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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无理时代 作者:奥田英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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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儿子接回家后,加藤裕也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每天六点就要起床,因为翔太会早早醒来,爬到他肩上骑大马。裕也起初还觉得烦,可是一看到孩子天真无邪的笑脸,烦恼就没了。才两天的工夫,原本哭个不停的儿子就开始亲近他,这让他感慨不已: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血浓于水”。理所当然的事竟让他产生了几分惊讶。 现在翔太不会因为思念母亲哭闹了。裕也觉得彩香是自作自受。她把孩子推给裕也,是想让他主动投降,请她接孩子回去。如此一来,她就能开口要那每月八万的抚养费了。 就算是为了争口气,裕也也不想付这笔钱。他每天都在拼命工作,越发看不惯懒人只想投机取巧的人生态度。如今他不想在任何方面输给别人。 他煮了锅粥,撒上拌饭料喂给翔太吃,自己也就着梅干扒了几口。电视正在播本地新闻节目,据说那位失踪的女高中生还没找到。网上已经有人爆料了,失踪者的全名、地址和照片满天飞。裕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点击看了看,发现失踪者长得还挺漂亮,不由得多了几分同情。留言区甚至有人指名道姓说“某某就是罪犯”,巴西人的姓名住址也流传出来不少。虽然事不关己,裕也还是觉得心里不太好受。 裕也收拾了一下,把尿布装进纸袋,抱着翔太走出家门。这会儿管理员正在门口扫地,所以他得走后门绕到停车场。车后排放着昨天刚买的儿童安全座椅。安顿好孩子之后,他便驱车赶往父母家。路面结冰了,车里还坐着孩子,他开得比平时更加小心。换作以前,他会边抽烟边开车,但想到翔太就忍了。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一本正经了?连裕也都觉得滑稽。 父母还没起床。一个开出租车,一个在小酒馆帮忙,都要忙到大半夜才能回家。裕也赶到时,两人还睡在客厅的暖桌边,一人占一边,躺成了L字形。裕也说道:“喂,我把翔太放这儿了。”母亲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给了他一句:“知道了。”裕也把翔太的下半身塞进暖桌。儿子不哭也不闹,目送父亲去上班。 也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会持续多久,但裕也竟生出了一种全新的充实感。“能养家糊口的才是顶天立地的大男人。”这是社长龟山的口头禅。最近,裕也对这句话特别有感触。打方向盘的时候,他甚至会下意识地哼起小曲。 那天开晨会的时候,龟山的心情好得出奇,因为上周的销售额刷新了纪录,而且有个姓安藤的员工以非常低廉的价格从一家破产的公司采购了一批漏电保护器,立了大功。龟山当着所有人的面,奖励了安藤三十万日元现金。 “来,大家掌声鼓励!” 龟山一声令下,大家都开始拍手。 “对了,我还要给另一个人发奖金。柴田!” 被龟山点名后,柴田的鼻孔都张大了一圈。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柴田利用双休日,大老远跑去南台和濑田,开拓了新市场。小票上的日期,客户的地址,这些东西我都会认真看,不会甩给会计做的。柴田,你的表现非常出色!” 龟山让柴田出列,亲手递给他一个装有十万现金的信封,还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柴田昂首挺胸,显得分外自豪。 “你们也要再加把劲啊。