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无可慰藉  作者:石黑一雄

我沿着走廊继续疾步而行,突然发觉有几个人靠着墙站成一排。一眼望过去,我看到他们都穿着厨房工装,在等待轮到自己爬进一个黑色小壁橱。我心下越发奇怪,于是放慢脚步,最后转身朝他们走了过去。

我这会儿看清了,那壁橱又高又窄,像个杂物橱,钉在墙上,离地面约有半米。我碎步上前,从排队人的举止判断,那壁橱里应该有个小便器,或者是一个喷泉式饮水器。但等我靠近才看到,一个男人站在台阶顶端,弯腰向前,屁股撅得老高,好像在壁橱里翻找什么。与此同时,排队的人打着手势,不耐烦地叫喊着,让他快点结束换下一个。终于,那男人从壁橱里出来,小心地看着身后最高一级台阶,这时,队伍中有人发出一声惊呼,朝我指了指。所有人扭过头来,大家纷纷给我让路,队伍自动解散了。那个刚从壁橱中出来的人迅速下来,向我鞠了个躬,然后用手指向壁橱,做了个“请”的动作。

“谢谢,”我说,“但是好像别人都在排队等候啊。”

一阵抗议声骤然响起,几只手几乎将我推上了短短的台阶。

窄窄的壁橱门已自动关上,我推开它——它朝里面打开,而我站在最高一级台阶上,险些因此失去平衡——惊奇地发现,我正站在一处制高点上俯视礼堂。壁橱的整个后部都没有了,我觉得,假若我足够大胆,只要稍稍探出身子伸长手臂,便可碰到音乐厅的天花板。那景象当然壮观,但这整个布置让我觉得既愚蠢又危险。那壁橱居然是向前倾斜的,定然会怂恿粗心的观众向其边缘处趔趄而去。同时,在齐腰高度,只系有一根细绳,防止观者一头栽到观众席中。我看不出这壁橱的存在有何显见的理由,除非它或许是某个系统的一部分,可供大厅上空悬挂像旗子之类的东西。

我小心地移动着双脚,直到完全站在了壁橱里,然后紧紧抓着门框,向下望去。

大概四分之三的坐席都已经满了,但是,灯光依旧明亮,人们在聊着天或者相互打着招呼。一些人冲着远排的人挥手,另一些人则挤在过道上谈笑。这当儿,更多的人从两扇主大门入内。乐池里一排排闪亮的乐谱架泛着光芒,舞台上的帷幕已经拉开,一架开着琴盖的三角钢琴孤零零地在台上等候着。当我看着眼皮底下的这件乐器时——我马上就要用它来完成这场最为重要的演奏——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就是我对演出条件所能做的最近距离的检查了,一想到这个,我对自己到这座城市以来的整个时间安排再次感到失望。

接着,我看到斯蒂芬·霍夫曼从侧厢走上了舞台。没有报幕,甚至连灯光都没有丝毫暗下来。更有甚者,斯蒂芬的举止毫无喜庆之感。他神情专注,快速走到钢琴边,连眼都没朝观众瞥一下。所以,也难怪,音乐厅里大部分人只是稍稍好奇了一下,便继续谈天说地了。当然,他一弹奏起《玻璃激情》那激情四溢的开篇时,人们有些许的惊讶,但即便那样,大部分人马上便断定这位年轻人只是在试琴或是在调试扩音系统。接着,仅几个小节之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吸引了斯蒂芬的注意,他的演奏完全失去了激情,就仿佛有人突然拔了插头。他的目光跟随着什么东西在人群中移动,到了最后,他干脆撇开了头,不看钢琴,但手却仍在弹奏。那时我才看到,他在盯视着两个身影离开观众席,我再向前倾了倾身子,恰好看到霍夫曼和妻子走出礼堂,消失在了视线中。

斯蒂芬全然停止了弹奏,坐在高脚凳上,直直转过身来,盯着他父母的背影。这一举止好像消除了人们仅剩的疑虑:斯蒂芬是在调音试调。的确,一时间,他好像是在等待大厅另一侧的技师给他信号,因此,当他从琴凳上站起来并大步走下舞台时,并没有人留意他。

直到走进侧厢,他才任由愤怒吞噬了他。而另一方面,意识到自己只弹奏了几个小节便弃甲而去,一时间他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还没来得及再细想,他便匆匆走下木头台阶,穿过后台的一道道门。

他出现在了走廊上,到处都是忙碌奔跑的舞台工作人员和餐饮员。斯蒂芬朝大厅走去,他希望在那儿能找到他父母,但还没等他走远,便发现自己的父亲正心事重重地独自向他走来。这位酒店经理并没有发现斯蒂芬,于是他们俩差点相撞。接着他停了下来,吃惊地盯着儿子。

“怎么?你没在演奏?”

“父亲,你和母亲为何那样离开?母亲现在在哪儿?她觉得不舒服吗?”

“你母亲。”霍夫曼沉重地叹了口气,“你母亲觉着,她这时离开是对的。当然,我送了送她,而且……呃,我说实话吧,斯蒂芬。这样说吧。我往往同意她的观点。我不排斥那一想法。你那样看我,斯蒂芬。是的,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我答应过你,你会有这一机会的,这一在全城面前、在我们的亲朋好友面前弹奏的机会和平台。是的,是的,我答应过你。或许是你自己向我要求的,或许是在我心烦意乱的时候,你恰好逮住了我,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同意了,我答应了,我不想再去说它了,唉,好啦,是我的错。不过,斯蒂芬,你得尽量理解我们做父母的心情。多么难过啊,亲眼目睹……”

“我要跟母亲谈谈。”斯蒂芬说道,抬步想要走开。刹那间,霍夫曼显得很惊恐,但接着他非常粗暴地抓住儿子的胳膊,同时不自然地笑了笑。

“你不能那么做,斯蒂芬。我的意思是,你看,你母亲去了洗手间。哈哈。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你得让她把自己的事情办完。但斯蒂芬,你都做了什么呢?你现在应该在弹奏啊。啊,但说不定这样反而最好呢。几个难堪的问题而已,不过那样罢了。”

