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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无理时代 作者:奥田英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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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星期六,山本顺一睡到快中午才起来。他想尽可能延长逃避现实的时间,在被窝里赖了好久都没出来。 昨天晚上,他在今日子的公寓放纵了好几个小时。他真想永远沉浸在温柔乡的狂欢之中,但夜不归宿实在没法跟妻子交代,只得在半夜两点回家。到家一看,一身酒味的友代早已沉沉睡去。顺一不由得自嘲:这算哪门子的夫妻?恐怕他们的夫妻情分再也不会有复燃的那一天了。彼此的心早就凉透了。顺一现在还当着市议员,所以友代还扮演着“政治家夫人”的角色。可他一旦失去这个身份,两人的关系便会土崩瓦解。换言之,一旦丢掉议员的位子,山本家也会轰然倒塌。 两人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问题的?顺一试着回顾漫长的婚姻生活,然而仔细想来,这桩婚事是他父亲一手安排的。友代的家世和容貌都不错,所以他同意了,仅此而已。他们自始至终都不是一对“恩爱伴侣”。 也许因为顺一从小接受的是山本家“接班人”的教育,他总觉得沿着既定轨道不断前进才是自己的使命,从没考虑过其他的活法。 顺一在被窝里蜷起身子。手机就撂在枕边。可昨天参加守灵会的时候,他就关机了,到现在都没敢开。薮田敬太肯定给他留言了,要求他立刻回电,语气必然是无比急切。 坂上郁子到底怎么样了?如果薮田兄弟还没放人,就意味着她已经失踪整整两天。家里人绝对报警了。听说一位家庭主妇行踪不明,警方一定会采取行动。 最理想的情况是,薮田兄弟已经把人放了,并把所有问题都摆平了。薮田敬太向坂上郁子道歉,付了一笔精神损失费,就当整件事没发生过。 怎么会,不可能的。那个女人怎么可能被轻易收买?拿她家里人的性命要挟,不许她把这件事说出去还更现实些。顺一静下心来一琢磨,便意识到人还被关着也就罢了,搞不好…… 他顿感天旋地转,整个人几乎要陷进被子里。接到消息时,就应该立刻报警,都怪自己格外关照那对粗暴的兄弟,才会被卷进这件事难以脱身。 如果薮田幸次真的杀了那个女人,那山本顺一要负什么责任?他大概算不上“从犯”,但知情不报终究要被追究责任。媒体也不会袖手旁观。到时候,他的政治生涯就彻底完蛋了。家里人会受他牵连,妻子的状态会比现在更糟,甚至有可能提出离婚。 顺一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再也不见人了。还好今天是周末。如果是工作日,他肯定会在公司或议员事务所被薮田逮住。到时候,他的立场会变得更尴尬。 他有些尿急,下床套上睡袍去了厕所,还觉得口干舌燥,便去了趟厨房,只见保姆正在做炖菜。 “先生,早上好。” “哦,早。”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保姆迅速找了个杯子递过来。他倒了一杯,一口饮尽后问道:“友代呢?” “太太和建筑师出去吃饭了,说是要商量一下房子的事情。”“下着雪呢,还往外跑?” “是啊……” 友代不会出轨了吧?不过他也没资格谴责人家。 “孩子们都在哪儿呢?” “在屋里学习。” “哦……” “对了先生,一个多小时前,有个姓薮田的人打过电话。”“薮田?”顺一顿感后背发凉。 “我说您还在休息,可他希望您尽快回个电话给他。” “他的口气怪不怪?” “唔,好像也不是很奇怪。” 顺一觉得自己的胃突然变沉了,差点把刚喝下去的牛奶吐出来。就在这时,电话响起。保姆伸手去拿子机,顺一连忙下令:“要是找我的,就说我出门了!” “您好,这里是山本家。呃,先生出门了……不知道呀,他没跟我说。” 顺一隐约听出,电话那头的人是薮田敬太。 “不,呃……”保姆忽然语无伦次起来,还用眼神向主人求救。敬太貌似在吼。 顺一打着手势,示意保姆暂时保持通话。保姆便打了个招呼说:“请稍等。”然后按下了通话保持键。 “呃,还是薮田先生打来的。他说一大早就在门口守着了,知道您没出门,让您别骗他。” 听到这儿,顺一双手扶膝,胃里的牛奶都涌到了嗓子眼。 “怎么办啊?”保姆一筹莫展。 “算了,我来接吧。”顺一接过子机,走到走廊说,“喂,我是山本。”他尽力用冷静的口气和敬太通话,声音却微微发颤。 “先生,假装不在家也太过分了?我昨晚一直打你的手机,你为什么不接?” “呃,不好意思,我昨天好像着凉了,身体不太舒服。” “再不舒服也不能不管我们吧!我们还一直关着那女人呢!情况这么危急,你怎么能不接电话?” “还没放人啊!” 顺一怪叫一声,装出非常惊讶的样子,心里却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他们没下杀手。情况还不算太糟。他一边打电话,一边朝书房赶去。千万不能让保姆和孩子们听见。 “我去飞鸟山的时候,不是让你们立刻放人吗?” “可人都抓来了,就算现在放她走,我弟弟也是要负责的,我想救他啊!” “社长,幸次是没法救了。你快劝他投案自首吧。” “你也太冷血了,老爷可不会这么待我们!” “我再说最后一遍,让幸次去投案吧。只要他肯去,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你们善后。请律师的钱我也帮你们出。而且我认识梦野警局的副局长,可以开开后门。” “不行,幸次不会同意的。他已经不想再蹲大牢了。求你了,帮帮我们吧。”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帮?” “你先出来行不行?我想当面跟你谈。” 敬太的语气非常强硬。