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无可慰藉  作者:石黑一雄

一个胖女佣打开了大门。我们走进宽敞的大厅入口时,她低声说:

“很高兴再次见到您,先生。”

听到她这样说,我才意识到,之前我曾经来过这里——实际上,这正是霍夫曼前一晚带我来的那个地方。

“啊,是的,”我环顾着四周带橡木镶板的墙壁,说道,“很高兴又回到这里。这次,你看,我把全家都带来了。”

可能是出于敬重,那女佣只是绷着脸站在门旁,没有答话,我飞快地瞟了一眼这个女人,不禁感到一丝敌意。这时我才留意到,在雨伞架旁边的圆木桌上,在一堆摊开的杂志和报纸中间隐隐现出我的脸。我走到桌前,抽出一份报纸(我想应该是当地报纸的晚间版),看到整个头版登着一张我的照片——显然是在风吹草低的田间拍摄的。我认出了照片背景上的白色建筑,记起这是今早在山顶上照的。我拿过报纸,对着灯,将照片凑到黄色的灯光下端详。

强劲的风把我的头发向后吹起,我的领带僵直地飞向一只耳朵后,外套也在身后飞扬,看起来我好像穿了一件披风。更匪夷所思的是,我做出了一个凶狠放纵的表情,将拳头迎风举起,好像正发出一声斗士般的咆哮。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自己怎么会摆出这么个姿势。整个头版除了标题根本没有其他文字,上面赫然写着:“瑞德的集结号”。

我有些紧张,打开了报纸,六七张分开排列的小照片映入眼帘,它们都与头版那张略有不同。在所有这些照片里,我好斗的态度一览无遗,只有两张除外,在那两张照片中,我看起来正在洋洋得意地推介身后的白房子,同时露出了奇怪的微笑,将下排牙齿悉数暴露出来,而丝毫不见上牙。我扫了一眼下面的专栏,看到一个叫马克斯·萨特勒的人被反复提及。

我本想继续仔细翻看这张报纸,但这时候,我怀疑起女佣的敌意可能正是和这些照片有关系,开始明显地感到不舒服起来。于是我放下报纸,离开了桌子,决定以后有机会再仔细研究这篇报道。

“我们该进去了。”我对索菲和鲍里斯说,他们俩正在大厅中间徘徊。我说话的声音很响,足以让那女佣听见。我心里十分期待着她能引我们进入招待会场,但她一动不动,尴尬的几秒钟过后,我朝她微微一笑,说:“当然,我记得昨晚的路。”说完,我带头走进了房子。

实际上,这房子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那样。很快,我们发现自己走在一条很陌生的镶板长廊上。然而,我不久就发现,这其实也无所谓,因为我们刚走进去一小段路,就听到了嘈杂的说话声,不久,我们就站在一个狭窄的房间门口,屋里挤满了穿着晚礼服、拿着鸡尾酒杯的人。

乍一看,这屋子的规模比起昨晚宾客云集、巨大华丽的舞厅好像小了许多。但实际上,经过一番仔细审视,我才发现:它原来可能根本就不是间屋子,而是一条长廊,或者说,顶多是间长长的、有道转弯的前厅。那道转弯曲至如斯,让我感觉或许到了半圆的程度,但从门口向里间这么一瞥,我还不能十分确定。我从外面的巨大窗户上可以窥见一斑,这些窗户这会儿都挂上了窗帘,沿着那道转弯依次排列,室内的墙壁上布满了门。地板是大理石的,吊灯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房间各处都陈列着艺术品,或装在底座上,或摆在精致的玻璃橱里。

我们停在门口,看着这一场景。我四处张望,希望有人能过来招呼我们进去,甚至大声宣布我们的到来,然而,我们站着观望了一会儿,没人过来。偶尔会有人急匆匆地大步朝我们的方向走来,但直至最后,我们才发现他是为了迎接其他客人。

我看了看索菲。她用一只胳膊搂着鲍里斯,两人都紧张地盯着人群。

“来吧,我们进去吧。”我淡定地说道。我们走了几步,进了房间,但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

