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无可慰藉  作者:石黑一雄

我能听到帕克赫斯特打开了门,接着,门厅处传来了争执的声音。最后,帕克赫斯特回到屋里,冲我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

布罗茨基跟着他进来。他看上去比我上次越过拥挤的房间见到他时要高些,我又留意到他奇怪的站姿——角度微微倾斜,好像要倒下似的——但同时也发现他已完全清醒。他系着一个猩红色的蝴蝶领结,穿着一套看起来全新且颇为时髦的黑色西装。白衬衫的领子向外竖着——是设计如此,还是上浆过多而太硬,我无从得知。他手捧一束鲜花,眼里满是疲惫与悲伤。布罗茨基停在门槛处,试探性地在门框周围张望一番,或许是期待在屋里发现柯林斯小姐。

“她很忙,我告诉过你了,”帕克赫斯特说道,“瞧,我恰好是柯林斯小姐的一位密友,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她不想见你。”帕克赫斯特瞥了我一眼,期待我确认此话,但我已决定不想卷入其中,于是只是冲布罗茨基微微一笑。就在这时,布罗茨基认出了我。

“瑞德先生。”他说道,庄重地低下了头。然后,他再次转向帕克赫斯特。“如果她在的话,求你去叫一下她。”他示意了一下手里举着的那束花,好像那花本身便能解释他为何非见她不可。“求你了。”

“我告诉过你了,我帮不了你。她不会见你的。更何况,她现在正在和客人交谈呢。”

“好吧,”布罗茨基嘀咕道,“好吧。你不愿帮我。好吧。”

他一边嘀咕,一边朝着柯林斯小姐之前消失的内门走去。帕克赫斯特迅速挡住了他的去路。一时间,布罗茨基高大瘦削的身躯与矮小粗壮的帕克赫斯特冲撞起来。帕克赫斯特用双手抵住布罗茨基的胸膛,企图阻止他继续前进。与此同时,布罗茨基一手按住帕克赫斯特的肩膀,目光越过肩膀望向内门,好像他置身于人群中,颇有礼貌地越过面前的人凝望着。这当儿,他双脚仍旧稳稳地做出拖步前行的动作,口中断断续续地说着“求你了”。

“好吧!”帕克赫斯特最终大喊道,“好吧,我去跟她说。我知道她会说什么,不过,好吧,好吧!”

他们两人分开了。帕克赫斯特举起手指,说道:

“但你得在这儿等着!你得保证在这儿等着!”

帕克赫斯特最后瞪了一眼布罗茨基,转过身,走进门去,随后牢牢地关上了门。

起先,布罗茨基站在那儿盯着门,我以为他要跟着帕克赫斯特一起进去。但最后他转过身,坐了下来。

好一阵子,布罗茨基好像在脑中排演着什么,嘴里嘟囔着一个奇怪的字眼,这时候跟他说什么都显得不甚合宜。他不时地仔细看看手中的花束,好像一切都仰仗于它似的,哪怕最微小的瑕疵都会酿成大错。接着,我们继续坐着,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看着我说道:

“瑞德先生。我很荣幸终于能结识您了。”

“您好,布罗茨基先生,”我答道,“希望您还好。”

“呃……”他含糊地挥了挥手,“我不能说感觉很好。您看,我很疼。”

“哦?疼?”见他什么都没说,我便继续问道:“您指的是情感上的疼吗?”

“不,不。是伤痛。多年前落下的,总是折磨我。非常疼。或许这就是我当初酗酒的原因吧。喝醉了,就感觉不到了。”

我期待他吐露更多,但他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您是指内心的伤痛吗,布罗茨基先生?”

“内心?我的心没那么糟吧。不,不,这跟……”突然他大笑起来。“我明白了,瑞德先生。您认为我在借诗比喻吧。不,不,我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个伤口。我受过伤,非常严重,那是很多年前了。在俄罗斯。医生医术不高,他们没能治好。疼得很厉害。一直未能彻底治好。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发作,仍然很痛。”

“听到您这么说,我很难受。那一定很讨厌吧。”

“讨厌?”闻此,他想了想,又大笑起来。“您可以这么说,瑞德先生,我的朋友。讨厌。对我来说,真是太他妈的讨厌了。”突然,他似乎记起自己还举着花。他闻了闻,深吸了一口气。“我们还是别谈这个了。刚才您问我感觉如何,我就告诉了您,但其实我无意谈那个。我想勇敢地面对伤痛。多年来我从未提起它,但现在我老了,也不喝酒了,这伤很痛啊。根本就没有真正治愈过。”

“肯定有办法治的。您去看医生了吗?或许专家之类的?”

布罗茨基又看了看花,微微一笑。“我想再向她示爱,”他几乎是自言自语道,“在这伤口恶化之前。我想再向她示爱。”

一阵诡异的沉默。接着我说:

“要是您这伤已这么久了,布罗茨基先生,我倒认为它不可能再恶化了。”

