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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理时代  作者:奥田英朗

相原友则连续两天遭到土方车的袭击,精神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对方显然怀有杀意。有人要他的命,他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光是想到这儿,他便膝盖打颤,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哪儿还有什么心思上班。第二天早上一到市政厅,他便找到了上司宇佐美。他搬了张椅子过去,尽量详细地讲述了昨天与前天的遭遇。眼看着宇佐美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那土方车的司机不会是在逗你玩吧?”

“不可能,连着两天呢!而且昨天明显是在路边故意埋伏!”

“那你觉得最有可能干出这种事的是谁?”

“说起这个,我昨晚仔仔细细回忆了一下,想起申请低保的人里有个比较古怪的家伙。”

友则报出了西田肇的名字。他虽然没有证据,但也没有其他可疑的人了。昨晚他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想了好久,觉得绝对是西田。西田原本在工业废料处理厂上班,一辆土方车还是搞得到的,再加上他有那种大车的驾照。

“对方是普通市民,还是不要随随便便怀疑人家为好。再说了,你不也没证据吗?”

“可我想来想去,只可能是他。那是半个黑帮混混,又得了抑郁症,言行举止也古怪得很……反正我昨天傍晚六点多被那辆土方车逼得连人带车栽进了田里。不能通过稻叶警官找警方查一查吗?”

“这恐怕很难。两辆车没碰上,你也没办法提交被害申报单。”宇佐美皱着眉头,显得很不耐烦。一看那表情就知道,他不想把这些麻烦事带进办公室。“总而言之,你要报警得先有证据。要是你下次再碰上那辆车,把车牌号记下来,要么就把司机的长相看清楚,到时候再找警方商量商量吧。”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啊,我差点没命了。”友则歪着脸要求上司想想办法。

“还差点没命了,哪有这么夸张……”

“我一点都没夸张。部长,您不肯保护自己的下属吗?”

听到友则这么说,宇佐美把脸一沉。

“你这是什么话。如果你说的那些是执行公务时发生的,组织当然要出面保护你。可现在连对方是什么人都没搞清楚,说不定人家是找你报私仇呢。堂堂社会福利办公室,总不能没凭没据的就报警吧?”

“话是这么说,可……”

“你实在要报警,就以个人身份。但人家只是开着车在后面追了一下,我觉得警方也不会受理的。”

宇佐美转向正前方,伸手握住鼠标,示意“谈话到此结束”。友则叹了口气,起身走开,同时用双眼搜寻稻叶的身影。这位被调来办公室坐镇的警官平时总是迟到,今天竟一反常态,准点出现在了市政厅,只不过还坐在隔壁部门的沙发上,喝着咖啡翻看体育报。

“稻叶警官,能占用您一点时间吗?有件事想找您商量一下。”

“嗯?怎么了?”

稻叶把报纸往旁边一挪,探出头来问道。他两眼通红,大概是宿醉未醒。

友则在他面前坐定,把刚才告诉宇佐美的话重新说了一遍。稻叶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平静地问:

“那你看清对方的车牌没有?”

“没……早就慌得顾不上了……”

“那车身是什么颜色的?给我个特征也成。比如印着什么数字啦,有什么符号啦,看着是新还是旧。”

“不知道,当时天都黑了,而且对方始终跟在我后面。”

“那你连车型也不知道?”

“嗯……”

友则老实点头。稻叶愿意听他讲那么多,他就松了一大口气。

“于是你想来想去,只有那个叫西田的人最可疑,是吧?”

“嗯,是的。”

“好,那我找生活安全科的师弟查查他的前科吧。先查了再说。”

说完,他又翻开了报纸。那感觉就像客人眼睁睁地看着店主拉下了卷帘门。友则原本还抱着一丝天真的希望,以为稻叶会派人去现场搜集线索,或是直接去西田家问个清楚。

友则的表情可能透露了心事。稻叶瞥了他一眼说:“对不住,警方不能只凭怀疑出动。”这话和宇佐美刚才说的几乎一样。

“嗯,我估计也是……”

“况且你也没有实质性损失。”

“呃,说起这个,我昨天是连人带车栽进地里了。”

“对方没撞到你,那就是你超速驾驶,一不小心打错了方向盘。”“这也太……遇到那种情况,是个人都会……”

“相原啊,我教你一招。下次再有人这么追,你就趁加速之前先踩刹车。虽然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可对方要是真撞上来,那就能告他故意毁坏财物,外加故意伤害未遂。到时候警方能立刻抓人。”

友则无力地答了句“哦”,转身就走。他大失所望不说,此刻心里还特别没底,只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今天再次遇袭的可能性非常高,而且没人能保证歹徒只在他下班路上下手。要是人家查出了他的住处,说不定会在半夜搞偷袭。

他边走边觉得后背阵阵发凉。本以为自己不是特别胆小的人,谁知一旦面对暴力的淫威,也会吓破胆。

他没有回工位,而是进了会议室。屋里没开空调,冷得很。他掏出手机,拨通了民生委员水野房子的电话。

“不好意思,这么早就给你打电话……我有件事想跟你打听一下。前些天,西田肇先生的母亲不是去世了嘛,后来事情是怎么处理的?”

