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十一章

无可慰藉  作者:石黑一雄

我一觉醒来,发现一缕明媚的阳光透过垂直的百叶窗倾泻进来,心中一惊,感觉晨日时光似乎已溜走大半。随后,我忽然记起昨晚的决定,要去拜访柯林斯小姐,于是起床,心中不觉平静了许多。

这个房间更小些,而且明显比之前的那间更闷热,我不禁对霍夫曼强迫我换房再次感到恼火。不过整个换房事件似乎已不再像昨天清早那样重要了,我在洗漱、换装时,发现自己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心思牢牢地放在与柯林斯小姐的重要会面上,而我现在是如此仰仗此次会面。我离开房间的时候,已经完全不再担心睡过了头——这一觉,我知道,终究会证明是无比宝贵的——而期待着好好吃顿早餐,其间,我可以整理一下思绪,想想将要和柯林斯小姐聊聊的那些话题。

可是,我来到楼下早餐间时,大吃了一惊:迎接我的却是吸尘器的声音。早餐间的门全关着,我推开一点,看到两个身着工作服的女人正在清洁地毯,桌椅已被推至墙边。不吃早餐就要面对如此重要的会面,这可不爽啊,我闷闷不乐地返回大厅。我从一群美国游客身边走过,来到接待台。接待员正坐在那儿看杂志,但一见到我,他就站起了身。

“早上好,瑞德先生。”

“早上好。早餐停止供应,这让我有些失望啊。”

一时间,那接待员看起来很迷茫。接着,他说道:“一般情况下,先生,即便这个时候,也会有人为您供应早餐的。但当然啰,今天很不巧,我们许多员工都到音乐厅去帮忙准备了。霍夫曼先生一大早就亲自过去了。恐怕我们只剩下一半的人手在工作。不幸的是,中庭也得关闭,直至午饭时间。当然,如果只是咖啡和面包卷的话……”

“没关系,”我冷冷地说道,“我只是没时间等事情全部安排完毕。今天我只好不吃早餐了。”

接待员又开始道歉,但我挥手打断他,转身走开了。

我走出酒店,步入阳光。路上交通拥挤,我随着人流走了一段路,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清楚柯林斯小姐所住的公寓到底在哪儿。那天晚上,斯蒂芬载我们去的时候,我没有仔细观察,况且,这时候街道上挤满了行人,车辆川流不息,一切无从辨别。我在人行道上驻足片刻,想找一位路人打听方向。可想而知,柯林斯小姐在这城里十分出名,我不妨如此一问。事实上,我正要拦住一位穿着职业西装、大步向我走来的男子,突然感到有人从后面碰了下我的肩膀。

“早上好,先生。”

我转过身,发现是古斯塔夫,他抱着一只巨大的纸板箱,箱子几乎挡住了上半身。他喘着粗气,我不知道这仅仅是因为他身负重物,还是因为他跟着我一路追赶而来。不管怎样,在我向他打过招呼、询问他去哪里之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答:

“哦,我把这个拿到音乐厅去,先生,”他终于说道,“大一些的物件昨晚就由货车运过去了,但还是需要很多很多东西。我一大早就开始往返于酒店和音乐厅之间了。我可以告诉您,先生,那儿的每个人都已激动得不得了了。气氛可热烈了。”

“那太好了,”我说,“我也非常期待此次活动。但不知您能否帮我一下。您看,我今早在柯林斯小姐的公寓有个约会,但我这会儿却有点迷路了。”

“柯林斯小姐?呃,一点也不远。这边,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我陪您过去。哦,不,别担心,先生,我正好顺路。”

