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无可慰藉  作者:石黑一雄

我将车开下陡峭蜿蜒的小路,回到高速公路上,这时太阳已低垂在天边,快要落山。路上的车辆依旧稀少,我开足马力驾驶了一会儿,在视线内搜寻那辆红车的影子。几分钟后,我们离开了山区,穿越无垠的农田。高速路两边的稻田不断延伸至远方。我沿着小路驶过一个长长的平缓转弯,横越一块平坦的田地,这才重新锁定了那辆红色汽车的踪影。它仍然行驶在前方,与我有段距离,但我看得出,驾驶员还是像之前那样悠闲地驾驶着。我减缓车速,开始欣赏起面前展开的一道道风景:傍晚的田野,在远方的树林后闪烁着暮光的低垂斜阳,不时出现的一群群乡间建筑——而与此同时,每次慢慢开过路上的转弯,我们前面的红色汽车都会时隐时现。我听到索菲在旁边说:

“你觉得会有多少人?”

“招待会上?”我耸了耸肩,“这我怎么知道?我说,你好像对这件事过分紧张了吧。不过是又一个招待会而已。”

索菲继续盯着窗外的风景。然后她说道:“今晚会有很多那些人。出席过卢斯科尼宴会的同一群人还会来,所以我才紧张。我以为你明白呢。”

我努力回忆她所说的那场宴会,但那个名字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我现在应付那些事情,比以前自如多了。”索菲继续说道,“那些人对我的态度太差了。我还没有真正恢复过来。今晚一定会有很多同样的人。”

我仍旧努力回忆此事,却什么也没想起来。“你的意思是,那些人对你真的到了很粗鲁的程度吗?”我问道。

“粗鲁?好吧,你姑且可以那样说。他们当真让我觉得自己相当渺小,还非常可怜。我真希望他们今晚不会又全部在场!”

“今晚如果有人对你粗鲁,你就过来告诉我。依我看,你可以随你喜欢,同样粗鲁地回敬过去。”

索菲扭头看看坐在后座的鲍里斯。过了一会,我才发现小男孩已经睡着了。索菲继续望着他一小会儿,然后转回头来对着我。

“你怎么又来了?”她问道,语气相当奇怪,“你知道那会让他多么不安。你又来了。这次你打算持续多久?”

“持续什么?”我疲倦地问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呀?”

索菲瞪了我一会儿,然后别开头。“你不明白,”她几乎是自言自语道,“我们没时间这样了。你就是不明白,是不是?”

我觉得我的忍耐到了极限。一整天来经受的所有混乱卷土重来,于是,我大声说道:

“听着,你凭什么认为你有权利一直这样批评我?或许你还没发现,我刚刚承受了巨大压力。你不但不支持我,反而一个劲地数落、批评。而现在,你好像做好了全部准备要在这次招待会上让我失望。至少,看来你已经准备得相当充分了……”

“好吧!那我们就不进去了!我和鲍里斯会在车里等。你自己去参加这招待会吧!”

“没必要那样,我只是说……”

“我是当真的!你自己去吧!那样的话我们就不会让你失望了!”

我们继续行驶了几分钟,没有说话。最终,我开口说:

“听着,对不起。这次招待会你应该没问题的。事实上,我肯定你没问题。”

她没有回答。我们继续行进着,彼此沉默,每次我看她时,都发现她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的那辆红色汽车。一阵奇怪的恐惧感开始在我心中滋生,最后我说:

“听着,即便今晚事情不顺利,呃,那也没关系。我的意思是,那不会对任何重要的事有什么影响。我们没必要这么傻。”

索菲仍望着那辆红车。然后她说:“说实话,我是不是显得很胖?”

“不,一点都没有。你看上去美极了。”

“但确实胖了,体重重了一点。”

“没关系。不管今晚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改变。听着,没必要担心。我们很快就会准备好一切。一个家,所有的一切。所以没必要担心。

我说这话的时候,她之前提到的那次宴会,特别是索菲的形象,开始在我脑中浮现。她当时身穿深红色晚礼服,独自尴尬地站在拥挤的屋子中间,在她周围,人们三五成群地站着,大笑着,交谈着。她当时肯定是受到了羞辱,想到这里,我最后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胳膊。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她将头靠在我肩上以示回应。

“你等着瞧吧,”她说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会表现给你看的,还有鲍里斯也是。不管今天谁在那儿,我们都会表现给你看的。”

“是的,是的,我确定你们会的。你们两个都会没问题的。”