我已经强调过很多次了,咱们公司是赏罚分明的,只要你做出成绩,就一定会有回报。这个回报,就是钱和地位。梦野是个啥都没有的破地方,唯一能拿出来炫耀的是梦城的摩天轮。这里没有像样的工作,也没有好玩的地方,年轻人都跑了。可是,如果我们就这样丧失斗志,那这座城市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会越来越堕落。我们应该挺身而出,把梦野搞得更好!只要我们赚到更多的钱,过上更好的日子,周围的人也会渐渐受到影响。地方经济就得靠有钱人去拉动。赚钱就是正义!这句话你们都给我记好了!” 龟山又开始了最擅长的激情演讲。被他这么一说,诈骗都仿佛变成了正当的生意,真是不可思议。 晨会结束后,大家各自收拾东西,准备出门推销。裕也穿工作服的时候,柴田来到他身后,戳了戳他的肩膀问道:“要不要一起喝个咖啡?” “师兄得请客吧?” “没问题,一杯咖啡而已。”柴田眯着眼睛笑道。 两人结伴走出公司,来到马路斜对面的咖啡厅。柴田平时都拿份体育报看看,但今天径直走向最靠里的桌子,一屁股坐下,随即伸了个懒腰。“唉……”他叹了口气,显得很不爽快。 “怎么了?” “我就是不服气,”柴田双手交叉在脑后,没好气地说道,“凭什么安藤能拿三十万,我却只有十万。” “哎哟,敢情是因为这个……”听到这儿,裕也不禁苦笑。 “你这是什么口气……安藤白捡了一批货回来,的确立了功劳,但他不过是碰巧听说那家公司破产的消息,根本没费多少力气。” “唔,话是这么说……” “既然是这样,那社长的奖励方法不是欠妥当吗?给安藤这种人发更多的奖金,岂不是在鼓励大家想办法偷懒?” 安藤与柴田同年。见同龄人拿到的奖金更多,柴田很不服气,皱着眉发表异议。 “再说了,差三倍也太过分了,太不把我们跑业务的放在眼里。” “师兄,你这是幸福的烦恼……你都拿到十万块私房钱了。”裕也安慰道。 “其实,今天早上我一到公司就被叫到办公室了。社长说,我会当着大家的面给你发奖金。听到这儿,我还觉得社长真英明。谁知安藤有三十万,我却只有十万。当时我的脸差点绿了,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发作。” “呵,原来刚才抬头挺胸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我好歹是个成年人,总不会跟孩子似的在人前闹别扭。可人家就打了一通电话,瞎猫碰上死耗子,我却是利用双休日辛辛苦苦跑业务才赚回那么多钱。一想到安藤拿的比我多,就又气又委屈……” 柴田似乎从心底感到失望。他往咖啡里加了三勺糖,搅个不停。 “可是师兄,有钱拿就不错了,我很羡慕。要不了多久,你就能升干部了吧?” “哼,升上去又能怎么样?”柴田满不在乎地说道,“我早就该升了。还不是因为那些只会喊口号的专务和只会算钱的部长挡着……啊!”说到这儿,他突然回过神来,环视四周,生怕碰见熟人。 裕也没想到柴田会在这方面表现出几分人情味来,愈发喜欢这位师兄了。 “裕也,我刚才说的,你可别跟公司的人说。”柴田叮嘱道。 “那是当然。”裕也一本正经地点头。 “说来也怪,只要你一心想着往上爬,一点小事都会伤到你的自尊心,让你眼红得不行。你会觉得自己输给了别人,自己的努力没有得到应有的评价——唉,还是只知道玩的时候轻松啊。” 最后,柴田感慨万千地说了这么一番话。裕也附和道: “我也想感受感受你说的这种心境。” “你也赶紧追上来吧。别以为有的是时间可以努力,说不定社长过两天就会换一种生意做。到时候,所有人又要从零开始竞争了。” 裕也觉得柴田的话从侧面体现出社长的领导风格。龟山原本是飞车党的大哥。他当年就是靠着让手下竞争不断扩大领地。这并不是运筹帷幄的结果,而是本能使然——龟山天生就会操控别人。 “话说,白蛇的小弟们真的开始收拾巴西人了。” 柴田喝着咖啡,换了话题。 “嗯,之前酒井还来找我商量过,说商业高中的学弟被基诺捅伤了,让酒井帮着报仇,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别蹚这种浑水。” “据说这件事和那个失踪的女高中生也有关系。” “啊,是吗?” “这里是我们的地盘,哪能眼睁睁看着巴西人抢我们的女人。” “真是巴西人干的?” “肯定是,她不是梦城伤人案的目击者吗?” “哦?