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无可慰藉  作者:石黑一雄

我再一次从一排人前面挤过去,这次,佩德森紧跟在我后面,代我小声道歉。不一会儿,我们看到有群人凑在一起,我花了好一会时间才确定他们在打牌,后排的向前倾着身体,前排的向后扭着身体。我们走近,他们抬头。佩德森向他们介绍了我,他们全部起身成半站立姿势。等我舒服地坐在他们中间之后,他们才又重新坐下。我发现自己握了无数只从黑暗中伸出的手。

离我最近的男人穿着一身商务西装,领扣大开,领带松散,满身威士忌的味道,而且我还发现他没办法集中注意力看我。从他肩头望过去,他的同伴瘦瘦的,长着一张古怪的满是雀斑的脸,看起来较清醒,但领带也是松散着。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其他人,那个醉汉再次握了握我的手,说:

“希望你喜欢这部电影,先生。”

“很喜欢,其实,这碰巧是我一直以来都很喜欢的一部。”

“哦,幸好今晚放的是这部。是的。我也喜欢这部电影。经典之作啊。瑞德先生,您要不要接我这手牌?”他把手里的牌举到我面前。

“不,谢谢。请别因为我打断你们。”

“我刚刚告诉瑞德先生,”佩德森在我后面说,“这儿的生活大不如前,甚至对你们这些比我年轻的绅士来说也是,我肯定你们能证实……”

“啊,是的,过去的美好时光,”那醉汉迷迷糊糊地说,“啊,是的,过去美好的日子,一切都很美好。”

“西奥在想罗莎·卡莱纳了。”他身后的雀斑男人说,引起周围一阵哄笑。

“胡说,”醉汉抗议道,“别在我们尊贵的客人面前让我难堪了。”

“哦,好的,好的。”他朋友继续道,“西奥过去曾深深地爱上了罗莎·卡莱纳,就是现在的克里斯托弗夫人。”

“我从没爱过她。再说,我那个时候已经结婚了。”

“那就更可惜了,西奥。实在太可惜了。”

“胡说八道。”

“我记得,西奥,”后排传来一个陌生声音,“你过去没完没了,老是谈论罗莎·卡莱纳,简直烦死我们了。”

“我那时候不知道她的本性。”

“吸引你的正是她的真本性吧,”那个声音继续道,“你老是觊觎那些不肯多看你三秒的女人。”

“这话没错。”雀斑男人说。

“什么没错……”

“不,让我来解释给瑞德先生听。”雀斑男人把手放在他醉汉朋友肩上,斜着身子对我说,“现在的克里斯托弗夫人——我们还是愿意叫她罗莎·卡莱纳——她是本地姑娘,和我们一样,跟我们一起长大。她依旧是个美人胚,而那时候,呃,她迷住了我们所有人。她很美,也很难接近。她曾经在时力高画廊工作,现在已经关门了。她过去常常坐在桌子后面,其实不过就是个服务员。她经常周二和周四在那儿……”

“周二和周五。”醉汉打断他。

“周二和周五。抱歉。当然了,西奥记得。总之,他常去那画廊——就是间白色小屋子——他总是去,假装看展览。”

“胡说……”

“不只你一个,是不是,西奥?你还有很多情敌。尤尔根·哈泽。艾里奇·布鲁尔。甚至还有海因茨·沃达克。他们都是常客。”

“还有奥托·罗舍尔。”西奥怀念地说,“他常去。”

“真的吗?是的,罗莎有很多倾慕者。”

“我从没跟她说过话,”西奥说,“除了一次,我问她要本目录。”