“这些旧伤,”他耸了耸肩。“多年来一直是老样子。你以为你有办法对付了。然后等你老了,它们又开始长了。但现在还没有那么糟。或许我还能行男女之事。我现在老了,但有时候……”他神秘兮兮地向前倾了倾身子。“我试过。您知道的,我自己解决。我还行。我能忘记痛。我喝醉的时候,我那玩意儿,您知道的,根本没用,没用。我从未往那方面想过。只是上厕所时用。仅此而已。但现在我可以了,即便很痛。我试过了,就在前晚。但我肯定不能,您知道的,一直都行,呃,全都行。我那玩意儿已经老了,这么多年了,只是,呃,上厕所才用。啊!”他靠回椅子,越过我的肩膀凝望阳光,双眼充满了渴望。“所以我想再次向她示爱。但我们不会住在这儿了。不在这个地方。我一直讨厌这地方。我以前来过这儿,是的,我承认,我曾经在深夜没人看见时走过这儿。她从不知道,但我过去常来,站在外面,看着这幢大楼。我一向讨厌这条街,这幢公寓。我们不会住在这儿了。您知道,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我走进这讨厌的地方。她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地方?不像她中意的啊。我们会住在城外。如果她不想回农舍,没关系。我们会再另找个地方,或许另一间农舍吧。绿草树木环绕,我们的小动物可以尽情嬉耍。我们的动物不会喜欢这儿的。”他仔细环顾四周,看了看墙壁和天花板,或许是在重估这幢公寓的优点吧。然后,他下了断论:“不,我们的动物怎么能在这儿玩耍?我们要住在有草、有树、有田野的地方。您知道,用不了一年,六个月吧,假如伤痛加剧,我那玩意就不听我使唤了,我们就不能再行男女之事了,我不在乎。只要我能和她哪怕再做一次。不,一次不够,我们得回到从前那样,您知道,我们从前那样。六次,是的,六次,我们就会记起所有事情,那就是我想要的一切。那之后呢,好吧,好吧。假若有人,一个医生,天哪,假如他说你只能再和她做六次,然后就完了,你太老了,你的伤口会太痛的,那之后就全完了,就只能上厕所用了,我统统不介意。我会说,好吧,我没关系。只要我能重新拥她入怀,六次就足够了,那么我们就会像以前那样,回到当初,我不在乎,不在乎之后怎样。不管怎样,我们会有自己的宠物的。我们就不需要行房了。那是年轻情侣需要的,因为他们没能足够了解对方,他们不曾恨过对方,然后又重新相爱。您知道,我还能做。我试过,我自慰过,就在前晚。不是一直都行,但我能让它坚挺起来。”

他顿了顿,严肃地冲我点了点头。

“真是的,”我笑道,“那太棒了。”

布罗茨基靠回椅子,再次凝望窗外。接着他说:“一切都不同了,不像年轻的时候了。年轻时,你老想着妓女,您知道,跟妓女干些肮脏下流的事情。如今,对那些事情我一点也不上心了,我只想让我那玩意儿干一件事,我想和她再像从前那般行事,再续前缘,仅此而已。然后,假如它想休息,那好啊,我也不再做要求。但我想再来一回,干它个六次,那就足矣,就像我们从前那样。年轻时,我们不是很好的情侣。我们不像现在的年轻人那样或许哪儿都能干,我不知道。但我们,呃,有很好的默契。是的,真的,我年轻时,有时,厌倦了,因为每次都是老调重弹。但她就想那样,她……她不想用别的方式,我对此很是生气,她却不知这其中的缘故。但现在,我想重复那老惯例,按部就班,就像我们从前那样。前天晚上,您知道,当我……当我在尝试的时候,我想起了妓女,意念上的妓女,绝棒的妓女,飘飘欲仙地做着,但却没用,没用,没用。然后我就想,唉,那也无可厚非。我这杆老枪,只剩下最后一个任务了,为何要用妓女来羞辱它呢?那跟我现如今的这个老家伙又有何关系呢?只剩最后一个任务了,我应该好好思量。于是我开始思索。我躺在黑暗中,回忆,回忆,回忆。我想起我们曾经是如何干的,一步一步地。对,我们就要再那样干。当然,如今我们的身体都老了,但我已想通了。我们就一切照旧。而她一定还记得的,她不会忘记的,一步一步地。只要我们身处黑暗,钻进被窝。我们从未大胆过,您看,因为她,她很卑谦,她就想那样。我那时很介意,我总是想对她说:‘你为何就不能像妓女那样?在灯光下展现自己?’但现在,我不介意了,我只想像过去那样,假装准备睡觉了,静静地躺着,十分钟,十五分钟。然后,我猛不丁地开口,在黑暗中放肆地说些下流话。‘我想让他们看见你一丝不挂的样子,’我会说,‘酒吧里喝得烂醉的水手们。在一个港口小酒馆里,一群烂醉如泥、淫荡龌龊的人,我想让他们看见你一丝不挂地躺在地板上。’是的,瑞德先生,过去我常常在我们躺下假装入睡的时候突然说这样的话,是的,突然打破沉默,那很重要,突然间打破。当然啰,她那时很年轻,很漂亮,现在的话,就会听起来很怪,一个老女人赤身裸体地躺在酒馆地板上,但我还是会说,因为我们过去就是这样开始的。她什么都不说的,所以我就多嘴几句。‘我想让他们全部都盯着你。四脚着地,躺在地板上。’但您能想象吗?一个孱弱的老女人那样子做?那些醉醺醺的水手如今会说什么呢?可是,或许他们也和我们一起变老了。或许,那些港口酒馆里的水手,在他们心目中,她还是过去的样子,他们才不介意呢。‘是的,他们都会盯着你看的!全部都会!’我会抚摸她,抚摸她的臀部,我记得的,她喜欢让我抚摸她的臀腰部,我会像从前那样抚摸她,然后我会靠近她,低声说:‘我要让你做个娼妓。夜复一夜。’您能想象吗?但我会那样说的,因为从前就是这样的。我会掀掉被单,俯在她身上,劈开她的双腿,也许大腿根连接处会发出“咔哒”一声,会发出“啪啪”的声响,有人说她伤到了臀部,或许她如今没法叉开双腿了。唉,我们会尽力做好的,因为接下来正需要那样。接着,我会俯身亲吻她的私处,我并不期待那儿的味道还如从前那样,不,我已经想通了,可能味道很难闻,就像臭鱼一样,她整个身体可能都很难闻,我已经仔细想过了。而我,我的身体呢,现在看来也不是那么好了。而我的皮肤,有这些鳞屑,不断剥落,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去年,刚开始时,只是头皮上有。我梳头的时候,这些巨大的鳞片,就像透明的鱼鳞一样纷纷掉落下来。原本只是头皮,但现在全身都是,手肘上,膝盖上,连前胸都这样。这些鳞片,闻起来也像是鱼腥味。唉,不断剥落,我没法止住,她必须得忍受,所以我不会抱怨她私处闻起来也那样,或是她双腿不发出咔哒声就张不开,我不会生气,您不会看到我像对待坏掉的东西一样非要分开它们不可,不,不。我们会完全按照以前那样做的。而我那老家伙,或许只是半挺着,高潮来临时,她会伸手抓住,低声说道:‘是的,我会让他们看!我会让水手们统统都看我!我会逗弄他们,直到他们再也忍不住!’您能想象吗?以她如今这副样子?但我们不会介意。不管怎么说,我讲过的,或许水手们会和我们一起变老。她会伸手抓住它,我那老家伙,从前,到了这个时候,它就会变得非常坚硬了,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让它萎缩,除了……唉,但如今,或许只能是半硬了,那是我在前晚达到的最佳状态了,谁知道呢,或许能坚持到底,我会使劲放进去,但她可能会像贝壳一样紧,但我们会努力的。在恰当时机,我们会记起是何时,即便那下面什么都没发生,我们也知道如何完成这些步骤,因为到那时,我们都会清晰地回忆起一切,什么都阻挡不了我们,即便那下面什么都没发生,即便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紧紧地拥着对方,那也没关系,我们仍会适时地说:‘他们会要你!他们会要你,你逗弄他们太久了!’而她会说:‘是的,他们会要我,所有的水手,他们会要我!’即便那下面什么都没发生,我们仍能紧紧相拥,我们会紧紧相拥,像从前那样说出口,那无关紧要的。或许我那老家伙会很痛,您知道的,因为我有伤,但没关系,她会记得我们从前是如何干的。已过了这么多年,但她仍会记得的,记得每一个步骤。瑞德先生,您没受过伤吧?”

