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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理时代  作者:奥田英朗

也许“共同的敌人”有加强集体凝聚力的作用。万心教故意找碴的伎俩大白于天下后,沙修会道场人头攒动,盛况空前。女会员们自发赶来,追着指导员问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说不定也是大家聚到一起的原因之一。堀部妙子也巴不得和会友们守在一起。不抱团,随时都可能被恐惧压垮。

教主和干部们立刻赶回梦野,召集全体会员,让大家不要惊慌。其中一位理事慷慨激昂,连珠炮似的说:“出这种阴招,正说明他们心里没底。他们就是骗钱的邪教,当然要想方设法留住信徒了!”

沙罗老师不愧是沙修会的领袖,带着与平时一样温和的表情鼓励会员:“这也是佛祖给我们的考验。只要能把这次的风波‘化解’好,下辈子就会更美好。”然而,一看到拉皮手术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妙子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沙罗老师去东京做整容手术了吗?

不过她眼前的头等大事,是想方设法拉更多的普通听众来参加下一次讲经会。她想借此机会立功,得到干部的认可,换取免交布施的资格,最终成为沙修会出家会员。

发传单的效果终究是有限的,因此干部命令会员们挨家挨户敲门拉人。妙子不得不在肆虐的寒风中踩着自行车,前往那些坐落在乡间的小村庄。要是不咬紧牙关,下巴就会像响板似的发出嘎哒嘎哒的响声。即便戴了手套,指尖也会很快失去知觉。

今天,她的目的地是一片在山地上开凿而成的小区,建于二十多年前。放眼望去,尽是排列整齐、大同小异的双层木结构房屋,像日本将棋的棋子。照理说,二十年房龄的房子应该是很干净的,不会破败成这样。造成凄凉光景的原因也许是孩子们都自立门户,离开了这片土地,原本开在小区里的超市也关门了。

妙子从最靠边的房子开始,一间一间敲过来。毕竟是工作日的白天,居民几乎不在家。好容易碰上一户家里有人的,她一说“我来自一个叫沙修会的佛教组织”,对方便拉下脸,让她吃闭门羹:“我们家用不着这些。”每次遭到拒绝,妙子都盯着关上的门板,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只要下定决心,不指望这辈子的幸福,大多数委屈都能受得住。

之后,她走进另一条路,按下了一户人家的门铃。挂在门口的名牌写着“加藤”二字。“谁啊——”男人的喊声从屋里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婴儿发出的刺耳哭声。

“不好意思,我叫堀部,来自沙修会。”

“啊?啥?我听不见。”

“我叫堀部!来自沙修会!”受屋里人的影响,妙子也抬高了嗓门。

咚咚咚……屋里人迈着沉重的步子穿过走廊,打开房门。出来的人蓬头垢面,穿着睡衣,大概五十岁上下。

“你哪位啊?”对方戒心十足地问道。

“我姓堀部,来自沙修会。沙修会是一个专门研究佛教的组织。”

“搞什么嘛,我还以为是来收养老金的呢……”男人立刻收起紧绷的表情,肩膀也放松了不少,“然后呢,你到底想干吗?”

“过两天,我们沙修会要举办一场佛教学习会,就派我们来通知大家了。加藤先生,能不能占用您几分钟时间呀?”

“宗教啊,我们家用不着这些。”

“我不是来拉您入会的,也不是推销东西给您。”

“拉倒吧,你没听见吗?我家里有个孩子在哭,哪儿有闲工夫听你啰唆……”他摇了摇头,正要关门,手却突然停住了,回过头来问道:“你会换尿布吗?”

