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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理时代  作者:奥田英朗

相原友则站在洗脸台的镜子前,轻抚脖子周围的紫色瘀伤。昨天的记忆在眼前回放,每一幕都是如此鲜明,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耻骨扫过背脊,紧随其后的是胸口的疼痛。他全身因恐惧而僵硬,握着牙刷的手都动不了了。

昨天,他被人掐住了脖子——对友则这样的普通人而言,这是前所未有的经历。他根本无法平静下来。被土方车追杀的时候,他也尝到了十二万分的恐惧。但是和直接施加的暴力相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这件事也让友则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软弱。他没有一丝和敌人战斗的勇气。不过,这世上又有几个人有胆量反抗暴力呢?友则此刻的心境像从雪山侥幸逃生的人。他不住地感叹,还好弱者能用法律保护自己。法治国家真是人类智慧的结晶。

其实友则昨天并不是被警察救下的。一位年轻的快递员刚巧路过,见情况不对,就勇敢地扑向了西田肇,阻止他继续行凶。快递员才是友则的救命恩人。“住手!”“你想干吗!”……友则只记得自己听见了几句怒吼。至于快递员是怎么救他的,就记不清了,回忆中的画面像海市蜃楼一样朦朦胧胧。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蹲在雪地里,咳得惊天动地。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混杂着汗水和口水,把脸搞得一塌糊涂。

之后,快递员把友则扶到屋檐下。友则忙问:“西田呢?”快递员回答:“你说那个男的啊?他回屋去了。”刚经历了一场肉搏,友则还处于亢奋状态,满脸通红地骂道:“那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简直疯了!”新村居民也纷纷走出家门,将他们围了起来。

“听说是西田婆婆的儿子干的?”

“他好像有神经衰弱的毛病。”

“真可怜……”

居民们你一言我一语。问题是,他们“可怜”的究竟是谁?友则顿觉火冒三丈,正要向老人们抗议,警官们却现身了。他们好像特别从容不迫,每个动作都是慢吞吞的,言外之意是:“下雪天还让我们出警,没事找事。”

警官们先查看了一下友则的情况,为保险起见,还叫了救护车。随后,四名警官开始分头收集目击群众的证词。负责友则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警官。“小哥,到底出什么事了?”老警官笑眯眯地问道。看来警方还以为只是普通的邻里纠纷。天知道报警的居民在电话里是怎么说的。

友则出示证件,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警官逐渐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表情也愈发严峻。之后,所有在场的警官都杀去了西田居住的二〇一号房。两个守在面朝走廊的房门口,另两位去后院包抄,大概是怕西田从阳台跳下来逃跑。直到此时,他们才稍微拿出了一点“警察”的样子。一位警官按响门铃后,西田很快就乖乖现身了。他可能已经料到屋外是什么情况,没谈几句就被带回了警局。“搞什么,怎么不当着警察的面大闹一场?”友则很是不满。不亲眼看到西田凶暴的一面,警察就无法意识到友则的处境有多么危险。可惜西田全程都阴着脸,低着头,一声不吭。

去医院做了些简单的检查,友则来到警局。刑警为他做了笔录。除了从情人酒店出来后遭到袭击那一段,他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还探出身子,激动万分地说,西田的行为显然是杀人未遂。

“那你有证据证明土方车的驾驶员就是西田吗?”

刑警抓着这一点不放。见友则答不上来,他苦着脸,捧着胳膊说:“要是没有证据,我们就很难按‘案件’处理了……而且那辆车仅仅是追着你跑。”

友则不想让人知道他事发前刚去过情人酒店,自然不能老实交代,土方车其实已经撞到他了,把他的车弄到几乎报废。他只能在能说的范围内拼命解释,可刑警还是走了个过场。

据说西田进警局后特别老实,保持缄默。警方发现他的口吃很严重,还以为他是残障人士。友则真想哭着恳求警方:“你们别被他骗了,快把他抓起来。”无奈调查的全过程毫无紧张感可言。难怪有传言说,警方只在碰上大案时才会动真格。一起女高中生失踪案,就够梦野警局忙活的了。

