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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理时代  作者:奥田英朗

梦野市民联络会的活动日趋活跃。由于大多数会员是家庭主妇,无牵无挂,联络会每天早晚都派人在站前募集签名和活动资金。拜其所赐,“山本顺一”这个名字也在新梦野人中间变得家喻户晓。联络会成员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把他说成了企图通过工业废料处理厂的建设项目中饱私囊的黑心议员。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顺一到底还是产生了危机感。如果联络会只闹上一两天,他是不打算管的,但再这么放任自流下去,那伙人恐怕不会停手了。最令他坐立不安的是,联络会成员甚至把传单发给了刚从补习学校出来的高中生。他的儿子春树就拿到了一张。据说儿子一回家就在母亲眼前甩了甩那张传单,用嘲笑的口吻说道:“居然有人在车站门口发这种东西。”十多岁的少年遇到这种情况,难免故作镇定,但顺一猜想,儿子心里肯定受了不小的打击。再叛逆的孩子,听到别人说自家爹妈的坏话也不高兴,在同学朋友面前也抬不起头来。

妻子友代许是打心底烦透了这些事,提出想搬到大城市住,只把户口留在梦野。顺一当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的要求。国会议员这么搞也就罢了,一个市议员哪儿有资本瞎胡闹。

就在这时,秘书中村带来了关于联络会资金来源的可靠情报——联络会平时借用梦城内的场地,举办面向家庭主妇的环保讲座,而这项活动竟得到了梦城方面的大力资助。听完秘书的汇报,顺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怎么回事?梦城是梦野最大的商业体,多亏了本地政界和商界的支持才能建起来,为什么一个家庭主妇折腾出来的市民组织能让梦城给他们掏钱?!”

“我听说……他们查到食品卖场在商品标签上动过手脚,算是抓住了梦城的把柄。于是梦城就只能资助他们办讲座,算是交封口费……”

看见顺一杀气腾腾的样子,中村缩着脑袋解释道。

“你是从哪儿打听来的?”

“我有好几个同学在梦城上班,让他们帮着查了查,还请人家吃了一顿饭。这笔费用……”

“好好好,我知道了,把发票拿来就是了。”顺一长叹一声,狠狠踹了一脚地板,“梦城的食品卖场到底在标签上动了什么手脚?”

“据内部人员说,保质期和产地什么的一直是乱写的,在那里工作的人都知道。他们还说,又不是只有我们造假,大家都这么干。可消息一旦传出去,肯定会流失一大群客人,于是他们急了。”

“哼,超市的危机管理水平也就这样了。雇上几个打零工的主妇,风声就会走漏出去,一眨眼的工夫就会在主妇圈子里传开。那种地方不讲究什么组织体制,就知道赚眼前的蝇头小利,也不提前考虑东窗事发了要怎么办。谁让他们蠢呢。”

顺一没好气地骂着,由衷地鄙视在乡下做生意的老板们。这都什么年代了,他们还当自己是员工的主子。

“我要见一见梦城的高层干部,至少也要专务级别的。估计上头的人还不知道,肯定是部长这一级的被吓坏了,这才想办法给联络会送了钱。”

向中村下达命令之后,顺一伸手拿了根烟。年过不惑后,他已经有整整五年没有抽过烟了,谁知昨天一时兴起,买了以前常抽的七星。整件事只能用“心血来潮”来形容。见夜店女公关抽得起劲,他便问人家要了一根,谁料那竟然是薄荷烟,抽起来跟嘬吸管似的。他顿时来了气,吼道:“给我买包像样的回来!”片刻后,七星就送到了他手里。他本想抽完这包就停,却没有自信能忍住。

见顺一点了火,从鼻子里吐出一缕烟,中村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干吗,我抽个烟有那么稀奇吗?”

“不不,只是第一次看到您抽……”

“我压力大着呢,都怪你搞不定那个联络会。”

听到这话,中村绷着脸离开了办公室。顺一缓缓吸了一口烟。可能是因为昨晚喝了酒,但现在体内没有酒精的关系,他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尼古丁深入毛细血管的每个角落,整个人甚至都有些飘飘然。人为什么总是喜欢对身体不好的玩意儿?

