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无可慰藉  作者:石黑一雄

电车轰鸣而去,留下我们三人站在开阔的乡间,四周尽是迎风的田野。我感到微风阵阵,神清气爽。我站着看了一会儿,看着电车渐渐驶出田野,消失在视线外。

“瑞德先生,这边请。”

记者和皮德罗在几步开外等着。我走上前追上他们,开始穿越绿草茵茵的田野。阵阵强风不时扯拽着我们的衣衫,吹得绿草上下起伏。终于,我们到了一个小山脚下,停下脚,喘口气。

“就在这上面不远处。”记者指着山上说。

我们一路徒步穿越茂盛的绿草地,经过这一番奔波后,看到有一条土路直通山上,我心中大喜。

“好吧,”我说,“我时间不多,我们最好现在就过去。”

“当然,瑞德先生。”

记者在前面带路,走上一条陡峭曲折的小径。我勉强跟上,与他仅保持一两步的距离。皮德罗可能是被身上的包所拖累,一下子落在后面。爬山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一直在想菲奥娜,想前一晚我如何令她失望。我猛地意识到,尽管迄今为止我对此次来访信心十足,尽管迄今为止我已有所斩获,但在某些事情的处理上——至少以我自己的标准衡量——仍留下了些许遗憾。我父母即将到达这座城市,且不论我给菲奥娜带来的尴尬,令人极其恼火的是,我竟错过了一次机会,一次与托付照料他们的人讨论他们诸多复杂需求的机会。我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一想到索菲给我的事儿造成的混乱,我就对她气恼不已,一股强烈的无名之火再次向我涌来。毋庸置疑,要求她在我人生的这一无比关键时刻,管好自己如麻的纷乱,这要求并不过分呀。突然想要对她说的各种各样的话,一下子充满了我的脑袋,如若不是气喘吁吁的话,我没准就大声自语起来了。

沿着小径转了三四个弯后,我们停下来歇了歇脚。抬头望去,发现此刻周围的乡间风景历历在目。片片田野连绵不绝,蜿蜒至远方。只有在视线的很远处,才能隐隐看到一片农舍之类的东西。

“风景真美。”记者说,边喘着气,边用手将头发别到脸后。“上这儿来,真是令人心旷神怡。清新的空气定会让我们一整天都精神抖擞。呃,虽说风景确实不错,可我们还是别浪费时间了。”他爽然一笑,又走了起来。

与之前一样,我继续紧跟着他,皮德罗落在后面。有那么一会儿,正当我们艰难地攀登一个特别陡峭的地方时,皮德罗在下面喊了一声。我以为他是叫我们放慢速度,但记者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顶着一阵强风扭头喊道:“你说什么?”

我听见皮德罗挣扎着又走了几步。然后听到他喊道:

“我说,貌似我们已经说服了那狗屁家伙。我觉得他会配合的。”

“呃,”记者回喊道,“到目前为止他还算配合,但对这类人可不能想当然。所以继续拍马屁吧。他已经来到这么上面了,看起来还挺开心的。不过我觉得这傻子甚至都不知道这建筑的意义。”

“他问的话,我们怎么跟他说?”皮德罗喊道,“他一定会问的。”

“那就换个话题。叫他换下姿势。只要谈他的演出就一定能转移他的注意力。如果他问个不停,我们最后就得告诉他了,但那时我们已经拍了很多照片,这混球一点办法也没了。”

“这里完事儿了我就开心了。”皮德罗说,这会儿他喘得更厉害了。“老天啊,他老是摩搓双手的样子让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我们就快到了。一切都挺顺利的,可别在最后一刻搞砸了。”

“很抱歉,”我打断他们,说道,“我需要休息一会儿。”

“当然了,瑞德先生,我真是考虑欠周啊,”记者说道,我们停了下来。“我本人是马拉松运动员,”他继续道,“所以有特别的优势。但我得说,先生,您看起来确实非常健康。以您这个年纪——噢,我是从资料里得知您年龄的,否则我绝猜不出——真的,您把可怜的皮德罗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呢。”等皮德罗赶上来的时候,他冲他大喊:“快点儿,你这个慢吞吞的家伙。瑞德先生在笑你呢。”

“这可不公平啊,”皮德罗微笑道,“瑞德先生才华横溢,而且呢,又幸运地拥有运动天赋。我们有些人可没这么幸运呵。”