友则在警局待到傍晚才出来。在出门的那一瞬间,疲劳感汹涌而至。他感觉身子骨仿佛要散架了,险些走不动路。不过这几天应该能一觉睡到天亮,不至于因为一点点小动静惊醒,也不用为后视镜中的景象战战兢兢了。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西田肯定要在拘留所待一段时间。他向负责此案的刑警反复确认过这一点。刑警是个小老头,看着还挺像政府部门窗口的工作人员。他一边喝茶,一边不耐烦地回答:“嗯?嗯,如果他继续保持缄默的话。”

友则回到起居室,站在窗前。昨天开始下的雪总算停了,但太阳还是不见踪影。今天明明是周日,街上却看不到一个人,也听不到任何人声。虽说下雪天冷清些也是理所当然,可安静成这样,简直无异于死城。友则叹了口气,心想:我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地方来了?我的生活怎么会糟糕到这个地步?我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啊。

友则自幼成绩优异,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的未来。他并没有多大的野心,却认定自己会考上一所好大学,找到一份好工作。后来,他的确考上了县厅。在地方城市,“县厅公务员”是最有面子的工作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会被分配到社会福利办公室这种部门,不情愿地与各路低保人打交道,末了还被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盯上。这么看来,除了首都,日本其他地方压根儿没有真正的“精英通道”。

最要命的是友则还离婚了,这应该是他这辈子遭受的头号打击。时代变了,这年头离婚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他离婚的原因是女方出轨,这着实叫他抬不起头。梦野是个小地方,一出这种事就会传得人尽皆知。所以,友则总觉得自己跟游街示众的犯人一样。他万万没想到,妻子的背叛竟会给他留下如此大的伤痛。心头的伤口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痊愈呢?莫非这辈子都放不下了?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一看屏幕,竟是“丽人俱乐部”打来的。之前都是友则打过去,从没有对方打过来的情况。怎么回事?接起来一听,是山田经理一如往常的热情而客气的声音,只是音量有点小:“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请问您今天是在家中静养吗?”他的措辞也礼貌得可怕。

“嗯,差不多吧。”

“路上都是雪,当然是窝在家里舒服。”

“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呃,我这儿有很多闲来无事的姑娘……”

友则边听边想,经理不会是来拉生意的吧?这倒是让他颇感意外。

“可今天是星期天,家庭主妇不应该待在家里吗?”

“每家的情况都不一样嘛。有的是老公从事服务业,没有双休日和工作日之分。有的是老公周六晚上就跑出去打麻将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一个人待着也无聊。”

“所以你是希望我去照顾一下你家的生意喽?”

“哎呀,说白了的确是这么个意思,您是不是不方便?”

“今天可能有点……”

友则实在没那个心情。他甚至懒得出门。

“求您帮帮忙。实话告诉您吧,这个月的收入有点少,我都快愁死了。下周一我还要付一笔钱给本地黑帮呢,算是保护费。”

友则也算是“熟客”了,所以经理如实道出了自己的难处。

“搞什么,原来你们也是有黑帮背景的。”

“没办法呀,出来做生意总会碰上几个不上道的客人,保镖还是很有必要的。但他们平时不介入,这方面您大可放心。而且我本人跟黑帮一点关系都没有,绝不会给客人们添麻烦。”

“你要是黑帮的,那就太可怕了。”

“今天我这儿有很多姑娘任您挑选,都是年轻漂亮的有夫之妇。”

听到这话,友则立刻想起了和田真希,下意识地问道:“都有些什么样的?”

“能立刻介绍给您的有四个。您喜欢什么类型的呀?”

“嗯。”友则稍微卖了下关子,“我好像跟你说过吧。三十不到、娇小清纯……最好是短头发。如果有这样的姑娘,我还能考虑考虑。”

“有,有,有完全符合这些要求的。”

“她叫什么名字?”

“小丽。”

经理报了个花名给他。友则觉得又是滑稽,又有些失望。他只想知道,经理说的是不是和田真希。

“发张照片给我瞧瞧吧。”

“那不行,除非用我的手机拍给您看。”

“看了不满意,我可是要当场取消的。如果你同意的话……”

“啊?那样您就肯过来吗?”

“也就是去一趟而已。掏不掏钱再说。”

“那也行啊。我就在那个停车场等您。呃,您大概多久能到?”

“二十多分钟吧。啊,对了,我的车送去修了,今天开的是代用车,银色的卡罗拉。”

“好的,那就有劳您了。”

一挂电话,友则就笑出来了。昨天还命悬一线,今天就要跑去做这种事了?