顺一把烟抽得一点不剩,最后掐灭在烟灰缸里。就在这时,薮田兄弟闯了进来。他们并没有提前打招呼。

“先生,能不能占用您一点时间啊?出了点麻烦事,电话里说不清楚,我们就直接来了。”

他们连防寒夹克都没脱,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哧溜哧溜地喝起了兼职员工端来的茶。

“什么事啊?你们可别吓我,我最近已经够紧张的了。”

“藤原老爷子把处理厂建设用地门口的那块地给卖了。最要命的是,买主是佐竹组下面的房地产公司。”

哥哥敬太面色凝重。

“佐竹组?”

“昨天我们看到地里插了块牌子,上面写着‘佐山不动产’这几个字。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事情不太对头,就找熟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那家公司背后是佐竹组。佐竹组是县里最近势头正劲的黑帮,他们终于还是把手伸进了梦野。给他们牵线的就是那个藤原平助。他到底想干什么?他这是要在梦野挑起一场帮派大战吗?”

“什么?快给我说说细节!”顺一起身走到薮田兄弟对面坐下。弟弟幸次捧着胳膊,一脸不高兴。

“先生您也知道,处理厂门口那块地是压根儿没平整过的荒地。对藤原来说,是从祖上继承下来的一部分山林,没啥用处。眼看着跟您有关系的处理厂要在对面建起来了,他就想故意刁难您吧?”

“不会吧?只要有一座处理厂建起来,在周边建同类设施的阻力就小多了,这对藤原应该也是有好处的。”

“他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把那块地高价卖给了佐竹组。反正藤原那个老不死的肯定是故意找碴。都快八十岁的人了,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敬太咬牙切齿,一拳砸在另一只手的掌心。

“那个佐山不动产跟你们提出过什么要求吗?”

“目前还没有,但黑帮的套路我们再清楚不过了。先要求承包工程,要是我们不答应,就在路上停几辆土方车当路障。闹到最后,就会吵着让我们把地皮买下来,或是在那儿搭个小棚子,派人往那儿一住,说施工噪音太大,必须给补偿费。”

“简直莫名其妙,藤原做这些事能有什么好处?他有的是钱,高价卖出几块地又能怎么样?”

“他肯定另有所图。也许是想卖个人情给佐竹组,等他儿子竞选的时候,就能让人帮着拉票了。”

顺一顿时忐忑起来。他本以为藤原家老三要竞选市议员的事是藤原吓唬他的,可事情还真有可能朝这个方向发展。也许藤原早就在背地里开始疏通关系了,只是自己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那你们有没有听说和藤原家老三竞选有关的消息?”

“那倒是没有。不过别的选区也罢了,要是他胆敢在三区放肆,我们绝不会善罢甘休。跟您在同一个选区竞选,那就是往老爷的坟头上泼脏水啊。”

“就是。我们拼上这条命也不会让他们得逞。”

“总而言之,能不能请您见一见藤原,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地都卖出去了,他应该不会再提什么要求了吧。”

“那对方就是在主动挑衅我们。”幸次露出凶狠的表情,抱起胳膊。

“呃,二位先别急。我会先打听打听的,等我把情况问清楚了再说……”

“岂有此理,向田变成梦野市后,这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想当年,什么事都是老爷摆平的,什么活都是一碗水端平,大家分着做。可最近莫名其妙来了好多外地秃鹫,成天光想着怎么在别人的地盘捞钱……”敬太把两腿一伸,叹着气说道。

“时代不同了,以前哪有人搞什么市民运动。”

“啊,说起这个,那群大妈还在闹吗?”

“忙着在车站门口派发诽谤中伤我的传单呢,积极得不得了。”

顺一话音刚落,幸次的眉毛就吊起来了。“哪能由着她们胡闹!”“哎呀,你们千万别冲动。”

“可闹成这样,怎么能不管呢?”