我四下观望,想找到霍夫曼或者斯达特曼小姐,或者其他我认识的人,却一个都看不到。接着,我继续站在那儿,搜寻着一张张陌生的脸,突然意识到,这里许多人同样可能参加过那晚的宴会,就是索菲受到无礼对待的那晚。突然间,我可以越发鲜明地看到索菲曾经不得不忍受的遭遇,便感到胸中升腾起一股危险的怒火。确实,我继续环视房间时,至少认出了一帮宾客——他们站在一起,在转弯处,几乎在我们的视线之外——几乎可以肯定,他们就是其中的几个罪魁祸首。我透过人群观察他们:男人们挂着沾沾自喜的微笑,双手在裤子口袋里插入抽出,那种浮夸的样子好像在向所有人昭示,他们在这样的聚会上是多么轻松自如;而女人们则穿着滑稽的服装,在大笑的时候还无助地摇着头。真是难以置信——这种人居然胆敢讥笑蔑视任何人,更别说是对像索菲这样的人,这简直太荒谬了。事实上,我找不出任何理由不即刻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地教训他们一下。我在索菲耳边飞快地悄悄说了些安慰的话,就起步走了过去。

穿过人群的时候,我发现这房间确实是慢慢弯成了一个半圆形。我这会儿又能看到侍者们都贴着内侧墙壁,好像哨兵似的站开,手上端着盛有饮料和甜品的托盘。偶尔有人会撞到我,而后友善地道歉,或者有人试图推搡着前往相反的方向,我会与之相视微笑,但奇怪的是,好像真的没人认出我来。有那么一会儿,我发现自己正从三个中年男子中间挤过去,而他们好像正为什么沮丧地摇着头,我注意到其中一人的腋下夹着一份晚报。我看到自己迎风的脸在他胳膊肘下探出,不觉隐隐猜想,目前我们无端受到忽视,是不是在一定程度上跟那张照片有关。然而,我这会儿差不多已到了意欲接近的那些人的身边,所以没有细想下去。

其中两个人发现我靠过来,往旁边移了移步,好似欢迎我加入他们的圈子。我发现他们正在讨论周围的艺术品,我来到他们中间时,所有人正对刚刚那人说的话频频点头称是。其中一个女人开口道:

“是啊,情况明摆着嘛,你都可以在这屋子中间画条线,就在那尊范·西罗雕像后面。”她指着不远处座台上的白色雕塑,“小奥斯卡的眼力从未好过。公平地讲,这一点他自己也明白,但他感到了一种责任,一种对家庭的责任。”

“抱歉,但我不得不说,我同意安德雷斯说的,”其中一个男人说道,“奥斯卡太骄傲了。他应该委派给其他人。那些更懂的人。”

这时,另一个男人和善地微笑着对我说道:“您对这件艺术品有何高见,先生?关于奥斯卡对此藏品展的贡献?”

我一时被问住了,但我并无心情转移话题。

“各位女士和先生站在这儿讨论奥斯卡的缺陷,非常好,”我开始说,“但更重要的是……”

“称小奥斯卡有缺陷,”一个女人打断我,“就有点太过了。他的品位和他兄弟截然不同,的确,他犯了这个令人费解的错误,但总的说来,我认为他使这次藏品展受到了大家欢迎。它打破了朴素简约之风。没有那个,呃,这场展览就像是一顿没有甜点的晚餐。那边的连体花瓶——”她透过人群指了指,“确实相当讨人喜欢。”

“那都很好……”我又激动地开始说,但还没等我继续,一个男人坚定地说道:

“也就那么一个连体花瓶而已,那是他所选的展品之中唯一能在这儿有一席之地的。他的问题是,他对整个藏品展毫无概念,对事物间的平衡毫无认识。”

我感到自己的耐心快要消磨殆尽了。

“听着,”我喊道,“你们适可而止吧!停下这……这愚蠢无比的闲聊,哪怕就一会儿!就停一小会儿,让其他人,让外面世界来的其他人说说话,你们在这个封闭的小世界里全都住得太快活了!”