我们站在那儿俯瞰风景,恢复气力。然后,记者说:

“我们离目的地很近了。继续走吧。毕竟,瑞德先生今天很忙。”

最后一段路最费力。小径越来越陡,还有很多泥泞的水坑。记者继续稳稳地走在我前面,但我看得出他这会儿正费力地向前倾着身子。我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脑中又满是想对索菲讲的话。“你知道吗?”我发现自己咬紧牙随着步子喃喃自语。“你知道吗?”不知怎地,这话从未继续下去,但每走一步,要么在我脑中,要么低声念出,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直到这话本身都开始让我愤怒了。

小径终于平坦了,我看到山顶处有一幢白色建筑。我和记者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过了一会儿,我们斜倚着墙壁喘气。稍后,皮德罗也过来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靠着墙壁一下瘫倒,身体下垂,只靠双膝支撑,我一度担心他是不是要痉挛了。他仍然“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开始拉开包,取出了一架相机还有镜头。这时候,刚才这一系列动作好像让他招架不住了,他一只手撑着墙,头埋到墙沟处,继续大口地呼吸。

终于,我感觉自己恢复了些许,走开几步,想看看这座建筑,结果一阵狂风将我吹了回去,差点紧贴在墙上。最终我走到了一个位置,看到一栋高高的圆柱形白色砖房,没有窗户,独独近顶端的地方有一道垂直的裂缝。好似从一座中世纪城堡上搬下了一个塔楼,移植到了这山顶上。

“瑞德先生,只要您准备好了,我们就可以开始了,先生。”

记者和皮德罗站到了离建筑物十米开外的地方。皮德罗这会儿显然恢复过来了,摆好三脚架,透过取景镜向外看。

“请您靠墙站直,瑞德先生。”记者喊道。

我走回这栋建筑。“先生们,”我说,提高声音,盖过风声,“开始之前,我想问问您能否解释一下我们选这个背景的确切意义?”

“瑞德先生,”皮德罗大喊道,一边挥手,“请向后站,紧挨着墙,或者一只胳膊撑着墙吧。就像这样。”他逆着风伸出了胳膊肘。

我靠墙走近了几步,按照要求做了。皮德罗照了若干张照片,时不时地移动三脚架或更换镜头。这期间,记者一直站在近旁,透过皮德罗的肩头看着,与他商量着。

“先生们,”过了一会儿,我说,“我这么问应该并不冒昧……”

“瑞德先生,”皮德罗说,从相机后面跳将起来。“您的领带!”

我的领带被吹到肩膀上去了。我正了正领带,又趁机重新理了一下头发。

“瑞德先生,”皮德罗喊道,“能不能拍几张您抬起手的,就像这样。是的,是的!好像您引着某人走近房子。对了,非常好,非常好。但是,呃,请自豪地微笑。非常自豪,就好像这房子是您的孩子似的。好的,太完美了。是的,您看起来太棒了!”

我尽力按着他的指示做,但是风力强劲,很难保持一个既合适又亲切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左边站着一个人。印象中,那男人身穿深色外套,紧贴着墙蜷缩着,但我当时得摆个姿势,只能用余光看他。皮德罗继续迎着风,大声喊着指令——让我把下巴向一边侧一点,笑容更灿烂一些——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我才有空转身,打量那人。最后我开始打量他的时候,那男人——高高的,像根竹竿,秃顶,脸上瘦骨嶙峋——立即向我走来。他紧紧夹着雨衣,走近时,他伸出了手。

“瑞德先生,您好。很荣幸见到您。”

“啊,是的,”我答道,打量着他,“很高兴见到您,您是……呃……”

那个竹竿男子显出一脸惊愕的神色。然后说:“克里斯托弗。我是克里斯托弗。”

“啊,克里斯托弗先生。”一阵劲风扑面而来,我们只得奋力支撑片刻,这也给了我一个机会恢复了些。“啊,对,克里斯托弗先生。当然。久仰您大名啊。”

“瑞德先生,”克里斯托弗说着,倾身靠近我,“请允许我直接向您表达我的谢意,感谢您拨冗出席此次午宴。我知道您是个多么有修养的人,所以,您做出肯定回复时,我毫不意外。您看,我知道您是那种至少会给我们一个公平申诉机会的人,是那种会切切实实想要听听我们立场的人。不,我一点儿不意外。但我还是非常感激您。呃,现在——”他看了看表,“我们有点晚了,但没关系。交通应该不太糟糕。请,这边走。”