“嗯,会啊。”

“那能不能麻烦你进来帮孩子换一下?唉,那是我孙子。我儿子昨天晚上把头弄伤,进了医院。我老婆也去陪床了,留我一个人在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老婆临走时跟我说过换尿布的法子,可真要换了,却怎么弄都弄不好,孙子也哭个不停。”

“那让我来吧。”

妙子觉得这也许是个不错的突破口,干脆进了加藤家。客厅里摆着暖桌,一岁模样的小男孩光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哎呀呀,宝宝怎么啦?”妙子下意识搬出了哄孩子的口吻。她让孩子躺在坐垫上,给他换了一片干净的纸尿裤,再把他抱起来,轻拍他的后背。婴儿特有的奶香味扑鼻而来。眼前的景色在刹那间变成了过往的记忆。她曾经也像这样养育过两个孩子。

“哎哟,总算不哭了。还是得女人来哄啊。”

“宝宝多大了?”

“一岁零两个月啦。”

“是您的头一个孙子吗?”

“是啊是啊。”

“好年轻的爷爷呀。”

“瞧你说的……”

加藤有些难为情,不由得苦笑。敢放一个不认识的女人进家门,就说明他是个大大咧咧的好人。他身上还穿着睡衣,也没有遮遮掩掩,一屁股坐下了。妙子迅速观察四周的摆设:老式彩电、一看就很便宜的收纳柜、磨坏了的榻榻米……这户人家应该不是很富裕,就算把人拉进来,也没什么好处可捞,可妙子哪有挑挑拣拣的资格?

“您刚才是不是说儿子受伤住院了?”

“嗨,其实是去做个检查。昨天晚上,他在梦城的停车场碰上一群巴西流氓,后脑勺被人用钢管打了一下,打出脑震荡来了。虽然后来清醒了,他本来也不怎么聪明,但还是查一查才保险。”

“原来是这样,可真不容易。”

“说是小弟让他出面调停,他才去的。二十三岁的人了,还这么瞎胡闹。”

“他已经成家立业了吧?”

“哎呀,孩子是有了,但没多久就离婚了。孩子他妈也够狠心的,自己没钱养,就丢给我儿子。我儿子白天还得上班,只能让我们两个老的帮着带。”

加藤扬起下巴,指了指一旁的孙子。

“那您是做什么的?”

“我是开出租的,傍晚才出车。”

“呃……那容我多管闲事问一句,您现在幸福吗?”

加藤紧抿着嘴,那表情仿佛在说“你这算什么问题”。不过他只是有些懵,并没有生气。妙子忙追问道:“您的人生够充实吗?”

“你突然问我这个,我也……”加藤把妙子怀里的孩子抱过来,盯着那小脸蛋问道:“小翔啊,你觉得爷爷幸福吗?”

“我刚才说的学习会,其实是让大家倾诉日常烦恼的活动。”

“我这辈子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加藤幽幽地说,“也没留下什么能拿出来讲的经历。”

“是吗?”

“年轻的时候,我也想开个运输公司,自立门户当老板。可没过多久,我就意识到开公司是需要本钱的。唉,有些人能沉得住气,一点点把钱攒出来,但我没这个本事。没有毅力不说,还爱玩,所以才一直那么穷。从没出国玩过,也没在高级餐厅吃过寿司。”

看来加藤是个很爱聊的人,毫不避讳地跟妙子讲起了自己朴素的生活。连儿子最近帮他还债的事都说了,没有怕难为情藏着掖着。

“活了五十多年,我有时候也会回过头来想想,我这辈子到底算什么。就算脚踏实地认真干活,收入也不会多到哪儿去。年金也没交过,肯定是指望不上了。这以后的日子真是一点盼头都没有。几个老伙计聚在一起聊天,讨论的也是怎么才能吃上低保之类。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不赌赌钱哪儿受得了。我可不是在给自己找借口,现实就是这样的。所以我一直觉得,让我们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老老实实’过日子,那也太不近人情了,这不是等于让我们去死吗!”

“加藤先生……要不要来我们的学习会讲讲您这些想法?大家一定会很有共鸣的。”

妙子心中一喜:这人单纯得很,肯定会立刻入会。

“你们那个学习会到底是研究什么的?太难的东西我可搞不懂。”

“其实我们会员都管它叫‘讲经会’。它有两个部分,前半部分是沙修会的代表沙罗老师的训词,后半部分是由会员讲述自己的烦恼。”

“哦,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基本都是女的。”

“全是大妈就太没意思了……”加藤半开玩笑地说。

“四十多岁的最多,也有二三十岁的年轻人。”

“要不要钱啊?”