他拿起钱包,打开看了看。好在手头还有些钱。虽然修车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他产生了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冲动。要不干脆把手头的存款花光算了,反正四月一到就能回县厅。为了把发生在梦野的破事统统忘掉,大肆挥霍倒是个好主意。

不对啊,自己已经在实践这个想法了。在这短短的十多天里,他都光顾过丽人俱乐部多少次了?这会儿又要去那座停车场。还有比他更傻的傻瓜吗?

友则脱下睡衣,换上毛衣和牛仔裤。考虑到经理介绍的姑娘也许是和田真希,他还特意整了整头发,以便给人家一个好印象。然后他拿起车钥匙出门去了。冰凉的空气扎入肌肤,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刺痛。友则不由得想,要是整座城都冻住就好了,反正这地方每一个角落都让他爱不起来。

来到那座熟悉的弹子球店停车场时,友则惊讶地发现,居然只有三成的车位是空着的。他本以为路面都结冰了,不会有人到处乱跑,没想到弹子球店是个例外。话说回来,不远处的梦城虽然不如平时的星期天热闹,但人气还挺旺。毕竟那地方适合消磨时间,只要走进大门,怎么逛都成。越是坏天气,大家越喜欢往那种地方跑。

友则刚把车停好,经理就走下面包车冲了过来。他像只乌龟一样,把头缩在大衣的领子里。只见他飞速钻进卡罗拉,一秒钟都不想在外头多待。

“不好意思,这种天气还让您跑一趟。是我让姑娘们过来等着的,要是不给她们安排点活干,面子要往哪儿搁啊。”

经理从口袋里掏出一罐咖啡递给友则。“这个给您。”

“啊,多谢。”

“实在不好意思……都怪这年头经济环境不好,男人的工资越来越低,于是投身援交的主妇就变多了。即便是梦野这样的乡下地方,竞争都激烈得不得了。而且元旦一过,隔壁镇子的一个援交组织就把手伸过来了,可把我愁坏了。为了留住那些姑娘,我只能想方设法给她们介绍客人,哄她们开心。”

“哦哦。”友则喝着咖啡惊叹。没想到丽人俱乐部还有这样的难处。

“唉,您也知道,这年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姑娘们相互之间也会联系,哪家开的条件好,瞬间就能传开,谁都不会念旧情的。我才四十五岁,却觉得自己的心态跟老头子差不多了。”

听到这儿,友则不禁细细打量起眼前的经理来。鬓间的白发免不了给人苍老的印象,但仔细一瞧,他的皮肤还不是特别松弛。

“话说,你原来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吗?原本继承了父亲的干洗店,铺面就在野方的商店街。可大型连锁店一开到梦野,我家的店就倒了。也难怪,人家连双休日都不休息,大晚上的还上门收送衣服呢。”

经理如实相告。原来他以前是开干洗店的,难怪说话那么客气。干洗店的客人大多是家庭主妇,所以他和女人打交道也得心应手。

“真是难为你了。”

“难,太难了。老婆孩子都不知道我在干这个,我骗他们说跟朋友搞了个代驾公司。在家的时候我都故意不提工作上的事,我老婆也不会多打听。只是夫妻之间都要这么瞒着,实在是心累……我父亲已经不在了,但七十五岁的老母亲还很硬朗,打听起来真是一点都不客气,总是追着我问工作怎么样,同事有几个,公司在哪里,我每次都要费好大的劲才能糊弄过去。”

经理越说越起劲。他平时可能没什么机会跟同性说话,不想错过这个大好机会。

“更要命的是,最近本地黑帮盯得可紧了。我刚开始做这个的时候,跟他们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的难处。他们当时还挺同情我的,保护费也给打了折扣,两边的关系还不错。谁知到了今年,他们说总舵要求上缴更多的钱,所以我得多交点保护费。梦野的黑帮混混骨子里都不坏。毕竟是乡下小地方,本来也没多少钱可收,大家都知道要相互扶持。可他们总舵在大城市啊,哪儿懂乡下的特殊情况。前些日子,他们的干部还跟我抱怨来着,说地方小城的黑帮也要没路走了,这跟个体户小超市打不过大型超市是一个道理。可不是这么回事嘛,我们本地的商贩也很难把自家的盆栽、毛巾什么的卖给梦城的商铺。”