我跟着克里斯托弗绕到这白色建筑的后面。这里的风没有那么强劲,砖房外安装的大量管道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嗡鸣声。克里斯托弗继续领路,朝着山缘处一个两根木头柱子标记的地方走去。我脑中想象着柱子那边下坡路应该很陡峭,但到了之后,我向下看去,看到一截长长的不太牢固的石阶,通向山腰处,让人头晕眼花。下面台阶的尽头远远的是一条铺好的路,我隐约辨别出一辆黑色轿车在那里等候着。应该是在等我们吧。

“瑞德先生,您先请。”克里斯托弗说,“请吧,下去时步伐请随意。不必着急。”

然而,我留意到他又焦急地扫了一眼手表。

“很抱歉我们晚了。”我说,“拍照片花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长些。”

“请别担心,瑞德先生。我们肯定能及时赶到。请吧,您先走。”

头几步,我感到有些眩晕。两边都没有栏杆,惊惧中,我被迫高度集中注意力,生怕一步踏空,一路滚下山去。但幸而,风没有像先前那么闹事捣鬼,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有自信——和其他的台阶没有太大区别嘛——甚至双眼不时地离开双脚,一览眼前的全景。

天仍然阴沉,但太阳已经开始冲破云层。现在能看到,车停着的那条路建在一座高丘上。透过层层叠叠的树顶,高丘那边的山麓继续呈下降之势。再往下,我能看到田野向远处各方延展开去。地平线处,城市的轮廓隐约可见。

克里斯托弗一直紧跟在我身后。开头几分钟,可能是留意到了我下山时的紧张,他没有开口交谈。但我步伐有了节奏之后,他叹了一口气,说:

“那片树林,瑞德先生,您右下方那片,叫沃尔登伯格树林。城里许多较为富裕的人,都喜欢在那儿弄个小木屋。沃尔登伯格树林非常怡人。开车一会就到城里了,但又让人感觉远离一切喧嚣。等我们上车,沿山坡开下去,您就会看到那些小木屋了。有些正好就坐落在峭壁边缘,景观肯定美不胜收。罗莎肯定会喜欢这样的小屋。其实,我们心里特别中意其中的一间,等我们车子开下去的时候我会指给您看。简朴是简朴点,但一样的夺目。现在的房主几乎不用,一年也不过就用两三个星期。如果我价钱开得好,他肯定会认真考虑的。但现在没必要考虑了。全完了。”

他沉默片刻。然后他的声音又在我身后响起。

“谈不上宏伟壮观。我和罗莎从未看过里面什么样。但是我们开车路过许多次,想都能想象出里面是什么样的。它坐落在一个隆起的小山岬上,有个陡坡,让人感觉悬在半空似的。走过一个个房间时,每个窗户都能看到云层。罗莎肯定会喜欢的。我们从前开车经过,都会减速,有时候甚至停下车来,坐在那儿尽情想象,里面是什么样子,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遐想。呃,刚才我也说了,这些现在全都是过眼云烟了,想也没用了。不管怎么说,瑞德先生,您同意让我们占用您宝贵的时间,为的可不是听这些。请原谅。我们说正事吧。您知道,先生,您答应过来和我们谈谈,我们全都无比感激啊。您与这帮人形成多么明显的对照啊,这伙人还自称领导这个社会!前前后后共有三次,我们邀请他们出席午宴,来谈谈这些问题,就像您要做的这样。但他们一口回绝。就连一秒钟也不肯来啊!太傲慢了,一个个全是。冯·温特斯坦,伯爵夫人,冯·布劳恩,全都这德性。您看,他们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们没把握啊。他们心中都明白自己什么都不懂,所以拒绝过来与我们好好商谈。我们邀请了他们三次啊,可他们每次都是断然拒绝。不过,话说回来,即使他们来了也无济于事。我们现在讲的话,他们连一半都听不懂。”

我又一次陷入沉默。我觉得应该讲上几句,但突然意识到我只能扭头大声喊才能让他听见,我可不想冒险视线离开台阶。于是,随后的几分钟,我们继续默默地往下走。我身后,克里斯托弗的呼吸越发沉重。然后我听见他说:

“说句公道话,这倒也不能怪他们。这些现代音乐太复杂了,什么卡赞,穆莱利,吉本直贵。即便像我这样受过训练的乐师,现在都感觉很难,非常难。冯·温特斯坦、伯爵夫人之流,又怎么可能会懂?完全超出他们的层次了嘛。对他们来说,那简直就是噪音,离奇古怪的节奏,一团糟啊。或许这些年自己骗自己说能听出些名堂来,什么情感啊、意义啊。但事实上,他们一无所得。完全超出了他们的层次,他们根本不懂现代音乐的原理。曾几何时,只有莫扎特、巴赫、柴可夫斯基。那种音乐,大街上随便拉个人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是,这是现代音乐啊!他们这样的人,一帮乡巴佬,没经过任何训练,怎么可能——不管他们觉得对社会怀有一种何等强烈的责任感——他们怎么可能理解这些东西呢?无可救药啊,瑞德先生。他们搞不清破碎的节奏与令人震撼的主题间的区别,也不懂断裂的拍号和一系列指孔休止之间停顿的不同。而如今还误判了整个形势!想让事情往相反的方向发展!瑞德先生,您要是累了,我们何不休息一会儿?”

事实上,我刚才停步片刻,有一只鸟突然惊慌失措地飞近我面前,差点害我失足踩空。

“不用,不用,我没事。”我大声回答道,又重新开始下台阶。

“这些台阶太脏了没法坐,但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随时可以停下,站着歇歇脚。”

“不用,真的,谢谢。我很好。”

我们继续走着,接下来几分钟,彼此沉默。然后,克里斯托弗说:

“在我最超然的时候,我其实深为他们遗憾。我不怪他们。虽然他们干了那些事,说我的坏话,我有时仍能客观看待形势。我对自己说,不,真的不是他们的错。音乐变得这么复杂难懂,这不是他们的错。这种小地方的人,期待他们理解现代音乐是不合情理的。然而,这些人,这些市官员们,他们还非得装出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样子。他们不断对自己重复某些事,久而久之,就开始相信自己的权威了。您知道,像这样的地方,是不会有人反驳他们的。瑞德先生,请格外留意下面几级台阶。外沿有点破损了。”

我慢慢地走下了后面的几级台阶,然后抬眼,发现没剩多少路了。

“那也是无济于事的。”克里斯托弗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即便他们接受了我们的邀请,也无济于事。他们连一半都听不懂。瑞德先生您至少会明白我们的观点。即便我们不能说服您,我确信,您走的时候也一定会尊重我们的立场。不过呢,当然啰,我们希望能说服您。不管我个人的命运如何,都要说服您,必须不惜一切地坚持目前的方向。诚然,您是一位卓越的音乐家,现今全世界仍在工作的、最有天赋的音乐家之一。然而,尽管如此,即便是您这水平的专家也需要将其知识运用于当地一系列的特殊情况。每个社会都有其自己的历史和独特的需求。瑞德先生,我等会儿将要向您介绍的人,可以说是这城里极少数称得上是知识分子的人。他们不辞劳苦地分析当地现行的特殊状况,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与冯·温特斯坦之流迥然不同——他们对现代音乐原理确有真知灼见。在他们的帮助下,瑞德先生,我希望能劝服您改变您现在的立场,当然是以最礼貌最恭敬的方式了。当然,他们每个人都对您和您代表的一切怀有至高的崇敬之情。但我们觉得,即便以您非凡的洞察力,这儿的某些情势您恐怕也未能充分了解。我们到了。”

事实上,还有大概二十多步才到小路。克里斯托弗在最后这段下坡路上一直沉默。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后来说的话让我很恼怒。他在暗示我或多或少忽略了当地的情况,暗示我是那种懒得考虑这些因素就得出结论的人,这也太侮辱人了吧。我回忆起自从到这个城市之后如何进行——尽管行程很紧,尽管很疲倦——熟悉当地环境的任务。譬如,我记得昨天下午我本可以轻轻松松地在酒店的中庭理所应当地、舒舒服服地休息一阵,我却去了市中心了解情况,加深印象。说实在的,越想克里斯托弗的这番话,我就越是心烦意乱,因此,到最后,我们来到车跟前,克里斯托弗帮我开了车的客门后,我没说一句话就钻进了车里。