“父亲,我正要回去弹奏呢。请您入座。还有,请劝母亲回来吧。”

“斯蒂芬啊斯蒂芬。”霍夫曼摇了摇头,将一只手搭在儿子肩上,“我想让你知道,我和你母亲都非常看重你。我们都非常为你骄傲啊。但你这想法,你这梦寐一生的想法。我是说……我是说你的音乐之梦。我,还有你母亲,我们都不忍心告诉你。自然地,我们是想让你怀抱梦想。但这个。这——”他指了指礼堂的方向,“这一切统统是个可怕的错误。我们绝不该让事情发展到这等地步。你看,斯蒂芬,你的演奏的确非常引人入胜。自成一体,极其纯熟。一直以来,我们都很喜欢听你在家里弹奏。但音乐,严肃音乐,今晚这种水平的音乐……那可是另外一回事哟。不,不,别打断我,我想跟你说些事情,一些我早就应该告诉你的事情。你看,这是市音乐厅。听众们,音乐会的听众们,他们可不像是坐在客厅里倾心聆听你演奏的亲朋好友。他们是正儿八经的音乐会听众,他们听惯了专业水准的演奏。斯蒂芬,我该怎么说呢?”

“父亲,”斯蒂芬打断道,“您不知道。我已经刻苦练习了。我所要弹奏的曲子,尽管是匆忙之选,然而,我已经用功练习了,您只要来,就会看到……”

“斯蒂芬啊斯蒂芬……”霍夫曼再次摇了摇头。“若这只是用功练习的问题就好了。若只是那样就好了。但我们中的一些人,不是天生奇才。我们没有那种天分,我们得承认,得妥协。偏偏这时候得跟你说这些,太糟糕了,怂恿了你这么久。希望你能原谅我们,你母亲,还有我,我们心软了这么久。但我们看得出,那给你带来了多大的欢乐,我们不忍心哪。但那不是借口,我知道。这太糟了,此时此刻,我的心在为你流血啊,真的。我希望你能原谅我们。让你到今天这步境地,我们犯了个大错。让你上台,面对整个城市的人。我,还有你母亲,我们太爱你了,看不下去呀。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亲爱的儿子成了大家的笑柄……我们受不了啊。好了,我都说出来了,都跟你和盘托出了。很残忍呐,但我终于告诉你了。我本以为我可以做到,可以安坐在一片傻笑和窃笑之中。但那一刻真的来临时,你母亲却发现她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听我说?你不知道这让我有多痛苦吗?这么坦白相告不容易啊,即便是对自己的儿子……”

“父亲,求您了,我求您。就来听听吧,哪怕只是几分钟,然后您自己决定要不要继续。还有母亲。求您了,求您了,劝劝母亲吧。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你们一定会……”

“斯蒂芬,你该回到台上去了。你的名字都印在了节目单上。你已经现身过一次。你至少总得有始有终吧。让大家看到你至少已尽力了。好了,那就是我的忠告。千万别在意他们,别管他们的窃笑。即便他们开怀大笑,就好像舞台上演的是一出滑稽哑剧,而非一支庄严深邃的乐曲,即便是那样,你也要记住,至少你母亲跟父亲为你勇敢坚持到底而骄傲啊。是的,你现在得上台去了,要坚持到底啊,斯蒂芬。不过你得原谅我们,我们只是太爱你了,所以无法亲眼目睹你的演奏。其实,斯蒂芬,我觉得这样做会伤透你母亲的心。现在,你得去了,没多少时间了。去吧,去吧,快去吧。”

霍夫曼转过身,一只手扶着额头,好像感到头昏脑涨,天旋地转,他这样走了几步,然后突然挺直了身子,又回头看了看儿子。

“斯蒂芬,”他严厉地说,“你该回到舞台上去了。”

斯蒂芬继续盯了他父亲一会儿,终于认识到自己的请求已然无望,于是转身沿走廊走去。

斯蒂芬又穿过了一连串后台门,心中五味杂陈。他没能劝服父母回到座位上,自然沮丧无比。此外,他能感觉到内心深处那缠人的恐惧苏醒了——即,他父亲所言属实,他确是一场巨大欺骗的受害者。不过,他一走近侧厢,自信心便很快又回来了,同时,随之而来的是那咄咄逼人的冲动,他要看看自己究竟有多大能耐。

斯蒂芬回到了舞台上,发现灯光稍暗了些。但是,礼堂远没有全黑,而且,许多宾客仍站在那里。他还能看见,在大厅各个角落,当有人弓身走过一排就座时,一波波的人群便站立起来。年轻人在钢琴前坐定,而周围的噪音只稍稍有所降低,在他等待情绪稳定之时,喧闹声依旧持续。忽然,一如之前,他冷峻的双手准确无误地落下,奏起了《玻璃激情》的开篇,唤起了一种介乎震惊与兴奋之间的情愫。

短短的序曲行进到一半时,观众们明显安静了许多。他弹奏完第一乐章后,整个礼堂已经完全安静下来。站在过道上聊天的人仍旧站着,但好像全都僵住了,双眼紧盯着舞台。那些已经落座的人专注地看着,听着。一小群人聚在一个入口处,最后一批缓慢入场的人停在了半路上。斯蒂芬开始弹奏第二乐章时,技师立即关掉了观众席的照明灯,我再也看不清观众席了。但毫无疑问,人们受到的震撼将继续笼罩大厅。无可否认,有此反应的一大原因是,观众们吃惊地发现,正如他们目睹的那般,他们自己的年轻一代中竟有人能达到如此高的水准。除却专业技巧,斯蒂芬的弹奏中还有着某种奇谲的力度,让人无法忽视。此外,我感觉,在场的许多人对今晚这一意外的开场吃惊之余,还将其视为一种预兆。假如这只是前奏的话,那余下的节目将会如何呢?今晚究竟会不会是本市的一个转折点呢?在我下方这许许多多吃惊的面孔背后,这些好像都是不言而喻的疑问。