他突然间看着我。

“伤?”

“我这个是旧伤。也许那就是我酗酒的原因吧。很疼啊。”

“太不幸了。”接着,短暂沉默之后,我补充道:“我曾在一场足球赛中狠狠地伤到了一根脚趾。我当时十九岁。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波兰时,瑞德先生,我是个乐队指挥,那时候,我都未曾想过这伤会痊愈。我指挥乐队的时候,总是摸我的伤口,轻抚它。有段时间,我会抓弄伤口边缘,甚至狠狠地用手指按压伤口。但我很快便意识到,伤口不会痊愈了。音乐,即便我当时是个指挥,也明白只是一种安慰罢了,这也是它全部的含义。它帮了我一阵子。我曾喜欢那感觉,按压伤口的感觉,它让我着迷。一个真正的伤口,就有那样的作用,会让人着迷。每天看起来都会有些不同。你便会想,变了吗?或许最终会痊愈吧。你望着镜中的它,好像是不同了。但是,当你触碰它时,你知道还是副老样子,还是你的老朋友。年复一年都是如此,然后你知道,它不会痊愈了,最后你就厌倦了。厌倦透了。”他陷入沉默,又望了一眼手里的花束。然后他又说道:“厌倦透了。您还没有厌倦透吧,瑞德先生?厌倦透了。”

“或许,”我试探性地说道,“柯林斯小姐可以治愈您的伤。”

“她?”他突然大笑一声,接着又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静静地说道:“她就像音乐一样。一种安慰。美妙的安慰。那就是我如今唯一的盼求。一种安慰。但要治愈伤口?”他摇了摇头。“假如我现在给您看看,我的朋友——我可以给您看一下——您就会发现那是不可能的。药是不灵的啊。我想要的,现在我唯一想要的,就是安慰。即便就像我所说的那样,只能达到半挺的程度,我们只不过是舞动而已,那么再来六次就足够了。那之后,伤口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到时候我们有自己的动物,有青草,田野。她为何选了这样一个地方?”

他又一次环视四周,摇了摇头。这次他沉默了许久,大概有两三分钟。我正要说些什么,突然他倾身向前。

“瑞德先生,我有一条狗,叫布鲁诺,他死了。我……我还没有埋葬他呢。他装在一只箱子里,算是棺材吧。他是个好朋友。虽然只是一条狗,但却是好朋友。我筹划了一个小型葬礼,只为了与他道别。没特别的意思。布鲁诺,他如今是过去式了,但这是一个小型葬礼,只为道别而已,那何错之有?瑞德先生,我想问问您。只是个小忙,为了我还有布鲁诺。”

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柯林斯小姐走进房间。我和布罗茨基随即站起身,帕克赫斯特跟着她进来,关上了门。

“非常抱歉,柯林斯小姐,”帕克赫斯特说道,面带愠色地看着布罗茨基。“他就是不懂得尊重您的隐私。”

布罗茨基僵硬地站在屋子中间。柯林斯小姐走近了些,他朝她鞠了一躬,从中我看到了一丝优雅,从前他必定风度翩翩。他把花束递给她,说道:“只是个小礼物。我自己亲手摘的。”

柯林斯小姐接过花,但完全没把它当回事。“也许我猜到了你会这样子来这儿,布罗茨基先生,”她说,“我昨天去了动物园,你便以为可以肆无忌惮了。”

布罗茨基垂下双目。“可是时日不多了,”他说,“现在我们浪费不起时间啊。”

“浪费时间干什么,布罗茨基先生?太可笑了,你就这样来了。你知道我早上是很忙的。”

“求你了,”他举起手掌,“求你了。我们现在都老了,用不着像从前那样争吵了。我只是过来给你送花的,还有提个小建议。仅此而已。”

“建议?什么样的建议,布罗茨基先生?”

“就是,今天下午到圣彼得公墓和我见个面吧。就半个小时而已。就我们两个,谈点事情。”

“没什么好谈的。昨天去动物园明显是个错误。你是说公墓吗?你怎么会找这么个地方约我?你是脑袋进水了?不约在饭店、咖啡馆或某个花园或者湖滨什么的,却偏偏提议去公墓!”

“抱歉。”布罗茨基看起来真的无比沮丧。“我没想到。我忘记了。我忘记圣彼得公墓是块墓地了。”

“别装蒜了。”

“我的意思是,我经常去那儿,我们觉得那儿十分幽静,我还有布鲁诺。即便在最糟糕的时候,到了那儿我的心情就不那么糟了,那儿很静谧,很幽美,我们喜欢那儿。所以我就提议这个地方了。真的,我忘了。那儿埋着死人呢。”

“我们去那儿干吗?坐在墓碑上,回忆往日时光?布罗茨基先生,你真的要好好想想你的建议了。”

“但我们很喜欢那儿,我还有布鲁诺。我以为你也会喜欢。”

“哦,我明白了。你的狗死了,你就希望我代替它的位置。”

“我不是那个意思。”布罗茨基那矜持的表情忽然消失,脸上掠过一丝焦躁不安。“我根本不是那意思,你知道的。你总是这样。我想啊想,想要找到对我们都好的事情,而你呢,又是冷嘲,又是热讽,觉得那样很可笑。而别人的呢,你却说那是多美妙的主意啊。你老是这样。就像那次吧,我安排我们坐在科比连斯基演奏会的前排……”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你怎么还在唠叨这些事情?”