“呃,你要给我介绍的姑娘……”

“啊,差点忘了,不好意思。现在能立刻给您安排的有四个,都在店里打发时间呢。”经理掏出手机,把镜头对准友则,“对不起,每次都要您配合。拍了删,删了又拍的,的确挺麻烦,但我总不能把客人的照片存在手机里。”拍下友则的照片后,他打开车门说道:“我把您的照片给她们看一下,再拍几张她们的照片过来。请您稍等片刻,我马上回来。”

经理弓着背跑开了。友则竟有些同情他。从干洗店老板到皮条客,多么突兀的转变。然而他需要钱,需要养活家里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卖淫的确是犯罪行为,但在这件事里,或许谁都称不上所谓的“被害者”。

五分钟后,经理回来了。一看到他握着的手机,友则便产生了无尽的期盼,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和田真希今天在不在?如果在,那就能得到她了。

“我先把您的照片删了。您看清楚了啊……”经理跟平时一样,删去了友则的照片,“然后给您看看姑娘们的照片。”

经理把手机屏幕转过来,按了几个键。首先出现在屏幕中的,是一个满头金发、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

“这位有点……”

“我也觉得您大概不喜欢这个类型。其实她人不错的,刚开始做这行没多久,才二十岁。您要更成熟一点的话……这个怎么样?不过她也是新人。”

新人?可第二张照片中的女人怎么看都比他老,长得也很不起眼。

“唔……她多大啦?”

“那就看第三个吧。”经理没正面回答,而是调出了下一张照片。一张爽朗的笑脸映入眼帘。

“啊,我见过她。”

友则回答。这是之前陪过他的姑娘,报给他的名字貌似是“美保”。她的性格很讨喜,两个人一见面就混熟了,在情人酒店共度了一段愉快的时光。

“我给她看了您的照片,她也还记得您,说‘有空再跟我约会呀’。”

“哦,是嘛。”

友则苦笑道。要不就找她吧。反正已经有过一次经验了,再找她的话,心态也能更从容些。

“这是今天最后一位了。”

和田真希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中。友则一眼就认出了她,脸瞬间开始发烫。

“她还不错嘛。”友则强忍着心中的激荡,故作冷静地说。

“对吧?好多客人喜欢她呢。”

“她平时是做什么的?”

“就是普通的家庭主妇呀,二十六岁。”

友则在心中插了一嘴:扯淡!我看过她的居民登记簿,知道她二十九岁。

“要不就她吧。”

“多谢惠顾!”

“那先付定金……”

他从钱包里掏出一万块递给经理,心怦怦直跳。经理对友则的亢奋一无所知,把钱往口袋里一塞就下车跑远了。

终于能得到和田真希了。想到这儿,友则便把昨天的惊魂一刻抛之脑后,激动得全身颤抖,甚至还产生了脚不沾地的错觉。

片刻后,和田真希在经理的陪同下走出了弹子球店。绝对没错。这就是他朝思暮想了半个多月的心上人。

只见真希踮起脚尖,朝经理指的方向张望。看到车里的友则后,她像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这样一个小动作,友则都觉得可爱。她跑步时有些内八字,跑到车边后鞠了个躬,打开副驾驶席一侧的车门。

“您好,我是小丽。”

她的嗓音尖得刺耳,完全不同于友则的想象。瞬间的空白过后,友则的亢奋指数直线下降。

“啊,你好,真是个大美女呀。”友则挤出一个微笑。

“哎呀,瞧您说的。”

她边说边摇头,句尾拖得特别长,显得很幼稚。友则万万没想到,声音竟能对一个人的形象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

“我还庆幸您长得帅呢。”

“是吗,你看着顺眼就好了。”友则顺着她的话回答,可他的心是越来越凉了。

“谁想陪那种油光满面的中年人呀。”

“嗯,也是。”

“有时候还会碰到那种连胡子也不刮的人,简直受不了。”

她发表的言论也让友则大失所望。在他的想象中,和田真希应该是那种白衣天使型的女人,对谁都温柔体贴。要么就是会给足男人面子的贤内助型。

他勉强保持着微笑,但神情很僵硬。他对真希一见钟情,在想象中自顾自地丰满她的形象。可希望越大,了解现实后的失望也越大。“自作多情”说的就是他这种情况。说到底,跑出来搞援交的女人不可能对他的胃口。活了一把年纪,怎么还会做这种傻事?对自己的厌恶在心中打转。