斯蒂芬用一个怅惘又略具反讽的尾音圆满地结束了他的演奏。完毕后,众人沉默了一两秒钟,然后大厅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年轻人一跃而起,向大家致谢。他显然很高兴,尽管父母没能到场见证这一胜利让他倍感沮丧,但他绝不允许这份情绪表现在脸上。在持续的掌声中,他向观众鞠了几个躬,然后便匆匆退场,或许是突然想到自己的表演仅仅是整台晚会小小的一部分吧。

热烈的掌声噼里啪啦地持续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平息,变成了兴奋的低语声。这时,人们还没来得及彼此交换感想,一个满头银发、表情严肃的人就从侧厢里走了出来。他慢慢地、自命不凡地朝前方的演讲台走去,此时我认出,他就是我到达那一晚主持表彰布罗茨基晚宴的那个人。

礼堂里很快便静了下来,但足足有三十秒钟,这位满脸严肃的人一言未发,只是略带厌恶地看着观众们。最后,他终于不耐烦地吸了口气,说:

“我虽然希望你们今晚都过得很开心,但我仍得提醒你们,我们在这儿相聚,并不是来看歌舞表演的。非常重要的问题还在后面等着我们呢。可别搞错了。事关我们未来的问题,事关我们整个城市认同的问题。”

随后的几分钟时间里,满脸严肃的男子继续迂腐地反复重申着这一点,偶尔停顿片刻,怒目皱眉,审视整个大厅。我渐渐失去了兴趣,想起后面排队的人还等着用这个壁橱,于是决定让其他人上来看吧。但是,正当我想退出那狭窄的空间时,我发现那满脸严肃的人已转到了一个新话题上——其实,他此刻正在介绍某人登台亮相。

这位被引介的人士,似乎不仅是“整个城市图书馆系统的柱石”,而且拥有“一叶知秋”的本领。那满脸严肃的男子最后一次鄙夷地盯视着观众,然后咕哝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昂首阔步地走开了。礼堂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这掌声显然是送给那满脸严肃的男子,而非他所介绍的那个人的。确实,后者大概又过了一分钟才出现,而他一亮相,人们只是犹犹豫豫地向他致意。

那男子个头小小,干净利落,秃着头,留着一副八字须。他带了个文件夹上台,将它放在了讲台上。接着,他取出几页纸,开始摆弄起来,其间从未抬头向观众们致意。大厅内掀起一阵不安。我再次好奇起来,心想排队的人不会介意再多等会儿,于是重新小心翼翼地趴在壁橱近边缘处。

秃头男子终于说话了,由于嘴巴靠话筒太近,他的声音嗡嗡颤动着。

“今晚,我想向大家分别展示我三个时期的代表作品。这些诗歌,我大多已在阿黛尔咖啡馆朗诵过,你们会觉得很熟悉,但我相信,你们一定不会反对我在这一庄严场合再诵读一遍。还有,现在我告诉各位,到结束时会有个小小的惊喜。我相信它会给你们带来不小的欢乐。”

接着,他继续翻弄纸张,这时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声。秃头男子终于下定了决心,对着麦克风大声地咳嗽了几声,众人又安静了下来。

好几首诗都押韵,而且相对较短。有关于市公园鱼儿的诗,暴风雪的诗,回忆童年破窗的诗——全都以奇怪的、高亢咒符似的音调被朗诵出来。我的注意力游离了几分钟,接着,我发现正下方某处一些观众开始交谈了起来,说话声清晰可辨。

此刻,那些声音还比较低沉,然而,当我用心去听时,它们好像越来越放开了胆。最终——当秃头男子在朗诵一首有关他母亲这些年所养的几只猫咪的长诗时——那噪音渐渐传入了我耳中,变成了大型聚会中人们多少带着正常音调的声音。我克服了小心翼翼之感,挪到了壁橱的最边缘,双手紧紧抓着木框,向下望去。

那谈话声的确是由坐在我正下方的一群人发出的,但其中涉及的人数比我料想的要少些。有七八个人已然决定,不再留心聆听诗歌吟诵,这会儿正开心地互相攀谈着,其中有几位为了说话已完全转过身去。我正欲细看一下这群人,突然瞥见柯林斯小姐就坐在后面几排的地方。

她身着第一次晚宴上穿的那件精致黑色晚礼服,披肩也仍旧围在肩上。她正同情地看着那秃头男子,头微微歪向一边,一根手指抵着下巴。我又凝望了她一会儿,但她神情一片宁静安详。

我将视线转回到正下方那吵闹的人群上,发现这会儿他们正在传发扑克牌。这时我才意识到,这群人中的核心人物包括了我第一天晚上在电影院遇见的那帮醉汉,而且就在刚才,我还在走廊上撞见过他们。

纸牌游戏越玩越喧闹,他们发出了阵阵欢呼声。人们纷纷投来了不满的目光,然而,渐渐地,大厅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说起话来,尽管声音有所克制。

秃头男子好像毫无察觉,继续热切地朗诵着,一首又一首。大约二十分钟后,他停了下来,这是自他登上舞台后的首次停顿。他拢了拢纸张,说道:

“现在开始第二阶段。你们有些人已经知道了,我的第二阶段缘自一场重要的事件。那一事件让我无法再沿用迄今为止使用过的工具创作。也就是说,我发现我的妻子不忠。”

他低下头,仿佛一想起这事仍令他悲痛欲绝。就在这时,我下方的那群人中有个人喊道:

“这么说来,他过去显然一直错用了工具!”