我停下来,瞪着他们。我的坚持还是有用的,因为他们所有人——四男三女——全都吃惊地盯着我。终于赢得了他们的注意之后,我感觉心中的怒气得到了控制,好似某种我能随心所欲操控的武器,这让我感觉很不错。我压低嗓音——刚才喊得比我预想的响了些——继续说:

“在你们这座小城里,你们有这么多问题,或者用你们某些人的话说,有这场‘危机’,这稀奇吗?稀奇吗?你们当中有这么多人如此悲惨,如此沮丧,这稀奇吗?这会不会让任何人,让任何外来的人感到困惑?这会让人吃惊吗?而我们,作为从一个更大更广阔的世界来的旁观者,我们会不会搔首困惑呢?我们会不会对自己说,这样一座小城市怎么会是这么个样子?”我感到有人猛地拉了拉我的胳膊,但我决心要一吐为快。“像这样一座小城,这样一个社会,居然会有这样迫在眉睫的危机?我们会不会感到困惑吃惊呢?不!一点也不!一个人来到这儿,他看看四周,会立刻发现什么?女士们先生们,你们这些人就是这座城市的典范,没错,就是这里,就是你们!你们代表着——如果我有失公允,如果在这座城市的瓦砾与路石下还有比这更恶心、更可怕的例子,那么请见谅——依我所见,你,先生,还有你,女士,是的,我同样遗憾地告诉你们,是的,你们就是这里一切错误的典型代表!”我意识到,猛拉我衣袖的是我正训斥的一个女人,不知何故,她正退向我旁边的男人的身后。我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接着继续道:“首先,你们缺乏基本礼仪。看看你们对待彼此的方式。看看你们对待我家里人的方式。即便是我——一位名人,你们请来的贵宾——来到这里,你们却更关心奥斯卡的艺术收藏。换句话说,你们都太过沉迷了,沉迷在你们这个内部混乱的社会中,甚至没能向我们展示哪怕最基本的礼貌。”

那个拉扯我胳膊的女人这会儿绕了个圈,到了我的正后方,我意识到她在向我说着些什么,试图把我拉开。我没有理睬她,继续道:

“那么多地方,偏偏是这儿,多么残酷的讽刺啊!是的,就是这儿,我的父母不得不到这个地方。那么多地方,偏偏是到这儿,来接受你们所谓的好客之道。多么讽刺,多么残酷!那么多地方,过了这么些年,却在这么个地方,和像你们这样的人在一起!还有我可怜的父母,他们大老远地跑来,第一次来听我的演奏!你们以为我不得不把他们留给像你,你,还有你——像你们这样的人照顾,我的任务就会轻松些么?”

“瑞德先生,瑞德先生……”我肘边的女人坚持拉了好一会儿,我才发现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柯林斯小姐。这个发现让我一下子泄了气,我还没转过神,她就成功地将我从人群中拉到了后面。

“啊,柯林斯小姐,”我有些困惑地对她说,“晚上好。”

“您知道,瑞德先生,”柯林斯小姐说,她继续带着我离开。“我得说,我真的很吃惊。我的意思是人们对于这件事的着迷程度。刚刚一个朋友告诉我,全市都在议论这事呢。她安慰我说,大家都是尽可能以最友好的方式议论的!但我真的不明白,这都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是因为我今天去了动物园!我真的不懂。我之所以答应,只是因为他们说服了我,说这对每个人都有好处,您知道的,就是为了让里奥能够在明晚表现出色。所以我才答应去那儿,仅此而已。而我想,老实讲,我希望对里奥说些鼓励的话,因为他这么久都没有沾酒了。只有我以某种方式承认了才显公平。我向您保证,瑞德先生,过去二十年来,在其他任何时候,要是他这么长时间都没沾酒的话,我也会同样这么做的。只是碰巧这种情况之前都没发生过。我今天出现在动物园真的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她这会儿已经没再拉着我了,但她仍旧挽着我的胳膊,开始带我慢慢穿过人群。

“我相信这确实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柯林斯小姐,”我说道,“我也向您保证,刚刚走到您那里的时候,我一点儿也没有想向您提起布罗茨基先生的意思。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不同,我无意打探你们的隐私。”

