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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无可慰藉 作者:石黑一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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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院子,可哪儿都找不到那位长发记者。我在阳伞中间溜达了一会儿,仔细凝视一张张坐在桌边人的面孔。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后,我停下脚步,心想也许那记者改变主意,顾自走了。可这好像太不可思议了,我又四下看了看。形形色色的人边喝着咖啡边读着报纸。一位老人正和围在他脚边的鸽子谈天。突然,我听到有人提到了我的名字,我一转身,看到那记者就坐在我正后方的桌边。他非常投入,正和一个矮胖、黝黑的男人相谈甚欢,我猜此人应该是摄影师吧。我惊呼一声,走上前去,但蹊跷的是,这两人继续交谈,看都不看我一眼。甚至我拉开那张剩余的空椅子坐下时,那记者——刚说了半句——只是匆匆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又扭头面对那黝黑的摄影师,继续道: “所以呢,有关这座建筑的重要意义,千万别给他任何提示。你只要编些附庸风雅的理由,解释他为什么非得一直在它前面。” “没问题,”摄影师点头称是,“没问题。” “但也不要逼他太紧。上个月舒尔茨在维也纳就是这样搞砸的。而且,记住,像所有其他这号人一样,他非常自负。所以,你得假装是他的一位狂热粉丝。告诉他报社派你去的时候并不知道,而你碰巧是他的一位狂热粉丝。这样就一定能打动他。但在我们建立起融洽关系之前,千万别提萨特勒纪念碑。” “好的,好的。”摄影师仍频频点头,“但我还以为这事儿现在已经定下来了呢,我以为你已经征得他同意了。” “我本想打电话把这事敲定下来,可是后来舒尔茨警告我,说这个家伙他妈的真难搞定哩。”那记者说这话的时候,扭头冲我礼貌地一笑。那位摄影师呢,顺着他同伴注视的目光,心不在焉地朝我点了个头,然后他们二人又继续讨论起来。 “舒尔茨的问题,”记者说道,“在于他马屁拍得还不够。而且他那副态度,好像真的不耐烦似的,即便没有不耐烦,他也这副德性。对付这种人,你只需不停拍马屁就行。所以你在拍照的过程中,只消不停地喊‘太棒了’。不停地赞叹。千万不要停止满足他的虚荣心哦。” “好的,好的。没问题。” “那么我就开始……”记者疲倦地叹了口气。“我就开始谈谈他在维也纳的表演,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吧。我这儿搞了些资料,我会一路夸张,虚张声势。但我们别浪费太多时间。几分钟之后,你就假装有了灵感,说要去萨特勒纪念碑拍照。而我会先假装有些生气,但最后承认这是个绝佳的主意。” “好的,好的。” “你现在明白了。别出岔子。记住,他是个难搞的混蛋。” “我明白。” “一旦有任何不对,就说些恭维的话。” “好吧,好吧。” 两个人相互点了点头。然后记者深吸了一口气,拍拍双手,转过身来,面对着我,突然眼光灼灼起来。 “啊,瑞德先生,您来啦!您能抽出您宝贵的一点时间给我们,真是太好了。我想那年轻人在里面还开心吧?” “是的,是的。他点了一大块乳酪蛋糕。” 那两人开心地大笑,矮胖摄影师咧嘴笑道: “乳酪蛋糕。太好了,我的最爱。我自小就最喜欢乳酪蛋糕。” “哦,瑞德先生,这是皮德罗。” 摄影师微微一笑,急切地伸出手。“真高兴见到您,先生。告诉您吧,对我来说这真的是天赐良机。我今早才接到这个任务。起床的时候,我还在想今天又得去拍议事厅。我是在洗澡的时候接到电话的。你想做吗?他们问。自打孩提时,他就是我心目中的偶像,我告诉他们。我想不想做?