他的同伴们哄然大笑,然后,另一个人喊道:

“拙匠总怪工具差。”

“看来他妻子也是这样。”第一个声音道。

这番对话显然是想让尽可能多的人听到,果然引得众人哧哧窃笑。秃头男子在台上到底听到了多少并不清楚,但他停了下来,并没有看向那些起哄者,而是又摆弄起手中的纸来。他本来打算多说几句,多介绍一下他的第二阶段,但现在放弃了这一念头,又开始背诵起他的作品来。

他的第二阶段与第一阶段并无明显不同,而观众的骚动不安却有增无减。就这样,又过了几分钟,一名醉汉喊了句什么,但我没听清,不过大厅里许多人放声大笑起来。秃头男子仿佛头一次意识到,他正在失去对观众的控制,一句话只背了一半便抬起头来,站在那里冲着灯光眨眼,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显然,他可以选择立即放弃舞台,而更体面的选择是,在离开之前再朗诵三四首诗。然而,他却选择了另一条解决之道。他慌慌张张地又朗读起来,也许是想尽快结束这既定的节目吧。结果,他读得支离破碎,七零八落,同时也助长了他死对头的气焰,此刻他们发现他已被逼得慌不择路了。越来越多的人——不再只是我下方的人群——开始七嘴八舌起来,引起了满堂哄笑。

最后,秃头男子试图重新掌控局面。他把文件夹放在一边,一声不吭,用乞求的目光盯着观众席。刚才一直大笑的人们此时安静了下来——或许是出于好奇,或许是出于懊悔吧。秃头男子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中有了些许威严。

“我答应过,要给你们一个小惊喜,”他说,“惊喜来了。一首新诗。我一个星期之前刚完成的。特意为今晚这一重要场合所作。题目就叫《征服者布罗茨基》。请允许我朗诵。”

此人又开始摆弄起纸张,但这次观众都保持安静。他前倾身体,开始朗诵。念了开头几行之后,他飞快地抬头看了看,吃惊地发现大厅仍旧一片安静。他继续朗读,自信心渐渐高涨,没多久便高傲地挥起双手,强调起某些重点语句。

我本以为这是一首泛泛描绘布罗茨基的诗作,但很快我就明白,此诗只关涉布罗茨基与酒精的一次次交锋。开头的几节将布罗茨基与几位神话英雄做了比较,于是,便有了布罗茨基面对入侵的敌军,站在小山顶上猛掷长矛的形象,有了布罗茨基勇抓海蛇的形象,有了布罗茨基被锁链绑在岩石上的形象。观众们继续崇敬地甚至肃穆地聆听着。我看了一眼柯林斯小姐,但没发现她表情有何明显变化。她一如之前,饶有兴趣却又超然地观察着那诗人,一根手指抵在下巴一侧。

几分钟之后,诗歌兀然转向。它放弃了神话背景,转而着力描绘最近发生在布罗茨基身上的几起真实事件——据我猜测,这些事件广为流传,已演化成当地传奇。当然,我对大部分指涉的事件一无所知,但我看得出,他在力图重估并夸大布罗茨基在每起事件中的作用。从文学角度看,我认为这部分诗歌较之前几节大有进步,但介绍如此具体且耳熟能详的内容反而打破了秃头男子在观众中已然建立起的威信。他一提到“公交车候车亭悲剧”,下面便又有人开始窃笑,当他提及布罗茨基“寡不敌众,战败负伤”、“最终被迫投降,躲在电话亭后”时,更多的窃笑声传开了,而当光头男说到“在校园远足中展现出无畏勇气”时,整个大厅爆发出了不约而同的阵阵笑声。

至此我已明白,这秃头男子已经没救了。最后的几小节主要赞颂布罗茨基重新找回了清醒,几乎每行每句都会引发阵阵大笑。我又看了看柯林斯小姐,看到她的手指快速地捋着下巴,除此之外,她一如之前那般镇定。在阵阵大笑与起哄声中,光头男子的声音几乎难以闻见,他终于结束了朗诵,愤怒地聚拢纸张,大步走下舞台。一部分观众或许觉得刚才太过分了,便慷慨地鼓起掌来。

接下来几分钟,舞台空无一人,很快,观众们便扯着嗓子说起话来。我审视着下方的一张张面孔,颇有兴致地发现,虽然很多人相互交换着愉快的目光,但相当一部分人看起来很愤怒,正严厉地指着大厅里的其他人。这时,灯光又打在了舞台上,霍夫曼出现了。

酒店经理一脸暴怒,仪态全无,急匆匆走上讲台。

“女士们,先生们,拜托了!”人群安静了下来,他喊道,“拜托了!我请你们记得今晚的重要性。用冯·温特斯坦先生的话说,我们不是来观看歌舞表演的!”

这严厉的训斥并没有得到某些人的接受,一阵讥讽的“嗬嗬”声从我下方的人群中响起。但霍夫曼继续道:

“特别是,我吃惊地发现,你们许多人对布罗茨基先生仍抱有如此愚蠢而过时的看法。且不论齐格勒先生诗歌中许多其他的优点,其核心论点,即,布罗茨基先生已永远战胜了曾经荼毒他的一切恶魔,就无可置疑。齐格勒先生雄辩地阐述此点时,刚才那些嘲笑他的人,我相信,很快——是的,马上!——就会自惭形秽。是的,自惭形秽!一如一分钟之前,我替这座城市自惭形秽一样。”

说这话的时候,他猛捶讲台,而令人吃惊的是,很多观众竟自以为是地报以热烈掌声。霍夫曼显然松了口气,但显然不知如何回应此种欢迎,就尴尬地鞠了几躬。接着,还没等掌声完全退去,他就镇定了下来,对着麦克风大声宣布道:

“布罗茨基先生不愧为我们这儿的一位俊杰啊!是我们年轻人精神与文化的源泉,是我们这些年长一辈的掌灯人,是我们这座城市黑暗历史篇章中的迷失与凄惨之人的指路明灯。布罗茨基先生当之无愧啊!请大家看着我!我用名誉、用我的信誉来担保我此刻对你们所说的话!但我何需说这些呢?很快,你们就会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了。我绝非想做这样的介绍,也对不得已而为之深表遗憾。那么就让我们别再耽误时间了。允许我请出我们最尊敬的贵宾——斯图加特·内格尔基金会管弦乐团。今晚的指挥是我们自己独一无二的——里奥·布罗茨基先生!”