这我倒是头一回听说。” “网上早就传开了,说两拨人原本是因为争女人才打起来的。” “哎哟,长得那么清秀,搞了半天原来是个妓女。” “你还知道人家长啥样?” “我在网上看了看照片。” 说到这儿,两人哈哈大笑。 找师弟倒了一通苦水之后,柴田心里貌似痛快多了,整张脸也像刚洗过似的清爽。 在纷飞的小雪中,裕也驱车赶往自己的责任区。他也想尽快提升销售业绩,品尝一下拿奖金的滋味。柴田的一番话大大激励了他,他想早日跻身A级的行列。只有工作能力强的人才能体会到什么是“工作压力”,要提升销售业绩,就得先拉高客单价,说白了就是把漏电保护器卖得更贵些。 这时,他看见住宅区尽头的小山丘上有一栋巨大的民宅。宅邸四周围了一圈土墙,显得很古朴。厚重的瓦片又黑又亮,看样子属于历史悠久的名门望族。 “这家应该没戏吧……”裕也放慢车速自言自语。开到门前,他看见门口挂着一块用石头雕成的豪华名牌,上面写着“山本”二字。裕也一咬牙一跺脚,把车停了。推销本来就是要碰运气的。他也不知道宅子里住着什么人,要是对方的戒心很强,就只做个检查。如果家里只有一个犯糊涂的老人,那就能大捞一笔。 裕也下车,按了门铃。所谓的“门铃”当然是带摄像头的高档对讲机。抬头一看,门口居然还装了防盗摄像头。住在这种地方的人到底是哪一路的富豪?裕也皱起眉头,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对讲机传出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貌似是保姆。裕也道明来意后,保姆很不礼貌地回了一句:“我去问问太太,你等会儿。” 裕也在寒风中原地踏步,默默等候。风从一侧吹来,院子里伸出的树枝沙沙作响,抖个不停。雪花拍打着他的脸颊。有“太太”在家,八成是没戏了。裕也抬脚正要走—— “你要检查什么?”喇叭里传出一个尖尖的声音,和保姆的语气截然不同。这位应该就是山本家的“太太”了。 “您好,我是向田电气保安中心的加藤,是来给您家检查配电盘的。想必您也知道,房龄超过二十年的房子用的都是老式线路。这种线路容易漏电,引发火灾。今天我负责检查这片地区。” 裕也按工作手册上写的说了一通,对着摄像头鞠了一躬。 “哦,这样,那你从旁边的小门进来吧。” 太太的口气分外亲昵,反而把裕也吓了一跳。他本以为对方会更有戒心。 他从车里拿出全套工具扛在肩上,绕到宅邸的侧面。微胖的保姆已经把门打开了,正在门口等他。她用写满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了裕也一番,冷冷地说了个“请”字,扬起下巴示意他进门。 一走进院门,裕也就傻了眼。这房子总共有多少坪?比二十栋普通的商品房加起来还要大。院子里铺着草地,远处还有日式园林。梦野居然还有这样的有钱人?裕也不禁对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刮目相看。不过这回轮到他起戒心了。看来这户人家一直以来都是梦野本地的名士。一旦闹出点什么事,惊动了警方,他绝无胜算。 他穿过宅邸的后门来到厨房,发现室内的结构非常陈旧,简直跟古装剧的布景一样。头顶的房梁是一根光秃秃的大木头,像架在河上的小木桥。这时,一个身披红色睡袍、打扮花哨的女人出现在面前。 “你到底要检查什么?以前从没有人来过啊。”她的嗓门特别大。裕也一眼就能看出,此人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他掏出平时用来唬人的报道复印件,递过去说:“最近发生了很多由漏电造成的火灾,所以政府要求我们上门检查。” “哦,那快点检查吧。” 女人慵懒地往椅子上一坐,跷起二郎腿。雪白的大腿展现在裕也眼前,看得他心惊肉跳。不过她那双迷离的眼睛解释了一切——裕也意识到,她一大早就喝醉了。 “横山阿姨,二楼打扫得怎么样了?” “哦,我这就去。” 保姆瞥了裕也一眼,忧心忡忡地走出了厨房。 裕也借了一把椅子当垫脚台,取下配电盘的盖子。这配电盘怕是装了三十多年。他把测试器的夹子夹在保险丝上,跟平时一样喊道:“啊,果然坏了。” “坏了会怎么样呢?”女人的口气像夜店女公关一般轻浮。 “即使漏电了,也没法自动断电,容易引发火灾。” “哎哟,吓死人了。” “如果您有需要,我现在就可以帮您换个新的。”