天啊,没有报酬都行,只要让我做,我愿倒贴给你们,我告诉他们。只需告诉我去哪儿就行。我发誓我从未因一个任务如此兴奋过。” “坦白说,瑞德先生,”记者说,“昨晚跟我一起在酒店的摄影师,呃,等了几个小时后他开始有些不耐烦了。自然,我对他相当生气。‘你似乎还不明白,’我对他说,‘假如瑞德先生因故耽搁了,那肯定是他得去赴最重要的约会。假如他发了善心同意给我们些时间,而需要我们等上一会儿,那么我们就等呗。’先生,跟您说吧,我对他非常生气。我回去之后,就告诉主编说这可不行啊。‘早上再给我找个摄影师,’我要求道,‘我想要一个理解瑞德先生的立场并对他示以合宜谢意的人。’是的,对这事我挺激动的。总之,我们现在有皮德罗了,他正好和我一样,也是您的琴迷,我们几乎一样狂热。” “更狂热,更狂热呢,”皮德罗抗议道,“我今早接到电话时,简直不敢相信。我的偶像到了城里,而我要给他拍照去。天哪,我一定要做得尽善尽美,我洗澡的时候对自己这么说。那样一位大人物,必须做得尽善尽美才行呐。我会让他站在萨特勒大楼前拍照。我这样设想着。我洗澡的时候,脑海中构思出了整个作品。” “现在,皮德罗,”记者说,严肃地看着他,“我非常怀疑瑞德先生是否愿意仅仅为了拍个照跑到萨特勒大楼那边。好吧,开车最多几分钟就到,但是对于一个行程紧张的人来说,几分钟可不是无足轻重的事喔。不,皮德罗,你就在这儿尽你最大努力做好吧,我们坐在这桌边谈话,你拍几张瑞德先生的照片。好吧,人行道露天咖啡馆,是太老套了,瑞德先生全身上下的独特魅力甚至都很难很好地展示出来。但不行也得行了。我承认,你想让瑞德先生站在萨特勒纪念碑前这一主意,确实是神来之想。但他根本没时间啊。能为他拍一张哪怕只是普普通通的照片,我们就该满足了。” 皮德罗一边用拳头捶打手掌,一边摇头。“你说的没错。可是,上帝啊,这太难受了。这是一个为伟大的瑞德先生拍照的机会,这种机会一辈子也就一次啊,而我却只能将就,在一个咖啡馆拍。真是造物弄人啊。”他又悲伤地摇了摇头。一时间,他们两人坐在那儿望着我。 “呃,”我终于说道,“你们说的这座建筑,真的是开车几分钟就到吗?” 皮德罗突然坐直身子,因激动而脸上发光。 “您是认真的吗?您会在萨特勒纪念碑前摆姿势拍照吗?上帝啊,史无前例啊!我就知道您是个大好人!” “等一下……” “您确定吗,瑞德先生?”记者抓着我的胳膊说,“您真的确定吗?我知道您的行程很满。哎呀,您真的是太伟大了!真的,打车过去不过三分钟。其实,您只消在这里等会儿,先生,我现在就去拦一辆过来。皮德罗,反正瑞德先生在这里等,不如你先为他拍几张。” 记者匆匆离开。随即我看到他站在人行道边上,前倾着身体,冲着来往车辆,一只手臂举在半空中。 “瑞德先生,请吧。” 皮德罗单膝跪地,透过相机眯眼看着我。我在椅子上坐好——摆了一个放松但不过于懒散的姿势——一副亲切微笑的面容。 皮德罗按了几下快门。然后他后退几步,再一次单膝蹲下,这次是在一张空桌子边,惊飞了一群正在啄食面包屑的鸽子。我正准备再调整一下姿势,记者跑了回来。 “瑞德先生,我现在拦不到出租车,但正好有一辆有轨电车来了。请快些,我们可以跳上去。皮德罗,快,那辆电车。” “但那会和出租车一样快吗?”我问道。 “是的,是的。其实,这种交通状况下,电车会更快些。真的,瑞德先生,您不必担心。萨特勒纪念碑非常近。事实上——”他抬起手遮着双眼看向远方,“事实上,您从这儿差不多能看到。要不是那灰色的塔楼挡在那儿,我们这会儿就能看见萨特勒纪念碑了。就是这么近,真的。事实上,一个正常身高的人——不比你我高多少——如果爬到萨特勒大楼的房顶,站直,举着类似杆子的物体——比方说,家用拖把——像今天这样的清晨,我们很容易就能越过那座灰色塔楼看到。所以您看,我们马上就能到。请吧,那辆电车,我们得快点了。” 皮德罗已经站在路缘上了。我看到他背着重重的一袋设备,正试图说服电车司机等我们。我跟着记者走出院子上了车。 我们三人刚走上中心过道,电车再次启动了。车厢里很拥挤,我们没办法挨着坐。我挤进车厢靠后的一个座位,坐在一个小个儿老头和一个主妇母亲中间,她膝上还坐着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座位出奇的舒服,过了一会儿,我开始有些享受起这次旅程。