“对罗莎来说,事情再明显不过了,”雀斑男人继续道,“自从十几岁开始,她就认为所有本地男子都配不上她。渐渐地,她因以几近无情的方式拒绝他人的追求而闻名。所以,像西奥这样的可怜虫,没怎么跟她说过话,还真是明智啊。但只要有什么名人、艺术家、音乐家、作家这样的人来往这里,她就会不顾廉耻追随他们。她总是加入这样那样的委员会,也就是说能接近几乎所有造访这里的名流。她会去赶所有的招待会,活动开始后的半个小时内,就把客人弄到一个角落,聊啊聊,聊啊聊,而且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双眼。当然,这引起了很多的揣测——我是说,关于她的性行为——但没人能证明什么。她总是很聪明。但你看看她那讨好来访名流的样子,不禁怀疑她至少和其中一些人有什么瓜葛。她非常迷人,肯定迷倒一大片。但对本地男人,她连看都不看一眼。”

“汉斯·荣鲍德老是声称和她有过一腿。”叫西奥的男子插话道,引起了很多笑声。不远处几个声音嘲讽地重复道:“汉斯·荣鲍德!”然而,佩德森不安地激动起来。

“先生们,”他开始说,“我和瑞德先生刚刚在讨论……”

“我从没跟她说过话。除了那一次问她要目录。”

“啊,西奥,没关系。”雀斑男人拍了拍朋友的后背,后者向前趴了趴。“没关系,瞧瞧她现在的窘境。”

西奥仿佛陷入了沉思。“她对待一切都是那样,”他说,“不仅仅是爱情。只有对艺术圈的人,只有对真正的名流,她才有时间。否则从她那儿得不到一点尊重。这儿人人都不喜欢她。她嫁给克里斯托弗很久之前,就没人喜欢她了。”

“要不是长得漂亮,”雀斑男人对我说,“人人都会厌恶她。但结果却是,总有像西奥这样的男人甘愿堕入她的魔咒。总之,后来克里斯托弗来到这里,他是个职业提琴演奏家,而且有着非凡的经历!罗莎死命追求他,一点也不害臊,好像根本不在乎我们任何人的想法。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毫不留情地追求得到。这倒也让人钦佩,不过就是有些骇人罢了。克里斯托弗被她迷住了,他到这儿之后的第一年,他们就结婚了。克里斯托弗正是她梦寐以求的人。呃,希望她的钱投资得有价值。做他老婆做了十六年,本来也没那么糟糕。但现在怎么样?他完蛋了。她现在该怎么办?”

“她现在甚至在画廊里也谋不到一份差事。”西奥说,“过去那么多年,她深深伤害了我们,伤害了我们的自尊。跟克里斯托弗一样,她跟这座城市已经彻底决裂了。”

“有一派人认为,”雀斑男人说,“罗莎会跟克里斯托弗离开这里,直到在其他什么地方安顿好了之后就甩了他。但德雷姆勒先生——”他示意了一下前排就座的某个人,“却坚信她会继续呆在这儿。”

刚提到他名字,前排的男人就扭过头来。显然,他一直都在听我们的谈话,现在开始权威式地发言:“要知道罗莎·卡莱纳还有胆怯的一面。我和她是同学,同一年级。她一直都有这一面,对她可是诅咒。对她来说,这座城市不够好,可是她太胆怯了,不敢离开。你们注意到了吗,尽管野心很大,她却从来没有想要离开。许多人没有注意到,但她这胆怯的一面,确实存在。所以我赌她留下。她会留下再碰碰运气。她可能会期望再钓一个过路的名流。毕竟,她这个年纪,风韵犹存啊。”

附近传来一个细尖的高嗓门:“她或许会追求布罗茨基。”

这话引起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哄笑。

“完全有可能。”那嗓音继续道,带了一种假装受伤的语气。“没错,他是老了,但她也不年轻了呀。这儿还有谁能入她的眼?”笑声更大,鼓励着他继续。“其实,布罗茨基对她来说是最合适的对象。我得向她推荐推荐。全城现在对克里斯托弗的憎恨还有其他一切都会祸及到她。但如果她成了布罗茨基的情妇,或者甚至是布罗茨基太太,啊,这可是撇清和克里斯托弗一切关系的最好办法了。而且这意味着她还可以继续保持她……她目前的地位。”