他那只箱子可能不像看起来那么重,因为我们动身时,古斯塔夫在我身边步履稳健。

“很高兴我们这样不期而遇,先生,”他继续道,“因为,坦白地讲,我一直想和您说件事。其实,自我们见面后,我就一直想提出来,但不知怎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没能抽出时间说。而现在,今晚马上就要到了,我还没问您呢。那是在几周前发生的事,在匈牙利咖啡馆的一场周日聚会上,就在我们听说您要到我们这儿来的消息后不久。当然啰,和大家一样,我们也在谈论这件事。有个人,我想是吉安尼吧,他说他从报刊上读到您是个很正派的人,与那些妄自尊大、恃才傲物的人不同,您极为关心普通市民,深得人心,他说着诸如此类的话,先生。我们围坐在桌边,八九个人,约瑟夫那晚不在,我们看着太阳西沉,没入广场那边,我觉得我们每个人立刻有了个共同的想法。起先,我们全都默默地坐在那儿,没人敢大声说出来。最后,是卡尔,他历来如此,卡尔说出了我们所有人的心思。‘我们何不问问他?’他说,‘问问又会有什么损失呢?我们至少该问问他。他听起来完全不同于那号人。他说不定会同意呢,很难说啊。我们何不问问他,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然后,突然间,我们大伙儿都讨论起来,自那以后,先生,老实说吧,不管我们坐在一起多久,没有不提起这话题的时候。我们也谈论其他事情,每个人都会大笑,然后,我们会沉默一阵,我们知道,大家又都在想那件事了。这就是我为何开始为自己感到难过的原因,先生。我想,我见过您几次,我有幸和您交谈,但我还没能鼓起勇气问您。现在这会儿,距离这场盛事就几个小时了,我还没有问出口。那么我如何在周日向伙计们交代呢?事实上,我今早起床的时候,先生,我对自己说,我必须找到他,我必须至少跟瑞德先生说说,大伙儿都指望着呢。但一切都这么忙乱,您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做,于是我想,唉,我很可能失去机会了。所以您瞧,我非常高兴我们这样不期而遇,希望您不要介意我向您提起这事,可是,当然,如果你觉得我们在要求不可能的事,那么自然的,我们不会再提,大伙儿一定会接受的,哦,是的。”

我们已经转弯,拐进了一条繁忙的林荫大道。走过一组红绿灯时,古斯塔夫沉默了,直至我们走到了另一边、路过一排意大利咖啡馆时,他才说:

“我肯定您猜到了我要问什么,先生。我们只要求一个小小的提及。仅此而已,先生。”

“一个小小的提及?”

“只是一个小小的提及,先生。您知道的,我们,我们许多人,这些年辛勤劳作,试图改变这座城市对我们职业的态度。我们可能有了些小小的效果,但总的来说,我们还没能形成全面影响,而且,呃,完全可以理解的是,我们开始有了沮丧情绪。我们谁都不年轻了,大家都有种感觉,也许事情永远都不会真的改变了。但只要您今晚一句话,先生,就可以改变一切。这可能会成为我们这一职业的一个历史转折点。那就是大伙儿的想法。其实,先生,一些人认为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至少对我们这一代人是如此。我们何时才能又有这样的机会?他们一个劲地在问。所以,我呢,向您提了出来,先生。当然,假如您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我会非常理解您那样的想法,毕竟您来这儿是为了处理一些非常重要的问题的,我所说的只是件小事。对我们来说却是大事,但从总体上来看,我理解,是件小事。假如您觉得不可能的话,先生,请您直说,我以后绝不会再提。”

我沉思片刻,同时意识到他正从箱子的边缘处盯视着我。

“您的意思是,”过了一会儿我说道,“让我在……在向本市市民发表演讲的时候稍微提起你们一下。”

“至多几句话就可以了,先生。”

当然,以这种方式帮助年迈的迎宾员和他的同事们,确实颇有吸引力。我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好吧。我非常乐意代表你们说几句。”

这回答字字入耳,起到了效果,我听到古斯塔夫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他相当平静地说道:

“我们对您永远感激不尽,先生。”