“但一样的啊,一样的。我想出了一些……一些好事情,因为我知道,在你内心深处,你喜欢让事情有点与众不同。然后呢,你却又加以嘲笑。或许是因为那是我的主意,比如公墓这事吧,在内心深处,其实很吸引你,而你呢,你也明白我懂你的心思,所以你假装……”

“胡说。我为何要跟你谈这些事情,根本没有理由。太晚了,我们没什么好谈的,布罗茨基先生。无论吸引与否,我都不会与你在公墓见面的,因为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

“我只是想解释一下。这一切的一切,为何会发生,我从前为何那样……”

“一切都太晚了,布罗茨基先生。至少晚了二十年。更何况,我已无法忍受再听到你这么道歉了。即便现在,一听到你满嘴的道歉,我就不禁浑身发抖。这么多年来,你的道歉并不意味着结束,而是开始。又一轮痛苦与羞辱的开始。哦,你为何要来骚扰我?一切都太晚了。况且,自你清醒后,又喜欢穿得怪里怪气的。你穿的都是些什么衣服呀?”

布罗茨基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是有人建议我这么穿的。那些帮我的人。我又要去指挥了。我得穿得像个指挥家,这样人们才会那样看待我。”

“昨天在动物园我就差点跟你说了。那件可笑的灰外套!谁要你穿那件衣服的呀?霍夫曼先生吗?真的,你得对自己的形象稍稍多用点心思。这些人把你打扮得像个木偶,而你竟然随他们那么做。你现在看看自己!这身可笑的行头。看看你!你以为穿成这样,就有艺术家的派头啦?”

布罗茨基垂眼瞥了瞥自己的装束,眼中露出一副受伤的神情。然后,他抬起头,说道:“你这个老太婆,根本不懂当今的时尚。”

“老人才有特权对年轻人的服饰指指点点。但你竟然穿成这样,真是太可笑了。真的,没用的,真不是你的风格。老实讲吧,我倒觉得这城市更喜欢你几个月前的穿着。就是说,那些优雅的破衣烂衫。”

“别嘲笑我了。我不会再像那样了。也许我马上又可以当指挥家了。这些是我现在的服饰。我觉得自己看上去很得体呀。你忘记了,在华沙,我也穿这样的衣服呀。打这样一个蝴蝶领结。你如今忘记了。”

刹那间,柯林斯小姐眼中掠过一丝惆怅,然后她说:

“我当然忘了。我为什么要记得这些事情?这些年来,我还有很多更有意义的事情要记呢。”

“你的裙子,”他突然说道,“真的很漂亮。非常雅致。可你的鞋子跟从前一样难看,简直糟透了。你永远不承认你的脚踝很粗。一个这么纤细的女人,脚踝却总是这么粗壮。看,现在还是这样。”他指了指柯林斯小姐的双脚。

“别耍孩子气了。你以为还像当年在华沙的时候,说一句那样的话,就能让我在出门前的几分钟更换我的全副装束吗?你还活在过去啊,布罗茨基先生!你以为我会在意你对我鞋子的看法吗?你以为我现在还不知道,那只不过是你玩的小把戏,故意等最后临门一脚时批评我吗?当然,我那时改换了所有衣装,极度匆忙间也顾不上穿了什么就出去了。然后,我们一坐上车,或者是在音乐大厅,我才想起眼影与衣衫颜色不搭,或者项链跟鞋子不配。那时候,这一切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是指挥家的太太啊!太重要了,而你也是知道的呀。你以为我现在还不知道你那时在干吗吗?等到刚好差几分钟就要出发时,你就会说:‘很好,很好,很漂亮。’接着,是的,就会如此这般说道:‘你的鞋子太难看了!’好像你知道这回事似的!你对现在的时尚潮流知道多少?过去二十年,你一直都是醉醺醺的。”

“但是,”布罗茨基说,这会儿脸上带了些傲慢的表情,“但是,我说的是真的。那鞋子让你的下半身看起来很可笑。真的。”

“看看这身滑稽的西装吧!肯定是意大利制造的。年轻的芭蕾舞演员才可能穿这种衣服。你以为这能帮助你赢得市民的信任?”

“可笑的鞋子。你看起来就像个玩具士兵,有个底座,不会摔倒似的。”

“你该走了!你怎么敢来这儿,打搅我上午的安排!那里面有对年轻的夫妇,他们很悲伤,他们今早比以往更需要我的指导,而你却来这儿捣乱。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昨天在动物园见你简直是个错误。”

“公墓。”他的声音突然带上了一丝绝望的语气。“今天下午你必须去见我。好吧,我没想到死人,我是没想到。但我解释过了。在……在今晚之前我们必须谈谈。要不然我怎么办?我怎么办?难道你不知道今晚有多重要吗?我们得谈谈,你必须去见我……”

“行了。”帕克赫斯特上前一步,怒视着布罗茨基。“你都听到柯林斯小姐的话了。她要求你离开她的寓所。从她的视线中消失,远离她的生活。她太客气了,不好意思说出来,所以我代替她说。干了这一切勾当后,你就没有权利,没有一丝一毫的权利提刚才这样的要求。你还有脸站在那儿要求见面,仿佛这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或许你在装醉卖傻,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么我来提醒提醒你。就在不久前,你站在外面那条街上,冲着这幢大楼的墙壁撒尿,冲着这扇窗户喊着下流话。最后警察把你带走了,把你拖走,而你还对柯林斯小姐恶言恶语。这事发生还不到一年。无疑你希望柯林斯小姐现在已经忘了。但我可以明确地对你说,那只是诸如此类许多事件中的一件而已。至于你在着装方面的声明,难道不是因为在两年多前,有人在人民公园发现你不省人事,身上穿着一件被你呕吐了无数遍的衣服,被带到圣三一教堂,发现你身上生满了虱子?难道你期望柯林斯小姐会在意你这样一个男人评价她的衣着吗?面对现实吧,布罗茨基先生,一个人一旦到了你那样的地步,就无可救药了。你永远、永远也赢不回一个女人的爱了,我可以郑重地告诉你。你甚至永远赢不回她的尊重。或许她会怜悯你,但没别的了。指挥家!你以为这个城镇还会再看你一眼?他们看到的不过就是个恶心的倒霉蛋。我提醒你吧,布罗茨基先生,四年前,或者五年前,你动手打了柯林斯小姐,就在那火车站边上,要不是两个学生经过,你一定致她重伤了。而且,你一边打她,还一边喊着不堪入耳的……”

“没有!没有!没有!”布罗茨基忽然大叫起来,他摇着头,捂住耳朵。

“你喊着最不堪入耳的脏话。既下流又变态。大家都议论说你该被关进监狱。然后,当然,还有在提尔盖斯公用电话亭的那一出……”

“不!不!”

