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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理时代  作者:奥田英朗

一按门铃,屋里便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电子铃声,连站在门外的加藤裕也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是他自己按响的,可这音量着实把他吓了一跳。正如之前掌握的信息,住在这里的是一对老夫妻。门铃音量大,正意味着老人家有些耳背。他清了清嗓子,重新戴好帽子,再把遮住耳朵的头发塞进帽子里。

他又按了一次,铃声在屋里回响,仿佛有人往枯井中扔了一块石头。没有人应门。裕也认定老人是“假装不在家”。因为他刚刚绕到房子后面的小路检查过,看到屋里是亮着灯的。

“有人吗?有人吗?”裕也大声喊道,边喊边按铃。老人也许以为他是来推销的,才不来开门。事已至此,那就只能比拼毅力了。

裕也往后退了几步,抬头望着二楼。清早还只是飘落小雪,可是十点一过,雪就下大了。灰蒙蒙的天空也仿佛随时都要砸下来似的。

他掸去肩头的雪花。身上这套米色工作服十分朴素,跟建材中心卖的差不多。胸口有“向田电气保安中心”字样的刺绣。社长说,他没有用新的市名“梦野”,而是选择了以前的郡名“向田”,是为了给人坚实可靠的印象。刚领到这身工作服的时候,裕也还有些郁闷,不过现在已经习惯了。他今年二十三岁,不能再当无业游民了。

他就这样盯着二楼看了一会儿。忽然,窗帘晃动了一下。他不禁窃喜:露马脚了吧,对方一定是想看看他有没有走人。

于是他再次按响门铃。“麻烦您开开门!我知道您在家!”他用更大的嗓门喊。还有业务指标要完成,不能轻易放弃。最近他深刻地意识到,人要是为了活命,什么都干得出来。换作从前的自己,怕是早就溜之大吉了。

过了一会儿,屋里总算传出老婆婆纤弱的声音:“谁啊……”

“您好。我是向田电气保安中心的,来给您家检修配电盘。”裕也抬头挺胸,中气十足地说道。

“我没叫人来啊……你是不是搞错了?”

“没有没有,我这是例行的维修巡检。最近有很多漏电引发火灾的情况,所以需要为各位居民检查一下。”

老婆婆还是没开门。“对不起,我先生不在家,请你改天再来吧。”她显然对裕也怀有戒心。

“不好意思,这片地区的巡检日就安排在今天,您周围的几户人家,我都去过了。”

这当然是胡说八道,但房屋之间有些距离,不怕她当场找邻居求证。

门总算开了一半。年过古稀、身材矮小的老婆婆握着门把手,一脸忧心忡忡的表情,站在门口。

裕也立刻出示了证件——但那只是普通的工作证,然后还递出一张报纸的复印件。上面报道的标题是“本县漏电火灾频发”。其实这篇文章是五年前登出来的,但谁都不会仔细看日期。

“您大概也知道,房龄超过二十年的房子用的是老式配线,容易出问题。请问您家的房龄有多少年了?”裕也问道。

“是昭和四十三年建的……”老婆婆回答。裕也对“昭和”毫无概念,只知道这栋房子肯定已经很老了。

“那您家有没有装漏电保护器?”

“不知道,这种东西我都不懂……”

“那就让我检查一下吧。请问您家的配电盘在哪儿?”裕也主动推开门,走上水泥玄关,还脱了鞋。老婆婆顿时慌了神。

他面带微笑地说:“您放心,检查是免费的。”如此一来,对方就没有机会拒绝了。

“配电盘是在厨房吗?”

“是啊……”

“那我去检查一下。”

裕也沿着走廊往前走。老婆婆虽然有些糊涂,但还是跟了过去。

配电盘就在厨房后门的上方。果不其然,这房子用的是老产品,还积了一层灰。

“不好意思,太脏了,我给你擦一下……”老婆婆说道。

“不用不用,没关系,我只是看一下漏电保护器有没有正常工作。一分钟就好。”

裕也从包里拿出便携式检测仪,打开配电盘的盖子,把两个小夹子夹在保险丝上。其实这都是装装样子,裕也根本不懂电路。

“啊,果然不行……这毕竟是很多年前的产品……”裕也夸张地皱了皱眉头,“阿姨,您家的漏电保护器坏了。您看,指针一下也没动。”