几分钟后,我发现前面那辆红色汽车打出信号,准备离开高速公路。我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很快跟着向导,开上了一条在草地间顺势起伏的宁静小路。我们继续向上爬行,高速公路的噪音渐渐远去,接着,我们便行驶在了泥土小路上,那路根本不适合现代交通工具。一时间,一道厚重的篱笆刮擦着我们汽车的一侧,片刻之后,我们颠簸着穿过了一片泥泞的空地,里面尽是破旧的农田交通工具。接着,我们出来,驶上了路况较好、在田野间交错纵横的乡间小道,加速行驶起来。终于,我听索菲大喊了一声:“哦,在那儿!”然后看到前面的一棵树上挂着块木板,上面写着“卡文斯基画廊”。

我减慢车速,缓缓向下开到大门口。两根锈迹斑斑的门柱还矗立在那儿,但大门已经不见了。那辆红色汽车继续沿小路开下去,最后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我驾车从门柱中间穿过,进入一片广袤却杂草丛生的田野。

田野间有条泥泞的小路蜿蜒而上,我们缓慢移动上行。接近山顶,美好的景色便在我们面前展开。田野向下延伸到一个浅浅的山谷,谷底有一座带着法式城堡风格的庄严房屋巍然耸立。太阳在屋后的树林中落下,即便与之相隔甚远,我仍能看出那建筑充满了颓废的魅力,唤醒了某个梦幻般的地主家庭日渐衰落的记忆。

我换了低速挡,小心下山。我从后视镜中能看到鲍里斯,这会儿他已经完全醒了,正在左右张望着,但杂草实在太高,把侧窗的所有景色完全遮住了。

开近后,我看到房子附近的一大片场地上已经停满了汽车。我们下坡开至尽头,驶向这些车,看到差不多总共有百来辆车,其中许多汽车为此场合被特地清洗得锃光闪亮。我在周围稍微兜了一圈,试着找一个合适的地点停车,在离剥落的庭院墙壁不远处停了下来。

我下了车,伸展了一下四肢,回头看到索菲和鲍里斯也已经下了车,索菲正在为鲍里斯的表现而担心。

“千万记住,”我能听到她对他说道,“那屋里没人比你更重要。你就不停地对自己那样说。反正,我们不会呆太久的。”

我正要动身去那房子,这时,我被眼角余光瞥到的东西吸引住了。我转过身,看到一辆报废的旧车,被丢弃在离我很近的草丛中。其他的客人全都绕开它,和它保持一定距离,仿佛生怕它的锈迹和破败会传染到他们自己的车子。

我上前几步,走向那残骸。它已经部分陷进了泥土中,四周杂草丛生,要不是太阳的余晖照射在那顶盖上,我可能根本不会留意到它。没有车轮,左前门已从铰链处被扯掉了。漆面被重新刷过多次,最后一次上漆时油漆工似乎用了建筑油漆,但中途放弃了。两块后挡板被从其他汽车上取下的不配套的替代品换掉了。尽管如此,不消更仔细地审视一番,我便已知道,这正是我父亲开了多年的那辆家用老轿车的残骸。

当然,我上一次看到它已经是很久以前了。再次见到它如此破败的模样,让我想起了我们和它一起度过的最后那段时光,那时它已经很破旧了,而我父母还得开着它到处跑,让我感到极其尴尬。现在想想,到最后,我开始精心编造各种借口花招以躲避乘坐它出行,生怕被学校朋友或者老师发现。但那仅限于最后那段日子。多年来,我一直坚定地认为我们的车——尽管非常便宜——竟然不知怎地大大优于路上几乎其他所有车辆,这也是我父亲选择不换车的原因。我还记得它停放在伍斯特郡我们那座小农舍的车道上的样子,那漆面,那金属光泽,每次我都要盯着它看上很久,感到无比骄傲。许多个午后——特别是周日——我会花上好几个小时,或在里面玩耍,或绕着它玩耍。时不时地,我还会带着玩具——或许甚至是我收集的塑料士兵——在后排座位上摆开。但更多时候,我只是无休无止地在其周围勾画假想的场景——从车窗里朝外开枪,或者飙车上演高速追捕。我母亲经常从房子里出来,告诉我别再摔车门了,那噪音让她发狂,我要再来一次的话,她会“活剥了我”。此刻我又看到了她,那么鲜活生动地站在农舍的后门,冲着车子大喊。那农舍很小,却在乡村深处,坐落在半亩草地之中。一条小路从门前穿过,直达当地农场,一群奶牛从门前经过,一日两次,被农家男孩用泥泞的棍子赶着。父亲总是把车放在车道上,车尾对着这条小路,而我常常会停下正做着的事情,透过后挡风玻璃看牛群经过。