“我们也不是太迟,”他说着,走进来坐在驾驶座上。“只要路况不错,我们很快就能到。”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一下子想起了我今天允诺的其他约会。比如说,菲奥娜的事——毋庸置疑,她在公寓里随时等候我的到来。看这情况,我明白自己必须坚定果断一点。

他发动了车子,很快我们便沿着又陡又弯的小路下行。克里斯托弗好像很熟悉路况,每个急弯都很有把握。往下开了一段,路没有那么多弯了,他之前提到的小木屋渐渐出现在我们两边,这些房子大多都矗立在险峻的地方。我终于转向他,说道:

“克里斯托弗先生,我非常期待与您和您的朋友共进午餐。听听你们这边的立场。然而,今早出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所以我今天接下来会很忙。事实上,即便在我们说……”

“瑞德先生,您不必解释。我们一开始就知道您会有多忙,在场的每个人,我保证,都会非常理解的。如果您要在一个半小时后离开,甚至一个小时后就走,我向您保证,没人会生一丁点儿气的。他们都是一群好人,这城里唯一一群有能力在这个层次上思考和感觉的人。不管这顿午餐结果如何,瑞德先生,我保证您会很开心认识他们的。我还记得当中很多人年轻热情时的样子。很好的一群人呐,我可以为他们每个人做担保。我想他们曾经觉得自己是我的追随者,现在他们仍然敬仰我。但这些日子以来,我们都是同事,朋友,或许甚至是更深的关系。最近这几年只是把我们拉得更近了。当然,有些人离开了我,这也是难免的。但是留下来的那些人,噢,他们一直很坚定。我为他们骄傲,我非常爱他们。他们是本城最大的希望,虽然我知道一时半会儿他们还没法儿在这里得势生威。啊,瑞德先生,我们很快就要经过之前跟您说起的那个小屋了。就在下个转角处,会出现在您那侧。”

他沉默了,我看了看他,发现他都快落泪了。我对他动了恻隐之心,于是轻轻地说道:

“谁都不知将来会怎样哩,克里斯托弗先生。或许您和您的太太哪天就能找到一间颇为类似的木屋呢。即便不在这儿,也会在别的某个城市吧。”

克里斯托弗摇了摇头。“我知道您是在安慰我,瑞德先生。但真的没意义了。我和罗莎已经彻底了结了。她就要离开我了。我知道已经有段日子了。其实,全城都知道了,想必您已经听到他们说三道四了吧。”

“呃,我确实是听到了一点……”

“肯定有很多闲言碎语的。我现在已不太在意了。重要的是罗莎很快就要离开我了。她不能容忍和我继续保持婚姻关系了,发生了这些事以后,她无法容忍了。您千万不要误会。这些年来,我们越来越相亲相爱,越来越相亲相爱。但您看,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有个共识。啊,就是那个,瑞德先生。在您右边。罗莎常坐在您现在的位置上,我们慢慢开过去。有一次慢慢开车经过,我们都特别陶醉,差点跟一辆上山的车撞上。但没错,我们之间有一个共识。我在本地独享其尊之时,她能爱我。哦,是的,她爱我,她真心爱我,对这一点我坚信不疑,瑞德先生。因为您看,对当时的罗莎来说,生命中没有什么比嫁给像我这样地位的人更重要的了。或许,这么说显得她有些肤浅。但您千万不要误会。她用自己的方式,她熟知的方式,深深地爱着我。无论如何,相信人们不管发生什么都会继续相爱,那是胡说八道。只是就罗莎的情况而言,呃,她就是这样的人,她只有在特定的条件下才能爱我,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对我的爱有丝毫失真。”

