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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理时代  作者:奥田英朗

加藤裕也只在事发当天住了一晚医院,做了些检查。医生说,他的情况属于“头部裂伤”,要养两周才能痊愈。好在不用长期住院,定期去看一下就行了。于是第二天傍晚,他就裹着绷带,套着头罩到公司去了。

同事们会如何迎接自己呢?裕也起初还有些担心。谁知大伙一见到他,便投来崇拜的目光,纷纷上前慰问。“哟,真是辛苦你了!”“裕也哥,你没事吧?”不愧是前飞车党成员组成的公司,从“战场”回来的人显然成了大家眼中的英雄。社长龟山更是心情大好,召集全体员工,先是强调:“考虑到公司的业务,随便跟人打架肯定是不妥的。”随即话锋一转,大力表扬了两名参战的员工:“不过,加藤和酒井助白蛇的弟兄们一臂之力的精神非常可嘉,大家掌声鼓励!”裕也顿感脸颊发烫。其实刚开打没多久,他就被人击中后脑勺,不省人事了,可他还是为自己的英明决定而骄傲。龟山还批了他三天带薪假,说:“你这周就好好休息吧。脑袋裹成这样也没法跑生意啊。”裕也心潮澎湃,心想这下能让社长彻底记住自己了。

事发当晚的局面其实并没有失控。开战后没几分钟,警卫就赶到现场,还报了警。两方人马一溜烟地逃了,第一回合就此告终。几个挂彩的人没来得及逃,被警察抓住了,裕也是其中之一。念在他是出面劝架的,再加上警方也查明他是被人从身后打晕,并没有参加斗殴,所以他当晚就被放出来了。临走时,他看见负责审问巴西人的少年组刑警烦躁地吼道:“有没有会说巴西语的人啊?”但他也不知道世上有没有“巴西语”这个东西。

静下心来一琢磨,裕也再次痛感打架的模式变了。如果是两个飞车党打起来,大家嘴上虽然会骂“看我不弄死你”,但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得太绝,因为日本的流氓在这方面是有默契的。总会有调停者在合适的时机出现,让双方握手言和。可巴西人不吃这一套。用钢棍打伤裕也的那个少年也许没有明确的杀意,但他动手时毫不犹豫,没有对“也许会沦为杀人犯”抱有丝毫的恐惧。要是让裕也再次回到那个地方,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冷静地面对。如今他打心眼里不想再和巴西人打交道了。虽然自尊心不允许他说出“害怕”,但现在只想离他们远远的。

住在自己的公寓不太方便,他决定去父母家休养几天。二楼有他小时候住的房间。有了兴致,就躺在被褥上翻翻从BOOKOFF买的漫画。他好久没这么悠闲过了。不知不觉中,他竟成了一个工作狂人。想想那段混社会的日子,不得不说他现在真是改头换面了。

“喂,裕也啊,我要出去一趟,你照顾一下翔太。”

楼下传来父亲的喊声。一看表,这才下午三点。

“妈呢?”裕也躺着喊道。

“去地区活动中心参加妇联的活动了,正跟街坊们聊天呢。”

无奈之下,裕也只得爬出被窝,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下楼去。只见父亲穿得很正式,头上还抹了发油。

“哟,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有点事……”

“赛车场?弹子球店?”

“不是不是,你可别跟你妈瞎说,不然她又要炸了。”

“那你到底要去哪儿?”

“嗯?嗨,我也是去开会的,开完就出车,不回来吃晚饭了。”父亲没有直视裕也,好像很不想把去处说出来。

“我说你啊,你要是真去赌钱,别说是妈了,我也要发火。你的债是我还的——”

“我都说了不是去赌钱!”父亲怒声说道,“只是去参加在寺里举行的学习会!”

“你要去寺里?参加学习会?”裕也不禁皱起眉头。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就不能去寺里转转吗?”

“那倒不是,可你不是一直……”

“你别老不把爸妈放在眼里。赚得再少,爸妈也终究是生你养你的人。”

“瞧你这话酸的……谁不把你放在眼里了?我只是纳闷,你不是一直不喜欢寺庙这种地方吗?还说他们就知道靠死人的葬礼赚钱。”

“我这次要去的寺院不一样,属于一个叫‘沙修会’的佛教宗派,专门有人讲解佛法,我想去听听看。”

父亲转身走向房门,裕也连忙跟上。

“爸,那不会是什么新兴宗教吧?”

“谁知道呢,我也不是很清楚。”

“唉……你也到了会被这种东西骗的年纪。最近梦野冒出好多这种宗教组织,闹出不少事来。你没听说过?”

“你就放心吧,我不会上当的。再说了,就算他们要我出钱,我也拿不出来啊。”

父亲自嘲着坐在玄关的台阶上,穿上鞋子。

“爸,要是他们让你买来路不明的壶啦、佛像啦,你可千万别掏钱啊。”

“我不是说了吗,我也没钱买。”

说到最后,父亲显然有点不高兴,气呼呼地走了。裕也凝视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一旦碰壁,人就会不由自主地寄望于神佛的指引?他的母亲也是这样,总喜欢找占卜师算命。裕也特别不理解这种行为。梦野有那么多新兴宗教和占卜师,难道是因为这一带的苦命人特别多?