我们所谓的“车道”,不过就是房子侧边的一片草地,从未用水泥浇筑过,一旦下大雨,车子就会深深地淹在水里——这情况无助于解决其生锈的问题,还可能加速其变成了现在这幅光景。但是作为一个孩子,我却觉得雨天是一件特别的乐事。不仅仅是因为雨天创造了车内尤其舒适的环境,而且它还给我提供了一个挑战,那就是,我每次上下车时都得跳过污泥河道。起初,我父母并不赞成我的行为,声称我会弄坏车内的各处装饰,但随着那辆车越来越旧,他们也就不再担心这点了。然而,在我们拥有那辆车的全部时光里,“砰砰”的关门声持续烦扰着我母亲,而不幸的是,这“砰砰”声对我的场景演出至关重要,总能突出那扣人心弦的紧张而关键的时刻。有时,母亲几周甚至几个月都不会对此抱怨,这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直到我一并忘记了它可能正是冲突的根源。然后有一天,我正完全沉浸在某出想象剧中的时候,她会突然出现,露出一副特别烦恼的样子,告诉我只消再来一次,她就会“活剥了我”。有时候,这一威胁言论恰好在车门正半开时被抛出,让我左右为难,不知在我玩闹过后是该让它开着——要是那样可能会让它整夜都开着——还是我应该冒险尽可能悄悄地把它关上。这一窘境在与车玩闹的余下时间里一直折磨着我,彻底破坏了我愉悦的心情。

“你在干吗?”索菲在我背后问道,“我们该进去了。”

我意识到她在跟我说话,但我却因发现了我家的旧车而失了神,所以没做认真思考便嘟囔了些什么。然后我听到她说:

“你发什么呆?你好像爱上了那东西。”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实际上正牢牢拥抱着那辆车,脸颊搁在车顶上,而双手则画出平滑的圆圈,拂过锈迹斑斑的表面。我站直身子,咧嘴笑了一下,转身见到索菲和鲍里斯盯着我。

“爱上这个?你在开玩笑吧。”我又笑了笑,“人们把残骸这样遗弃乱放是犯罪啊。”

他们仍盯着我,我便喊道:“多恶心的破车!”然后狠狠地朝它踹了几脚。这个举动似乎让他们心满意足了,两人转身离开。接着我看到索菲,尽管她刚刚还在催促我,现在又全神贯注于鲍里斯的表现,这会儿又为他梳了梳头。

我的注意力又回转到那辆车上,心中不免越发担心起来,刚刚那几脚可能造成了点破坏。我凑近细细查看一番,发现不过是蹭掉了几块锈片,但我心中却已尽是懊悔,后悔表现得如此无情。我穿过草地绕到车的另一侧,透过后侧窗向里望去。不知什么飞行物撞上过窗户,但玻璃却完好无损,我透过蜘蛛网的裂缝处看到车后座,在那儿我度过了许多惬意的时光。我看到后座的大部分布满了霉菌。雨水从车的一角倒灌进来,坐垫浮到了扶手处。我猛拉了下拉门,毫不费力就打开了,但开了一半就卡在了厚厚的草丛中。空隙正好够大,可以让我挤进去,一番小小挣扎后,我成功地爬到了座位上。

进去一看,很明显,座位一头已经陷进了汽车的底板,我发现自己不同寻常的矮。透过离我头顶最近的窗户,我能看到片片草叶和傍晚粉红色的天空。我重新调整了一下姿势,猛拉车门,直至它差不多又关上——有东西卡着,不能完全关严——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的姿势相当舒服。