“您真是个正派人,瑞德先生。但无论如何,我说过,我们今天下午的会面不意味着任何事。人们知道了会很失望。所有发生的一切不过是,里奥向我走来,对我说:‘你今天看起来真漂亮。’他过了二十年的酗酒生活,现在说起这番话,叫人想也想得到。差不多也就这样了。当然,我感谢了他,还说比起前段时间见面时,他现在看起来好多了。于是,他低下头,看着鞋,他年轻的时候可没这样过。那时候,他从未做过这么羞怯的事。是的,他的火焰已经燃尽了,这我看得出。但有新东西取而代之,有些许分量的东西。呃,他就在那儿,低头看着鞋,冯·温特斯坦先生和其他先生都在后面一点的地方徘徊,看着另一个方向,假装他们忘记了我们一样。我对里奥说了几句有关天气的话,他抬头,说道,是的,树木看起来那么美。接着,他开始告诉我,在刚刚见过的动物里他喜欢哪些。很明显,他根本没用心,因为他说:‘我喜欢所有这些动物,大象、鳄鱼还有大猩猩。’呃,猴子笼就在附近,他们肯定刚从那边过来,但他们肯定没有经过大象和鳄鱼的笼子,这个我也跟里奥讲了。但里奥却对此置之不理,好像我提起了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接着,他好像陷入了轻微的惊慌之中。可能跟那时冯·温特斯坦先生靠得近了些有关。您看,我原本同意的只是跟里奥说几句话,真的就简单的几句而已。冯·温特斯坦先生向我保证,他会大概一分钟之后打断进来。呃,那是我的条件,可是接着,我们一开始讲话,连我自己都感觉时间确实太短了,令人绝望。我自己竟开始害怕看到冯·温特斯坦先生在附近徘徊。总之,里奥知道我们时间无多,接着他直奔正题。他说:‘或许我们可以再试试。一起生活。不算太迟。’您得承认,瑞德先生,都这么些年了,说这个有些太直截了当了,即便是因为考虑到今天下午时间有限。我只是说:‘我们一起又能做什么呢?我们现在几乎没有共同点了。’过了一两秒钟,他迷茫地四下观望了一下,好像我提出了一个他以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接着,他指着我们前方的铁笼子说道:‘我们可以养个动物。我们可以一起爱护它、照顾它。那或许就是我们以前没做过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只是和他站在那里,我看到冯·温特斯坦先生走了过来,但接着,他一定是觉察到了什么,察觉到我和里奥那样站着不太对劲,于是他改变了想法,又走开去,开始和冯·布劳恩先生聊了起来。接着,里奥在空中举起一只手指,那是他从前的标志性动作,他举起手说道:‘我养了一只狗,但你知道的,他昨天死了。养狗不好。我们可以选一种长寿的动物。能活二十年、二十五年的那种。那样的话,只要我们照顾得很好,我们就会先死去,我们就不必为它悲伤。我们没有孩子,所以我们就这样做吧。’听完他的话,我答道:‘你还是没想明白。我们心爱的动物可能会比我们两个活得更久,但我们两个不可能同时死去。你可能不必为动物悲伤,但如果,假如说,我比你先死去,你得为我悲伤啊。’他马上答道:‘这总比你死后没有人为你悲伤强啊。’‘这个我倒不担心,’我对他说道。我指明说这些年来,我帮助过这城市里的许多人,我死去时,根本不缺为我悼念的人。他答道:‘这个可不好说。从现在起,对我来说事情可能会一帆风顺。我死去时,可能也有许多悼念者。说不定会有上百号人。’接着他说:‘但如果他们中没有一个真正关心我,那又有什么用?我宁可把他们全换掉。换成我爱着的,也爱着我的人。’我不得不承认,瑞德先生,这次谈话让我感到有些难过,我再想不出任何其他话要对他说。接着,里奥说道:‘如果当初我们有孩子,他们应该多大了?他们长到现在会很漂亮啦。’好像他们花了很多年变漂亮似的!接着他又说:‘我们没有孩子。那么我们就做这个来代替吧。’他又说起这事的时候,呃,我想我是相当混乱了,我越过他的肩膀,看了看冯·温特斯坦先生,冯·温特斯坦先生马上就朝我们走了过来,说了些玩笑话,就是这样。我们的谈话就结束了。”

我们继续绕着屋子慢慢地走着,她仍旧挽着我的胳膊。我花了些时间消化她的话,然后说:

“我刚刚想起,柯林斯小姐,我们上次见面时,您特别好心,邀请我去您的公寓,讨论一下我的问题。讽刺的是,现在看起来,我们更多的是在讨论生活当中您不得不做的决定。我着实很好奇,您会怎么做。请允许我这样说,您站在了一个十字路口上。”

