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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无理时代 作者:奥田英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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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下午三点,店内广播响起了报时的电子钟声,清脆而圆润。 堀部妙子发现自己的手表快了两分钟,就捏住发条转柄,把分针拨回了“12”的位置。这块自动机械表已经戴了十多年,每天都得对一下时间。四十八岁的妙子也知道,这年头只要花上万把块,就能买到以精准著称的石英表,但她就是不舍得花这个钱。估计她会一直戴着这块表,直到它彻底坏掉,完全不走为止。她这辈子从没想象过自己佩戴名表的模样。 紧跟着钟声响起的是《白色恋人们》的旋律。看来外面的雪还没停。播放这段音乐,是为了让室内的工作人员了解室外的天气情况。一下雨,大家听到的就是《雨中曲》。妙子原本对电影音乐一无所知,但从事这份工作后,竟也记住了不少电影主题曲。既然外面在下雪,傍晚的客人应该会比平时少一些吧。 她提着购物篮,在地下一层的食品卖场巡逻。她穿着优衣库的红褐色摇粒绒衫,下身配一条米色的弹力裤,脚踩运动鞋,只化了最基本的妆,因为不惹眼的衣着打扮是这份工作的基本要求。妙子在一年前进了本地的安保公司,成了一名便衣保安。从上个月起,她被派到位于“梦乐城”地下的超市。梦乐城是梦野市唯一的综合商业体,坐落于国道旁。市民们一般将它简称为“梦城”。和梦野相邻的两个市有吉之岛与伊藤洋华堂。为争夺客源,三家店展开了激烈的竞争。 妙子装出在挑选商品的样子,用眼角余光监视四周,寻找举止可疑的顾客。两千平方米的食品卖场配备了两名便衣保安。另一个人应该守在糖果糕点区。 她很快盯上了一个老头。这个人没背包,手里也没拿篮子,穿了件夹克衫,东张西望。直觉告诉她,这老头一定会下手。他八成会把商品塞进拉着拉链的外套里。这种作案手法被保安们戏称为“袋鼠”。 老头身材瘦小,一身的寒酸气。虽然穿得正儿八经,可仔细一看就知道是便宜货。而且他还戴了一副一点都不适合他的浅色墨镜。见对方不是什么身强力壮的角色,妙子不禁松了口气。动手抓人时遭到壮汉激烈反抗的危险情况,她遇到过很多次了。 老头正在鲜鱼卖场物色商品。“瞧一瞧,看一看——”在店员中气十足的吆喝声里,他混迹于主妇之中,守在冷柜前,看样子十有八九是想等四下无人的时候再动手。 妙子来到他的右侧,与他保持五米左右的距离,静观其变。当然,她不会正视人家。视线一旦相交,就会前功尽弃。妙子弯下腰,继续装出挑选商品的样子,同时用余光观察老头的一举一动。 说时迟那时快,老头伸出右手,抓起了货架上的一盒刺身。他的双眼依然看着前方,手却缓缓从胸口伸进了夹克,动作极为自然。挨千刀的老油条!妙子暗自骂道。瞧那熟门熟路的样子,绝不可能是初犯。 她连忙掏出口袋里的小灵通,给身在同一楼层的保安发了信号——对方的小灵通会震动一下,意为“我看到他下手了”。 顺手牵羊的人总想尽快离开犯罪现场,这个老头也不例外。他快步走过外围的通道,没经过收银台,就离开了食品卖场,然后直接上了扶梯。最近的出口在一楼正门。保安们一般在嫌疑人出门后上前搭话,实施抓捕。 妙子跟着老头上了楼。同事大岛淑子已经提前守在门口了。妙子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就是他”。 老头若无其事地走出超市。妙子瞥了眼手表,在脑中默念:十五点二十五分,确认嫌疑人离店。天还下着雪,但老头连伞也不撑,加快脚步,径直走向自行车棚。两名保安一路小跑追了上去,两面夹击。 “这位先生,不好意思,您身上还有没结账的商品吧?”妙子开口说道。这是最紧张的时刻。意识到事情败露后撒腿就跑的小偷不在少数。 体重七十公斤的淑子绕到老头前面。“我们是超市的保安。能请您跟我们去一趟办公室吗?”她也压低了重心。 “干吗啊!我可什么都不知道!”老头吹胡子瞪眼。他想绕过两名保安继续往前走,却被淑子挡住了去路。