霍夫曼退至侧厢,一轮掌声响起。接下来几分钟悄然无息,接着,乐池亮起了灯光,乐师们鱼贯而出。又是一轮掌声,随后乐队成员循位入席,调试乐器,摆好乐谱架,此时一片寂静,寂静中透着紧张。甚至连我下方吵闹的人群,也好像明白接下来的表演十分严肃——他们已收起了扑克牌,正襟危坐,紧盯前方。

乐队终于安顿下来,灯光打在了近舞台侧厢的一片区域。又过了一分钟,全然无息,接着,后台传来了一阵撞击声。那声音愈来愈响,布罗茨基最后终于走进了灯光中。他停在那儿,也许让观众们有时间注意到他的亮相吧。

当然,在场的许多人都很难认出他来。他身着晚礼服西装,配一件鲜亮的白衬衫,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可谓一表人才。然而,无可否认的是,他仍旧用那寒碜的烫衣板作拐杖,未免有煞风景。还有,他走向指挥台时,每走一步,烫衣板便“吧嗒”响一下。我留意到了他在那只空荡荡的裤腿上所做的手脚。我完全能够理解,他不希望那裤料来回摆动。但是,布罗茨基并没有在裤腿残根处打结,反而在膝盖下方一两寸处剪出了波纹状的裤边。我知道,完全雅观的办法是不可能有的,但是,在我看来,这条裤边也太夸张了,可能只会引得人们格外关注他的伤残。

然而,在他继续穿过舞台时,我好像明白自己可能完全想错了。尽管我一直盼望人群发现布罗茨基的状况后会倒吸一口气,但那一时刻却始终未曾到来。其实,就目前情势判断,观众好像根本没留意到他少了条腿,而是继续静静地期待着他走上指挥台。

可能是因为累了,也可能是因为紧张,他现在走路不像我早些时候在走廊里看见的那么顺畅。他步履如此蹒跚,我突然觉得,倘若还是无人注意到他的伤势,人家必定怀疑他喝醉酒了。离指挥台只有几码远了,他却突然停了下来,低着头愤愤地看着烫衣板——我发现它又一次开始撑开了。他晃了晃它,接着又走了起来。他坚持走了几步后,烫衣板上的什么东西散了开来。正当他将全身重量压在烫衣板上时,它终于散架了。布罗茨基连同烫衣板狠狠地摔倒在地。

观众对此事的反应甚为奇异。我本以为众人会大声惊呼,可他们却不以为然地静默了几秒钟。接着,一阵低语声传遍礼堂,人们齐声“嗯嗯”着,好像面对这种种令人泄气的迹象,大家都不再妄下结论了。无独有偶,那三位上台协助布罗茨基的舞台工作人员也是一副磨磨蹭蹭的样子,甚至流露出一丝厌恶。总之,他们还未来得及到他身边,此时躺在地板上一直跟烫衣板较劲的布罗茨基便愤怒地冲他们大喊,叫他们滚开。那三个人立马站定,不无迷惑地看着布罗茨基。

布罗茨基继续在地板上挣扎了一会儿。他时而好像要站起来,时而又想将绞进烫衣板里的衣服弄出来。有一阵子,他突然连声咒骂起来,可能是针对那烫衣板的吧,而扬声器将其清清楚楚地播放了出来。我又瞟了一眼柯林斯小姐,发现她这会儿坐在那里,身子前倾着。然而,随着布罗茨基继续挣扎,她又慢慢靠回座位,手指再次抵着下巴。

布罗茨基终于有了突破。他成功地将展开的烫衣板竖了起来,然后骨碌一下站起身。他骄傲地单腿站立,双手抓着烫衣板,双肘推出,好像准备攀爬上去。他狠狠地扫了一眼那三个舞台工作人员,他们退回侧厢后,他便将目光转向观众。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尽管声音不大,但舞台前方的一排话筒好像照单全收了,大家都听见了。“我知道你们所有人在想什么。唉,你们错了。”

他垂下双眼,重新陷入尴尬。接着,他稍稍挺直了身子,用手抚摸那块烫衣板的棉衬表面,仿佛这会儿才想起烫衣板原先的用途。最后,他再次看向观众,说道:

“把你们脑中的这些想法全部抛开吧。那,”他冲地板甩了下头,“只是个不幸的意外。仅此而已。”

又一阵低语声掠过礼堂,然后大家再次安静下来。

接下来,布罗茨基继续在烫衣板上靠了一会儿,一动未动,紧盯着指挥台。我意识到,他正在估量到指挥台的距离,没错,接着,他开始行动了。他举起整个烫衣板架,猛砸到地上,就好像它是个助行架,然后拖着仅剩的一条腿跟上。起先,观众们似乎吃惊不小,但随着布罗茨基稳稳地向前移动,某些人就觉得自己是在观赏杂技动作,于是便鼓起掌来。很快,大厅里所有的人都接收到了这一讯息,就这样,伴着潮水般的掌声,布罗茨基一步步地向指挥台进发,完成了余下的征程。

一到达目的地,布罗茨基便立马放开烫衣板,一把抓住指挥台上的半圆形栏杆,悠然就位。他小心翼翼地将身子靠在栏杆上,然后拿起指挥棒。

此刻,为烫衣板动作而响起的掌声已渐渐平息,观众席再次恢复了噤声期待的气氛。乐师们也微微紧张地看着布罗茨基。然而,布罗茨基好像在回味多年后重掌乐队指挥棒的感受,他时而微笑,时而目光灼灼。终于,他将指挥棒扬至半空。乐师们刚摆好姿态,布罗茨基却又改变了主意,放下指挥棒,转向观众。他和气地柔声笑道:

“你们都以为我是个大酒鬼。现在就让我们来瞧瞧,我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能耐。”