他正要接着说些什么,但不知怎的,我一时兴起,想要挫败他向我表达感激之情的企图。

“好吧,让我们想想,我们怎么做呢?”我快速说道,摆出一副专注的神情。“是的,走上演讲台,我可以这样说:‘在我开始之前,有件很小却又相当重要的事情要说明。’诸如此类的话。是的,那容易得很。”

突然间,我看到了一幅生动的画面:当古斯塔夫向他们宣布这一消息的时候,一群健壮的老人围坐在一张咖啡桌边,他们脸上挂着难以置信、无比喜悦的表情。我看到自己静静地来到他们中间,他们的脸顿时转向了我。这当儿,我意识到古斯塔夫走在我身旁,无疑是已经谢了一阵,差不多要结束了,但我还是继续刚才的话。

“是的,是的。‘很小却又相当重要的事情,’我可以对他们这样说。‘有些事我在世界其他城市都见到过,却发现这里的情况有些特异……’或许用‘特异’一词太过强烈。或者我可以用‘奇异’。”

“啊,是的,先生,”古斯塔夫插嘴道,“‘奇异’这个词不错。我们没人想煽动敌对情绪。真是如此,对我们来说,您才是唯一的机会。您看,即便几年后另外一位名人同意来我们城市,而且即便我们成功地说服他为我们说几句,但谁能保证他能有您这样的才智呢?‘奇异’一词非常好,先生。”

“是的,是的,”我继续道,“我或许会停顿一下,用略显责备的表情看着他们,那样,整个大厅里的所有人就会静声屏息,默默等候。接着,终于,我会这样说,呃,让我想想,我会说:‘女士们,先生们,对你们来说,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之后,某些事情或许看起来很平常,但在外人眼里,立刻就会显得不同寻常,引人注目……”

突然,古斯塔夫停住脚步。起先,我以为他这么做或许是因为他急于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然而,我看了看他,这才意识到情况并非如此。他僵在了人行道上,头被箱子挤着,歪到了一边,所以他的脸颊紧贴着箱子一侧。他双眼紧闭,稍稍蹙额,好像是在脑中做一个艰难的计算。接着,我看到他的喉结慢慢地在脖颈上下移动——一下,两下,三下。

“您还好吧?”我问道,用一只胳膊扶在他身后。“天哪,您最好在哪儿坐下。”

我开始动手接过他身上的箱子,但古斯塔夫的双手却牢牢抓住不放。

“不,不,先生,”他说道,双目仍然紧闭。“我没事。”

“真的吗?”

“是的,是的。我没事。”

又过了一会儿,他仍站立不动。接着,他张开双眼,环顾四周,微微一笑,又走了起来。

“您不知道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先生,”我们一起走了几步之后,他说道,“过了这么些年哪。”他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会在第一时间向大伙儿传达这消息。今早还有好多活儿,但只要给约瑟夫打个电话就行了。他会告诉其他人的。您能想象吗,先生,那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啊,您得转弯了。我得再往前走一会儿。哦,别担心,我没事儿。柯林斯小姐的公寓,您知道,就在您的右前方。好吧,先生,我无法向您表达我有多么感激您。大伙儿一生中没等待过别的什么,但他们会等待今晚的。我知道的,先生。”

我挥手向他道别,转过他所指的那个弯。走了几步之后,我回头张望,发现古斯塔夫仍站在拐角,从那个箱子的边缘看着我。看到我转身,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箱子没法让他挥手——接着继续前行。

我发现自己所在的这个街区主要是一片住宅区。走过几个街区,周围变得越来越安静,头顶上出现了带着西班牙式阳台的公寓住宅,我认出那天晚上我曾坐着斯蒂芬的车经过它们。街区连着街区,绵延伸展,我继续走着,开始担心自己可能认不出我和鲍里斯那晚在门前等待的那所公寓。但接着,我发现自己停在了一个十分熟悉的门口处,过了一会儿,我走上前去,透过玻璃嵌板向门内两侧窥视。