我对面,坐着三个年长的男人,他们共同读着一张报纸,由中间那人打开举着。电车的颠簸好似给他们阅读造成了困难,不时地,他们会为要求读特别的哪一页而争执。 我们走了好一会儿,我才察觉到四周的活动,看到一位女检票员沿过道走过来。我才想到我同伴一定为我买好了票——我上车时,肯定没有买过。我再次扭头看过去,看到了那检票员。一个娇小女人,丑陋的黑色制服没有完全掩盖她迷人的身材。她已经检查过其他地方,正朝我们这块儿走来。我四周,人们纷纷掏出车票和通行证。我强压住心中的恐慌,酝酿准备说点什么,听起来既有尊严又有说服力。 这时,检票员逼近我们,所有邻座人都拿出了自己的车票。她正给他们打孔时,我定定地说道: “我没有票,但我有特殊情况,你要是允许的话,我会向你解释。” 检票员看着我,然后她说:“没票是一回事。但你知道,你昨晚真让我失望。” 她一说这话,我立刻认出她是菲奥娜·罗伯茨。她是在伍斯特郡我们村的小学同学,我大约九岁时,和她发展了一段特殊的友谊。当初,她住得离我们很近,沿着小路走不远就到了她家的农舍,跟我家的没多大区别,我常常溜出去和她玩上一下午,特别是在我们离开家乡去曼彻斯特之前那段艰难的日子里。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所以着实为她责难的态度吃了一惊。 “啊,是的,”我说,“昨晚。是的。” 菲奥娜·罗伯茨仍看着我。或许和她这会儿摆出的责备的神情有关,我突然间发现自己想起了儿时的一个下午,我们两个正一起坐在她家餐桌下。我们跟往常一样,将五彩缤纷的毛毯、窗帘从餐桌边垂挂下来,筑起了我们的“藏身窝”。那日午后,温暖晴朗,我们硬是坐在“藏身窝”里,里面几近漆黑,闷热难当。我一直对菲奥娜说着些什么,必定是唠唠叨叨,让人心烦意乱。她不止一次想打断我,但我继续唠叨。最后,我说完了,她说道: “太傻了。那意味着你得靠自己了。你会很孤单的。” “我不介意,”我说,“我喜欢孤单。” “你又在犯傻了。没人喜欢孤单。我会有个大家庭,至少五个孩子,每晚给他们做一顿美味的晚餐。”然后,我没有回答,她又说道:“你太傻了。没人喜欢独自一人。” “我就是。我喜欢。” “你怎么能喜欢孤单呢?” “我喜欢,就是喜欢。” 事实上,下这断言,我还是有几分坚定的。到那日下午,我开始我的“训练期”已经有几个月了;其实,那份特殊的迷恋大约是在那会儿达到了顶峰。 我的“训练期”开始得相当意外。一日灰蒙蒙的午后,我独自在小巷里玩耍——沉浸在某种幻想中,在一排杨树和田野中间的干涸沟渠里爬进爬出——我突然感到一阵惊慌,需要父母的陪伴。我们的农舍并不远,越过田间,我能看到农舍的背面。惊恐感迅速蔓延,我几乎被一阵冲动所压倒,只想穿过杂草全速跑回家。然而,不知何故——可能我很快将这感觉同不成熟联系了起来——我强迫自己迟些离开。毫无疑问,我脑子里想的还是很快穿越田间,开始奔跑,只是用意志力推迟那一刻的到来,多坚持了几秒。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干涸的沟渠里,经历了恐惧与兴奋交织的奇怪感觉,这感觉我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渐渐熟悉。不到几天工夫,我的“训练期”变成了我生活中一个惯常且重要的部分。日久天长,就形成了一种固定的仪式,所以,一感到想回家的念头冒出头,我就会沿着小路走到一个特别的地方,一棵巨大的橡树下,我会在那儿站上几分钟,击退内心的情感。时常,我会觉得呆得已经够长了,现在可以出发回家了,结果却是再一次将自己拉回来,强迫自己继续在树下多站上几秒钟。毫无疑问,那伴随着不断增长的恐惧与惊恐的奇特兴奋感,或许就是我保留自己那略带强迫性质的“训练期”的原因吧。 “但你知道的,是不是?”那日菲奥娜对我说。黑暗中,她的脸挨着我的。“你结婚后不必像你父母那样。根本不会像那样的。丈夫和妻子不会总是吵架。