他边说边给老婆婆看检测仪的指针。老婆婆顿时愁容满面。

“万一漏电了,配电盘也不会自动断电。这样可太危险了,我建议您尽早换一个。”

裕也面不改色地说。这是决定鱼儿会不会上钩的关键时刻。

“去国道边上的电器店或建材中心就能买到,照着说明书装就行,外行人也能自己换。”

裕也边说边不动声色地扫视客厅。大尺寸的液晶电视,十分高档的木纹暖桌,壁龛中还挂着画轴。看来这对夫妻能领到不少养老金,过着悠然自得的日子。该让她出多少钱呢?裕也在脑中思索了一番。

“那买一个要多少钱?”老婆婆问。

“这要看牌子了,最便宜的一万块就能买到。但这毕竟是用来保障安全的东西,还是买好一点的牌子放心。”

老婆婆不住地点头。裕也暂停片刻后说:“您要是觉得麻烦,我们也可以代劳。”说着,他从文件夹中掏出一本宣传册递了过去。

“我车上就有新的漏电保护器。您要是觉得合适,我立刻能帮您换,十分钟就能弄好。不过我们公司只用最好的牌子,所以价格会稍微贵一点……”他在那一瞬间下定了决心,抱着搏一把的心态说,“含税的价格是三万一千五百日元。不过我们正在搞促销,施工费用就给您免了。”

钱必须当场拿到手。要是允许对方转账,或事后再来收钱,老人一定会找熟人商量。

裕也在公司的销售会议上学到了一点,那就是“老人其实会在家里放很多现金”,因为他们没有信用卡,对取款机这样的机器也抱有恐惧心理。

“这么小的东西要三万啊?”老婆婆皱起眉头,盯着宣传册。

是不是要价太高了?裕也暗暗着急。不过他可以改口说,“我们也有两万日元的型号”。其实他车里只有一种保护器,成本才五百块。

“毕竟这是用来保障安全的东西。上个星期野方那边不是发生了一起火灾嘛,听说起火的原因也是漏电。电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漏出来了也不知道,平时再小心防火也不顶用。”

裕也乘势追击。沉默片刻后,老婆婆终于开口说道:“你没骗我吧?”那表情就像在质问自家的孙子。

“您就放心吧,光是这片地区,我就装过五十多户人家了。”

“最近有好多强买强卖的推销员,弄得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的。年纪大了,听人家搬出一堆专业术语,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啊……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还有逼人家装修房子的呢。随便弄一下就要收好几百万,对吧?太不要脸了。”

裕也顺着老婆婆的话往下说。他早已习惯了说谎,毫无负罪感。

“那就麻烦你换一下吧。”

老奶奶微微一笑,笑容中貌似也有几分无奈。

“多谢您的信任,”裕也深鞠一躬,“我这就回车里拿。”

他沿着走廊一路小跑。“好嘞!”一出玄关,他便轻喊了一声。每卖出一件商品,他都能拿到百分之四十的提成,所以这一单能给他带来一万两千日元的收入。不过他的目标是每天十万。

装完这家,他又驱车前往隔壁镇的大型小区。那是四十年前开山建设的住宅区。孩子们长大成人后都在别的地方定居,所以小区里几乎只剩下老人。再加上天还下着雪,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无异于“死城”。十年后,这片小区会变成什么样子?连裕也这个无关的外人都不禁有些担心。

这时,他发现路肩处停着一辆他们公司的面包车。探头望向驾驶席,只见比他先进公司的柴田正在吃便当。裕也立刻把车开到旁边,打开窗户问:

“师兄,今天的收成怎么样?”

为了防止“撞车”,公司为每个人划定了责任区。规模较大的小区也会被分成若干个区域,由不同的人负责。

柴田嘴里塞满了东西,默默扬起下巴,示意裕也坐过来。

裕也把车停好,钻进了面包车的副驾驶席。“好冷啊……”他把手举在暖气的出风口。

“吃过饭了吗?”柴田问。裕也定睛一看,发现人家吃的便当是老婆准备的。除了白米饭,只有煎鸡蛋和炸鸡块。

“还没,我准备一会儿去国道边的‘道产子’[“北海道人”之意。]吃个拉面。”

柴田放下筷子,指着自己的手表说:“别在午饭时间上门,否则人家会用‘吃午饭’这个借口把你打发走。等到一点再说吧。”

裕也认识柴田好多年了。他们一起从本地的商业高中退学,加入同一拨飞车党,到处闯祸,把能干的坏事都干了个遍。当年还偷过摩托车,倒卖给越南掮客换钱。

“裕也,你今天做成了几单?”