门厅布置得整洁素净,让我几乎无从确定是否来对了地方。接着,我想起了那天晚上的见闻始末:我看到斯蒂芬和柯林斯小姐在前厅里谈了一会儿,然后才走进大楼深处。冒着被错当成闯入者的风险,我用一条腿勾住矮墙,侧过身子,从最近的那扇窗户向里望去。阳光明媚,我很难看清里面的景象,只能依稀辨认出一个矮壮男人的身影,他穿着白衬衫,系着领带,独自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几乎正对着窗户。他的目光好像定格在我身上,但表情却很空洞,完全不清楚他究竟是注意到了我,或者只是望着窗外,陷入沉思。这些对我来说都没用,我从墙上抽回腿,再次看了看大门,等确信是这扇门后,便按了按一楼公寓的门铃。

等了一小会儿,透过闪光的玻璃嵌板,我欣喜地看到:柯林斯小姐的身影正向我走来。

“啊,瑞德先生,”她边说边打开大门,“我还在想不知我今早是否会见到您呢。”

“您好,柯林斯小姐。经过思量,我决定采纳您善意的建议,来到这里拜访您。但我知道您今早已经有位客人了。”我指了指她的前厅。“或者您想让我另择时间再来。”

“我可不想让您走,瑞德先生。实际上,尽管您说我很忙,但和平时清晨相比,今天这儿是相当安静了。您看,只有一个人在等。我刚刚和一对年轻夫妇在一起。我已经与他们谈了一个小时,可是他们的问题如此根深蒂固,他们有那么多事情要谈,直到今天才说出来,我无心催促他们呀。请别介意在前厅等会儿,真的不用等太久。”接着,她忽然间压低了嗓音,说道:“这会儿在等的这位先生是个可怜人,他很悲惨,很孤独,只想要几分钟能有人听他倾诉,仅此而已。他不会待太久的,我会很快打发他走。他几乎天天早上都来,不介意偶尔被催促一下,他已经占用了我很多时间。”接着她的嗓音又恢复到了正常音调,继续道:“好吧,请进,瑞德先生,别像那样站在外面了,我看今天天气不错。若您愿意,而假若那时又没人在等,我们可以去斯腾伯格花园走走。很近,我肯定,我们有很多事情要聊。实际上,我已经为您的处境想了很多了。”

“太好了,柯林斯小姐。其实,我知道您今早或许很忙,如果不是牵涉到一些特别紧急的事情,我不会这样贸然来访。您看,事实上——”我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事实上,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我没能按照原计划行事,到现在,我们才有缘相见,时间急迫,而……呃,一方面,您知道,我今晚得向这儿的人们演讲,向您完全坦白吧,柯林斯小姐……”我几乎要打住话头,但看到她用一副和蔼的表情看着我,就艰难地继续道:“坦白说,有很多问题,这儿本地的问题,我想请您给我提些建议,然后……然后我才能——”我停下来,试着不让嗓音颤抖,“然后我才能为演讲词定稿。毕竟,所有这些人都这么依赖我……”

“瑞德先生,瑞德先生,”柯林斯小姐一只手放在我肩上,“请镇静。请进吧。那会好些,进来吧。现在请不要担心。您现阶段有小小不安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那是非常自然的。其实,您如此在意,倒是十分值得赞赏。我们可以谈谈所有这些事,这些本地问题,别担心,我们很快就可以开始。但请允许我现在这么说吧,瑞德先生。我认为您是过分担心了。是的,没错,你今晚重任在肩,可是,你以前多次身处相似境地,而据大家说,您十分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为何这次会有所不同呢?”