他们只是在……在特殊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才那样吵架。” “什么特殊的事情?” 菲奥娜沉默了一会儿。我正准备更咄咄逼人地重复一遍自己的问题,这时,她语重心长地说: “你父母呀,他们不是因为合不来才那样吵架的。你难道不知道吗?难道你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总是吵架吗?” 突然间,我们的“藏身窝”外面传来一声怒气冲冲的叫喊,菲奥娜就消失了。我继续独自坐在桌下的黑暗里,捕捉到了从厨房传来的菲奥娜和她母亲低声争执的声音。我听到菲奥娜一度用受伤的语气重复道:“可是为什么不行?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他?其他人都知道了。”她母亲说,嗓音仍很低:“他比你年纪小。他太小了。你不能告诉他。” 菲奥娜·罗伯茨走近了几步停下,把我的回忆打断了,她对我说: “我一直等到十点半,然后让大家去吃饭了。大家那时候都饿了。” “当然,正常。”我无力地一笑,四下看了看车厢。“十点半。到那时候,是的,人们肯定饿了……” “而到那时候,你显然是不会来了。没人会再相信了。” “是的,我想,到那时候,不可避免地……” “刚开始一切都还不错,”菲奥娜·罗伯茨说,“以前,我从未举办过那样的聚会,但一切都还不错。她们都来了,英奇,楚德,她们全都来我公寓了。我有些紧张,但一切顺利,我真的也很兴奋。她们有几位还为那晚作了充分准备,带了好多文件夹,里面好多信息,还有照片。直到大概九点,人们开始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了,那时候,我头一次突然意识到你可能不来了。我不停地进进出出,加咖啡,添点心,一心要让一切顺利进行。她们全都开始窃窃私语,但我仍然想,呃,你可能还是会来的,可能在什么地方塞车了吧。后来,越来越晚了,最后,她们就公开地议论起来。你知道的,甚至毫不顾及我还在房间呢。就在我自家的公寓里!就在那时,我告诉她们开始吃吧。我那会儿只希望早点结束早了事。于是,大家开始吃,我准备了好多的小煎蛋卷,而即便在吃的时候,其中有几位,像乌利克那号人,仍旧不停地私语窃笑。但其实吧,某种程度上,我倒觉得那些窃笑的还好。相比楚德之类,我更能接受她们。楚德她们装出一副为我惋惜的模样,自始至终都虚情假意地显示友好,哦,我多么讨厌那个女人!我能看出她在临走时,暗自思量:‘可怜的家伙,生活在幻想的世界里。我们真的早该猜到的。’哦,我恨透了她们这伙人,我真的鄙视自己竟然跟她们搞在一起。可是,你瞧,我在这小区住了四年,没交到一个好朋友,我很孤独啊。长久以来,那些女人,就是昨晚来我公寓的那些人,她们不愿和我有任何关系。你知道的,她们认为自己是这儿的精英,自称是‘妇女艺术文化基金会’成员。这太愚蠢了,那根本不是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基金会,但她们觉得那名字听起来很气派。每当城里组织什么活动,她们就忙活起来。比方说,北京芭蕾舞团来访的时候,她们做了所有欢迎招待会的彩带。总之,她们认为自己无比高贵,直到最近,都不想跟我这样的人有来往。那个英奇,在小区附近看到我时,甚至不愿打声招呼。但是,当然,自传言散播开来,一切都变了。我是说我认识你这件事。我不知道这事是怎么传出去的,可我没有到处鼓吹呀。我猜我肯定向某人提起过。但不管怎样,你想象得到,一切都变了。今年早些时候,某一天,英奇叫住了我,我那时正上楼,她邀请我参加她们的一次聚会。我真的不想和她们有牵连,但还是去了,我猜想当时觉得总能交上几个朋友吧,我也不知道。呃,一开始,她们一些人,包括英奇和楚德,她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传言,你知道,就是我是你老朋友的事。但她们最后认可了,我想可能这让她们感觉相当不错。照料你父母的整个主意不是我出的,但很明显,我认识你这一事实与其有莫大关系。