“您平时都去哪家酒店呀?我一般去权现山脚下的‘巴黎丽人’。”

“我也是,那就去那家吧。”

友则把车开出了停车场。国道的车流量是平时的星期天的五分之一。虽然这辆车上了防滑胎,他还是不敢开得太快。

车开了一路,真希也说了一路,感叹今年冬天的天气怎么这么差,抱怨梦城的摩天轮没人坐,工作日都不见它开。聊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友则往副驾驶席那边瞥了一眼,只见大衣和长靴之间,是一双裹着黑丝袜的大腿。看来她的身材还不错,胸部也挺丰满。“小巧玲珑、前凸后翘”说的就是她这种类型。友则决定抖擞精神,只考虑即将到来的云雨。反正早前那些都是无聊的幻想,破灭了也好。现实就是眼前这副样子。

路面明明都结冰了,情人酒店却几乎爆满。友则都不知道梦野这地方究竟是死气沉沉还是活力十足了。空着的都是走梦幻路线的酒店公寓型房间,只能将就了。眼看着澡也冲好了,万事俱备,可那话儿就是不听使唤。

真希在友则爱抚时装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但友则能看出她在演戏,自然很难提起劲来。这不是他第一次硬不起来,所以没有大受打击,只是诅咒那话儿软得不是时候——为什么偏偏是今天?真希安慰他:“这种情况还挺常见的,你别放在心上。”她也许是觉得,反正钱已经到手了,不用忙活也好。之后,她干脆打开房里的电视机,看起了综艺节目。各种不愉快涌上心头,友则越想越气,不到规定时间就离开了酒店。

“这也是常有的事。”

把真希送回弹子球店的停车场后,经理坐进车里,对友则说道。他跟真希倒是差不多的口气。友则心烦意乱,便给了他一句:“我都没跟她上床,也要付全款吗?”这样的投诉简直与故意刁难无异。经理投来一抹忧愁的眼神,微笑着安慰了他几句,还说既然这个姑娘不合适,就再挑一个,权当是调整心情好了。

“定金给您打对折,怎么样?就这样回去多难受啊。”

“话是这么说……”友则含糊其词。

“您今天是被我叫出来的,我也觉得要多少负点责任。您走后,有新的姑娘过来等着了。您看看她的照片?要是看着顺眼,就让她陪您玩玩。”

“那……就先看看吧。”

友则绷着脸回答道。经理又拍了一张他的照片,下车朝自己的面包车走去。看来新来的姑娘正在车里等生意。可不知为何,经理在车里一待就是三分钟。两辆车离得并不近,但经理开门下车时,友则还是能瞧出他的脸色很难看。他还是头一次在友则面前露出这种神情。

而且这一回他没有上友则的车,而是绕到驾驶席那一侧,敲了敲车窗。待友则摇下车窗后,他开口说道:

“不好意思,姑娘突然说她有点不舒服……”

说这句话的时候,经理的嘴角有些抽搐。

“哦,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搞什么。”

“今天只能请您先回去了。欢迎您改日再来。”

经理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一副想尽快离开的样子。

“等等!”一个念头在友则脑海中闪过。会不会是车里的女人在看过他的照片后拒绝了这单生意?这岂不意味着对方认识自己?

友则下了车。“啊,您等一下……”经理想拦,却被一把推开。友则跑到面包车旁一看,发现车窗上贴着膜,看不见里面的人。于是他用力拉开侧滑的车门——车的后排坐着一个女人。她绷着脸,侧着头。虽然对方换了发型,但友则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她举起左手摸头发,貌似想遮住自己的脸。左手的无名指上分明戴着一枚婚戒。

“纪子……”友则不禁喊出了她的名字。

车中的女人正是他的前妻。这也是他们离婚后第一次见面。

“优菜呢?!”

友则突然提到了两岁的女儿。孩子的抚养权在前妻手里,离婚后,他没见过这个女儿一面。

“好冷啊,能不能把门关上?”纪子没好气地说。

“优菜在哪儿?”

“关你什么事啊。快把门关上,冻死了。”

“优菜到底在哪儿?”友则仿佛在说梦话似的,一遍遍喊着女儿的名字。

“你喊什么!优菜在我娘家,让我爸妈带着。”

“你又结婚了?”