柯林斯小姐大笑。“哦,天哪,瑞德先生,我太老了,已过了在十字路口做选择的年纪了。里奥这样说也真的太迟了些。如果这一切发生在哪怕七八年前……”她叹了口气,脸上霎那间掠过一丝深深的悲伤,接着又换上了她那轻柔的微笑。“不可能了,现在这时候怀着全新的一系列希望、害怕、梦想去重新开始,不可能了。是的,是的,您会急着告诉我说我还没有那么老,我的生活还远没有结束,我真的十分感激。但事实是,确实太晚了,那会……呃,这么说吧,现在把事情弄复杂,那只会更混乱。啊,马佐斯基!永远都能吸引我的注意力!”她用手指着一只镶嵌在底座上的红色泥塑猫咪,我们刚刚从它旁边经过。“不,里奥给我的生活制造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我打造属于自己的、不同的生活已经很久了,你问问这城里的人,我想大部分人都会告诉您我表现得相当不错。我帮这儿的许多人度过了一段日益困难的时光。当然,还远未能及您的那种成就,瑞德先生。但那并不意味着,当我回顾过往,看看我都做了些什么时,不能因某种满足之感而愉悦。是的,总的来说,我对自己离开里奥之后的生活相当满意,也很乐意继续这样维持下去。”

“但毫无疑问,柯林斯小姐,您至少应该认认真真考虑一下现在的情况。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不能将之看作是个好的回报:做完所有善举之后,能够与那男子——抱歉——假设某种程度上你还爱着那男子,共享生命中的每个夜晚。我这样说是因为,呃,要不这么多年来您为什么还要继续留在这城市?为何您从未想过再婚呢?”

“哦,我的确考虑过再婚,瑞德先生。过去这些年,至少有三个男人,我可以与之轻而易举地确定关系。但他们……他们都不是我要的人。可能你说的确有道理。里奥就在近旁,让我不能对那些人产生足够的感觉。好吧,不管怎样,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您就是想问我现在何不与里奥一起共度余生,这么问倒也可以理解。好吧,让我们想一下。里奥现在头脑清醒冷静。他是否会这样保持很久呢?可能。我承认,还是有可能的。特别是假如他现在在这里赢得了认同,又成为了一个担有巨大责任的名人。但如果我同意和他重归于好,那么,那就会是另外一回事了。不久后,他便会决心毁掉他所取得的一切,就像他之前做的那样。那会让大家立于何地?那会让这个城市立于何地?实际上,瑞德先生,我宁可认为自己负有一种公众责任,不能接受他的这些提议。”

“原谅我,柯林斯小姐,但我不禁觉得,您并非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样,被您自己的理由说服。在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您还是在等待着,等待着您以前的生活,您与布罗茨基先生一起的生活,重新再续前缘。我并不怀疑,您所做的全部善举,会让这座城市里的人们一直对您心怀感激,然而,在本质上,您把那看作是在等待途中为打发时间而做的事情。”

柯林斯小姐斜歪着头,脸上挂着愉快的笑容,细细思量着我的话。

“或许您说的有些道理,瑞德先生,”她终于开口说道,“或许我还没有意识到时间过得如此之快。直到最近,实际上是去年,我才真的猛然意识到时光飞逝。我们两个人慢慢变老,或许考虑挽回曾经拥有的东西已经太迟了。也许您说得对。我起初离开他,并没有预料到会是这般长久的分离。但情况是否像您刚才断言的那样,是我一直在等待吗?我真的不知道。我考虑问题都是过一天是一天。可如今,我发现时间都已经消逝了。但我现在回顾我的生活,回顾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看起来也并不是那么糟。我想这样结束,就像我现在这样。为什么我必须得和里奥还有他的动物纠缠?那一定会非常混乱的。”

她是否真的相信自己所说的这一切呢?我正准备用最温柔的方式继续表达自己的怀疑,这时,我发现鲍里斯站在我的肘边。

“我们得马上回家了,”他说,“妈妈越来越着急了。”