翔太睡在客厅的暖桌旁。裕也也钻进暖桌,陪他一起睡。啪嗒啪嗒……好像有什么东西碰到了窗户。抬眼一看,才发现外面竟不知不觉下起了纷飞的大雪。裕也不禁感叹,这病假来得真是时候。肩膀也放松了不少。架在暖炉上的水壶响了,壶嘴喷出的热气刚好让房间湿润起来。

入夜后,母亲回了一趟家,吃过晚饭去小酒馆上班。家里又只剩下裕也和儿子。母亲临走时看着外头的天气,满面愁容。“星期五晚上下这么大的雪,真是的……这下还有谁愿意出门。”

裕也和翔太一起泡了澡,又给孩子换上了睡衣。就在这时,放在暖桌上的手机响了。一看屏幕,竟是柴田打来的。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事呢?

“裕也啊,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柴田低声说道。

“哦,没关系,反正我也没忙什么。”

“头上的伤不碍事吧?”

“不碍事,享受完这几天的假就能正常上班了。”

“哦……话说你现在在哪儿?”

“我吗?在我爸妈家。”

“出得来吗?”

“现在?”

裕也不禁望向窗外。白色的雪花在黑暗中飘舞。他又看了看墙上的钟。现在是晚上九点。

“我想让你帮个忙……”

“什么忙啊?”

“电话里说不清楚。”

“啊?”

“求你了,真的求你了!”

柴田的口气,让裕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师兄,到底出什么事了?”

“还是见面说吧。”

“可翔太还在我这儿呢。我爸妈都要工作,不在家。”

“求你了,孩子就不能找人带一下吗?”

“那……你在哪儿?”

“美园的停车场。那儿不是有两个停车场,我在靠里的那个。”

“美园?你在店里喝酒?”

“我都说了,我在停车场啊!求你了,快过来吧!”

柴田不住地央求。裕也还是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有些手足无措。但开口求他的毕竟是柴田,他无法拒绝。

“好吧,那我把孩子哄睡了就过去,你稍微等我一会儿。”

“好,对不起啊,我等你来。”

柴田挂了电话。他的声音是那么轻,裕也仿佛都能想象出他呼出的白气。

他只能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先让翔太在暖桌边睡好,自己穿上厚厚的毛衣,戴上毛线帽。暖炉一直开着太危险了,必须关掉,然后再检查一下门窗有没有锁好。撂下年幼的孩子独自出门很过意不去,所以他连忙给父亲发短信:

“我有点急事,要出门一趟。要是没什么生意,你就早点回来吧。”

十分钟后,父亲回了短信:“下雪了,根本拉不到生意,我这就回去。”反正翔太也睡着了,裕也干脆出门了。

跑出去一看,雪已经积了十多厘米。难怪四周这么安静。风也停了,所以雪悄无声息地积了起来。他从储物间找出防滑链条,装在车轮上。手上明明戴着劳动手套,手指还是冻麻了。尾气像活物一般袅袅升起。这种天气,没人会在大晚上出门吧?父母的愁容顿时浮现在他眼前。

他坐进驾驶席,缓缓踩下油门,将雨刷的速度调到最快,探出身子,小心翼翼地注视前方。开了整整一公里,都没有看到一辆车从对面驶来。

美园的停车场在积雪的点缀下变成了白花花的蛋糕。地上几乎没有车辆出入留下的印记。场子里倒是有几辆车,不过肯定是车主嫌雪太大撂在这儿的。这里是商店街名下的免费停车场,自然没有管理员看守。裕也很快找到了柴田的白色皇冠。车亮着小灯,停在角落的位置,车顶上都是雪。这时,柴田也看到了裕也,忙走下车。他还穿着公司的工作服,看来是一下班就过来了。也许是因为路灯太昏暗,他的脸色差得吓人。裕也把车停到他跟前,打开车窗问道:

“师兄,出什么事了?”

“不好意思……你先下车吧。”柴田弓着背,跑过来说道。

裕也照他说的下车了,但没有熄火。他一边搓自己的手臂,一边原地踏步,问:“到底出什么事了?你的脸色好差!”

“我跟你说,我闯大祸了。”柴田绷着脸回答。

“闯祸?”

“你来看……”

柴田扬起下巴,走到自己那辆车的后备厢前。裕也跟了过去。柴田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后备厢的盖子就弹了起来。

周围光线昏暗,裕也看不清后备厢里的东西,只觉得那是个很大的物件,不经意地探头一看,才意识到那竟然是个人。他顿时吓得腿软,跌坐在地,后脑勺撞在身后的铁丝网上。挂在栅栏上的雪都落在他脸上了。

“啊、啊、啊……”裕也说不出话,全身发抖。

“裕也,我闯大祸了……我杀了个人……”

“杀、杀、杀了个人?”

“是的……”

“你、你、你杀了谁?”