“可我要告诉您的是,柯林斯小姐,”我打断了她,“这次的确不同。这次我没能了解事实原委……”我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事实上,我没有机会按照寻常惯例准备我的讲话……”

“我们马上就谈所有这些问题。不过瑞德先生,我敢肯定您这是杞人忧天了。您何必如此担心呢?您有无与伦比的专长,是一位国际知名的天才大师,真的,您有什么好怕的呢?事实上——”她再次压低嗓音,“像这种小城市里的人,不管什么,只要是您说的,他们都会感激不尽。只管告诉他们您的总体印象就行了,他们是绝不会抱怨的。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我点了点头,觉得她说得的确在理,紧张感几乎立刻烟消云散。

“等会儿,我们好好谈谈所有问题。”柯林斯小姐领着我走入前厅,一只手仍搭在我肩上。“我保证不会太久的。请坐,随意些。”

我走进一间小小的方形房间,里面阳光普照,鲜花朵朵。一把把迥然各异的扶手椅表明,这是一间牙医或者医生的候诊室,而咖啡桌上的杂志同样也印证了这一点。一看到柯林斯小姐,矮壮男人立刻起身,或许是出于礼貌,或许是因为他期盼她这会儿能请他进起居室。我本期待着柯林斯小姐能介绍我们认识,但从当下的规约来看,这里确实像在候诊室那样有先来后到的顺序,因为柯林斯小姐只是冲那男人微微一笑,然后就径直隐入里间,边走边满怀歉意地对我们两个人低语道:“我不会太久的。”

那矮壮男人又坐了下来,盯着地板。刹那间,我想他会说些什么,可他却一直沉默,我便转过身,坐在藤沙发上,这沙发直面阳光满溢的凸窗,正是我先前张望的那扇。一坐进那藤沙发,它便嘎嘎作响,倒也令人宽心。一大片阳光洒落在我膝盖上;在我脸旁,有一只插着郁金香的大花瓶。仅仅几分钟前,我在按响门铃时还担心着眼下之事,现在我已经神清气爽,心境与刚才大不相同。当然,刚才柯林斯小姐说得很对。在这样一座城市,人们对我想说的任何话语都会感激不尽,很难想象人们会深究我的观点,或者吹毛求疵。况且,柯林斯小姐再次指出,此类情形我之前已经历过无数次了。即便我未能好好准备讲话,但必定仍能做一场有声有色的演讲。我继续坐在阳光中,发现自己愈发心平气和,惊诧于先前自己竟陷入如此焦虑的状态之中。

“刚才我在想,”矮壮男人突然对我说,“你跟那帮老朋友是否还有联系?像汤姆·爱德华兹?或者克里斯·法利?或者那两位曾住在泽国农庄的女孩?”

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位壮汉是乔纳森·帕克赫斯特,我们俩在英国上学时相当要好。

“没有,”我告诉他,“不幸的是,我差不多与那时的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系。我周游列国,哪有可能保持联系呀。”