这会儿,周围已经是笑声一片了,甚至前面三排的人都扭过头来,开心大笑。而我身边,佩德森清了清嗓子。

“先生们,拜托,”他说,“我太失望了。瑞德先生现在对这一切会怎么想呢?你们还是把布罗茨基先生——布罗茨基先生,请这样称呼——你们还是拿老眼光看他。你们这样显得自己很蠢。布罗茨基先生已不再是说笑的对象了。不管人们怎么想施密特先生针对克里斯托弗太太的提议,布罗茨基先生无论如何绝不是逗乐的对象……”

“真高兴您能来到这儿,瑞德先生。”西奥插话进来,“但现在太晚了。事已至此,太晚了……”

“胡说八道,西奥。”佩德森说,“我们正处在转折点,一个很重要的转折点。瑞德先生就是来告诉我们这一点的,是不是,先生?”

“是的……”

“太晚了。我们已经失去它了。为什么我们不听天由命,就随它变成另一个冰冷的、孤独的城市呢?其他城市已经是这样了。至少我们还会顺应潮流。这座城市的灵魂,不是病了,瑞德先生,而是死了。现在太迟了。十年前,或许有可能。那时候还有机会。但现在不行了。佩德森先生,”醉汉无精打采地指着我的同伴,“你,先生。你,汤姆森先生,还有斯蒂卡先生。你们这些善良的先生。你们一个个都推诿搪塞……”

“又来了,西奥。”雀斑男人插嘴道,“佩德森先生说得对。现在还不到这样自暴自弃的时候呢。我们已经有了布罗茨基——布罗茨基先生——而且,说不定他或许……”

“布罗茨基,布罗茨基。太迟了。我们现在已经完蛋了。就让它成为一个冷漠的现代城市吧,就这样了结算了。”

我感觉佩德森把手放在我胳膊上。“瑞德先生,很抱歉……”

“你推诿搪塞,先生!十七年了。十七年了,就任凭克里斯托弗为所欲为,没有受到任何挑战。现在你们又要给我们什么?布罗茨基!瑞德先生,太迟了。”

“我真的很抱歉,”佩德森对我说,“让您听到这些言论。”

我们身后有个人说:“西奥,你喝醉了,而且情绪消沉。明天一早你就得去找瑞德先生,向他道歉。”

“呃,”我说,“我很有兴趣听听各方面的意见……”

“但这根本不代表任何一方!”佩德森抗议道,“我向您保证,瑞德先生,西奥的观点根本不代表这儿人们的普遍想法。无论在哪儿,大街上还是电车里,我都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一种乐观向上的感觉。”

这一席话引来了一片赞同的低语声。

“别信他说的,瑞德先生,”西奥说,抓着我的衣袖。“您来这儿干的是傻子的差事。我们做个快速民意测试吧,就在这儿,电影院里。我们问问这里的一些人……”

“瑞德先生,”佩德森连忙说道,“我要回家睡觉了,电影是不错,但我已经看了很多次了。而您,先生,您一定很累了。”

“说实在的,我真的很累了。可以的话,我就跟您一起走吧。”然后,我转身对其他人说:“抱歉,先生们,我想我现在该回酒店了。”

“但瑞德先生,”雀斑男人说,声音里透着担心,“请先别走。您得留下,最起码等宇航员拆除掉哈尔。”

“瑞德先生,”这排远处传来一个声音,“要不您接我的牌吧,今天晚上这游戏玩太多了。这光线,老是看不清楚牌。我视力大不如前了。”

“您太客气了,但我真的要走了。”

我正要跟他们互道晚安,佩德森已经起身,开始往外挪了。我在后面跟着,边走边向后面的那群人挥了挥手。

佩德森对刚刚发生的事显然很焦虑,我们挪到过道时,他仍默默地走着,头低低的。离开放映厅的时候,我最后扫了一眼大银幕,看见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准备拆除哈尔,正在仔细检查他那把巨大的螺丝刀。