“当然是免费的。”

“那我倒真可以去听听。”

加藤微微一笑,抬起双肩,貌似在活动关节。妙子忽然觉得他在用打量异性的眼神看自己,下意识地端正了坐姿,把膝盖并拢。她并没有觉得不愉快,也没起戒心,只是非常意外。对方摆出热情的态度,莫非也是因为她是个女人?

近十年来,还没有一个男人将好色的视线投向妙子。妙子今天素面朝天,穿得也不暴露。裤子厚到看不出曲线,上身则穿着廉价的摇粒绒衫。可眼前这个男人竟然对她表示了关注。

“那我把传单放在这儿了,您可一定要来哦。”妙子心跳加速,也赔了个笑脸。被寒风冻僵的脸颊顿时放松下来。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刚丢了饭碗。”

“那你老公呢?”

“早就离婚了。”

“哦,这样啊。你一说,我倒觉得自己过得没那么糟糕了。”

这话听起来很刺耳,可妙子竟跟他一起笑了。双方卸下了心防,还交换了手机号码。“加藤先生,您要是不来,我可要打电话哦。”妙子狡黠一笑,说出来的话跟夜店女公关似的。

这是妙子近几年来最欢欣雀跃的时刻,连平日的烦闷也在这一刹那抛之脑后了。

那晚,妙子泡完澡后看了看自己镜中的模样。皮肤暗淡无光,细纹分外显眼。这分明是一张四十八岁的脸。不过她觉得现在老了,是因为脑子里还装着年轻时的模样,难免会暗中对比。今天遇见的那个叫加藤的中年男人大概也是五十来岁。在那个年纪的人看来,自己说不定还在人家“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没有伴侣关心的寂寞,妙子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她自作主张划定了界限,料定不可能再碰到有缘人。这都是“贫穷”在作怪。贫穷会让人变得愈发低三下四,不愿抛头露面。

她仔仔细细往脸上擦了些乳液,用双手轻拍脸颊。光是多了这么一步,她就觉得自己仿佛年轻了两三岁。她又顺势梳了梳头。要不找个时间去一趟许久没去的美发厅吧?不过她现在手头拮据,吃了上顿没下顿,花不起那个钱。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原来是妹妹治子打来的。“姐,那十万块你有没有给啊?”妙子一听就知道,妹妹那爽朗的声音是装出来的。她们的母亲瘫痪了,但住院需要花钱,长兄通过治子要求妙子出一笔“慰问金”。治子刚才提到的十万块就是指这件事。

“还没呢,你给了吗?”

“嗯,给了。上周我去妈那儿看了看,顺便把钱带过去了。”

“他们是怎么说的?”

“君江姐在一旁向我道歉,说‘真是对不起’……”

君江是妙子的大嫂。

“那哥呢?”

“就‘哦’了一声,真气人。”

“哼,他也不是头一回贪钱了。”

“刚才哥打电话给我,问‘妙子要什么时候才给’。”

“不会吧,他居然跟你说这个?”

妙子一听到这儿就来气,胃里的温度迅速上升。

“我说,‘你干吗不自己打电话问!’他居然回我一句,‘你们都是女人,说话方便。’太卑鄙了,自己不好意思问就让我问。”

“妈哪天住院了我再给。那不是给她住院用的钱吗?”

“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

“他从我们这儿拿了这么多钱,总会给妈安排个单间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

“妈都没几天好活了,我可不忍心看她在八人间受苦。”

“那你直接打给哥,把这些话都跟他说了吧。我可不想再当传话筒了。”

“也是……好吧。”

说到这儿,妹妹问道:“你的工作还顺利吧?”

“嗯,挺好的呀。”妙子胡诌道。她也是有自尊心的。

“还信着那个教呢?”