“没有,戒指是用来骗人的。这个俱乐部的卖点是有夫之妇啊,我有什么办法。”

“你不会一直把孩子丢在娘家吧?”

“才没有呢,只是出门的时候让他们带一下。你先把车门关上行不行,冻死了。”

“呃……先生,您先冷静一下,”经理从后面抱住友则,“您再这么喊下去,会把弹子球店的人引出来的。”

“你给我闭嘴!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问题,你管不着!”友则甩掉他的手吼道。

“你才管不着呢,咱们俩都离婚了,现在我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纪子立刻还以颜色,“快把门关上啊,冷死了!在这里吵有什么用!”

“哼,狐狸尾巴藏不住了吧……你这娼妇!”

“你骂啥呢,这年头连两小时悬疑剧里都听不到这种台词了!”

“少啰唆!把优菜还给我!”友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莫名其妙,你都没来看过她。”

“还给我,给我带!你这种货色能把孩子养好才见鬼!”

“你还真有脸说啊,经理刚才都告诉我了,说你跟发春的狗似的,把俱乐部的女人玩了个遍。你才没有资格养孩子呢。”

“我要见优菜!”

“你要有本事就去找律师提要求。整整一年不闻不问,现在突然说要见孩子,我可没工夫接待你!”

“我现在就要见她!”

友则越说越激动。他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气愤过。得知纪子红杏出墙时,都没有吼过她一句。

“你干吗啊,好好说话不行吗?”

“优菜在你娘家是吧。好,我这就去接她。”

他也不知道在心中激荡的是哪种情绪,甚至不清楚是不是真的想见女儿。可此时此刻他太过凄惨,不吼上几句,怕是连站都站不稳。

“喂,你别乱来,信不信我报警抓你?”

“有本事你就报警啊!看我不把你卖淫的事抖出去!”

“那你准备找什么借口给自己开脱?嫖也是犯法的,到时候你也会被开除公职!”

“啰唆!”友则的声音在颤抖。他从没这么激动过。

“先生,您冷静一点……”经理插进两人之间。

“你给我闭嘴!”友则猛地一推,只见经理脚下打滑,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样可不行啊。再这么下去,我就要叫凶神恶煞的小哥来帮忙了,您没意见吧?”经理缓缓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绷着脸说道。

继续留在这里吵也没用。友则一个转身,大步走回自己的车。“喂,你要上哪儿去?不会真要去我娘家吧?”背后传来纪子的喊声。

友则坐进车里,踩下油门。他要去见女儿,去见他的亲骨肉。

耳中响起女儿的哭声。手臂到胸口的肌肤回忆起抱着婴儿的触感。他能清清楚楚感觉到女儿的存在,仿佛她就在自己怀中。

踩油门的脚更用力了。喀嚓喀嚓,轮胎在结冰的路面上飞驰。

友则驾驶的车沿国道一路向西。来来往往的车辆少得可怜,人行道上几乎连个人影都见不到。红绿灯大概是视野中为数不多的有颜色的东西。平时觉得分外刺眼的商店招牌也蒙上了一层霜,望过去是灰蒙蒙一片。

他想到了刚才撞见的前妻。听说她在亲戚的公司当文员。照理说她不可能缺钱花,因为友则给足了抚养费,而且纪子娘家的父母会帮衬她。总而言之,她本来就是个会出来卖的女人。

“砰砰砰!”友则用力拍打方向盘,放声大笑。他感觉到心中有股疯狂蠢蠢欲动。盛放理性的容器裂开了,情绪透过裂缝不断滴落。

“哈哈哈哈……”他难以止住狂笑声,仿佛在笑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突然,一声巨响震撼了鼓膜。与此同时,有个黑影从后方扑来。一看后视镜,友则吓呆了。镜中映出的分明是土方车的前格栅,它的轮廓几乎要超出镜框了。

不可能,西田应该还在拘留所啊!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咣”的一声,猛烈的冲击袭来,将友则甩向前方,安全带深深嵌入他右侧的锁骨。