他点了点头,没有笑。“我想肯定是很难的,”他说,“呃,不过他们全都记得你。哦,是的。我去年回英国的时候,遇见了他们几个。显然,他们一帮人大约一年聚一次。有时我会羡慕他们,但大多数时候,我很高兴没让自己困在那样一个圈子里。那就是我为何会远居此地的原因,在这儿我可以随心所欲,人们不会要我一直做小丑。但你知道,我回去时,我在那间酒吧见到他们时,他们立刻又开始了。‘嘿,是老帕克斯!’他们全都大喊道。他们还是那样叫我,仿佛时光根本没有消逝。‘帕克斯!是老帕克斯!’我刚进去的时候,他们甚至还发出驴叫似的喊声来欢迎我,哦,天哪,我无法形容那是多么可怕。我能感到自己又变回了那个可怜的小丑,我来这儿就是不想做小丑呀,是的,就从他们像驴叫唤的那一刻开始。那是个非常不错的酒吧,我告诉你,是个典型的老式英国乡村酒吧,生着炉火,砖墙上满是那些小小的黄铜饰品,壁炉台上方挂着一把古剑,诚恳的店主说着开心的事儿,那一切引人怀旧——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我可真怀念那儿啊。但余下的经历呢,老天爷,叫我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他们发出那驴叫似的喊声,满心希望我跳到桌上扮演小丑。那一整个晚上,他们不停地提起一个又一个名字,他们甚至并非是在谈论这些人,而只是发出更多的喧闹声,或者只要提起另一个名字,他们就会立刻哈哈大笑。你知道,他们提到了萨曼莎,全都大笑、高呼、欢叫。接着他们叫出另一个人的名字,比方说,罗杰·皮科克,他们所有人就会发出像看足球时一样的呐喊声。太可怕了。但最糟糕的是,他们所有人都希望我再扮演小丑,我就是不能那样做啊。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当时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然后又统统开始了——滑稽的嗓音,怪怪的鬼脸,哦,是的,我发现自己竟还可以扮演得这么惟妙惟肖。我猜他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我在国外还是干这行的。事实上,他们中有一个人正是这么说的。我想应该是汤姆·爱德华兹吧,在当晚的某个时刻,他们全都喝醉了,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背,说道:‘帕克斯!他们那儿一定爱死你了!帕克斯!’我想,这肯定是因为在刚刚为他们表演一番后,我告诉了他们在这里的一些生活,又扮了会儿小丑,谁知道呢,总之,他就是那么说的,其他人就一个劲地笑个不停。哦,是啊,我确实很轰动呢。他们一直不停地说他们多想我,我总是这么个好笑料,哦,已经那么久了,我又听到有人这么说了,那么久了,我又受到那样的欢迎,那么温暖、热情。然而,我那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我曾经发誓再也不那样做了,那正是我来到此地的原因。甚至在我去酒吧的路上、我一路沿着那条小巷走下去的时候,我还一直对自己这样说。那个晚上寒飕飕、雾蒙蒙的,天非常冷,我一路走在小巷上,告诉自己: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我再也不那样了,我要给他们看看现在的我。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试图让自己强硬起来,但我一进去,看到那暖洋洋的炉火,听到他们发出驴叫似的喊声来欢迎我,哦,我就感觉到这儿太孤单了。好吧,在这儿,我不必做鬼脸,不必发怪声,但至少那些都很管用。或许那些让人无法忍受,但管用,他们全都爱我,我的大学老同学,可怜的笨蛋们,他们一定认为我现在还是那样。他们根本猜不到,我的邻居们认为我是个非常严肃、相当无趣的英国人。他们觉得我彬彬有礼却又呆头呆脑,非常孤独,非常沉闷。呃,至少那也比当小丑帕克斯要好吧。那驴叫似的喧闹声,哦,多可怜哪——一群中年男人发出那种声响,而我呢,拉长着脸,发出那些傻乎乎的声音——哦,天哪,真是太恶心了。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朋友们像那样围着了。你呢,瑞德,难道你不渴望那时的时光吗?即便你已经这么成功?哦,是的,那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你如今可能不太记得他们了,但他们却还是记得你。无论他们什么时候搞这样的小聚会,好像一晚上总会挤出一些时间专门谈论你。哦,是的,我亲眼见过。他们先是回忆许多其他人的名字,他们不喜欢直接说到你,你要知道,他们喜欢来个好的前奏。实际上,他们会有小小的停顿,假装想不起任何那时候其他人的名字了,接着,一个人终于说道:‘瑞德怎么样了?有人最近听到过他的消息吗?’随即他们闹翻了天,发出了最恶心的声音,介于讥讽与干呕之间的那种声音。他们不约而同地反复吼叫,真的,在提到你名字之后的头一分钟里,那就是他们所做的一切。接着,他们开始哈哈大笑,然后,他们全都模仿起钢琴演奏,你知道的,就像这样——”帕克赫斯特摆出一副傲慢神情,在一排想象出来的隐形琴键上矫揉造作地弹奏起来。“他们全都这样,然后发出更多的干呕声。接着,他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你,讲他们记忆中有关你的一个个小故事,听得出他们已经互相说了好多遍了,因为他们全都知道,他们全都知道何时再开始鼓噪,何时说:‘什么?你开玩笑吧!’如此等等。哦,他们真的很开心啊。我在那儿的时候,一个人回忆道,期终考试结束的那晚,他们几个正准备出去撒晚上最后一泡尿,看到你从路那边过来,满脸严肃。他们对你说:‘来吧,瑞德,过来和我们一起把你的大脑撒出去!’显然,你回了话,然后,不管是谁在讲这件事,他们都会摆出这副表情,显然你当时说,”帕克赫斯特又换上了傲慢的表情,显出一副荒谬自大的口吻,“‘我忙得不得了。今晚我可不敢不练琴呐。因为这些讨厌的考试,我已经两天没练了!’刹那间,他们异口同声地发出一阵干呕声,摆出在空中弹奏钢琴的样子,这时他们开始……呃,我就不告诉你他们其他的胡闹了,真的很可怖,真是一帮恶心鬼,他们大部分人都很苦闷,很失意,很愤怒。”