友则说得特别客气,连自己都觉得不自然。

“哎哟,相原先生,你最近每天都走得特别早,我都没机会跟你说呢。老太太的后事真是折腾死人了!”水野房子怒气冲冲地说,“我照着黄页,给好多殡仪公司打了电话,问能不能只给火化,可愣是没人肯接这活。我实在没办法,只能找关系请市议员帮忙,好容易说动了其中一家,这才把遗体火化了。”

“哦,那天我的确太冲动了……”

“你那哪儿是冲动啊,简直太冷血了好不好!事情到这儿还没完呢。也不知道那个议员是怎么跟殡仪公司说的,办事的时候还带了个和尚过来。有人念经当然是好事,可念完之后居然要我给报酬。这算怎么回事?他们大概误以为我是西田家的亲戚了,解释半天都搞不清楚。好在那个和尚人还不错,说既然是这么个情况,就不收钱了,权当做了善事。和尚不给钱还行,可殡仪公司总得做生意吧。我就让他们开了张没写抬头的收据。我能把收据寄到你那儿去吗?火葬费加手续费,总共八万四。你上次不是说,可以用你们社会福利事务所的什么什么费垫付?”

“好,那就寄过来吧。”

友则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宇佐美肯定不会批的。到时候他只能自己想办法。

“唉,老太太真是太可怜了。要是周围人能早点发现,也不至于活活冻死。”

“嗯……”

“我觉得,街坊四邻不相互照应,真的很可怕。”

“说得是啊。”

“哟,相原先生,你今天怎么这么和气?”

“呃,这……”

友则一时语塞。一个想法突然冒出:要是批准了西田肇的低保,他是不是就不会来寻仇了?

只要开张诊断书,再把私家车处理掉,其他的都好说。虽然办公室依然卡得很紧,但也不至于一律不批。把握好分寸,就有希望让西田肇过审。

于是他问道:“西田先生最近过得怎么样?”

“不知道啊,应该没有工作吧。”

“如果你今天有时间,要不我们一起去他家看看?”

“哎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怎么说呢,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这让我深刻意识到了福利事业的重要性。我也在反思,这条性命原本也许能救回来……呃,人都没了,现在说这些可能也晚了,但当时就算我们批了西田的申请,恐怕也来不及。”

友则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他被逼急了,说起来滔滔不绝。

“嗯,我知道。怪不了别人,这就是运气不好。”

水野打心底同情西田一家,没有对友则的骤变产生丝毫的怀疑。

事不宜迟,两人相约当天下午就去家访。友则虽然惊魂未定,但让他干等到天黑更可怕。见上一面,至少还能了解对方的态度。

水野房子如扑火的夏虫一般,讲起了住在她家附近的几位孤老的困难情况。友则客客气气地听着,不时附和几句。

没开空调的会议室冷得跟冰箱一样。友则呼出一口口白气,要是不抖腿暖暖身子,上下牙怕是真要打架了。

当天下午,友则先开车去水野家把她接上,然后去了位于荣新村的西田家。之前他手上有好几个低保人住在这儿,并不陌生,只是最近没来过罢了。但看到新村的破败程度大胜从前,他惊呆了,半晌没反应过来。建筑的老化也许是无可奈何的事,可是被随意丢弃在路边的枯草体现出了这一带无人管理的现状。绕着新村的马路上竟然还有好几辆被人抛弃的四轮车和摩托车,满眼都是废墟般的景象。其实出现此类问题,立刻解决是唯一的办法,否则就会像病毒那样迅速扩散。最糟糕的是,没有活力的地区也没有抵抗力。

友则环视四周,发现西田肇那辆破旧的塞利西欧仿佛一只巨大的青蛙,蹲在停车场里。他走过去瞧了瞧车里的情况,发现后排胡乱堆着毛毯、长靴之类的东西。

友则问道:“他不会住在车里吧?”