外面的夜——一片死寂,寒风瑟瑟,迷雾重重——与温暖嘈杂的电影院构成如此强烈的对比,我们在人行道边停下,好似在重新找回各自的方向。

“瑞德先生,我不知道说什么,”佩德森说,“西奥一直是个很不错的人,但有时候,大餐之后……”他沮丧地摇了摇头。

“别担心。劳碌辛苦的人需要放松放松。今晚过得非常愉快。”

“我感到非常羞愧……”

“请不要这样。我们都忘了吧。真的,我很愉快。”

我们开始步行,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街道回响。好一会儿,佩德森继续缄默着。然后,他说:

“您得相信我,先生。我们从未低估向这儿的人推销这一主意的困难。我是说,关于布罗茨基先生的主意。我向您保证一切都处理得相当谨慎。”

“是的,我相信是的。”

“起初,我们非常小心选择向谁提起这个主意。在早期阶段,只有那些最可能有同情心的人才能听,这点至关重要。然后,通过这些人,我们才允许慢慢地向全部公众透露实情。那样,我们才能确保整个想法是以正面的形象呈现。同时,我们还采取了其他办法。比如,我们以布罗茨基先生的名义举办了一系列晚宴,从上层名流中间邀请了一些千挑万选的宾客。起先,宴会都是小型的,而且几乎是秘密进行的,但渐渐地,我们将挑选网络越扩越大,我们的情况也得到越来越多的支持。还有,所有重要的公众活动,我们都保证布罗茨基先生一定出现在显贵当中。比如说,北京芭蕾舞团来访的时候,我们安排他坐在魏斯夫妇的包厢。当然,在私人层面上,我们都强调提起他的时候,要用最崇敬的语气。到现在,我们已经努力了两年了,总体而言,我们都非常满意。他的总体形象有了明显的改观。所以我们判断是时候走出这关键的一步了。所以刚才才会那么令人扫兴。我是说里面的那些先生,本来他们应该树立榜样的。如果每次稍稍放松放松之后,连他们都老调重弹,我们又如何期望所有的人……”他声音越来越轻,又摇了摇头。“我太失望了。代表我自己,还有您,瑞德先生。”

他又陷入沉默。我们二人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我叹了口气,说:

“公众观念难改变啊。”

佩德森走了几步,继续沉默,然后说:“您得想想我们的起点。您得这么想,考虑到我们的起点,您就会明白我们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您得理解,先生,布罗茨基先生跟我们一起住在这里很长时间了,而这些年来,从未有人听他谈起,更不要说弹奏任何音乐了。是的,我们都隐约知道他在自己的祖国曾担任过乐队指挥。可是您看,由于我们从未见到他的那一面,我们也就从未认为他是那样的了。其实,坦率而言,直到最近,布罗茨基先生只有在喝得酩酊大醉,在城里踉踉跄跄,大喊大叫的时候才真正被大家留意。其余的时间,他就和他的狗住在北边的公路边上,过着隐居的生活。呃,也不完全正确,大家经常看到他出入图书馆。一个星期有两三个上午,他会去图书馆,坐在常坐的窗边位置,把狗拴在桌脚边。按规定是不许带狗进去的。但很早以前,管理员就认定了最简单的解决之道,莫过于让他带狗进去,这可远比跟布罗茨基先生大干上一架简单哩。所以,有时候能看到他在那儿,狗拴在脚边,翻阅着一摞摞的书——不外乎就是那一卷卷臃肿冗长的历史书。而且,只要有人在室内开始发出些许声响,哪怕是最简短的相互低语,甚至只是打个招呼,他就会忽地起身,冲那‘罪犯’大声咆哮。理论上,当然,他是对的。但我们从未严格坚持图书馆保持安静的规定。大家相遇的时候,都喜欢聊上一阵,毕竟,在其他公共场合都是这样的。而且,再想想,布罗茨基先生自己带狗进去也是违反规定的,这也难怪大家都会认为他不可理喻。但时不时地,某几日上午,一种莫名的情绪会笼罩着他。他会坐在桌边阅读,脸上一副凄惨无助的表情。你会发现他坐在那儿,神游太虚,泪眼汪汪。每当这个时候,人们就知道是时候可以说话了。通常会有人先试探一下。如果布罗茨基先生没反应的话,很快地,满屋子的人就会开始讲话了。有时候——人们故意对着干!——整个图书馆会比布罗茨基先生不在的任何时候都吵。我记得有天早晨我去还书,整个地方听起来就像个火车站。我几乎得扯开嗓门大喊,还书处才能听清我讲的是什么。而布罗茨基先生呢,置身其中却无动于衷,完全沉迷于自己的世界。我得说,他那样子还真是令人伤感。清晨的光线让他看起来那样虚弱无力。鼻尖上有一滴泪,眼神飘渺,他已经忘记自己翻到了哪一页。我突然意识到整个气氛有点残酷!好似他们在占他便宜,但也说不上来到底怎么占他便宜了。但您看,不日清晨,他就又能立刻让他们安静。唉,无论如何,瑞德先生,我想说的是,多年来,这就是布罗茨基先生给我们的印象。我想,在相对来说如此短的时间内,期望大家完全改变对他的看法是有点过了。我们已经取得相当大的进步了,但您刚刚看到了……”恼怒的情绪再一次占据了上风。“但他们应该更清楚的,”他自言自语道。