“‘还’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对不起……要不我也信吧,这样还能活得轻松点。”

妹妹长叹一声。

“沙修会不是帮你在这辈子享福的。要是满脑子想着怎样才能活得轻松,那你大概理解不了沙修会的教义。”

“是啊,我也觉得自己理解不了。”

说到最后,姐妹俩的气氛也有点僵,就没有再说下去。

妙子把电话子机放在桌上,蜷起身子钻进暖桌。电视虽然开着,但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用余光捕捉到几个在荧屏上胡闹的小明星。

她一点都不想给哥哥打电话。毕竟积怨已久,几句话不投机,怕是就要爆发一场大战。

对现在的妙子而言,十万绝对不是小数目。她的银行账户里总共只剩下八十万了。要不老实告诉哥哥自己失业了,让他别再拿自己的保命钱?

不。妙子摇了摇头。她刚跟妹妹说过工作一切顺利,要是现在跟哥哥哭穷,那就是天大的屈辱。

之前回娘家探亲,哥哥问过她保安的工资高不高。她一不小心说了实话。哥哥嗤之以鼻,嘲笑道:“居然就给这么点啊。”也许他并没有嘲讽之意,可是在妙子看来,他的脸上分明挂着轻蔑。每每想起那天的光景,她都火冒三丈,快变成心理创伤了。

想到这儿,她开始胃疼。她从来没做过体检,担忧顿时涌上心头。

哥哥那边总归是要交代的,所以她还是决定打个电话。她把电视调到静音状态,只留下了画面。一瞥窗外,黑暗中依然飘着小雪。

电话响了十多声才接通。接电话的人就是她哥哥。不难想象肯定是嫂子看到了来电显示,才把哥哥叫了过来。

“是妙子啊,不好意思,让你贴钱给我们……”哥哥开门见山,张口就是慰问金的事,“君江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守着妈,只能把她送进医院了。医生也说那样更好。”

“那妈能住上单间吧?”妙子问道。

“单间哪儿住得起啊,你知不知道医院的单间要多少钱?”哥哥抬高了嗓门,似乎妙子的问题让他很不舒服。

“可是住大病房也太委屈妈了……”

“那你出钱给她住单间不就行了。再便宜的医院也要一天一万。”

“就算要住三个月,那也不过一百来万。这点存款,妈应该还是有的吧。”

“那些钱早就……”

哥哥含糊其词。妙子隔着电话也能感觉到他脸色变了。

“爸也留了点钱啊。”

“早没了,早没了。妈每个月的伙食费、医药费……早花光了。”

哥哥一气之下争辩起来。

“老人家哪里花得了那么多钱!妈平时又不出去吃饭,也不出门旅游……”

“她怎么不旅游,我不是还带她去夏威夷了?”

“你全家上下的旅费都是妈出的,好不好?别以为我不知道,妈都跟我说了,花了她足足五十万呢!”

妙子本不想和他吵,但一场大战已不可避免。

“你什么意思,是不想给钱喽?不想给就算了!”

“你先别管我给不给钱,我只求你给妈安排个单间。我不想让妈在挂着好几道帘子的大病房咽气!”

“一分钱也不出,还有脸提要求。有本事你把妈接过去照顾!”

“行啊,我来就我来!”

妙子脱口而出。要是日子能再宽裕些,她的确想亲自照顾母亲。

“算了算了,我挂了。”

哥哥没好气地撂下这句话。他总是这样,见局势对自己不利,就单方面结束对话。

一挂电话,愤怒的岩浆便涌到了嗓子眼。妙子的脸越来越烫,额头上都是汗。她一下子趴在桌上,自言自语道:“受不了了,受不了了……”这几年里,她从来没有真心欢笑过。这样的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胃隐隐作疼。该不该去医院呢?可看病是要花钱的。

妙子一连叹了好几口气。片刻后,她抬起头,钻出暖桌爬到餐具橱前,打开抽屉,取出一尊佛像摆在桌上。

没错。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该遵守沙修会的教义。只要把这辈子的痛苦化解好,下辈子就能享福了。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妙子对着佛像双手合十,咏唱经文。沙罗老师的面容浮现在眼前。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要心无杂念,心无杂念。

飞舞的雪花轻轻拍打着窗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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