最近的麦克风离他也有一段距离,因此只有一小部分观众听见了他的话。总之,紧接着,他又举起了指挥棒,整个乐队立刻投身于穆勒里的《垂直》那刺耳的开篇音符之中。

我倒没觉得如此开篇有什么特别奇异的,但这显然出乎观众们的意料。许多人都从座位上惊跳而起,而随着这拉长的不协和和弦延续到第六、七小节的时候,我看到有些人的脸上呈现出几近恐慌的神情。甚至连一些乐师也焦急地看了看指挥,而后又看看乐谱。但布罗茨基仍在稳步调升乐曲的强度,始终保持他那夸张的慢节拍。演奏到第十二小节时,音符突然爆发,而后戛然而止。观众们轻轻地叹了口气,音乐立即又激昂起来。

布罗茨基不时地用那只空闲的手稳住自己,但这时候他已深深地沉醉了,似乎只需象征性的支撑便能保持平衡。他摇晃着肢体,尽情地在空中甩动双臂。在第一章的头几节,我发现一些乐队成员愧疚地看着观众,仿佛在说:“是啊,真的,他就是叫我们这么演奏的!”但接着,渐渐地,乐师们也沉浸在布罗茨基的幻境之中。起先,是小提琴师们入了迷,接着,我看到越来越多的乐师沉醉在自己的演奏中。当布罗茨基引领他们进入忧郁的第二乐章时,整个乐团似乎都被他折服了。此时此刻,观众也一改先前的不安,定定地坐在那儿。

布罗茨基利用第二乐章较为松散的形式,将其推至空前奇异的境地,而我呢,尽管我熟知穆勒里乐曲的每一细节,却也渐渐入迷了。他几乎全然无视曲子的外在结构——即作曲家向装点作品表面的音调与旋律的倾斜——而恰恰侧重于隐藏在外壳下的独特的生命形态。所有这一切略显龌龊,近乎于裸露癖,表明布罗茨基自己对他正在揭示的事物本质深感窘迫,却又无法抵挡向纵深挺进的冲动。结果,这既令人胆怯又扣人心弦。

我又仔细看了看下方的人群。毫无疑问,这群狭隘观众的情感已被布罗茨基所俘获,我发现待会儿的问答环节也许不会像我原先担心的那般棘手了。显然,假若布罗茨基凭这场表演让观众心悦诚服,那么我如何回答问题就变得远没有那么重要了。我的任务实质上就成了支持一下观众们业已认可的东西而已——这样,纵然我调查得不够充分,但凭我说上几句得体婉转、幽默诙谐的话,便可全身而退。但另一方面,假若布罗茨基让观众心烦意乱,犹豫不决,那么,不论我的地位和经验如何,都会有一大堆的工作等着我去做。观众席上仍充满了焦躁不安,我想起第三乐章那愤慨激昂的情绪,不知布罗茨基到时会指挥成什么样子。

就在这时,头一次,我突然想到在观众中搜寻我的父母。几乎是同时,一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在无数次细看人群时我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因而此刻在我下方发现他们的可能性就不大了。不过,我还是往前倾了倾身子,几乎是不顾一切地瞪大眼睛扫视了一遍礼堂。无论我如何伸长脖颈,大厅里某些地方我还是看不见,于是我意识到自己迟早得下到礼堂。然而,即使我还是没法找到父母,我至少可以找到霍夫曼或者斯达特曼小姐,问问我父母到底在哪里。不管怎样,我知道我再也耽搁不起更多时间,不能继续站在眼前的这个有利位置看演出了,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转过身,走出了壁橱。

又一次出现在小楼梯的顶端时,我发现下面的队伍已排得老长,至少有二十个人在等待。每个排队的人刚才都在兴奋地交谈着,现在一看见我,他们就闭了口。我把壁橱占用了这么长时间,自己感觉非常内疚,走下梯子时,我含含糊糊地低声说了声抱歉,然后趁下一个排队的人开始急切地朝壁橱入口攀爬时,匆匆地沿着走廊离开了。

走廊较之前安静多了,主要是由于餐饮服务员的活动暂停了下来。沿着走廊每走几码,我就能撞见一辆静止的推车,上面满载着货物,有时候,穿着工装的男人们会靠在上面,吸着烟,拿着泡沫塑料杯子喝东西。我终于停下脚步,问了其中一个人,到达礼堂最快的路线该怎么走,他只朝我的身后的一扇门指了指。我谢过他,拉开门,看到了下面灯光昏暗的楼梯间。

我下了至少五段楼梯。接着,我推开沉重的弹簧双开门,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洞穴般幽暗的后台区。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到有几块矩形背景画板靠在墙边,上面画着一栋城堡式的房屋,月色下的天空,森林。我头顶上是呈十字形交叉的钢索。此刻,我已经可以清晰地听到乐团演奏了,我朝乐声走去,一路上尽力避开一个个盒状的障碍物体。最后,我慢慢走上了几级木头台阶,这时我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了侧厢里。我正欲转身——原本我希望悄悄出现在近前排座位的某处——突然,乐声中的某种东西,一种之前未曾有过的疑惑填满了我的耳朵,迫使我停在了那里。

我站在那儿听了大约一分钟,然后上前一步,透过眼前厚重的折叠垂幕东张西望起来。当然,做这一切时我十分小心——自然,我希望无论如何要避免人群看到我的脸而鼓起掌来——然而,我却发现自己从一个很偏的角度注视着布罗茨基和乐队,而观众们却根本看不见我。

可以看出,我在楼里转悠的这段时间里,情况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我觉得布罗茨基走得太远了,因为,那一通常标志着指挥与乐师相互疏离的技巧炫示已经渗进了乐队的演奏中。乐师们——我现在能从近处看到他们了——脸上都挂着一副怀疑、忧虑甚至厌恶的表情。接下来,随着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耀眼的舞台灯光,我把目光由乐队转向观众。我只能看见前面几排,但显然大家都在彼此交换焦虑的目光,不安地咳嗽着,不住地摇头。就在我观察的时候,一位女士起身离开了。然而,布罗茨基继续激情豪迈地指挥着,甚至好像渴望推波助澜。随后,我看到两位大提琴手交换了下眼神,摇了摇头。这显然是个谋反的信号,而布罗茨基无疑是注意到了。这会儿,他的指挥透出一股狂躁的气象,乐声转而危险地向乖僻反常的领地挺进。

直至此时,我仍旧未能看清布罗茨基的表情——我大致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但随着他旋身扭体愈发明显,我终于比较完整地瞥见了他的脸。这时我才意识到,还有其他某种因素在影响着布罗茨基的行为。我再次端详他——他的身体紧紧和着某个节拍,不由自主地扭动着——发现他处于极度的痛苦中,他这样痛不欲生或许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一意识这点,种种迹象就清楚无误了。他其实只是在拼命坚持而已,他的脸扭曲着,不仅是因为激情,还有其他原因啊!