我们在十字路口停了下来。雾更浓了,我都找不到方向了。佩德森环视四周,然后又继续走,领着我沿着一条狭窄的街道前行,人行道上泊满了一排排的汽车。

“我会送您到酒店,瑞德先生。我走这条路也能回家。我相信酒店您还满意吧?”

“哦,是的,挺好的。”

“霍夫曼先生打理得很好。他是位出色的经理,也是个大好人。当然,如您所知,布罗茨基先生能恢复,全都得仰仗霍夫曼先生啊。”

“哦,是的,当然。”

有好一阵,人行道上的车辆迫使我们一前一后行走。之后,我们慢慢走出人行道,走到大街中间,我赶上佩德森和他并排走,发现他的心情轻松起来。他微笑着对我说:

“我知道您明天要去伯爵夫人家里听唱片。我们市长,冯·温特斯坦先生,我知道他也打算去。他非常想邀您到一边,和您谈些事情。当然,主要还是唱片的事。棒极了!”

“是的。我非常期待。”

“伯爵夫人是位非凡的女士。她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她的思维让我们其他人汗颜。我曾经不止一次问她,究竟是什么让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直觉。’她总是说,‘某一天,我醒来,就有了这直觉。’这是怎样的一位女士啊!弄到那么多留声机唱片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她动用了一位在柏林的行家采购商,把这事儿办成了。当然我们其他人那时对此都一无所知,而且我敢说就算我们知道了,我们也只会笑话这整个想法。然后,一天晚上,她把我们召到她住处。就在两年前的上个月,一个非常愉快、晴朗的夜晚。我们全都到了,十一个人,在她的起居室集合,没人知道是什么事情。她招待我们用茶点,然后几乎立刻就开始对我们讲话。我们怨天尤人已经够久了,她说,是时候采取行动了。是时候承认我们曾经多么地误入歧途,是时候采取积极的措施,尽最大的努力弥补损失了。否则,我们的孙子,我们的曾孙,就永远不会原谅我们了。哎,这可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我们几个月来一直都在不停地彼此重复着如斯的态度想法,直至此刻,我们所有人只是点头附和,跟平时一样,制造点噪音。但接着伯爵夫人继续道,就克里斯托弗先生而言,她说,已经没必要跟他再耗下去了,他现在已被整个城市各行各业的人所唾弃。但此事本身不足以扭转整个社会中心的痛苦似螺旋上升愈渐愈猛的势头,我们得设法营造一种新的情绪,一个新的时代。对她说的这些,我们均点头称是,但瑞德先生,这些想法,我们之前已经相互交流过很多次了。我相信冯·温特斯坦先生甚至也这样说过,只不过他是用了最为谦恭有礼的方式罢了。这时候,伯爵夫人开始吐露她心中的想法。解决办法,她宣布,很可能一直都存在于我们中间。她继续解释道,但,呃,乍一听,自然地,我们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布罗茨基先生?那个图书馆的怪老头,醉醺醺步态蹒跚的老头?她真的是在说布罗茨基先生吗?要是换了其他任何人,我们肯定会放声大笑的。但伯爵夫人,我记得,依然自信满满。她建议我们大家放松自己,她要给我们放点音乐听听。要仔细听。然后她开始播放那些唱片,一张又一张。我们就坐在那儿听着,屋外,太阳渐渐西沉。音质很差,伯爵夫人的立体声音响设备,您明天就能看见,也有些陈旧了,但这一切都没关系。没几分钟,那音乐就开始对我们大施魔力,悠悠地将我们送入宁静清幽之中。有些人还眼含热泪。我们意识到,我们听到的正是这些年大家殷殷所盼的。我们居然赞颂像克里斯托弗这样的人,突然间,这显得更加不可理解了。此时此刻,我们又在聆听真正的音乐。这位指挥家不仅才华横溢,而且认同我们的价值观。然后,音乐停止了,我们起身,伸了伸腿——我们已经足足听了三个小时——然而,呃,想到布罗茨基先生——布罗茨基先生!——还是荒唐透顶。