“社长……”

“社长?”裕也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他扶着铁丝网站起身来,咽了口唾液,再次打量后备厢里的“东西”。那的确是他们的老板龟山。人高马大的龟山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后备厢里。一看到那张黝黑的脸,裕也的腿又软了。他只能牢牢抓着铁丝网,不让自己再次摔倒。

“师、师兄,人真的死了吗?不、不会是你搞错了吧?说不定他只是晕过去了。”

“我没搞错。他没气了。我用领带把他勒死了。”

“勒、勒死了?为、为什么……”

裕也口干舌燥,嗓子都快冒烟了,膝头不住地打战。

“不知道……”

柴田摇了摇头,茫然若失地杵在原地。

“怎么会不知道呢!”

“社长没给我徽章,我越想越不服气,今晚找到他常去的那家……呃,就是他的相好开的小酒馆,在这附近。我直接找到社长,当面跟他说了我心里的想法。可他只是让我‘好好想想自己到底有什么不足’……我怎么知道自己哪儿做得不好!我老实说不知道,于是他说,‘所以你才没法出人头地’。这也太伤人了吧。当老板的,怎么能对拼命工作的员工说这种话?我不肯罢休,一遍遍地说不服气。可他摆出一副特别鄙视我的样子,转身就走。我一气,立马追上去。追到停车场的时候,我伸手推了社长的后背一把,说‘你他妈的别瞧不起我’……”

“天哪……”

“我也是喝醉了,又有点激动,眼看着社长瞪着眼睛朝我扑过来,说‘你小子找死啊’。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一头顶向他的下巴。大概是角度刚刚好,砰的一下,给我顶着了。然后社长就往后一倒。”

柴田手舞足蹈地说着当时的场面。“然后呢?”裕也催他赶紧往下说。

“他的后脑勺狠狠砸在地上,一下子就晕过去了。我马上解下他的领带,缠住他的脖子勒紧……”

“你这是何必!”裕也脸色大变,“只是用头顶一下,最多是跟老板动手而已!”

“怎么说呢,我也是一时激动。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用力勒着他的脖子。当时我想,这下肯定没法回头了。也不知是怎么了,那时候我特别冷静。”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所以才想找你商量商量。”

“商量——这可不是能‘商量’出头绪的事!”

裕也不禁抬高嗓门。他被自己的音量吓到了,连忙环视四周,好在并没有看到人影。要是在这里被人撞见,就彻底完蛋了。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那么努力工作,却只给了安藤徽章,这也太过分了吧。”

“哎呀,你现在还说这个干什么!”

裕也赶紧关上了后备厢盖。他不想再多看尸体一眼。

“话说,你是自己把社长搬进后备厢的吗?”

“嗯,是啊。”

“亏你搬得动两百斤的壮汉。”

“可不是,我也纳闷。”

柴田表情僵硬。裕也低头一看,发现地上的确有拖拉的痕迹,看来真是柴田自己搬的。

“师兄,去警局吧。”

“你要我去那儿?”

“你不去谁去啊。自首的话,应该能轻判吧。”

“可我还有老婆孩子要养。”

“那也没办法。祸都闯出来了。”

“就不能想法子糊弄过去吗?”

“怎么糊弄啊?!”裕也轻声喝道,那口气像在喷火似的。

“比如说他突然失踪了什么的。”

“根本说不通。社长为什么要失踪?他也是有老婆孩子的人!”

“可他一直有很多仇家,就算突然蒸发了,也不至于像那个女高中生那样闹大吧。”

“师兄,你就别做梦了。不行的,去自首吧!”

“我不想坐牢……”

“这不是废话吗,没人想坐牢!”

“那……先让我考虑一晚上吧。反正明天是星期六,不上班。不到星期一不会有人发现。”

“社长的家里人不会起疑吗?”

“我听说社长到处拈花惹草,他老婆都懒得管了,应该不会立刻开始找人。”

“那我该怎么帮你?”

“让我去你租的公寓住一晚上吧。”

“啊?这……”裕也脸色一沉。

“不行吗?”

“呃,倒不是不行……”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视线飘忽不定。“那就让我住一晚吧,求你了,求你了好不好!”

“嫂子那边要怎么说?她要担心死了。”

“我刚才给她发过短信,说去你那儿玩了。”

“你这方面倒是沉着得很。”

“求你了。”柴田苦苦央求,发出的声音如同丧家犬的哀号。雪花染白了他的发丝。

“好吧,先回我那儿暖暖身子,然后再慢慢想法子。”

“那你带路,我跟着你。”

“你的车胎没套链子,开得了吗?”

“我用的是防滑胎,这点雪不碍事。”

柴田坐进皇冠。裕也实在没办法,只能走回自己的车,启动雨刷,拂去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雪。龟山的奔驰就停在他眼前。社长的家人一旦报警找人,警方会立刻发现他是在这里消失的。怎么办?裕也毫无头绪。此时此刻,能稳住自己的情绪就不错了。

两辆车在雪中小城小心翼翼地行驶。街上看不到一个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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