布罗茨基一把抓住帕克赫斯特的领子,后者慌张地后退几步。不过,布罗茨基没有进一步攻击,只是紧抓住帕克赫斯特的领子不放,仿佛那是根救命稻草似的。随后的几秒钟,帕克赫斯特想奋力掰开布罗茨基的手指。待他终于成功后,布罗茨基的全身好像都松垮了下来。老人闭上双眼,叹了口气,转身默默地走出屋子。

起先,我们三人仍是默默地站着,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在这时,布罗茨基“砰”的一声关上前门,我们一下子回过神来,我和帕克赫斯特两人走到窗前。

“他走了,”帕克赫斯特说,前额顶着玻璃。“别担心,柯林斯小姐,他不会回来了。”

柯林斯小姐好像没听见。她踱步至门前,接着又转过身来。

“请原谅,我得……我得……”她迷迷糊糊地走到窗前,看向外面,“请原谅,我得……瞧,我希望您能理解……”

她没有特别对着我们哪一个说话。接着,她的惶惑好像消失了,她说道:“帕克赫斯特先生,您没有权利对里奥那样说话。过去一年里,他已经展现出巨大的勇气。”她向他投去锐利的一瞥,然后匆匆走出屋子。我们立刻听到房门又“砰”的响了一声。

我依旧在窗边,可以看见柯林斯小姐匆忙地沿街走去。她看到布罗茨基走在前面,离她已经好一段路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小跑起来,或许是想避免叫他等一下她的窘境。而布罗茨基歪歪扭扭地走着,奇怪的步履显得惊人的轻盈。他显然心绪烦乱,好像真的没有想到她会出来追他。

柯林斯小姐的呼吸越来越重,她追着他经过几排公寓大楼,然后又经过了街口的几家商店,却仍没有追近。布罗茨基继续健步走着,这会儿转过了我先前与古斯塔夫分手的那个拐角,走过宽阔的林荫大道上一家家意大利咖啡馆。那条人行道比我跟古斯塔夫一起走过时更加拥挤,但布罗茨基低着头一路前行,时常差点撞上行人。

当布罗茨基快到人行横道时,柯林斯小姐似乎意识到她已不能赶上他了。她停住脚步,双手捂着嘴巴,好像最后陷入了某种尴尬之中,或许是在想到底该喊他“里奥”呢,还是她在之前的对话中一直在称呼他的“布罗茨基先生”。无疑,本能告诫她,他们现在情势紧急,于是她大声喊道:“里奥!里奥!里奥!请等等!”

布罗茨基转过身,看到柯林斯小姐急急忙忙向他走来,露出了惊愕的神情。她依然捧着那束鲜花。困惑中,布罗茨基伸出双手,好像是主动要为她减轻负担似的。但柯林斯小姐仍然紧紧捧着花,此时尽管上气不接下气,但她还是十分镇静地说道:“布罗茨基先生,请等一下。请等一下。”

他们站在一起,颇感尴尬,两人顿然意识到周围都是行人,许多人纷纷看向他们这边,有些显然已经按捺不住好奇。这时,柯林斯小姐回头指了指她公寓的方向,轻柔地说:“每年的这个时候,斯腾伯格花园可美了。我们何不去那儿聊聊呢?”

他们动身离开,越来越多的人看向他们那边,柯林斯小姐走在布罗茨基前头一两步,显然他们要等到达目的地之后再开始谈话,为此两人都感到庆幸。他们转过拐角,回到她所在的那条街道,没多久就再次经过了公寓大楼的前方。然后,只走了大概一个街区,柯林斯小姐在一扇背靠人行道、隐蔽完好的小铁门边停了下来。

她将手伸向门闩,在打开门闩前,她下意识地迟疑了一下。那时,我突然意识到,于她而言,他们刚刚一起走完的那段短短的路程,以及他们这会儿并肩站在斯腾伯格花园入口处的这一景象,其意义远远超越了布罗茨基当时的想象。其实,这些年来,在她的想象中,她已经无数次走完了这一段短短的路程,穿过熙熙攘攘的林荫大道,停在这扇小铁门前——那个仲夏的午后,他们邂逅在这林荫大道上的珠宝店门前,从此这一幕便在柯林斯小姐脑海中时时浮现。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没有忘记:那天他转身背对她,假装被商店橱窗里的东西吸引了去,脸上故意摆出一副冷漠的表情。

那是他开始酗酒和对她恶言相向之前的最后一个好年月,这副冷漠的神情仍是他们之间接触的主要特征。尽管在那日午后,她已屡次决心要把和解的想法付诸行动,可她也移开目光,顾自走开了。她沿着大道继续走了一会儿,走过了意大利咖啡馆,直至这时她才好奇地向后看了一眼。她这才意识到他一直尾随着她。他又装作在看一家商店的橱窗,虽然如此,他离她只有短短的一小段路而已。