我们指出这些唱片很老了。而布罗茨基先生——只有他自己知道何故——已经在很久前就放弃音乐了。而且呢,他还有自己的……自己的问题。他已经跟从前判若两人了。我们很快纷纷摇起头来。可是,然后呢,伯爵夫人又说道,我们已到了危机边缘,我们要解放思想,我们必须找到布罗茨基先生,和他谈谈,确定他目前的能力。毫无疑问,不用提醒,我们也知道目前情况的紧迫性。我们每人都能详述十来个悲伤的案例:孤独寂寞的生活;好多家庭对曾经视为理所当然的幸福深感绝望。就在这时,霍夫曼先生,即您所在酒店的经理,突然间清了清喉咙,宣布他愿意负责布罗茨基先生的事。他会义无反顾——他一脸庄重地说着这话,而且他当时还站起来了呢——他会义无反顾地评估情势,而且,如果还有一点点希望令布罗茨基先生重振雄风,那么,他,霍夫曼先生,就会亲自负责处理。如果我们信任他承担这项任务,他发誓绝不会让整个社会失望。我说过的,那是两年前的事了。自那以后,我们吃惊地看到霍夫曼先生为了实践他的诺言而付出的努力。虽说进展不总是那么顺利,但总体说来,已经非常显著了。现在布罗茨基先生,呃,已经恢复到目前的状况了。进步如此之大,让我们感到过不了多久就可以迈出关键性的一步了。毕竟,我们能走到现在,不过是把布罗茨基先生好好包装推销了一番而已。总有一天,城里的人得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耳朵听,才能做出判断。呃,到目前为止,种种迹象表明,我们没有过于雄心勃勃。布罗茨基先生一直都按常规排练。而且据大家说,已经完全赢得了整个乐团的尊重。虽说可能距他上次公演已有好多个年头了,但他貌似宝刀不老。那热情,那晚在伯爵夫人起居室意外经历的那美好的幻境,都在他心灵深处伺机候着,现在正在逐步苏醒过来呢。是的,我们非常有信心,在即将到来的‘周四之夜’他会让所有人为之骄傲。同时,对我们来说,我们已经尽我们所能确保那晚成功。斯图加特·内格尔基金交响乐团,您知道,即便算不上最为顶级的交响乐团,也算非常受人尊敬的乐团啦。他们的演出费用可不便宜呢。尽管如此,对于我们雇佣他们参与这次最为重要的活动,人们几乎没有任何质疑之声,对排练时间也没什么异议。起初,我们拟定的是两周的排练时间,但最后,由于财政委员会的全力支持,我们延长到了三个星期。对于短暂来访的交响乐团,三个星期的盛情款待,再加上各种费用,您能想到,先生,是个不小的负担啊。但鲜有异议之声。每位议员现在都明白‘周四之夜’的重要性。大家都明白应该给布罗茨基先生机会。尽管如此——”佩德森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尽管如此,您今晚看到了,陈旧的根深蒂固的观念难改啊。这也正是您对我们的帮助,瑞德先生,您同意到鄙市,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人们听您的话不会像听我们的话那样。实际上,先生,跟您说吧,一听说您要来,这座城市的情绪就完全改变了。人们对于您在‘周四之夜’要说的话充满最高的期待。电车上,咖啡馆里,人们几乎不谈别的。当然,我一点也不知道您为我们准备了什么。或许您会刻意不将未来刻画得太瑰丽美好,或许您会告诫我们每一个人,若想重拾以往的欢乐就必须付出辛苦努力。您这样的告诫是顺理成章的。但我也了解,在呼吁调动听众的积极性和公益心这方面,你的技巧是多么纯熟。不管怎样,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等您发完言,这城市里没人会再像以前那样看待布罗茨基先生,继续把他当成衣衫褴褛的老酒鬼了。啊,看得出您很担心,瑞德先生。请别担心。我们这里也许看起来很闭塞,但在某些场合的表现还是很卓越的。特别是霍夫曼先生,一直在努力营造一个真正美好华丽的夜晚。请放心吧,先生,各个阶层的市民都会参加。至于布罗茨基先生本人,我说过,我肯定他不会让我们失望。我肯定他会大大出乎每个人的意料。”