撞上了!友则咬紧牙关,拼命抓住方向盘。

第二波攻击袭来。这一次,车体的后半截朝左摆去,导致车身险些打转。友则急中生智,往反方向打方向盘,这才把车身掰正。他不顾一切地踩下油门。再往前开,就是梦乐城下的十字路口了。那是条下坡路,而土方车比普通轿车更重,自然更容易追上来。他必须竭尽全力熬过那段路,再利用前面的上坡把敌人甩开。给我个绿灯吧。友则一边发抖,一边暗暗祈祷。可即便是红灯,他也停不下来,因为路面结冰了,只要他踩下刹车,整辆车就会失控。

这时,他发现前面还有一辆崭新的“天际线”。自不用说,人家开得很慢。再这么下去绝对要追尾。友则正要把车开到反向车道,土方车的引擎却发出了怪兽般的吼声,第三次撞上来。友则的车顺时针转了九十度,横在了路上。土方车的驾驶席就在他的侧面。这回看清楚了,土方车的驾驶员的的确确是西田肇。他正带着扼住友则脖子时的凶狠神情,居高临下地盯着地上的小车。

此时,车的侧面也遭到了撞击。友则的上半身猛烈地左右摇晃。他的卡罗拉横着撞上了天际线。副驾驶席的窗玻璃碎了,冷空气和尾气一股脑儿涌进车里。

天际线也失控打滑。两辆车就这么贴在一起,沿着坡道一路滑下去。片刻后,天际线撞上护栏,被弹向反向车道,空出了卡罗拉前面的位置。更靠前的地方有一辆白色皇冠,卡罗拉猛撞上去。友则还以为身后的土方车会打滑转圈,没想到车直接翻了。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响声,土方车翻了个底朝天。此时,友则已经无法做出任何判断了,只能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友则的卡罗拉与另外三辆车挤在一起,继续滑行,横跨两条车道。没滑多久,就撞上了一辆在等红灯的红色轻型车。这些车接二连三地冲进十字路口。没来得及刹住的车一辆接一辆地撞上来,一共有多少辆车追尾呢?只见马路上白烟滚滚。最后车总算停在了位于“谷底”的十字路口。

友则的视野左摇右摆,剧烈的晕眩感模糊了意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处于怎样的状态。往右瞥去,便看见了底朝天的土方车。驾驶席被压瘪了一大半。西田肇倒吊在车里,额头上鲜血直流。他好像晕过去了,还是说已经死了?友则不敢继续看下去了。

梦野警局没有给出正式的处罚决定,就把西田肇给放了?昨天的刑警那毫无干劲的表情在友则眼前闪过。

他用抖个不停的手,解开了安全带。驾驶席那一侧被土方车压住了,另一侧那扇破碎的窗户是他唯一的选择。他好容易才爬到车外,滚落在马路上。这时,年轻女人的声音传来:“救救我!”友则抬起身子一看,却见那辆天际线的后备厢开了,一个穿着运动衫的女孩从里面掉了出来。她是谁?

友则站起身,试着挺直腰板。突然,右肩一阵疼痛。是不是骨折了?车祸如此严重,他不可能毫发无伤。

“叔叔,帮帮我!”女孩再次喊道。她面色苍白,神情急切。友则仔细一打量,感觉她最多也就十几岁。为什么她会在后备厢里?

“我会叫救护车的,你等等!”友则回答。

汽油味扑鼻而来。哪辆车漏油了?不过当务之急是立刻离开车祸现场。他一把抓住小姑娘的手臂。“快,这边走!”

谁知话音未落,只听见“轰”的一声巨响,通红的火焰直冲天际。着火的就是那辆土方车。“喂,车里还有人啊!”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喊道。他大概是碰巧开车路过的。

黑烟弥漫开来。友则是顾不上西田了。不,他压根儿没打算去救。他巴不得西田死在这儿,这样就能恢复平静安稳的日子了。

“谁来搭把手啊?”友则不顾男人的怒吼,躲到了人行道上。

这时,土方车又爆炸了,炸得比刚才更猛烈。车头已被火焰吞噬。这一幕让友则长舒一口气。这下西田死定了。他终于得救了。

他顿感全身无力,当场瘫坐在地,靠在护栏上。环视四周,只见被卷进车祸的男男女女东跑西窜。

友则喘着粗气,只觉得口干舌燥。额头上好像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用手背一擦,竟是一手的鲜血。可他不觉得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哦,破了啊。仿佛这件事与他无关。

一旁的小姑娘挥舞着一根棒子。友则的脑海一片混乱,完全搞不清眼前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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