在纷飞的大雪中,三个人都像螃蟹一样横着走,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我都亲眼看见了。商品就藏在你的夹克里。” 听妙子这么一说,老头仿佛被电到了一样,顿时站住脚,演起戏来:“哎哟,还真是,我忘了付钱了!”他倒是想笑,但整张脸都抽搐了,一看就知道他已经慌了神。 “装什么装,总之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会付钱的啊!” “先去办公室再说。” “呃,我都说了……” “先去办公室!” 妙子给嘟囔个不停的老头来了个“向右转”。淑子就在后面,抓住他的腰带。老头只是不停地嚷嚷:“你们干吗!你们想干吗!”却没有激烈反抗,所以抓捕行动大体还算顺利。妙子总算放下了心头的大石。 妙子和同事把老头带回办公室,让他坐下,然后联系了副店长桥本。无论从哪个卖场抓到贼,出面处理的都是副店长级别的干部。“我正忙着呢,凭什么找我啊……”不到四十岁的桥本总是满腹牢骚。 “老爷子,把你夹克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桌上。”妙子下令道。 “我都说过多少遍了,我是忘了付钱!”老头两腿叉开,整个人摊在钢管椅上,语气还挺轻松。 “快把东西拿出来!”妙子俯视着他,用更强硬的语气说道。淑子也绕到老头身后,施以无声的压力。 被围住的老头尴尬地从夹克里掏出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着一块不肥也不瘦的金枪鱼。妙子瞥了眼价签——一千九百八十日元。很好,抓了个现行。她已经不需要再跟老头客气了。 “老爷子,把你口袋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淑子说。 “干吗啊,至于吗?”老头看了看前后两位保安,兴许是觉得对方都是女人,还有希望抵赖,脸上全无反省之色。 “快点,别浪费时间。” “吓死人了……”老头半开玩笑地说,又从口袋里掏出了香烟、钱包、一串钥匙和一管芥末酱。 “你还拿了芥末?”妙子很是无奈,“刺身配芥末,搭配得可真好,这可不是一时鬼迷心窍的人会干的事!”她越说越来气。 “你要我说几次啊!我刚才是忙着想心事,才忘了付钱。这是我的老毛病了。” “别扯了!谁会在逛超市的时候把东西塞进夹克里,老爷子,你知不知道自己犯了罪!” 妙子厉声喝道。她的狠劲把老头吓得不轻。紧接着,她又让老头打开钱包,发现里头只有一张千元纸钞和一些零钱。 “你还说你是想付钱,这点钱哪儿够?” “咦?怪了……”老头继续装傻。 就在这时,副店长桥本来了。只见他一脸不快地挠了挠头。听完淑子的汇报,他往老头面前一坐,抱着胳膊没好气地说:“你要是还想找借口,那就去警局说吧。” “我哪里找借口了,我压根儿就没想顺手牵羊——”一听到“警局”,老头脸色大变。 “这种话你就跟警察说去吧。我们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听你瞎扯。你知道我们超市每个月要丢多少东西吗?一百万哦,一百万。梦城有那么多层,就数我们这层丢得最多,因为每天都有你这种家伙偷店里的东西。我们真是受够了。” 桥本伸手拿起桌上的商品,嗤之以鼻:“小偷还吃上金枪鱼了?我都舍不得吃呢。”他撇了撇嘴,晃晃肩。 也许是桥本平时总跟客户打交道,难免低三下四,所以他对小偷从不心慈手软。在他眼里,小偷就是下贱的人种,完全不值得尊重。这倒是方便了妙子。要是碰上个心慈手软的,就算抓到了人也没有成就感。 “打电话报警吧。”妙子拿起电话,递给桥本。 “呃,别啊!”老头大惊失色,站起来恳求。 “不想去警局,就先老实交代,说‘我偷了东西’!”妙子再次吼道。桥本和两位保安早已形成了默契。碰上这种不肯说实话的小偷,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警局”搬出来。 “对不起……”老头总算低下了头,连口气都变了。 “到底偷没偷?!” “偷了……”老头垂头丧气地说。 “那就在这儿写上你的姓名、住址。” 妙子把提前准备好的检讨书递了过去。老头脸色惨白,支支吾吾:“呃,这……我回去取了钱再过来好不好……” “我告诉你,这不是付钱就能解决的问题。家里有没有人?有就让家里人来接,没有就直接送你去警局。没别的法子了。” 桥本说完,慵懒地往椅子上一靠,点了根烟。