“才一单,不过收了三万,感觉还不错。”

“我做成了三单。总共加起来才四万多,没多少赚头。”

“师兄就是厉害呀。”裕也吹捧道。

“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我家小女儿开春就要上幼儿园了。又是入园费,又要买校服,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柴田今年也不过二十四岁,却已经有两个孩子,因为他在十九岁那年就结婚了,娶了一个在咖啡厅上班的女人,和他同岁。

“你最近见过翔太吗?”柴田问道。

“没,我都不知道彩香住哪儿。”说完这句话,裕也吸了一下鼻涕。

佐藤彩香是裕也的前妻,翔太是他们的儿子。彩香比裕也小一岁,但之前已经离过一次婚,带着一个跟前夫生的孩子。裕也听说彩香怀孕后,两个人就去登记了,可惜这段婚姻都没撑过一年。

“孩子是你的种,你总得给点抚养费吧。”

“说起这个……我最近听说她开始吃低保了,每个月能领到二十三万呢,真让我窝火啊……”

“每个月给二十三万?”柴田瞠目结舌,“那岂不是比普通人的工资还高吗?你赶紧把她找出来,让她分一半给你!岂有此理,凭什么给游手好闲的人那么多钱……”

两人毫不留情地抨击着裕也的前妻和日本的制度。梦野有许多吃低保的年轻单亲妈妈。

“我差不多该走了,”柴田合上饭盒说,“这个月也得拼命争取奖金才行。我一定要在这两年把房子建起来。”

“真要盖啊?”

“嗯,社长也说,盖了房子,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裕也深以为然,点了点头。柴田也的确有实力。他冲劲十足,销售业绩总能挤进前五,月收入都快突破一百万了。

裕也回到自己的车上,朝分给自己的区域驶去。雪越下越大,马路都染白了。他小心翼翼地打着方向盘,生怕车轮打滑。公司配的车特别破,用的是几乎磨平了的普通轮胎,雨刷嘎吱作响。公司在经费方面卡得很紧。要是行驶距离和汽油费对不上,员工就得自掏腰包补齐。

他把车开到小区的最深处,物色着下一个猎物。他不会选择门口装了对讲机的人家,因为得费好一番功夫才能让对方开门。

这时,一栋陈旧的木屋映入眼帘,他便决定从这户人家开始。下车后,他按响门铃。一位看起来有八十多岁的驼背老婆婆很快拉开了房门。

“您好,我是向田电气保安中心的,来给您家检修配电盘了。”

“哦,是吗……”老婆婆慢条斯理地回答。裕也一阵窃喜,这家一定能轻松拿下!

“最近这一带发生了好几起由漏电引发的火灾。请问您家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检修的呀?”老婆婆貌似有些耳背,裕也提高了嗓门。

“不知道,这种事我哪儿懂啊……”

“那能让我进屋检查一下吗?不收钱的。”裕也挤出一张笑脸,缩短与老婆婆的距离。

“哦,这样啊……”

于是,裕也轻而易举地进了厨房。他按工作手册上写的,装模作样地检查了一番,再给老婆婆看了看检测仪,最后提议“可以帮您换个新的漏电保护器”。问题是,该向这家人收多少钱呢?这户人家的家具摆设还挺朴素的,开三万元肯定不行。两万还是一万?

“村田婆婆——”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哟,家里来客人啦?”

老婆婆顿时泛起微笑。“啊,是民生委员……”她边说边往玄关走。

裕也立刻屏息凝神,竖起耳朵。只听见老婆婆对来客说,家里来了个检查东西的人。

片刻后,走廊里响起两个人的脚步声。裕也全身一僵。

“你是哪个单位的?”