没过多久,宁静的气息笼罩全身,有那么一会儿,我闭上了双眼。这时候,我发现记忆回到了一次快乐无比的家庭驾车远足,那次,我们驾车逛遍了当地乡间,为我找寻一辆二手自行车。那是一个晴朗的周日午后,我们已经走了一个又一个村落,检查了一辆又一辆自行车,父母坐在前面热烈地商议着,而我就坐在他们后面,这个座位上,看着伍斯特郡的风景从眼前掠过。那时候,电话在英格兰还没有成为常规家庭用品,我母亲膝盖上放着一份当地报纸,上面印着出售物品的广告,配有全部地址。没必要预约,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可以直接上门,说:“我们来买小男孩的自行车。”而后会被领着到后棚看车。友好些的人家会倒茶——每次我父亲都会用同样幽默的言语拒绝。但有一个老太太——后来我们发现她根本不是售卖一辆“儿童自行车”,而是死去丈夫的自行车——坚持让我们进去。“我总是很高兴,”她对我们说,“迎接像你们这样的人。”接着,我们端着茶杯,坐在她小小的、洒满阳光的客厅时,她又一次把我们称作“像你们这样的人”。我正聆听父亲讲着什么样的自行车最合适我这个年纪的男孩,突然我认识到,对这个老太太来讲,父母还有我代表着理想幸福的家庭。跟随这一认识而来的是巨大的紧张感,并在我们逗留的大约半个小时中持续加剧。并不是我害怕父母不能保持他们一贯的表现——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甚至开始了一场争吵,这可能是他们所有争吵里面最文明健康的一个版本了。但我却坚信,只消一个手势,或许甚至是一个味道,就能随时让这位老太太认识到,她犯了个巨大的错误。我心惊胆战地看着,生怕会出现她在我们面前突然被吓得不能动弹的那一刻。

我坐在这辆旧车的后座上,试着回忆那天下午如何结束,然而,我发现思绪飘到了另一个下午,一个大雨滂沱的下午,我走出房门钻进车里,坐上这庇护所似的后座,而屋内却是问题肆虐不断。那天下午,我躺在后座上,头挤进扶手下面。在这个位置上,我从窗户就只能看到雨水顺着玻璃瓢泼而下。那时候,我殷切希望,我可以只是躺在那儿,不受打扰,就那样过一小时又一小时。但经验告诉我,父亲会在某个时刻从房子里出来,他会走过汽车,走到门口,走到外面的门前小径上,所以我在那儿躺了很久,透过雨声专注地倾听后门闩的嘎嘎声。终于这声音响起时,我跳起身来,开始玩了起来。我模仿了一场激动人心的、为争夺一把失落的手枪而展开的打斗,这样就清楚表明,我深深地投入到了游戏当中,而没有留意到任何事情。我听到他双脚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径直走到车道尽头,才敢停下。接着,我很快跪坐在座椅上,小心翼翼地适时地从后挡风玻璃向外偷偷望去,看到父亲穿着雨衣的身影,站在大门边,打开雨伞时稍稍弓身。接着,他有意踏着步子走上那条小径,消失在了视野外。

我一定是睡着了,因为一阵晃动将我惊醒,我发现自己坐在破败的汽车后部,伸手不见五指。我稍稍有些惊慌,推了推离我最近的门。起先,车门仍旧被卡住,但接着,它一次移动一点儿,直到我终于能够挤身出去。

我掸了掸衣服,四下看了看。那房子灯火通明——我能看到高高的窗户里面闪闪发光的吊灯——车旁边,索菲仍旧在打理鲍里斯的头发。我站在房内投射出来的一汪灯光之外,索菲和鲍里斯却几乎被灯火照得通亮。在我看着他们的同时,索菲弯下身来,对着后视镜补了补妆。

我走进灯光中,鲍里斯转身对着我。“怎么那么久啊。”他说。

“是的,对不起。我们现在该进去了。”

“等一下。”索菲心烦意乱地嘀咕着,仍旧弯腰对着后视镜。

“我饿了。”鲍里斯对我说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别担心,我们不会呆太久的。所有这些人,他们都等着见我们呢,所以我们最好快进去打声招呼。但我们很快就会离开,然后就回家享受一个愉快的夜晚。就我们几个。”

“我们能玩打仗游戏吗?”

“当然了。”我说道,同时觉得很开心,小男孩这会儿好像已经忘记了我们先前的争吵。“或者玩其他你喜欢的游戏。即便我们开始玩了一个,而到一半你想停下,换另一个都行,不管是因为你玩腻了还是输了,都没关系,鲍里斯。今晚我们可以改玩任意一个你想玩的游戏。而如果你统统不想玩,只是聊会儿天,比如说,关于足球,那么我们就聊天。今晚会是一个极棒的夜晚,只有我们三个。但是我们首先得进去,把这件事搞定,没那么糟糕的。”

“好吧,我现在准备好了。”索菲宣布,随后她最后一次弯腰照了照后视镜。

我们穿过一座石拱门走进院子。走向前门入口的时候,索菲说:“我现在非常期待这次招待会了!感觉很不错。”

“好吧,”我说,“放松点,自然些。一切都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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