紫色的烟雾冉冉升起,飘上了天花板。 “我老实告诉你们吧……我老婆瘫痪了,我就想弄点金枪鱼给她补补身子……” “少来这一套,这借口我们都听腻了。你别浪费大家的时间了,赶紧把姓名住址写上。” 桥本根本没把对方放在眼里。老头早已是面如菜色。 “呃……要是被我老婆知道了,她肯定要跟我离婚的……”老头起身把椅子挪到一边,跪了下来,“求您饶了我吧!我会付钱的!以后绝不再犯了!”他额头紧贴着地板。 “站起来。我们这儿禁止磕头。”妙子马上说道,“你觉得下跪是杀手锏对吧?可惜我们不吃这一套。” 刚上岗时,妙子碰到这种情况还有些为难,但现在已经习惯了。她只会产生一丝怜悯,却绝不会相信对方的说辞,因为小偷大多是老手。 老头苦苦哀求——我都六十多岁了,没有工作,可还没到领养老金的年纪。我知道错了,您就饶了我吧……他一心想博得众人的同情。当然,妙子他们是不会被打动的,哭得再伤心也没用。 老头闹了二十多分钟,这才放弃挣扎,开始写检讨书。原来他今年六十二岁,就住在附近,以前是开卡车的。现在没有固定工作,靠妻子做大楼保洁员的工资勉强维持生计。 妙子给他家打了个电话。由于桥本很抵触这个环节,打电话逐渐变成了妙子的任务。老头的妻子在家。不难想象她惊慌失措,在电话那头不住地鞠躬道歉的画面。 大约十五分钟后,一个六十来岁、身材与这老头一般瘦小的老太太来到办公室。“你怎么这么糊涂啊!”一见到丈夫,她便哭了出来。她的整张脸都十分苍白,只有两颊发红,貌似是冒雪骑自行车赶过来的。 “他应该不是初犯吧?”妙子问道。老阿姨没有否认,只是用手帕擦拭眼角,一遍遍地道歉。 桥本的语气比刚才柔和了些,兴许是被老阿姨的认错态度打动了。“那这次就破例不报警了,把账结清就算了。以后可别再偷了啊!”他露出一抹浅笑,没有深究。其实“写份检讨书了事”是超市处理小偷的基本套路。因为就算是报警,警方也懒得管。“你们就不能自己处理吗!”警察这么当面抱怨也不止一两次了。 “实在对不起……”老夫妇一齐深鞠一躬。 “老爷子,以后可不能再让你夫人掉眼泪了啊。”淑子说道。 “我也知道你不容易,可你才六十二,还是有希望找到工作的。去职介所问问吧。人啊,就该踏踏实实地工作,光让你夫人干活怎么行,得夫妻俩一起努力啊!”妙子也在一旁帮腔。说着说着,她便自然而然地抬起了胸膛,鼻孔也张大了。 逼人道歉,最后再说教一番。妙子也活了一把年纪,以前却从未品尝过这样的快感。她不由得想,难怪警察和老师总爱摆架子。意料之外的契机让她得到了这种特权。 “外头还下着雪,小心别摔了啊。”适度的关怀也是很有必要的。 “谢谢……” 听到夫妻俩的感谢之词,妙子心满意足。在这里,她始终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受人敬畏。被抓到的小偷不敢跟她顶嘴。开始当保安后,她觉得自己的心态都变好了。鄙视别人着实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夫妻俩一次又一次地鞠躬,蜷着身子离开了超市。 老头并不是妙子当天唯一的收获——她还抓了四个女高中生。她们是一伙的,三个望风,一个负责把零食塞进包里。妙子早就盯上她们了,可一直没能抓到现行,有好几次只能眼睁睁地放她们回去。这次为保万无一失,她和淑子从两面包抄,终于成功拿下。她们的作案性质非常恶劣,保安们自然不会手软。刚出店门,妙子就抓住她们的手提包,双脚牢牢钉在地上。接到消息的警卫也及时赶来,将高中生们团团围住。 进了办公室,高中生们很快承认偷了东西,却连一句“对不起”都不肯说。她们个个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还跷着二郎腿,一声不吭。最先发怒的是桥本。他气得满脸通红,没收了女学生们的手机和学生证,嚷嚷着“家长不来接,就绝不放人”。妙子也在一旁训斥: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以后生的孩子肯定也会去偷东西。到时候你们怎么教育孩子?还是要夸孩子聪明,说‘妈妈当年也干过’?偷东西是犯法的,懂不懂?你们都是犯罪分子!” 妙子在她们手上吃过好几次亏,新仇旧恨当然要一起算。 半个多小时后,四个女生的母亲都到齐了。妙子开始盯着女生写检讨书。四位母亲都是四十来岁的普通主妇,还算有点常识,一口答应会把商品的账结清,还不住地道歉。