来人是个鼻孔很大的中年妇女,让人联想到可怕的生剥鬼[日本传说中一种类似恶魔的生物,挨家挨户地索要酒食,并吓唬屋中的小孩。]。一看到裕也,她便露出警惕的神色。

“我是向田电气保安中心的。”裕也没有直视她的眼睛。

“是市政府的承包商吗?”

“我说了,我们是保安中心。”

裕也打起了太极。因为公司反复教育过他们,绝不能留下口实,所以他既不能回答“是”,也不能说“不是”。

“那你们和东北电力有关系吗?”

“我都说了,我是保安中心的。”

“答非所问。”中年妇女挺起胸,“你们就是那家上门推销漏电保护器的公司吧?别以为阿姨我不知道,住在前面的小林家也上过你们的当。负责他家的民生委员咨询过东北电力,人家说得很明确,你们跟东北电力完全没关系。”

裕也顿感脸皮发烫。老婆婆焦虑地站在一旁。

“你有名片吗?能给我一张吗?”中年妇女问道。

“啊,我没带在身上,”裕也的汗都冒出来了,“呃……反正检查也做过了,我今天就先告辞。”他弯下腰,把仪器收进包里。

“最近,有好多你们这样的推销员跑来这个小区,”中年妇女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有人卖灭火器,也有人卖天然气报警器。上当受骗的都是老人家。事后一研究,才知道自己买了假货。”

“我们可不是骗子。”裕也强压着心中的烦躁回了一句。

“怎么不是了?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

“我这不是啥都没卖吗!”他不小心吼了一嗓子。

中年妇女和老婆婆吓得往后退了两三步,脸色铁青。“你干吗?!信不信我报警!”中年妇女尖叫起来。

裕也咬紧牙关,拿起包就往门口走。公司下了死命令,绝不能和居民起冲突。一旦被警察盯上,这生意就不好做了。

“你就不觉得丢人吗?”中年妇女追了上去,“把东西硬卖给什么都不懂的老人,你就不觉得丢人吗!”

裕也没有理睬她,只顾着穿鞋。

“你们也是有爷爷奶奶的人!要是你们家的老人也上了这种当,你们心里就不难受吗?”

他极力克制着自己,走出玄关。

“你还年轻,赶紧换份正经的工作吧!这儿是个小地方,一查就知道你是什么来历。你爸妈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烦死了!”

裕也不禁大吼一声。雪静静地下着,他的声音在小区里回响。

他快步走回自己的车,坐进去,点火踩油门。由于他没有提前暖车,敲缸声响个不停。“混账东西!”他边骂边砸方向盘。

这一气,他顿感热血冲上脑门。怕是要调整一下情绪,才能重新去下一家。

裕也长叹一声,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要不去吃个饭吧。

只有雨刷发出了极有规律的响声。

裕也在外面跑了一天,下午五点才回到公司。谁知干部在他耳边轻声说:“所有人都留一下。”据说是要临时开会。裕也的心头顿时被阴霾笼罩。突然开会往往意味着社长心情不好。

公司的出资人兼社长姓龟山,今年二十八岁。他有空手道的段位,也有恐吓和伤害他人的前科。手下的员工几乎都混过飞车党,脾气是一个比一个火爆,但只要被龟山一瞪,大家都大气不敢出一声。不过也拜龟山所赐,大伙儿在这座小城很吃得开。只要一说“我是龟山的人”,连本地黑帮的混混都要敬你三分。

待所有人回到办公室,排队站好后,一身西装的社长才从里屋现身。他比周围的跟班整整高出一头——据说他上初中时被相扑道场看中过,可想而知他的体格有多么健壮。他当着三十多个员工的面,用穿透力十足的声音说道:

“大家听我说两句。今天森田向我递了辞呈。想必大家也知道,他的销售成绩是D级。进公司整整半年了,他一直没能升上去。话说,当年可是他自己求我收留的。”

龟山扬扬下巴。站在墙边的森田顿时缩成一团。他今年二十岁。

“你们有没有什么看法?”龟山眉头紧锁,声音也压得更低了,“喂,柴田,你要是有意见,就说出来给大家听听。”

被点名的柴田把头一歪,十分凶狠地说:“森田对自己还不够严格吧。”

“哦?怎么说?”