你要来访的消息传出后,英奇过去告诉冯·布劳恩先生,她说,继北京芭蕾舞团之后,基金会现已准备就绪,准备承办某项真正重要的活动,而且,基金会中有一位还是你的老朋友呢。诸如此类的话。就这样,基金会争取到了这项工作,即在你父母逗留期间照顾他们;当然,大家都很兴奋,虽然其中几位觉得这事责任重大,很是紧张。但英奇一个劲地给大家鼓气,说这不过是我们应得的认可。我们连连开会,为招待好你父母出点子,想办法。英奇告诉我们——我听到了这点很难过——你父母二人现在身体都不大好,所以呢,很多顺理成章的事,如游览城市之类的,就不太合适了。但是,其他主意可多着呢,大家都很兴奋。随后,在最后一次会议上,有人说,呃,我们干吗不请你来,亲自见见我们呢?谈谈你父母会喜欢什么。刹那间,大家鸦雀无声,然后英奇说:‘干吗不呢?毕竟,我们有万中无一的资格邀请他。’然后她们全都盯着我,于是最后我说:‘呃,我想他会很忙,但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问问他的。’我看得出我说那话的时候她们是多么激动。后来一得到你的答复,嗨,我就一跃成了公主,她们都对我另眼相待,无论什么时候遇见我,都冲我微笑,对我很亲热,给孩子们送礼物,主动为我做这干那。因此,你完全能想象昨晚你没出现的后果了吧。”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透过窗户茫然地看着窗外掠过的建筑物。终于,她继续道: “我想我其实不该怪你。毕竟,我们已经有很久没见面了。但是,我当时以为你会看在你父母的分上过来的。对于我们能为他们在此逗留期间做些什么,每个人都想法多多。今早,她们一定会七嘴八舌地议论我。她们几乎都不出去上班,丈夫个个能赚大钱,她们一定会互煲电话或相互串门,肯定会异口同声地说:‘可怜的女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们早就该看出来的。我倒愿意尽点力帮助她,不过呢,她实在是太令人厌烦了。’我现在就能听见她们说这话,她们一定个个陶醉其中。就说英奇吧,一方面,她会非常生气。‘这个小贱人骗了我们。’她会这么想。而另一方面,她会很开心,她会如释重负。你瞧,英奇这人呐,她既中意我认识你,可又总觉得这是个威胁。我看得出来。过去的这几周中,自从你答复之后,其他人对待我的方式,可能让她有了什么想法。她真的是痛苦万分,她们全都是。总之,她们今早一定会很开心,我知道她们一定会的。” 听着菲奥娜的话,我不自觉地认为自己该对前一晚发生的事感到无比懊悔。然而,尽管她绘声绘色地描述她公寓中的情景,尽管我为她深感难过,但我发现自己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日程表上有这样一项活动。此外,她的话让我颇为吃惊地意识到,父母快要来到这座城市了,可到目前为止自己却对这个问题考虑甚少。正如菲奥娜提到的,他们二人身体欠安,生活几乎不能自理。没错,看着外面繁忙的交通,还有窗外掠过的一座座光亮的建筑物,我对年迈的父母,不由生发出一股强烈的保护欲。理想的办法其实就是委托当地的一群妇女照料他们,我真是个大笨蛋,居然没能抓住机会见见她们,和她们谈谈。父母怎么办?想到这,一阵惊慌攫住了我的心——我无法想象,对于这次出访的这方面问题,我居然没怎么考虑。一时间,我的脑海里思潮翻滚。我突然看到了我母亲和父亲,两人身材矮小,头发花白,年老驼背,站在火车站外面,周围都是行李,自己根本没法搬。我能看见他们看着身旁这个陌生的城市,然后,最终,我父亲的自尊战胜了理智,拿起两个,然后三个箱子,而我母亲试图阻拦无果,她用那瘦弱的手拉住他的胳膊,说:“不行,不行,你搬不动的。太多、太多了。”而我父亲,表情坚定决绝,甩开我母亲,说:“我不搬,那由谁来搬?要不我们怎么到酒店?这种地方,自己不帮自己,还有谁会帮我们?”而在这当儿,轿车和卡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上下班的人匆匆路过。