可那几个女儿依然我行我素,一句反省都没有。 “各位妈妈,你们的女儿还没道过歉呢。你们平时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妙子将矛头转向母亲们,因为其中一位母亲穿得很考究,让她特别不爽快。 “一般遇到这种情况,我们肯定要报警的,还要通知她们就读的学校。念在她们还小,这次才网开一面,可她们要是再不道歉,我们就立刻打电话到警局了!” 她肯定是个阔太太,家里有很大的院子,还养着狗,老公是白领——妙子顿时产生了让人家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冲动。 “惠美,妈妈求你了,快道歉啊!快说你以后不会再犯了!”这位母亲哭丧着脸,苦苦哀求女儿。另外三位母亲也纷纷命令女儿赶紧道歉。 “对不起……”“以后不会再犯了……”女生们总算开口了。只是她们个个垂头丧气,声音比蚊子叫还轻。 “哪儿有坐着道歉的,都得站起来鞠躬!”旁边的淑子一声大吼。她心口估计也堵着一口气。 四个女生这才意识到再闹别扭也是于事无补,于是排成一列,鞠躬道歉。她们的反省肯定不是发自内心的,只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这群人跟不懂事的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 这几个女生严重占用了妙子的工作时间。傍晚过后,她一共才完成了两次抓捕行动。在提交给公司的工作日志中,她用略夸张的措辞写道:“今日终于成功抓获困扰超市多日的高中生作案团伙。”工作资历越丰富,工资才会越高。她现在每个月到手的工资是十六万左右。 晚上八点,妙子下班了。跟平时一样,她临走前顺便在自己工作的超市买了些东西。八点一过,超市就会打折促销,趁这个时候买些生鲜食品还是相当划算的。她买了一盒半价处理的刺身拼盘。相熟的厨房员工还在休息室给了她几个没卖完的可乐饼。 走出去一看,雪足足积了五厘米深。骑车回去肯定是不行的,只能坐公交车了。公交车比时刻表晚来了十分钟,车上几乎没有乘客。在这座小城,除了老人和小孩,大多数人出门都靠私家车。无论是书店还是小酒馆,没有停车场就没法做生意。 公交车从大型商店林立的国道拐进小路之后,四周的亮度顿时大打折扣。门灯与零零星星的民宅窗口是仅有的光源。 回到破旧的市营公寓后,妙子开始准备晚饭。说准备,其实不过是把现成的熟食盛到碟子里。她还烧了壶水,做了蛤蜊味噌汤。米饭是早上煮好的。 之后,她钻进客厅的暖桌,边看电视边吃晚饭。屋里有一根日光灯管不太好,闪个不停,没过多久就熄灭了。妙子不禁“嘁”了一声:忘了买新灯管回来。 妙子在三年前恢复了单身。见两个孩子都长大成人,离开了这座小城,她便和前夫协议离婚了。离婚是妙子主动提出的,理由是“不想和你一起过了”。前夫是个性格温顺的工薪族,赚得也不多。事到如今,她都纳闷自己当年怎么会跟这样一个人结婚。 她扭头一看,只见房间的窗户上有自己的倒影。映入眼帘的是位一脸苍老的大妈。她不想再看下去,就起身拉上了窗帘。伸手摸了摸头发,才想起已经有两个月没去过美发厅。别说是做头发,她都一年多没买过新衣服了。 吃完饭,她把暖桌收拾干净,点上线香,又从餐具柜里拿出一座三十厘米高的大理石佛像摆在面前,然后关掉电视,正襟危坐,闭眼合掌念起经来: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低沉的诵经声在客厅里回响。从两年前开始,她每晚都这样念经祈祷。 经儿时玩伴介绍,她加入了佛教团体“沙修会”。起初她还对这种“新兴宗教”抱有戒心,但跟着朋友去过一次讲经会后,她的想法就转变了。“不幸的总量是守恒的。这辈子受尽苦难,下辈子就会有享不尽的福”——沙修会的理念让妙子产生了共鸣。 每个月的会费要交两万块,但妙子一点都不心疼。当地的会长是个热心人,时不时来探望她,帮她排忧解难。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妙子专心地念经。装着雪地胎的车从窗外驶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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