我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索菲就站在我原本离开她的地方几步开外,非常孤单,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她脸上挂着无力的微笑,然而,却无人欣赏。她肩膀耸起,目光定格在离她最近的那帮宾客的鞋子上面。

这情况显然绝望至极。我克制住自己对满屋人的愤怒,对鲍里斯说:“是的,你说得对。我们最好走吧。把你妈带过来。我们想办法趁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溜出去。反正我们出席过了,就没人能埋怨了。”

我想起前一晚的经历,想到这房子与酒店毗邻。鲍里斯消失在人群中时,我转身看着墙壁上排列的门,试图回忆起哪一扇是我和斯蒂芬·霍夫曼穿过的通向旅馆走廊的门。但就在这时,仍旧挽着我胳膊的柯林斯小姐又开始说:

“如果让我说实话,完全开诚布公地讲,那么我就得承认——是的,在我头脑不大清醒的时候,那确实曾经是我的梦。”

“哦,什么梦,柯林斯小姐?”

“呃,一切。现在发生的这一切。里奥能重新振作,在城里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情况全都会重新好起来,糟糕的日子永远一去不返。是的,我得承认,瑞德先生。一方面,白天的时候,我的头脑很明智很理性,可到了晚上,它就变得不一样了。这些年来,我经常凌晨时分在黑暗中醒来,醒着躺在床上,憧憬着像这样的事情发生。而如今,它真的开始发生了,我却又相当困惑。然而,您看,其实也没有真的开始发生。哦,里奥可能确实可以在这里大功告成,他过去的确才华横溢,不可能全部消失殆尽。还有,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未有过机会,过去他从未有过真正的机会,这是真的。但对于我们两人来说,太晚了。不管他说什么,现在肯定都太晚了。”

“柯林斯小姐,我非常想和您更详细地讨论这整件事。但遗憾的是,我现在得走了。”

没错,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索菲和鲍里斯正穿过房间朝我走来。摆脱了柯林斯小姐之后,我又思量起该选择哪扇门来,同时往后挪了挪步,查看那些隐藏在转弯处的门。我挨个审视,觉得每扇门看上去都似曾相识,却连一扇都不敢确认。我突然想到可以问问别人,但我害怕引起别人对我们提早离开的关注,又决计不能这样做。

我领着索菲和鲍里斯走向那一扇扇门,心里仍然茫然不知所措。不知怎的,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无数电影里的场景:某个角色在退出房间时想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便推开一扇错误的门,走进一个壁橱里。虽然正是出于相反的原因——我希望我们能在不知不觉中离开,事后大家讨论时,无人确定我们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但避免这场灾难显得同样至关重要。

最后,我选定了最中间的那扇门,仅仅因为它看起来最壮丽。珍珠深深地镶嵌在门板上,两边石柱侧立。此时此刻,每根石柱前都站着一位身着制服的服务员,像哨兵一样一动不动。我判断,这么气派的大门即便未必能带我们直接穿到酒店,也肯定会引领我们到某个重要的地方,从那儿我们可以找到路线,摆脱公众的目光。

我示意索菲和鲍里斯跟上,慢慢朝那扇门走过去,还向其中一个服务员简单点了点头,好像在说“不必麻烦,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然后拉开了门。结果,让我惊恐的是,我最害怕的事情恰恰发生了:我打开的是一个笤帚柜,柜子里装的东西超出了容量。几只家用拖把翻落出来,“哗啦”一声掉在了大理石地板上,蓬松的深色拖把头四处散落。我瞧了瞧壁橱里面,看到一堆凌乱的水桶、油腻的破布和气雾罐。

“抱歉。”我低声向那个离我最近的服务员咕哝道,他正急忙收拾拖把,这会儿向我们投来责怪的一瞥,我匆忙向隔壁的门走过去。

我开始小心地打开第二扇门,决心不再犯同样的错误。我的动作非常缓慢,尽管我能感到背后有很多只眼睛在注视着我,能听到嘈杂的说话声渐渐变大,有声音在附近说道:“我的天哪,那是瑞德先生,是不是?”我还是强忍住惊慌,将房门朝自己一点一点地小心拉动,同时从门缝向里看去,以确保没什么东西掉出来。看到这扇门通向一条长廊,我松了口气,然后快速踏进去,用手势急切地示意索菲和鲍里斯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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