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做点什么,就立刻估量了一下情势。布罗茨基还得再指挥一个中上等难度的乐章,另加那错综复杂的尾曲。他之前营造起来的美好印象被快速地磨蚀掉了。观众随时都可能再次翻脸。我越想,就越觉得应该叫停这表演,我不知道是不是现在就该走上舞台,立马叫停。的确,也许我是大厅里唯一一个可以这么做而又不让观众感到大难临头的人。

但接下来,我并没有行动,而是在想到底应该怎样去干涉。我该走上去挥手示意暂停吗?那样不仅会显得冒昧,而且会让人觉出我的不满——这会给人留下恶劣的印象。或许,更好的方法是,等到行板乐曲开始后,我再非常谦逊地走上台去,恭敬有礼地对布罗茨基和乐队微笑,踩着音乐的节拍款款入场,好像事先早被安排好了似的。毫无疑问,观众会热烈鼓掌,这时候我就可以——一直面带微笑——先为布罗茨基拍手,再为乐师们鼓掌。但愿那时候布罗茨基会冷静沉着地“慢慢结束”音乐,并朝观众频频鞠躬。我一出现在台上,观众们就不大可能找布罗茨基的麻烦了。说实在的,在我的率先带领下——我会继续鼓掌微笑,仿佛布罗茨基刚才的表演绝对美轮美奂——观众们可能会回忆起他先前那部分的表演,而使他重获他们的支持。这时布罗茨基就可以恭恭敬敬地鞠上几个躬,然后转身离开,而我呢,在众目睽睽下亲切地扶他走下指挥台,或许再把他那块烫衣板折好递给他,好让他再当拐杖使。然后我可能会领着他走向侧厢,频频回望观众,鼓励他们继续鼓掌等等。只要我一切判断绝对正确的话,事情就可以得到完美解决。

但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早就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布罗茨基的指挥棒在空中画了个大大的弧线,而几乎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向空中猛击。就这样,他好像失控了似的向空中蹦了几英寸,然后摔倒在舞台前方,带倒了指挥台的扶手、烫衣板、乐谱、乐谱架等所有东西。

我本以为大家会冲过去帮他,但他摔倒时众人只是倒吸了一口气,随后抽气声便渐渐消失,人们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接下来,布罗茨基仍然面部朝下,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这时,一阵低低的喧闹声又向礼堂的四面八方传开。终于,一位小提琴手把乐器放在一边,朝布罗茨基走去。还有其他一些人——舞台工作人员,乐师——马上一一跟上,但他们向那个匍匐倒地的人围聚过去时仍有些犹豫,仿佛害怕他会对他们的发现完全不以为然。

刚才我一直在犹豫,不知道我的现身会造成什么结果。现在我缓过神来,急忙冲上舞台,加入到帮助布罗茨基的队伍中。我走近时,小提琴手大叫一声,跪倒在地,焦急地检查起布罗茨基。接着,他抬头看着我们,惊恐地低语道:“天哪,他失去了一条腿!他坚持了这么久才晕倒,真是个奇迹!”

大家惊讶不已,我们围聚过来的十多个人互相交换了下眼色。不知何故,大家都有种明显的感觉,他失去一条腿的消息绝不能泄露出去,于是我们围聚得更紧了,以挡住观众们的视线。离布罗茨基最近的几个人在低声商榷是否要把他抬下舞台。接着,有人示意了一下,幕布开始合了起来。很快人们就发现,布罗茨基正好躺在幕布的轨线上,于是,当幕布过来时,几只胳膊伸了出来,半拖半拽地将他拉离了舞台前方。

这一拉一拽让布罗茨基稍稍清醒了一点,那位小提琴手把他的身体翻转过来,让他平躺在地上。布罗茨基睁开了眼睛,搜寻的目光扫过每张脸庞。然后,他迷迷糊糊地说:

“她在哪儿?她为什么不抱着我?”

众人又交换了下眼神。接着,有人低声说:

“柯林斯小姐。他说的一定是柯林斯小姐。”

他话音刚落,一阵轻咳声从我们背后传来,我们转身发现柯林斯小姐就站在幕布内。她看起来依然沉着淡定,礼貌而关切地看着我们。只有那交叉于胸前的双臂,比平常略高,才显示出她内心的纷乱。

“她在哪儿?”布罗茨基又迷迷糊糊地问了一遍。然后他突然轻轻地唱起歌来。

小提琴手抬头看着我们说:“他喝醉了?浑身都是酒味。”

布罗茨基停止了歌唱,闭上眼睛问道:“她在哪儿?她为什么不来?”