说着,裕也回过头去。那个女人竟不知不觉端起了一杯葡萄酒。 “我告诉你,这栋房子马上就要推倒重建了,已经跟建筑师谈方案了。到时候,它会变得更现代,更时髦。” 她的口齿并不清晰。胸口大开,穿在里面的睡裙都露出来了。 裕也有些为难,思绪也不禁朝着莫名其妙的方向飘去——她不会是在勾引我吧?她看起来四十多岁,风韵犹存。但在二十三岁的裕也看来,是个不折不扣的“半老徐娘”。 怎么办?裕也犹豫了几秒钟,说道:“可漏电这种事,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万一烧起来,家里值钱的东西就保不住了。” “哦,也是。换一个新的要多少钱啊?”她猛地一仰头,喝光了杯里的酒。 “您家就这一个配电盘吗?”裕也边说边观察她的神色。 “不清楚,别院肯定也有一个吧。”她挠了挠脖子,懒懒地说道。 “那就这样吧,两个算您二十万,消费税就不给您算了。” 裕也决定赌一把。要是对方的神情不对,转身走人就是了。 “哼,还挺贵。” 女人给自己重新倒杯酒,又喝了起来。黑红色的液体从嘴边滑出来,在睡袍的领口留下了几处污渍。 “行,那你就换吧。” 虽然换漏电保护器的事是裕也提的,但是听到女人的回答,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走运了!上门推销就得有孤注一掷的觉悟。裕也故作平静,生怕被对方瞧出端倪。 趁保姆还没回来,他用最快的速度换好厨房的保护器。之后,他在女人的带领下穿过走廊,来到宅邸后方的别院,把那边的保护器也换了。 “喂,你多大了?”女人抬头看着正在忙活的裕也问道。 “二十三。” “哼,年纪轻轻,还挺能干的嘛。” “哪里哪里,我还是个新手。” “呵呵,结婚了吗?” 裕也怕麻烦,就随口回答:“还没呢。” 这是一间铺着榻榻米的房间。说到这儿,他忽然看了看四周,发现屋里摊满了衣服。看上去很高档的毛衣、夹克堆成了小山。这户人家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女人算哪门子的家庭主妇?虽然他是个外人,不了解有钱人家的内情,但感觉仿佛窥视到了社会的另一面。 门楣上挂着好几个镜框,里面装着奖状之类的玩意儿。裕也看到了一个名字“山本嘉一”,还有内阁总理大臣颁发的感谢信。他不由得想,怎么偏偏撞进这种人家来了?事已至此,还是赶紧撤退为好。 他回到厨房,在桌边填写收据。女人拿过钱包,痛快地掏出二十张新得能划破手的万元大钞给他。钱包的厚度和女人那毫不设防的态度,都让裕也惊愕不已。 “你不喝两杯再走吗?”女人抛着媚眼问。 裕也看出她眼中有几分病态,支支吾吾。她有些自暴自弃的感觉。就算眼前这个人是骗子,骗走了她整整二十万,就算这人突然变身强盗,她好像都无所谓。 “要喝点葡萄酒吗?” “不用了,我还要工作呢。再说,我是开车过来的……” “这么认真呀,呵呵呵。”这位半老徐娘故作媚态。 突然,一个念头在裕也脑海中闪过:要不陪她睡一觉?说不定能捞到更多的钱。 但他很快改了主意。事情发展得太顺利,他反而有些毛骨悚然了。 他把印花税票贴在收据上,开了票。女人让他把抬头写成“山本土地开发”,他照办了。原来人家是开公司的,那很多事都能说得通了。他把二十张崭新的纸钞装进小包。女人扭着脖子,颇有些依依不舍的意思。她还把手伸进睡袍的领口,揉弄自己的胸。 “多谢惠顾,那我就告辞了。”裕也深鞠一躬。 女人一路跟到门口,在他穿鞋的时候用腻腻歪歪的语气说:“要是新的零件坏了,你可得再来修哦。” “那是当然,有问题您随时打电话就行了。”裕也直起身,微微一笑,再次鞠躬。 他穿过后院的木门,快步走回自己的车。要怎么跟柴田炫耀自己的壮举呢?一把就赚了二十万,肯定刷新了公司的纪录。 太棒了!他下意识地挥起了拳头。太棒了,太棒了……他激动得喊出口,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扬,脸颊都在发烫。寒风迎面吹来,还裹着雪花,但他毫不介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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