我母亲虽然难过,却也只好作罢,无可奈何地看着父亲负着沉重的行李蹒跚而行,走出四五步,最终支撑不住,放下行李箱,肩膀垂下,呼吸沉重。然后,过了一会儿,我母亲,走向他,轻柔地把手放在他胳膊上。“没关系,我们会找到人帮忙吧。”而我父亲,此时已经放弃,但或许已感满足,因为至少他精神可嘉,他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人流,寻找可能是来接他们的人,帮他们搬送行李,寒暄欢迎,坐着舒适的轿车带他们到酒店。 菲奥娜说话的时候,我大脑里充斥着这些景象,因此一时间未能考虑到她不幸的处境。但随后我意识到了她在说: “她们会议论纷纷,说什么从今以后可得更谨慎了。我现在就能听见她们这么说。‘我们现在声望更高了,一定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千方百计想使诈混进来。我们必须小心为好,尤其是现在我们担负着如此重大的责任。那个小贱人对我们来说是个教训。’诸如此类的话。天知道这下我在那小区日子还怎么过。而我的孩子们,他们可得在那里长大……” “听着,”我打断她,说道,“对此我真的很抱歉,语言都难以形容。但事实是,昨晚发生了件无可预见的事情,具体什么事就不说出来烦你了。我当然因为让你失望而十分懊恼,但确实甚至连打通电话都不太可能。我希望没有给你带来太多麻烦。” “麻烦可多呢。对我来说不容易啊,你知道,一个单身母亲带着两个长身体的孩子……” “你听我说,我真是非常抱歉。要不这样吧,我现在和那边的两个记者有点事,但不会太久的。我会尽快摆脱他们,跳上出租车,直奔你公寓。我会大概,半个小时吧,至多四十五分钟到那儿。然后我们就这么做。我们一起绕着小区走上一圈,那么所有这些人,你的邻居呀、什么英奇、什么楚德呀,她们全部会亲眼见到我们的确是老朋友。然后我们就去拜访一些较具影响力的人,比如这个英奇之类的。你可以介绍我,我呢则对昨晚的事道个歉,解释一下何以在最后不得不耽误行程。我们一个一个地把她们争取过来,弥补昨晚对你造成的伤害。其实呀,顺利的话,你在朋友中的人缘说不定甚至比从前更好呢。你觉得怎么样?” 菲奥娜继续盯着过往的风景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她说:“我的第一直觉会说:‘忘记整件事吧。’声称是你的一个老朋友,对我一点帮助都没有。总之,或许我并不需要成为英奇那个圈子的人。我只是之前在那小区里太孤单了,但是尝过她们的行事风格之后,我觉得,说不定只有我的孩子们做伴我会更开心呢。晚上,我可以读一本好书,或者看电视。然而,我要考虑的不只是我自己,我还得考虑孩子们。他们得在这小区里长大,他们得被他人接纳。看在孩子的分上,我应当接受你的提议。你也说了,假如我们按照你建议的做,我的境况说不定比聚会成功还好呢。但你得保证,你得以你所珍视的一切发誓,你不能让我再度失望了。因为,你看,如果实施你的计划,那就意味着我一结束这次轮班,就得开始挨家挨户打电话安排我们的拜访。我们可不能随随便便去敲人家的门,这儿可不是那种小区。所以你应该明白,如果我预约了而你没出现会怎样吧。那样的话,我就只能自己再走一圈,再次解释你没来的原因。所以你必须保证你不会再让我失望了。” “我保证,”我说,“我说过,只要完成这儿的这件小事,我就即刻跳上出租车,与你会合。别担心,菲奥娜,船到桥头自然直。” 正说着,我感觉有人碰了碰我胳膊。我转过身,看见皮德罗站了起来,再次把大包扛在肩膀上。 “瑞德先生,请吧。”他指着通向下车门的过道说。 记者正站在前面准备下车。 “我们到站了,瑞德先生。”他朝我大叫,挥了挥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先生。” 我感觉到电车缓缓停下。我站起身,往外一挤,向着车厢的另一头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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