克里斯托弗又沉默了片刻,显然陷入了沉思。路慢慢地转了一个弯,这边的景色突然跃入眼帘。我俯望下面的山谷,依稀辨别出看似富足郊区的大宅,每幢都有一英亩左右的面积。

“我刚才还在想,”克里斯托弗说,“我初到这个城市时的情景。他们一个个是多么激动啊。还有罗莎第一次在艺术楼是如何接近我的。”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您可知道,那时候,我对自己没抱什么幻想。在我人生的那一阶段,我已渐渐接受自己毫无天赋可言,也没半点有天资的迹象。诚然,那时我勉勉强强算是有了份事业,可是其间发生了很多事,迫使我看清了自己的局限。我初来这座城市的时候,本计划平平静静过日子——拿点微薄的工资,或许可以教教书,诸如此类的。但后来呢,这儿的人们,他们颇为欣赏我那一点点才华。我来到这儿,他们可高兴呢!过了一段时间,我开始觉得,毕竟,我一向勤奋工作,非常勤奋,努力追寻现代音乐方法。我确实也懂得了一些。我环顾四周,想着,呃,是啊,我可以在这儿做点贡献。在这样一个城市,在这样的环境下,我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我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说不定能真正做点好事呢。嗯,瑞德先生,过了这么多年,我坚信我确实做了些有价值的事情。我真的相信。不只是我的追随者——我的同事们,我应该说,我的朋友们,您很快就会见到他们——不仅仅是他们让我这么想。不,我也坚信如此,非常肯定。我在这儿做了些有价值的事。但您也知道,像这样的城市,人们的生活迟早要出岔儿。他们渐渐有了不满,还有难耐的寂寞。这里的这些人呐,对音乐几乎一无所知。他们自说自话,唉,我们一定把一切都弄错了,我们完全对着干吧。他们居然这样指责我!他们说我的方法推崇机械呆板,说我是在扼杀自然的情愫。他们懂什么!我们马上就会向您展示,瑞德先生,我只是介绍了一种方法,一种体系,能让这里的人通过某种方式懂点卡赞和穆莱利他们的音乐,某种在作品中发现意义和价值的方法。先生,跟您说吧,我刚到这儿时,他们哭着喊着要这个呢。他们需要某种秩序,某种他们能理解的体系。这儿的人们,他们没达到那个层次,一切都行将崩溃。人们心有余悸,感觉事情在渐渐失控。我带了些文件,您很快就会明白一切。我肯定,您会明白目前的舆论多么误导人。好吧,我是平庸之辈,我不否认。但您会看到我的方向总是对的。我获得的那一点点成功只是个开始,一个有用的贡献。目前需要的是——希望您能明白,瑞德先生,您要能明白该多好啊,那这座城市就不会迷失了——目前需要的是一个人,好吧,一个比我更有才华的人,一个能够继续,能够在我所做的基础上继续建功立业的人。我是做出了贡献的,瑞德先生。我能证明,等我们到了您就能看到了。”

我们开出山路,到了一条主干道上。路又宽又直,广阔的苍穹展现在眼前。远处,我能看到两辆重型卡车行驶在内道上,但除此之外,前方的道路几近空空。

“瑞德先生,希望您不要觉得,”克里斯托弗过了一会儿说道,“觉得我今日带您出席此次午宴是我孤注一掷,谋划着在这儿重获往日的辉煌。我完全明白我的地位不可能恢复以往了。此外,我也没剩什么可以贡献的了。我已贡献了全部,我所有的一切,已经全部都献给这座城市了。我现在只想离开,离得远远的,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就我自己,再不和音乐有任何牵扯。自然而然地,我的追随者们在我离开时会一蹶不振。他们还不能接受这个想法。他们要我反戈一击。只要我一句话,他们就立马行动,使出浑身解数,甚至挨家挨户走个遍。我已经跟他们说了现在的情况,我很坦诚地作了解释,但他们仍然不能接受。对他们来说这太难了。他们素来敬仰我,通过我发现自己的人生意义。他们会崩溃的。但这些都没用,现在该结束了。我想让它了结算了。甚至罗莎也是。我们婚姻的分分秒秒对我来说都很珍贵,瑞德先生。但是我知道这段婚姻终究要结束,只是还不知道到底在何时——这太可怕了。我现在就想了断一切。我祝罗莎一切安好。希望她能找到别人,找个地位合适的人。我只希望她将目光投向城外。这座城市可没人能配得上她。这里没人真正懂音乐。啊,瑞德先生,要是我能有您这样的天赋该多好啊!那么我和罗莎,我们就能白头偕老了。”

天色已暗。路上车辆仍然稀少,我们随随便便就稳超长途卡车,然后开始加速。两边是茂密的森林,随后终于被大片平坦的农田所取代。前几天累积的疲劳感开始向我袭来,我看着眼前的公路延展,发现不打瞌睡都难。正在此时,我听到克里斯托弗的声音:“哦,我们到了。”于是我又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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