她故意放慢了脚步,以为他迟早会追上来。走到拐角的时候,仍没见到他追上来,她便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天,与今日一样,阳光明媚的宽阔人行道上挤满了人,她却满心欢喜,只因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看到他迈了小半步,停了下来,眼睛看着路旁的花摊。她的嘴角荡漾开了一丝微笑,转过拐角,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心情竟如此轻松。这会儿她也开始闲逛起来,也不时地窥视商店橱窗。她目光依次扫过蛋糕店、玩具店、时装店——那时候那儿还没有书店——而脑海中一直在思索,等他终于赶上她时,她要如何开口。“里奥,我们多么孩子气啊。”她想这么说。但那似乎太通情达理了,于是她又想了个更刻薄的:“我发现我们好像是顺路啊”或者类似的话。接着,他的身影出现在拐角处,她看到他捧着一束鲜艳的花。她飞快地转过身,又开始走了,步伐适中。然后,快到她公寓时,那天头一次,心中不觉对他感到一阵厌烦。原本她整个下午都安排得好好的。早不选,晚不选,为何偏偏这个时候来找她谈呢?走到门前时,她又飞快地偷偷地瞥了一眼街道,发现他依然在二十码开外处。

她进屋关了门,按捺住了向窗外望的冲动,急急走到屋子后部的卧房。她对着镜子审视了一番自己,想稳定情绪,然后走出卧室,吃惊地停在走廊上。远远尽头处的门半开着,她能直直地望出去,越过阳光满溢的门厅,透过凸窗,看见外面人行道上的他。他背对着屋子,在那儿徘徊着,好像约好了在那里与什么人见面。顷刻间,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生怕他会转过身来透过玻璃看到她。渐渐地,他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了,她发现自己凝视着街对面房子的前门,等待着聆听响起的门铃声。

过了一分钟,他还没有按门铃,她又对他感到一阵愤怒。她意识到,他是在等着她请他进来。她又一次淡定下来,仔细回想了整个情景,决定什么都不做,一直等到他按响门铃为止。

接下来几分钟,她继续等待着。她了无目的地回到了卧室,然后又慢慢地回到走廊。最后,她终于发现他已经走了,于是慢慢走出门廊。

她打开门,左顾右盼,却再也看不见他的踪迹,颇为惊讶。也许他躲在了几扇门之外的地方——或者至少台阶上该放有花。但这只是柯林斯小姐的一厢情愿罢了。尽管如此,那一刻,她未感到丝毫的悔意,却有些许宽慰,夹杂着阵阵激动涌上心头,和解进程终于开始了,而她根本未感到后悔。事实上,她坐在前厅,感受到一阵胜利的喜悦在心中蔓延,因为她坚持住了自己的立场。她告诉自己,这些小小的胜利非常重要,会帮助他们避免重蹈覆辙。

但仅仅几个月后,她就意识到那天她犯了个错误。起初那个想法非常模糊,她并没有细细思量。然后,几个月过去了,那夏日午后的事渐渐占据了她的整个思维。她认为自己最大的错误就是进了自家公寓,这样做就有点太为难他了。带着他一路走过街头巷尾,经过无数店铺后,她应该在那扇小铁门前等他,确定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之后再走进斯腾伯格花园。接着,毫无疑问,他会跟着她。即便他们默默地在灌木丛中闲逛一会儿,但迟早总会开口的吧。迟早,他会把花给她的。那之后,过了诡谲的二十年后,每当柯林斯小姐望向那铁门时,心中无不漾起一阵小小的悸动。于是,今天早晨,当她终于把布罗茨基领入了这花园,一种仪式感油然而生。

尽管在柯林斯小姐想象中斯腾伯格花园举足轻重,但它确实不是个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基本上只是个水泥地广场,还没有超市停车场大,好像它的存在主要就是为了园艺栽培,而非为周围四邻提供美感与舒适。没有草坪,没有树,只有几排花坛,一天中这时候,广场上日头赤赤,明显无荫蔽之处。而柯林斯小姐四下看看花朵,还有蕨草,欢快地拍起手来。布罗茨基小心地关上身后的铁门,看着花园,没有半点兴致,但好像又满意地发现,除了头顶的公寓窗户外,这里只有他们两人。

“我有时带他们来这儿,那些来看我的人,”柯林斯小姐说道,“这儿太迷人了。你可看到欧洲其他地方都没有的品种。”

她继续闲庭信步,赞慕地四下看着,布罗茨基恭敬地跟在她身后,与她保持几步的距离。几分钟前两人刚见面时表现出的尴尬这会儿已经消失殆尽,所以从门口瞥见他们的人,很容易就会误认为他们是一对在阳光下散步的老夫老妻,这种散步的习惯已经保持了好多年。

“不过,当然啰,”柯林斯小姐说道,在一灌木丛边停下,“你从不喜欢这样的花园,是不是,布罗茨基先生?你蔑视如此自然的约束。”

“你不叫我里奥啦?”

“好吧。里奥。不,你更喜欢狂野些的东西。但你看到了,只有小心地控制培育,有些品种才能存活。”

布罗茨基肃穆地看着柯林斯小姐正在抚摸的叶片。然后他说:“你还记得吗?每个周日早晨,我们一起在普拉加喝过咖啡之后,常常去那家书店。那么多旧书,不管转到哪里,都那么狭窄,满是灰尘。你还记得吗?你老是不耐烦。但我们还是常去,每个周日,在普拉加喝过咖啡之后。”

柯林斯小姐沉默片刻。然后她轻轻笑了笑,又开始慢慢地走了起来。“那个蝌蚪人。”她说。

布罗茨基也笑了。“蝌蚪人。”他重复道,点了点头。“没错。假如我们现在回去,他或许仍旧在那儿,桌子后面。蝌蚪人。我们有没有问过他的名字?我们从未买过他的书,但他总是对我们彬彬有礼。”

“除了那天早晨,他冲我们大喊大叫。”

“他冲我们大喊大叫过吗?我不记得了。那蝌蚪人一直彬彬有礼。不过我们从未买过他的书。”

“哦,是的。有一次我们进去,那天下着雨,我们很小心不让水滴在书上,我们在门口甩了下外套,但他那天早上脾气很不好,就大声责骂了我们。你不记得了吗?他冲我大喊,说我是英国人。哦,是的,他非常粗鲁,但就只是那天早晨。接下来的周日,他好像忘记这事了。”

“有意思,”布罗茨基说,“我不记得了。蝌蚪人。我一直记得他很害羞,还很有礼貌。我不记得你说的这件事了。”

“或许我记错了吧,”柯林斯小姐说,“或许我把他和其他人弄混了。”