“首先,一个干销售的留金发就很不像样。”

“嗯,没错。”龟山抬起嘴角阴沉地笑了。

柴田开始教训面色铁青的森田:

“你要是真想好好干,就得先把头发搞好。你以为自己是演艺圈的人吗?鬓角也留那么长,跟狒狒似的……你要先把自己的态度端正端正,要不要辞职,那都是后话。”

森田低着头一言不发,嘴唇瑟瑟发抖,怕是已经在社长办公室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还有呢?还有谁要发表意见?”龟山问。另一位老资历的员工举手发言:“森田,我问你,你辞职后打算干啥?是时薪八百块的飞特族吗?”

森田没有出声,默默承受着所有人冰凉的视线。

“不当飞特族也成。就算你找到了正经工作又能怎样?能赚多少钱?你一个高中辍学的人,到手有十五万就不错了!过成那样,你就满意了吗?你就真的甘心?”

其他员工也纷纷指责:别老惯着自己!初心不能忘!这么没毅力的人是活不下去的!裕也心想,自己也得说点什么才行,便加入了大家的行列:

“你还以为自己在飞车党混日子吗!”

但裕也边说边觉得,这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就在批斗大会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他忽然瞥了眼窗外的风景。在下个不停的大雪中,许多高中生正在马路对面的补习学校上课。他们一脸认真地盯着黑板。讲师大概是开了个玩笑,教室里的气氛瞬间沸腾起来,只是听不到他们的欢声笑语。也许是心理作用使然,他甚至觉得,对面的灯光也比这边更亮一些。

他们应该是向田和北高的学生吧。上高中那会儿,他总觉得那两所学校的学生有一股“优等生味儿”,看着特别不顺眼,所以常找他们讹钱解气。现在回想起来,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好,我知道大伙儿是怎么想的了。”龟山示意大家不用再说下去了。他扭了扭脖子,骨头嘎吱直响,又清了清嗓子。“总而言之,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我们是发过誓的,要一起飞黄腾达。当然,公司不是黑帮,你真要走,我们也不拦你。可你因为工作太累就叫苦连连,吵着要走,其他人该有多心寒啊,大伙儿说是不是?”

龟山在说最后一句时特意提高了嗓门。在场的人都跟触电了一样,挺起后背。不愧是当过本县飞车党老大的人,喊起话来魄力十足。裕也都纳闷,他怎么就没进黑帮呢。

“你们好好想想,自己一路走来赚了多少钱。金村,你上个月拿了多少工资?”

“八十万。”A级的干部回话时也把腰板挺得直直的。

“进咱们公司前,你是在电玩中心干吧?那会儿你拿多少工资?”

“到手十五万。”

“你以前开的是二手的日产Silvia吧。现在呢?”

“最新款的雷克萨斯。”

“不错,金村真是了不起!照理说一个高中辍学的人只能找家小公司打打杂,可他现在呢?年收入都快突破一千万了。他才二十五岁啊。再过一阵子,他就能把自己的房子建起来了。我啊,是想让你们都过上这样的生活!”

龟山说得慷慨激昂,唾沫横飞。原本就黑黝黝的皮肤显得更黑了。

“我希望大家都能找到一个明确的目标!目标!车也行,手表也行,名牌西装也行,什么都可以!先找到目标,再努力去实现它!只要有了目标,人就能全力拼搏了!”

他挥手砸墙。瞧瞧那劲道,实在不像是演出来的。

被龟山的魅力倾倒的员工不在少数。柴田也是其中一个。龟山约他去喝酒,他高兴得像只小狗似的。这就是世人所谓的“领袖魅力”。但龟山平时很少和裕也说话,毕竟他的销售成绩才到C级。

会议开了半个多小时。请辞的森田遭到了所有人的围攻,最后连眼圈都红了。他一定会收回辞呈,从明天开始继续上门推销的营生。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公司是靠抽成盈利的,替公司卖命的小兵当然是多多益善,岂能轻易让人一走了之?

裕也的肚子发出了蛤蟆叫似的响声。他想拉上几个同事去吃顿烤肉之类的。

养精蓄锐,鼓起勇气,从明天开始好好干,争取买一辆日产Fairlady Z。这是他刚刚定下的目标。

太阳早已落山,可冷清的商店街并没有亮起霓虹灯。从天而降的雪花反射着窗口微亮的光,化作银色的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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