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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理时代  作者:奥田英朗

电话在响。年轻秘书买来的最新款数码电话机简直像玩具一样,一有电话进来,拨号盘上就会闪过一道道灯光,仿佛科幻电影中宇宙飞船的仪表。设计者可能是想搞点噱头,但山本顺一却一脸嫌弃。他的秘书没有外出,隔壁房间却没人接电话,可见打杂的中年主妇也不在那儿。他扭头看了看墙上的钟——现在是正午,估计秘书去一楼的套餐店吃午饭了。

他盯着来电显示,不禁皱起眉头。电话是某个市民组织打来的。由于来电次数太频繁,顺一干脆把这个号码存在了电话里。

他决定无视这通电话,把廉价办公椅的靠背往后调了调,抬脚往铁桌上一搁。椅背的弹簧嘎吱嘎吱作响。

“山本顺一事务所”的桌椅都是特意挑选的便宜货,以防招致选民的反感。开出去见人的也是国产的面包车。自家用的奔驰已沦为妻子的私有物品。但他名下的公司——“山本土地开发”的社长办公室却极尽奢侈。办公桌用的是上好的橡木,茶几和沙发都是从意大利进口的。

电话铃响了二十多次才停。这帮闲人——顺一骂道,连人带椅子转了一圈。他望向窗外,发现今天清晨开始下的雪变得更大了。大风呼啸,雪只在电线杆的一侧积了起来。

窗玻璃内侧贴着B1尺寸的选举海报,正面朝外:

自民党公认的梦野市议会议员 山本顺一 铸就梦野之梦

如果从合并前算起,顺一已经进入了第二届议员任期。他的父亲本是镇议会的议员,在隐退时将选区交到儿子手里。于是顺一在三十七岁那年首次当选了。一眨眼八年过去,决定他能否迎来第三届任期的选举将在春天举行。

顺一准备在市议会多历练一届,再进军县议会。去年去世的父亲曾说过:“搞县政、国政都是吃力不讨好。”但顺一认为,能否得到眼前的特权才是关键。他早就受够了跟通阴沟差不多的小项目,想做更大的事业。

就在他收拾邮件的时候,秘书中村回来了。中村今年三十二岁,有妻有子,是顺一从汽车经销商那儿挖来的,除了态度恭顺别无所长。顺一还给他在自己的房产公司安排了一个职位,开的工资也不算低。

“先生[日本人习惯将议员、律师等尊称为“先生”。],汤田镇的商工会说,除了之前谈好的站前环岛,他们还想把‘市民活动厅落户汤田’也加进条件里。”

中村走到顺一的办公桌前汇报道。

“想得美!那个会长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市民活动厅可是人人都盯着的重要项目。”

顺一瞪大双眼,高声喊道。

“我觉得他们也就是碰碰运气,随便一说……”

“那也太不要脸了。放在二十年前,他们也许还是向田最热闹的站前商店街,可现在呢?商铺都倒闭得差不多了,那儿荒凉得连狗都不去……再说了,他们想把活动厅建到哪儿?”

“要是能成,他们貌似愿意把公园拆了。”

“胡闹!新的市民活动厅必须建在梦城附近的国道边,否则要怎么跟议会以及那些大商店交代?这又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我觉得您可以装出在帮他们做工作的样子……”

“不行,那样只会树敌。”

顺一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颗糖,扔进嘴里。吃糖原本只是为了分散注意力,没想到这一吃就上瘾了。

此时此刻,他忙着为即将到来的选举拉票。本地商工会都趁机提出各种各样的无理要求。

“……要不再上门打个招呼吧。帮他们种些行道树还是可以的。”顺一长叹一声,“啊,对了,刚才那个市民组织又打电话来了。”

“‘梦野市民联络会’吗?这次又提什么要求了?”

“谁会接他们的电话啊。一看到来电显示,我就决定假装不在。反正说来说去,他们都是反对在飞鸟山建工业废料处理厂。”

“他们最近貌似还到处发传单呢。”中村忧心忡忡地说道。

“在春天的选举开始前一律装傻。就算他们找上门来,也什么都别说!”

“知道了。”

“还有,我肚子饿了,给我叫个外卖。就吃中餐吧……天这么冷,来份广东面好了。”

顺一把中村赶了出去,打开电脑浏览自己的个人主页。他最近没怎么更新博客,不能再偷懒了。

“先生,店家说今天雪大,不送外卖。”中村伸进头来说道。

“那你就去隔壁的荞麦面馆给我买一份鸡肉鸡蛋盖饭来!”顺一“嘁”了一声,随口回答。

岂有此理,这些店家真是懒散惯了。难怪顾客都被连锁店和进驻大超市的小餐馆轻易地抢走了。

经营历史悠久的商店喜欢抓着市议会议员诉苦,说他们的日子有多难过。可大多数人并没有绞尽脑汁提升业绩,只知道哭诉企业蛮不讲理。“你们就没想过用口味和服务跟人家竞争吗!”如果对方不是选民,顺一怕是早就吼出口了。