“应该是的。蝌蚪人,他总是那么恭敬,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只是因为你是英国人就责骂你?”布罗茨基摇了摇头,“不,他总是很尊敬人的。”

柯林斯小姐又停了下来,一时间,她被一簇蕨草吸引住了。

“那时候许多人,”她终于开口说,“他们都是那样。很礼貌,很坚忍。他们总是千方百计与人为善,牺牲所有,然后,突然有一天,毫无缘由地,天气呀,或是其他什么的,都会让他们勃然大怒。然后又恢复正常。许多人都那样。比如安德热,他就是那样。”

“安德热是个疯子。你知道的,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说他死于一场车祸。是的,我看到过,在一份波兰报纸上,就在五六年前,死于一场车祸。”

“太惨了。我猜那时代的许多人现在可能都过世了吧。”

“我喜欢安德热,”布罗茨基说道,“我在一份波兰报纸上看到的,只是一笔带过,说他死了,是一起公路事故。太悲惨了。我回想起了那一个个夜晚,我们坐在旧公寓里,用毯子裹起全身,一起喝着咖啡,四周到处都是书和报纸。我们谈天说地,聊音乐,侃文学,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地聊,看着天花板,不停地聊啊聊。”

“我常常都想去睡了,但安德热却从不肯回家。有时候他会待到天亮。”

“没错。假如他辩不过我,输了的话,那他就不肯走,直到他认为自己赢了为止。那就是他为何会待到天亮的原因。”

柯林斯小姐笑了笑,然后叹了口气。“听到他死了,多难过啊。”她感叹道。

“不是那个蝌蚪人,”布罗茨基说,“是那个美术馆的人,是他在喊。一个怪人,总是假装不认识我们。你还记得吗?即使在《拉夫卡迪奥》演出之后的日子里也是。服务员和出租车司机都想跟我握手,但我们去美术馆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看着我们,表情像块石头,一直都是那样。然后,到后来,境况越来越糟糕的时候,我们进去,那天还下着雨,他冲我们大喊。他说,我们弄湿了他的地板。我们以前总那样的啊,只要下雨,多年来一直那样啊,弄湿他的地板,过了这么些年,他厌倦了。就是他大喊,说你是个英国人,是他,不是那个蝌蚪人。那蝌蚪人总是很尊敬人的,自始至终都是。那蝌蚪人和我握过手,我记得的,就在我们离开之前。你还记得吗?我们去了书店,他知道那是最后一次了,他从桌后走了出来,和我握了握手。那时候,还没有多少人想和我握手,但他却握了。他很尊敬人,那个蝌蚪人,总是那样。”

柯林斯小姐用一只手挡住双眼,看向花园的远方的一角,然后她又开始慢慢走起来,说道:“能拥有这些回忆真好。但我们不能活在过去。”

“但你还记得,”布罗茨基说道,“你还记得那个蝌蚪人和书店。还记得那橱柜吗?门坏掉的那个?你全部记得,跟我一样。”

“有些事情我还记得。其他的那些,我已经忘记了,遗忘总是不可避免的。”此时她的声音警觉起来。“有些事,尽管也是在那时发生的,最好还是忘记吧。”

布罗茨基若有所思。最后,他说:“或许你是对的。过去,发生的事儿太多了。我很惭愧,你知道我很内疚,就让我们结束吧。让我们结束过去。我们挑选个宠物吧。”

柯林斯小姐继续走着,这会儿已经先几步走在布罗茨基前面了。过了一会,她又停了下来,转身对着他。“今天下午我会在公墓和你见面,假如那是你希望的话。但你不能把它当作什么。那并不意味着我同意养宠物或者其他任何事情。不过我看得出你在为今晚担心,希望和其他人谈谈你内心的焦虑。”

“过去这几个月。我看到了那些蟊贼,但我坚持,再坚持,做好了准备。假如你不回来,一切都毫无意义。”

“我只答应今天下午见你一小会儿。或许半个小时吧。”

“但你会考虑的。在我们见面之前,你会考虑的。你会考虑的。宠物,一切。”

柯林斯小姐转过身去,对着另一株灌木端详了许久。最后,她说道:“好吧。我会考虑的。”

“你明白那对我意味着什么吧。多么艰难啊。有时候,太痛苦了,我真想一死了之,但我这次坚持了下来,因为我看到了出路。还当乐队指挥。你得回来。会像从前一样的,甚至可能更好。有时候很痛苦,那些蟊贼,我再做不了什么去证明了。我们从未有过孩子。所以我们养宠物吧。”

柯林斯小姐又开始往前走,这次布罗茨基走在她身边,严肃地凝视她的脸。柯林斯小姐好像又要说什么,但就在这时,帕克赫斯特突然在我身后说道:

“我从未跟他们掺和在一起,你知道。我是说,他们用那样的方式开始谈论你的时候。我甚至没笑,连微笑一下都没有。我根本不掺和。你也许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但这是真的。我讨厌他们,讨厌他们那样子。还有那驴叫似的声音!我一进门,就又会听到那驴叫声!他们甚至连一分钟都不肯施舍,连六十秒都不给我,让他们瞧瞧我已变了。‘帕克斯!帕克斯!’哦,我讨厌他们……”

“瞧,”我说道,突然对他感到一阵不耐烦,“假如他们这么惹你厌烦,你为何不直接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呢?下次,你何不当面质问他们?告诉他们住嘴,别再发出那种驴叫声。问问他们为何……为何这么讨厌我,为何我的成功这么冒犯了他们。是的,问问他们!其实,为了达到最好的效果,你何不在表演小丑的当儿直接问他们呢?是的,就在你用搞笑的声音与表情逗乐大家的时候,就在他们全都笑呵呵地拍你后背,为你一点没变而乐不可支时,你就问他们,冷不丁地问他们:‘为什么?为什么瑞德的成功让你们如此寝食难安?’就这么办。那不仅帮了我,而且可以潇洒地向那些蠢货展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在你那搞笑的外表背后,一直隐藏着一个更为深邃的人,一个不容易被操纵或妥协的人。这就是我的建议。”

“听上去好极了!”帕克赫斯特愤然喊道,“你说得倒是轻巧!你没什么损失,他们还是照样恨你!但这些都是我的老朋友。我游走在外的时候,周围都是这些欧陆人,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好好的。但不时地,难免会有事情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这时我就对自己说:‘那又如何?我在意什么?他们只是外国佬。在祖国,我也有好朋友,只要我回去,他们一定会在那儿等我。’好啊,你给我提那样聪明的建议。可事实上,动脑子好好想想,或许对你一点都不好。我不明白你为何如此沾沾自喜。你不比我,再也经不起忘掉老朋友了。要知道,他们有些话说得还是对的。你太洋洋自得了,总有一天会付出代价。只是因为你太出名了!他们是对的,这你知道。‘你何不当面质问他们?’多么傲慢啊!”