“我倒是听他说起过,灯油用完的时候,他就靠着车子的暖气对付了一晚上。”水野抱着胳膊,阴沉着脸说道。她双手抱着身子,好像很冷的样子。

两人一同走进楼里。水泥楼梯被磕掉了好几块,上面摆着没人要的晾衣竿、枯萎的盆栽之类的玩意儿。这个新村还有居委会吗?就算有,估计也是形同虚设。

西田家位于二楼的尽头。在友则按下门铃的同时,水野敲了敲门:“西田先生,是我,民生委员水野。”他们没听见应门的声音,但片刻后,屋里传出了脚踩地板时发出的嘎吱声。不一会儿,门锁就打开了。

两眼通红的西田肇突然探出头来。友则顿时心跳加速。定睛一看,此人长得着实强壮。真打起来,自己绝无胜算。

见到友则后,西田仍面不改色,只是抬起一双死鱼眼,打量着两位来访者。

“西田先生,你过得还好吗?我担心你吃不饱饭,就想过来瞧瞧。今天社会福利办公室的相原先生也一起来了,是他主动提出要来家访的。”

水野说道。西田并未作答,鼻孔却张大了一圈,仿佛有话要说,挡在玄关的水泥地上一动不动。看来他是不打算请客人进屋。

“你妈妈的遗骨还在家里吧?”

“嗯、嗯……”他总算吭声了。

“希望她能早些入土为安。不过在那之前,还是得先让你的生活回归正轨。要是能找到一份工作,当然是最好的了……话说你最近身体怎么样?去看过医生吗?”

“没、没有。”

“为什么不去啊?”

西田支支吾吾,貌似在组织措辞。可他也说不出什么像样的原因,到最后还是没开口。

“不去看医生怎么行,你可是病人。”

“说起这个,西田先生,您要不要试着申请一下低保?”友则借机加入了对话,“要是能批下来,就不用您出医药费了,到时候能毫无顾虑地治病。而且这里算廉租房,低保人是免交房租的。滞纳的水电煤气费用也可以按暂时冻结处理,给您重新开通。”

水野望向友则,显得十分意外。西田的眉毛动了一下,但很快又变回了面无表情的状态。

“您有诊断书吧?只要把私家车处理掉,应该还是有希望过审的。当然,让国家养一辈子肯定不行,但您要是愿意努力一下,明确目标,在一年之内重回劳动岗位,我们也会全力支持您。”

“嗯嗯。”水野两眼放光,点头道,“西田先生,这样不是挺好的,要不就按相原先生说的办呗?虽然你妈妈已经走了,做什么都晚了,可要是什么法子都不想,下一个冻死的说不定就是你……啊,对不起,不该说这些晦气的话,但保命总归是最要紧的。”

“用、用、用不着。”西田的眼睛显得更红了。

“用不着?不会吧,为什么?”水野惊讶地反问。

“我说用不着,就用不着。”

“这是什么话,你倒是好好说说,为什么用不着?”

西田低头看着脚边,没好气地回答:“我、我、我有工作。”

“有工作?什么工作啊?”

“我、我、我有个老朋友开了个拆卸公司,雇、雇、雇了我当工人。”“真的假的,那你今天怎么在家呢?”

“今、今、今天碰巧没活。但昨天有,明、明、明天也有。”

“真有这事,你没骗我吧?”

“没、没、没有。”

“西田先生,你还病着呢,千万别勉强自己。”

“我、我、我没勉强。”

西田把手伸向门把手,想强行关门。

“等、等一下……”友则把身子卡进门缝,阻止了他,看着他的眼睛诚恳地说,“在医院那天我多有冒犯。令堂过世之后,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忙,心里很过意不去……”

但对方并没有要配合他的意思。

“你、你、你烦死了!”西田一声大吼,用力关上了门。巨响在走廊中回响。

“西田先生,你别这样。难得有机会,还是申请一下吧。你的病不是也没好吗?”

水野隔着门板轻声说道。友则回头望去,总感觉每扇门后的老年居民都在竖着耳朵偷听。

“这可怎么办啊?”水野犯了愁,喃喃自语,“好不容易可以申请了,为什么非得争这口气?屋里的电也没通呢。”

“我们还是先告辞吧。”友则催着水野赶紧出去。他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直想吐。让他作呕的是那刚接触到的毫无遮掩的人性。他已经搞不懂“他人”这种生物了,越是想理解,就越是不知所措。

这下也算是先发制人了。友则只能如此鼓励自己,准备回办公室。他已经为太平间门口的冒犯道过歉了。要是西田肇能不再钻牛角尖,就再好不过。

你可别再袭击我了……友则默默祈祷着,离开了新村。

雪花乘着风,一片接一片落在他的大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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