邮箱里多了几封市民发来的邮件。打开一看,净是些自私自利的要求。希望公交车能开到家门口,希望把回收垃圾的时间推迟一些,希望在自家附近增设市营托儿所……其中有一封老人发来的邮件,写着:“作为纳税人,我强烈要求图书馆购置更多的电影DVD。”这些丑陋的嘴脸让顺一厌烦透顶。“想看不会自己掏钱买啊!”他不禁骂出了声。

市民总拿“纳税人”的身份当令箭,殊不知他们中的大多数并没有交多少税,却享受着价值远远超过纳税额的公共服务。连收入处于平均水平的人群,纳的税也不足以覆盖成本。

顺一看不下去了。市议会议员再当一届就够了。这轮任期一结束,就进军县议会。他再也不想伺候这些自私的居民了。

当天下午,他回到公司,在自己的办公室见了工业废料处理公司的人。社长薮田敬太五十多岁,以前混过黑帮,左手缺了根小拇指。弟弟幸次担任专务,同时也是右翼组织的领导。在本地的建筑行业中,他们是出了名的铁面兄弟。

敬太脱离黑帮时,顺一的父亲帮过他一些忙。自那时起,他就频频出入“山本土地开发”了。他至今仍一本正经地将顺一去世的父亲尊称为“老爷”。至于顺一,他一直是喊“少爷”,最近总算改成了“先生”,因为顺一实在觉得不妥,让他改口了。

“今年冬天怎么一直在下雪啊……”敬太望着窗外的雪,搓着冰凉的手说,“卡车的油耗也变差了,燃油费是直线上升……”他晃了晃肩膀,走向沙发。虽然他身材瘦小,眼神却分外犀利,与混黑帮时一样。顺一从没见他留过短短的卷发之外的发型。

“市政府貌似也在为除雪费头疼呢。下一场雪就是三百万,还只是在市区里。”顺一说道。

“动员闲着没事干的职员拿上铲子出门铲雪不是挺好吗?前一阵子我去了趟市政厅,看见好几个人在楼顶的休息区睡午觉。”

弟弟幸次在沙发上伸着懒腰说道。他倒是又高又胖,穿了件黑色高领毛衣,脖子上挂着惹眼的金项链。手表也是金光闪闪。

“先生,话说飞鸟山那事,能不能先开始测量?再不动手,连图纸都没法画了。”

敬太喝了口茶,将一张白色地图摊在桌上。上面有几处用红笔画的记号。

“哎,社长,你就耐心等到选举结束吧,”顺一微微苦笑,“等我拿下市议会的议席,剩下的自然会水到渠成。我答应飞鸟镇要给他们建公民馆,得把那边打点好。主要的相关方面也都做过工作了。最关键的是市长已经跟知事说好了。这事儿啊,是板上钉钉了。”

新建一定规模的工业废料处理设施需要知事批准,所以顺一打算在提交申请后,一鼓作气推进这个项目。

“还不能去见市长吗?我们随时都可以设宴。”

“那也得等到选举结束。献金倒是随时都行。”

“外县的同行都在催呢,我们也盼着好消息。”

敬太露出金牙,笑着说。

“二位有没有听说过‘梦野市民联络会’?据说他们在车站前派发反对建设处理厂的传单。”

“啊,我见过,”幸次挠着后脖颈说,“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打听到的。土地交易刚完成,他们就开始发了,消息可真灵通。”

飞鸟山的建设用地原本是顺一公司名下的山林,一年前卖给了邻市的房产公司。如此迂回一番,人们就不容易识破山本土地开发牵涉其中了。两家提前说好,差价收入对半分。

敬太说道:“背后肯定有议员撑腰吧?”

“估计是。联络会的代表貌似和少数党的市议员关系不错。”

“先生,您把那群人的名字报给我就行,我们去摆平。建疗养中心那会儿,也有很多人找碴。老爷一声令下,我把他们全轰走了。”

“社长,时代不同了,现在可不能这么搞喽。”顺一苦笑着劝道。

三镇合并为梦野市之后,各种各样的市民组织都冒了出来。地区想实现进一步的发展,就一定会有这样的反对势力从中作梗。他们高举“环保”大旗,以阻挠公共事业为己任。顺一忽然想起父亲说过一句话:“不见钱眼开的家伙都是脑子有病!”他觉得,这群人归根结底就是仇富,仇视成功人士。

“社长,申请文件都准备好了吧?”顺一问了一句,“事前协议可是分秒必争啊。”

“您就放心吧。我们准备先申请‘存放设施’,观望个两年,再建焚烧炉。倒是研究委员会那边,还得请您帮着想想办法。”

“那边不会有问题。再说了,梦野市已经有十二座焚烧炉了。事到如今,县政府也不会再啰唆什么。”