这一次,柯林斯小姐回了话,声音虽然不大,但从幕布那边传来却很清晰:“我在这儿,里奥。”

她的口吻近乎温柔,可是,当大家赶忙让出一条道来时,她并没有动。然而,她一看到地上的人,脸上终于浮现出痛苦的神情。布罗茨基仍然紧闭双眼,又开始哼哼起来。

接着,他睁开双眼,小心地四下看了看。他的目光首先看向幕布——或许是在寻找观众——随后,发现幕布拉上了,他又审视了一下低头看着他的一张张脸庞。最后,他看向了柯林斯小姐。

“我们拥抱吧,”他说,“让大家看看。幕布……”一番挣扎,他稍稍抬起了身子,喊道:“准备好再次拉开幕布!”接着,他轻柔地对柯林斯小姐说:“过来抱我。拥抱我。然后让他们拉开幕布。让全世界见证我们。”他又渐渐倒了下去,直至平躺在地上。“过来吧,”他低声道。

柯林斯小姐欲言又止。她看了看幕布,一丝惊恐在眼中闪现。

“让他们看看,”布罗茨基说,“让他们看看我们最后在一起了。让他们看看我们一生都彼此相爱。让他们看看吧。幕布拉开时,让他们看看吧。”

柯林斯小姐继续盯着布罗茨基,最后终于走向了他。大家小心地让开,有几位甚至干脆将目光转向了别处。快到他身边时,她停了下来,声音微微颤抖地说道:

“我们握个手吧。”

“不,不。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好好拥抱一下。让他们看看。”

柯林斯小姐犹豫片刻,然后径直走到他身边,跪了下来。我看到她的双眼噙满了泪水。

“亲爱的,”布罗茨基柔声道,“再抱抱我吧。我的伤口正疼得厉害。”

突然间,柯林斯小姐抽回了已经伸出的手,站起身来。她冷冷地低头看着布罗茨基,接着迅速地朝幕布走了回去。

布罗茨基好像没有发现她已隐退。他这会儿正盯着天花板,双臂张开,仿佛期盼着柯林斯小姐从天而降。

“你在哪儿?”他说,“让他们看看。拉开幕布的时候。让他们看看,我们最后还是在一起了。你在哪儿?”

“我不会来了,里奥。不管你现在去哪儿,你都得自己去了。”

布罗茨基一定是意识到了她语气的转变,因为他虽然仍旧盯着天花板,双臂却已垂了下来。

“伤口,你的伤口,”柯林斯小姐轻轻地说,“老是你的伤口。”她的脸扭曲变形,模样丑陋。“哦,我恨透了你!我恨你浪费了我的生命!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你的伤口,你那愚蠢的小伤口!那才是你的真爱,里奥,那伤口,它才是你一生唯一的挚爱!即使我们努力尝试,即便我们重头再来,我也知道会有怎样的未来。你的音乐也是这样,不会有丝毫的不同。即便他们今晚接受了你,即便你在这座城市成了大名人,你也会统统毁掉的,你会毁掉一切,就像从前那样,把一切都毁于一旦。而这都是因为你那个伤口。我也好,音乐也罢,对你来说,我们不过就是你寻求慰藉的情妇罢了。你总是会回到你唯一的真爱那儿去。重回那个伤口!你知道我为何如此气愤吗?里奥,你在听我说吗?你的那个伤口,一点都不特别,根本没什么特别之处。仅仅在这座城市,我就知道有许多人的伤口比你的要严重得多。可人家却坚韧不拔,每个人都是,都有着比你强不知多少倍的勇气。他们继续生活。他们成了有价值的人。而你呢,里奥,看看你自己。总是抚慰你那伤口。你在听吗?听我说,我要你仔仔细细、一字一句地听我讲!你现在只有那个伤口了。我曾经想把一切都给你,但你却不感兴趣,你不可能再拥有我了。你浪费了我多少生命啊!我恨死你了!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里奥?看看你自己!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好吧,我来告诉你。你现在是要去往恐怖之地。一个漆黑而孤独的地方,而我是不会跟你去的。你自个儿去吧!跟你那愚蠢的小伤口一块儿去吧!”

布罗茨基一直在空中缓缓地晃着一只手。这会儿,趁她停下来的工夫,他说:

“我也许……我也许会再次成为指挥家。刚才的音乐,我倒下之前的音乐。还是蛮好的。你听见了吗?我也许会再次成为指挥家……”

“里奥,你在听我说吗?你永远都不会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指挥家。即便在以前,你也根本不是。你永远都不能为本城的市民服务,即便他们想要你这么做。因为你毫不关心他们的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啊!你的音乐永远只会关乎那个愚蠢的小伤口,永远不会有任何别的东西,永远不会有任何深刻的内涵,对其他任何人不会有任何价值。至少,我可以说,我已尽了我的绵薄之力。我已尽心尽力地帮助了这里不幸的人们。而你呢,看看你吧!你只关心你那伤口!这就是为什么即便在过去你也不是个名副其实的音乐家。而你现在也绝对成不了货真价实的音乐家。里奥,你在听我说吗?我想让你听听这话。你永远都不过是在滥竽充数。你这个懦夫,不负责任的骗子……”

这时,一个满脸通红的胖子突然穿过幕布冲了进来。

“您的烫衣板,布罗茨基先生!”他把那东西高举在身前,兴高采烈地喊道。话音刚落,他便感到气氛不对头,连忙退了回去。

柯林斯小姐看了看这位新的闯入者,最后看了布罗茨基一眼,接着就从幕布间的空隙跑了出去。

布罗茨基的脸仍然冲着天花板,不过眼睛却又闭上了。我挤上前,跪在他身边,听了听他的心跳。

“我们的水手们,”他低声道,“我们的水手们。我们喝醉了的水手们。他们在哪儿?你们在哪儿?你们在哪儿?”

“是我,”我说,“我是瑞德。布罗茨基先生,我们必须马上找人来帮您。”

“瑞德。”他张开双眼,抬头看着我。“瑞德。也许那是真的。她说的那番话。”

“别担心,布罗茨基先生。您的音乐气势磅礴,特别是头两个乐章……”

“不,不,瑞德。我指的不是这个。现在那已经无所谓了。我是指她说的另一件事。说我要独自一人去,去一个漆黑、孤独的地方。或许那是真的。”突然,他从地上抬起头,直视我的双眼,一把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我不想去,瑞德,”他低声说道,“我不想去那儿。”

“布罗茨基先生,我会想办法把她劝回来的。我说过,特别是头两个乐章展现出了极大的创新性。她肯定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请原谅,我去去就来。”

我将胳膊从他手里挣脱开来,赶紧穿过舞台幕布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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