“我会想办法的。”

敬太忙问:“先生,竞选的事儿不会受影响吧?”“应该不会,只要藤原不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您可不能说丧气话啊,先生。”

“我也没说丧气话呀。”

“可您的脸色很难看。”

见敬太如此担心,顺一只得咧嘴笑笑。

“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您要是没选上,我们公司也铁定要破产。所以您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们一定尽力。”

“这是当然,我也没跟你们客气。”

“绝对不能出一点纰漏。只要能让您当选,再小的障碍我们也会为您扫荡干净。”

“嗯,我知道……”

见敬太说得如此诚恳,顺一也只得老实地点头。

薮田兄弟一走,顺一立刻拨通了自民党县联总部的电话,找到了选举对策委员。这位算是山田家的老相识了,顺一的父亲在世时和他的交情也不错。顺一找他打听了一下,藤原的儿子是不是真的要参选。

“哦,你要问这个啊……这事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听县联干部的口气,他好像也为这件事烦恼。

“还能从哪儿听来,是藤原平助亲口跟我说的。”

“哦,是嘛。稍等,办公室说话不方便,我去会议室接,别挂啊。”

顺一听了三十多秒的《致爱丽丝》,对方才重新把电话接起来。

“老实告诉你吧,我们这儿也在为这个头疼呢……藤原先生早就退休了,却完全没有退休的样子,还以为自己是太上皇呢,什么都要管,简直烦不胜烦……”委员压低嗓门抱怨着。

“还有这种事?”

“好比上星期吧,他跑到县联总部,在会客室一待就是半天。说通往飞鸟山工业废料处理厂的县道必须修,这活儿还得让他家里人承包——”

“他怎么跑到政党的事务所说这些?”

“他就这样,总以为公共事业要怎么安排是自己说了算。”

“那他家老三要竞选的事呢?”

“我们当然是反对的。他把自己的选区让给了苦心栽培的部下,现在却要把山本嘉一先生留下的地盘占为己有,要是由着他这么胡来,我们还怎么跟上头交代啊。”

“那是……”

“不过,最近也有人提出了另一种意见。”委员绕着圈子说道。

“另一种意见?”

“有人觉得,既然你准备进军县议会,那就先让藤原先生的儿子当一届市议员,权当是积累积累经验也好。”

“这是什么意思?”顺一质问道。

“就是说,在下一届县议会选举之前,你可以先自己学习学习。”

“开什么玩笑!”顺一难以置信,猛烈的怒火油然而生,“要真闹出这种事,我就退出自民党,以无党派身份竞选!”

“哎呀,所以我们也不希望出现这种情况——”

“别觉得我年纪还轻好欺负。三区有山本嘉一构筑起来的信誉,我的支持者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别动那么大气,我刚才只是随便假设一下,真走到这一步的可能性还是很小的。再说了,委员长起初对这件事也是一笑了之……”

“起初?那现在呢?”

“呃,是我的表述有问题,他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在与委员争论的同时,顺一心中的怒火烧得越来越旺。凭什么要被人看扁到这个地步?老子一死,就不把儿子放在眼里了吗?

“请在一星期内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我也是有骨气的人!”

“嗯,我理解,你气成这样也是情有可原。可是,藤原先生最近好像又活回去了,特别放肆……我们都拿他没辙。”

“他不就是个已经退休的老头吗!”

“嗯嗯,没错,没错。”

委员拼命安抚顺一。聊到最后,他用更轻的声音说:“他大概也有点老年痴呆了。”

顺一挂了电话,把腿往桌上一搁。岂有此理,简直气死人了。因为大家都这么胡闹,乡下的政治局面才没有起色。一旦尝到手握权力的滋味,就再也不肯松手,整天就知道给自家牟利。

他又伸手拿了根烟,点着后深吸一口。也许是身体逐渐习惯了这套动作,竟没有丝毫异样的感觉。他望着红色的火光,不祥的念头划过脑海——我是不是要变回烟民了?不,绝对不行。我是政治家,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

这根烟只抽了三口就被掐灭了。顺一给自己暗暗鼓劲,转向书桌,打内线电话问中村约到梦城的高管没有。

“他们说会派总务部长见您……”

听完中村的汇报,顺一顿时雷霆大怒:“岂有此理,还给我摆谱了!你就告诉他们,派个董事出来,否则我就联系卫生局和消防局搞突击检查!”

他吼完便狠狠撂下了听筒。

怎么一个个都是这副德行!种种怒气汇聚在他腹中,像岩浆般滚烫,指尖抖个不停:天哪,堂堂一个在职的市议员竟然被小瞧成这样!

顺一半晌都没能平静下来。窗外北风呼啸,仿佛是老天爷成心要让他更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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