这时,社长秘书今日子端着新泡的茶走进屋里。薮田兄弟用中年男人特有的视线上下打量着年轻女人的身材。他们能轻易地通过紧身裙的轮廓,想象出那丰满的臀部。喂喂,信不信我向你们收参观费!顺一不禁窃笑。今日子刚从短期大学毕业,今年二十三岁,是顺一的情人。除了正常的工资,他每月还要额外给她二十万。她身材微胖,称不上美人,但这具年轻的肉体着实给顺一注入了不少活力。他父亲当年也包养过情人,还有私生子。看来好色这毛病是会遗传的。

“先生,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您,”敬太从内袋里掏出一张便条放在桌上,“我有个熟人,原来是开卡车的,最近被吊销了驾照,没法继续工作了。能请您美言几句,让他领上低保吗?”

顺一看了眼便条,只见上面写着那位熟人的姓名和住址。

“他去找过社会福利办公室吗?”

“去过,但被赶回来了。他说窗口有个他认识的刑警,把他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刑警?”

“我也以为他是开玩笑,一打听才知道,那人是办公室从警局借的,专门对付骗低保的人。”

敬太哈哈大笑。顺一心想,还真有可能是这么回事,也不禁笑了。话说回来,与他同属自民党的议员的确在市议会上提过“低保户太多”这个问题。有企业撑腰的议员根本不在乎穷人的选票。

“好,我找个合适的人问问,把这件事给你办了。”

这点小要求不过是家常便饭。只要派秘书出马,基本都能解决。毕竟这地方的人特别看重地缘和血缘。只要家里有个警察亲戚,交通违章都能帮你一笔勾销。

薮田兄弟告辞后,顺一回归到“社长”的身份,处理了一些公司的业务,又是听员工汇报销售工作,又是下达指示,还浏览了许多文件。忙到一半,他还枕着今日子的膝头躺了十多分钟,享受年轻的女人的香气,同时不忘上下其手。

“社长真坏……”今日子搂住顺一的脖子,在他耳边发出娇嗲的声音。

“下雪天就要互相温暖嘛。今晚一起吃饭吧。”

为了避人耳目,他把今日子的住处安排在邻市。公寓的房租由公司报销。每周找一两天共进晚餐,送她回家后顺便云雨一番,已经成了顺一的例行公事。但他从不在那儿过夜,不能驳了妻子的面子。

窗外,雪仍在静静地下着。

顺一到家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他家是一座古旧的日式民宅,坐落在高地上,占地面积五百坪[日本面积单位,1坪≈3.3平方米。]。院子里有竹林和樱花树。宅子是他的祖父在战后不久建起来的,房龄已有六十余年。虽然气派,却不适合现代人的生活方式,有很多不便的地方。

泡完澡走进卧室,只见妻子友代穿着睡衣,正在床上翻看家居杂志。酒味扑鼻而来,大概是妻子又喝酒了。她朝着顺一说道:“老公,我还是想在客厅弄个暖炉。”

父亲不在了,把房子推倒重建便提上了日程。顺一耐不住友代的央求,终于在年初同意了。自那时起,友代便一头栽进新房的规划中。她开始翻看各种杂志和宣传册,构思各种各样的点子,动不动就把建筑师叫到家里来讨论。

“随便你。不过一定要给我留间书房。”顺一心不在焉地回答道,钻进了她旁边的另一个被窝。

“我想把厨房挪到南边去。”

“哦,行啊。”他仰面朝天,闭上双眼。

对顺一来说,友代忙着设计新家着实是一件好事。选举期间,议员离不开妻子的支持。为了即将到来的选举,他也需要妻子保持良好的心情。她酗酒,花钱如流水,顺一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仿佛与她暗中达成了默契。上一次夫妻生活已是五年多前的事,妻子大概也察觉到顺一在外面有人了。

“啊,对了。春树的模拟考成绩是全年级第二。”

“哟,不是第一啊……”

“你也夸夸他嘛,他的名次比上次高了。”

“好,买个东西奖励奖励他。”

儿子春树今年上高二,明年就要高考了,每天都要去市内的补习学校上课。听说儿子有希望考上东大时,顺一十分激动。没有什么能比一个上东大的儿子更光耀门楣了。

但春树平日里对父亲很冷淡,也许是因为他正值青春期的关系。好不容易见上一面,春树也懒得开口跟父亲说话。其实,顺一当年也是如此。十多岁时,他特别恨专制霸道的父亲。

友代笑道:“理加说,她想在新房间里装个步入式衣柜。”

“她才初三啊,要这么多衣服干吗?”顺一叹了口气。

女儿理加活泼开朗,天真无邪,只是受母亲的影响,她满脑子都是梳妆打扮。顺一已经帮她打点好了,明年她将升入邻市的私立女子高中。到时候,她肯定会央求父亲买名牌包。

窗外传来积雪从院中枝头掉落的响声。

顺一或许是累了,一眨眼的工夫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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