帕克赫斯特说话的时候,学生时代的记忆片段涌入我脑中,一时间,我倍感平静,无暇顾及帕克赫斯特在说些什么。我想起一个明媚的早晨,正如今日这样,阳光溢满窗,我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休息,我和其他四个学生一起住在一所旧农舍,那时我正待在我的小房间里,膝上放着一本协奏曲乐谱。之前一个小时,我一直在无精打采地研读乐谱,这会儿正考虑放下它,转而从脚边木地板上的一堆十九世纪小说里挑出一本来读。窗户敞开着,一阵微风吹了进来。窗外,几个学生坐在没有修剪过的草地上,正讨论着哲学,或者诗歌,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我的小房间里除了有张沙发,其他东西很少——只有一条褥垫铺在地上,另外,角落里还有一张小小的书桌和一把直背椅——但我非常喜欢这沙发。地上通常摊满书籍和杂志,午后那段长长的时光里,我时常翻阅它们,而且我有个习惯,常常半开着门,这样,不论谁经过都可以晃进来聊会儿天。我闭上双眼,一时间,我迫切渴望回到那周围都是开阔农田的小农舍,伙伴们都懒懒地躺在高高的草丛中,但没多久,我开始真正理解帕克赫斯特所说的那些事实了。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他说的正是同样这一群人,此刻他们的脸与记忆中的脸一一重合。他们在我门口张望时,我曾懒洋洋地招呼过他们,还和他们随意待了大概一两个小时,讨论某位小说家或者西班牙吉他手,而帕克赫斯特这会儿说着的,正是这些人中的某几位。即便如此,在这溢满阳光的房中一隅,我斜倚在柯林斯小姐的那张藤沙发上,对帕克赫斯特所说的话只感到隐约有些不悦——这种平和的状态让我几乎觉得高兴起来。

帕克赫斯特继续说着,我却早已没有留心听了。这时,有人敲响了我身后的窗板,把我吓了一跳。帕克赫斯特好像不想理睬这声音,继续说着话,我也试图不理那响声,就好像一个人在美梦中被闹钟吵醒时那样。但那敲击声持久不断,帕克赫斯特终于停了下来,说道:“哦,天哪,是那个叫布罗茨基的家伙。”

我睁开双眼,扭头看去。果然是布罗茨基,他正热切地往房里窥探呢。不知是因为外面的光亮,抑或是他自己视力的问题,似乎让他往里看得很费力。他的脸紧贴着玻璃,双手挡在眼睛上方,但他好像还是没有看见我们。我这才意识到:他以为是柯林斯小姐自己在这所房间里,所以才在外面敲玻璃。

终于,帕克赫斯特站起身,说道:“我最好去看看他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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