帕克赫斯特继续如此这般地唠叨着,但我已经充耳不闻了。他提到我“沾沾自喜”,这倒触发了我的思绪,我突然记起我父母应该很快就会到这城市了。就在柯林斯小姐的前厅,一阵恐慌似寒流袭上心头,几乎触手可及,我猛然发现自己还没准备今晚要表演的曲子。确实,一连几天,或许甚至是几个星期,我都没有碰过钢琴了。此时此刻,离这场最重要的演出就剩几个小时了,可我都来不及安排预演。我越想越揪心。我发现自己太在意要发表的演说,而不知怎么地,莫名其妙地忽视了表演这一更重要的事。实际上,我一时间甚至想不起已决定弹奏哪首曲子了。是山中的《全结构:选择Ⅱ》呢?还是穆勒里的《石棉与纤维》?当我试图回忆这两支曲子时,脑子一片纷乱和模糊。我记得,每一曲都包含了极其复杂的乐段,可当我向记忆深处发掘时,却发现几乎一无所忆。与此同时,我知道我父母已经到这城市了。我觉得一分钟都不该再浪费了,不管谁来请求占用我的时间,我首先得至少抽出两个小时安静独处,好好练琴。

帕克赫斯特仍在兴致勃勃地说着。

“哦,真不好意思,”我边说边向门口走去。“我得马上走了。”

帕克赫斯特一跃而起,用乞求的口吻说道:

“我没掺和,你知道的。哦,不,我根本没掺和!”他追随着我,好像想要抓住我的胳膊。“我甚至都没微笑。他们那样没完没了地说你,太恶心了……”

“没关系,非常感谢你,”我说道,摆脱了他伸出的手。“但我现在真的必须走了。”

我走出柯林斯小姐的公寓,急忙走上大街,这会儿一门心思就想回到酒店,到休息室去练琴。事实上,我太专注了,不仅忘记了朝经过的小铁门瞥上一眼,也没看到布罗茨基就站在我前面的人行道上,我差点跟他撞了个满怀。布罗茨基平静地向我鞠躬致意,那样子表明,他刚才一直在看着我向他走去。

“瑞德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啊,布罗茨基先生,”我应答道,没有停下迈出的流星大步。“请原谅,我有急事在身。”

布罗茨基和我一起并肩走着,好一阵子,我们都没有说话。尽管我意识到这中间有些奇怪,但我一心只想着晚上的演出,没顾得上说话。

我们一起转过拐角,走上宽阔的林荫大道。这儿的人行道比之前更挤了——白领们都出来吃午饭了——我们被迫放慢速度。这时,布罗茨基在我身边开口道:

“人们都在谈论那天晚上。一场盛典。一座塑像呐。不,不,我们不谈这些。布鲁诺讨厌这些人。我想一个人静静地埋葬他,那又怎么了?今早我找了一个地方,一块埋葬他的小地方,只有我一个人,他不想让其他任何人来,他讨厌他们。瑞德先生,我想为他演奏音乐,最好的音乐。一块安静的小地方,我今早发现的,我知道布鲁诺会喜欢那儿的。我得掘土,但不必挖太深,然后我会坐在墓边怀念他,回想我们度过的点滴时光,最后与他道别,就这样吧。我想要一首曲子,能在我想他的时候奏起,一首最好的乐曲。您能帮我演奏吗,瑞德先生?为我和布鲁诺演奏?帮帮我吧,瑞德先生。我求您了。”

“布罗茨基先生,”我说道,又轻快地走了起来,“我不清楚您到底要我帮你什么。但我得告诉您,我时间有限,不能考虑帮更多的忙了。”

“瑞德先生……”

“布罗茨基先生,您的狗死了,我很难过。但事实是,我已经被大家使来唤去,帮了太多的忙,结果我自己反倒压力重重,没法儿完成我来这儿最重要的任务……”刹那间,一阵不耐烦袭上心头,我猛然住嘴。“老实讲,布罗茨基先生,”我几乎吼叫道,“我必须得求您还有其他人不要再叫我帮忙了。你们该歇歇了!必须到此为止!”

顷刻间,布罗茨基略带困惑地看着我。然后,他挪开目光,看上去一脸丧气。我顿时为自己大动肝火而懊悔,同时也意识到,自从到这城市以来,我得处理无数心烦意乱的事情,而为此对布罗茨基撒气未免不讲道理。我叹了口气,更温和地说:

“您看,我们要不这样吧。我刚要回酒店排练。我会要求在两个小时内完完全全不受干扰。但那之后,如果一切顺利,我也许可以跟您进一步讨论一下您的狗的事情。但我必须强调,我不能做出任何承诺,不过……”

“他只是条狗,”布罗茨基突然说道,“但我想跟他道别。我想用最好的音乐。”

“好的,布罗茨基先生,但我现在必须要快点了。时间真的不多了。”

我再次走了起来,满心以为布罗茨基会像之前一样步步紧跟着我,但他却没有动。我犹豫片刻,好像有些不舍得把他一个人留在人行道上,但立刻记起,我现在根本不能分心。我急速走过意大利咖啡馆,没有回头望,直至到达十字路口,等待绿灯亮起时才回头。一时间,我没法透过熙熙攘攘的行人看到他,但过了一会儿,布罗茨基的身影出现了,他依然站在我离开他的地方,身体稍稍前倾,眼睛凝视着迎面而来的车辆。这时我突然想到,我之前停留的地方其实是个电车停靠站,而布罗茨基一直站在那儿,只是在等电车罢了。接着,绿灯亮了,我横穿林荫大道,思绪又回到了今晚的表演这件更为紧迫的事情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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