其实,佩德森提到的我脸上的表情和“担心”没有一点关系,我是对自己感到越来越懊恼。真实的情况是,我不仅远远没有准备好即将到来的、针对这个城市的演讲,甚至连背景研究都没做好。回顾所有的经历,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任事态发展到现在这种情势。我记得就在那天下午,在酒店精致的中庭,我一口口呷着浓烈的苦咖啡,反复提醒自己,精心筹划当日剩下的时光,充分利用有限的时间,这事是何等重要。我坐在那儿看着身后雾气腾腾的喷泉在镜中的倒影时,甚至想象着自己会遇到的情况,跟今天在电影院碰到的差不多,但我对本地一系列问题应对自如,给同伴留下深刻印象,轻轻松松,权威自然来,同时自然而然利用克里斯托弗至少制造一个笑料,简单易记,第二天就能传遍整个城市,随口道来。但我却让自己被其他事情左右,结果,在电影院的整个期间,我没能做出哪怕是一个卓尔不凡的评价,甚至有可能给人留下了不够彬彬有礼的印象。突然我又对索菲引起的混乱感到一阵强烈的不满,还因为她,我不得不彻底牺牲自己的行事标准。

我们又停了下来。我意识到我们正站在酒店门口。

“呃,今晚很开心,”佩德森说,他与我握手告别。“非常期待未来几日能再见到您。但现在您必须得休息了。”

我谢过他,道了晚安,走进大厅,他的脚步声也渐渐消失在夜色当中。

年轻的接待员还在当班。“希望您电影看得愉快,先生。”他边说着,边递给我钥匙。

“是的,非常愉快。谢谢你的建议。让我轻松不少。”

“是的,很多客人都觉得这是个圆满结束一天的好方法。哦,古斯塔夫说鲍里斯对他的房间很满意,很快就睡着了。”

“啊,很好。”

我向他道了晚安,急匆匆地穿过大厅走进电梯。

到房间以后,我感觉长长的一天下来,自己浑身脏兮兮的,便换上浴袍,准备洗澡。但就在我正研究浴室摆设的时候,一阵强烈的疲惫感袭来,所以我能做的就真的只是摇摇晃晃地走回床边,瘫倒在床上,立刻沉沉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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