒂芬的鞋跟嗒嗒作响,在一片空旷中回荡,与我拖鞋的“啪嗒啪嗒”声对应相和。在昏暗中,我能分辨出,我们右边某处,是灰白的大理石大喷泉,此刻它一片沉寂。 “我知道这跟我无关,”我说,“但是,如果我是你,我会继续坚持原先准备的曲目。这是你自己选择的啊,不至于差到哪里去。无论如何,在我看来,在最后一刻改变曲目总是不大好的……” “但是瑞德先生,您不完全明白。是我母亲。她……” “我了解你以前跟我说的一切。就像我说的,我不想干涉。但是,恕我冒昧,我认为人的一生中总会有某个时刻,需要坚守自己的决定。一个说‘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选择’的时刻。” “瑞德先生,我很感激您所说的。但是我认为也许您只是这样说说而已——我知道您对我的建议是出于好意——但我认为您只是这样说说罢了,因为您不相信像我这样的业余人士能很好地演绎卡赞,尤其是现在时间这么赶。可是,您看,我整顿晚饭都在苦苦思量,我真的相信……” “真的,你误解我了。”我说,对他感到一丝不耐烦。“你真的误解我的意思了。我刚才说的是你应该有自己的主张。” 但是年轻人似乎并没有在听。“瑞德先生,”他继续说,“我知道现在已非常晚了,您也很累了。但是我在想,您是否能给我几分钟时间,比如,哪怕十五分钟。我们现在可去休息室,我来给您演奏一段卡赞,不是全部,只是一段。然后您就可以给我提提建议,看看我有没有一点可能赶在‘周四之夜’前准备好。哦,不好意思。” 我们走到了中庭远处的尽头,在黑暗中停了下来,斯蒂芬打开了通往走廊的门。我回头一看,发现我们晚宴的地方看起来不过是黑暗中的一泓闪闪点点的小水池。宾客们好像又坐了下来,我看见侍者们端着托盘来回穿梭的身影。 走廊的光线十分昏暗,斯蒂芬锁上我们背后通往中庭的门,我们并肩走着,默默无语。过了一会儿,年轻人望了我几次之后,我突然想到他是在等我的决定。我叹了口气,说: “我当然愿意帮你,很同情你目前的处境。只是现在太晚了,而且……” “瑞德先生,我知道您很累了。我能提个建议吗?不如我自己进休息室而您站在门外听着。而后您听够了,足以给出意见,您就可以悄悄地去睡了。当然,我不会知道您是否还站在那里,所以我会鼓足干劲,尽力演奏,直至结束——这正是我需要的。您可以在明天清晨告诉我,我在‘周四之夜’是否有一点儿机会。” 我想了想。“好吧,”我终于说道,“我觉得你的提议非常合情合理。很方便地满足了我们双方的需要。非常好,我们就按照你说的做。” “瑞德先生,您太好了。您都不知道这对我是何等的帮助。我可是因为这个一直饱受煎熬啊。” 年轻人很激动,加快了步伐。走廊转角变得很幽暗,我们匆匆前行,我不止一次伸出手去,生怕自己一头撞向两边的墙。走廊尽头有一丝光线,从通向酒店大堂的玻璃门透过来,除此之外,好像没有丝毫光亮。我正盘算着下次见到霍夫曼要向他提提这个问题,这时,斯蒂芬说:“哈,我们到了。”我停了下来,这时才觉察到我们正站在休息室门口。 斯蒂芬拿出更多的钥匙拨弄了一阵,门终于开了;门那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而年轻人却急切地走进房间,然后探出头来。 “您不介意给我一小会时间找乐谱吧,”他说,“应该在钢琴凳附近,不过这里太乱了。” “别担心,没构思好清晰的意见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瑞德先生,您太好了。呃,我会很快。” 门嘎嘎地关上了,沉寂了几分钟。我仍站在黑暗中,不时地看看走廊尽头和来自大堂的光线。 终于,斯蒂芬开始弹奏《玻璃激情》的开篇乐章。听完头几个小节之后,我发现自己听得越来越用心。很明显,年轻人对这首曲子的熟悉度远远不够,然而,在迟疑和刻板之下,我能觉察出其融汇独创性与微妙情感的想象力,这让我很是吃惊。即便以目前粗糙的形式,年轻人对卡赞的解读似乎也开启了一些新的方向,这是绝大多数演绎所欠缺的。 我倾身向前,贴近房门,竖起耳朵捕捉他每一个踌躇的细微差别。但随后,接近乐章的尾声,疲惫突然席卷了我,我才记起现在很晚了。我忽然发觉没有必要再听下去了——只要时间充裕,演奏卡赞明显是他力所能及的——我开始慢慢地朝大堂的方向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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