他一大早就来山本家门口守着了,心情很烦躁。 “好,我这就出来。” 顺一连忙换了身衣服,戴上毛线帽走出家门。冷空气扑面而来,冻得他浑身发抖。院里的雪还没人踩过。他小心翼翼地穿过院子,打开门,只见面色惨白的敬太正在门外踏步。他身后停着一辆没有熄火的车。 “先生,有劳您了。我们也实在是没办法了。” 敬太每说一句话,嘴边就会冒出一团白气。 “先别说这个了,咱们去车里谈吧。” 于是两人钻进车里。谁知敬太前脚刚坐定,后脚就换了挡,把车开了起来。 “喂,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飞鸟山。你帮我劝劝幸次吧,他不听我的。顺便也劝劝那个女人。我们说啥都不行,她怕我们怕得要死,根本没法谈。先生您有学问,总比我们顶用。” “胡闹,快停车!我不去,让我下车!” 顺一厉声抗议。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绝不能去关押坂上郁子的地方。 “别啊,先生。求您了……” 敬太哭丧着脸央求道,平日里的狂妄神情已不见踪影。 “不行,我去了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那女人一旦报警,我就成了共犯,议员也当不成了。到时候,你们的公司也要跟着我一起完蛋!” “所以才需要您出面劝住她。” “不行,肯定不行!” “你不能见死不救!”敬太越说越激动,喘着粗气,两眼通红,“再这么下去,幸次要破罐子破摔了。这次再杀人,他就是第二次了,法院肯定要重判。” “第二次?”顺一从没听说过这档子事,惊得声音都高了八度。 “他年轻时在关东混过,闹出过一起故意伤人致死案,所以他五年前因恐吓和伤人被捕的时候没有给缓刑。” “你现在跟我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他已经进去三次了,得了幽闭恐惧症。他说宁可去死,也不想第四次坐牢!” “那他一开始就不应该抓人!” “祸都闯出来了,还能怎么办!” “放我下去!”顺一抓住敬太的手臂,却被甩掉了。“求你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还想求你呢!救救我们兄弟俩吧,幸次是为了你才干出这种事的。” “饶了我吧……” 副驾驶席上的顺一痛苦地扭动身体。他逐渐陷入恐慌情绪,不知所措。片刻前,他还冷得瑟瑟发抖,现在却像发烧了似的浑身发烫,嗓子干得冒火。 车在雪中飞速行驶。 顺一在半路上一次次央求敬太放他回去,但敬太就是不依。眼看着车就这样开上了飞鸟山。这地方原本就冷冷清清,再加上今天还下着雪,让人产生误入北海道深山老林的错觉。大声呼救恐怕也没用,绝不会有谁赶来替他解围,连野生动物都在冬眠呢。 薮田幸次就在那栋临时小屋里。他一边烤火,一边大口喝日本酒,面如土灰。顺一只看了他一眼,便察觉到了危险气息。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始终活在社会规范无法约束的世界中。 敬太问道:“喂,幸次,那女人呢?你没动手吧?你可是答应过我的。” “没呢,还在那个集装箱里。你们到树林里瞧瞧就知道了。”幸次有些口齿不清,刚说完这句话,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好了,别喝了!”敬太劝道。 幸次没有吭声,继续喝他的酒。 “幸次,坂上女士没有伤着吧?”顺一战战兢兢地问。 幸次嘟囔道:“好着呢,我可没把她怎么样。” “她是不是被绑着?” “没,就这么关在集装箱里。” “那里有暖气吗?” “有才怪。我给了她一条毯子,她应该裹着吧。” “那她有东西吃吗?” “昨晚给了她一盒便利店买的烤肉便当,不过她好像没动。”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赶紧把人放了,投案自首吧。我会帮你们善后的。” “善后?怎么个善后法?” “这个到时候再说。当务之急是赶紧放人。” “先生,那我劝您还是先想办法搞定那个女人。” 敬太也在一旁帮腔:“没错,跟她做笔交易吧。我们负责出钱。” “这……” 顺一无言以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们的面相实在野蛮,看着就让人觉得无法沟通。跟这样的人讲道理也是白费功夫。 “好吧,那我先回去跟律师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办最好。商量好了再回来找你们。我看外头有一辆卡车,你们就把那辆车借给我吧。我自己开回去。” 与此同时,顺一也下定了决心——他要去报警。他没有义务包庇这两个野蛮人。事已至此,他只能先想办法自保。 “那可不行,先生,你是打算去报警吧?” 谁知敬太立刻给了他这么一句,还搬了把椅子放到屋门口,一屁股坐下。 “我哥说的是真的吗,先生?”幸次吹胡子瞪眼,一副随时要扑上来的架势。 “你们居然怀疑我?太过分了,我怎么会做对不起你们的事!”顺一举起双臂,用夸张的神情装出十分委屈的样子,“这件事牵涉法律问题,当然得请教专家!” “先生,这不是什么法律问题,用不着律师出马。你只要想办法不让幸次被抓就行。” 敬太不耐烦地吼道。这当然是痴人说梦,但顺一怕说错话,不敢轻易作答,连心跳都变快了。 “好吧,我试着劝劝看。你们带我去见坂上女士吧。” 话虽如此,可顺一毫无头绪。只是再在这儿扯下去也无济于事,薮田兄弟不会放他走。 “先生,您总算想通了!那就有劳您了。只要肯帮幸次解决这个问题,我俩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您的恩情。幸次,快向先生道谢啊!” 敬太起身猛拍弟弟的头。 “呃,先别急着道谢。这不是还没谈妥吗。” “付她点精神损失费还是没问题的。我们最多能出两百万。” “好。” 三人走出临时小屋,朝林中的集装箱走去。由于情绪激动,地上还有雪,这一路走得很艰难。顺一有好几次险些失去平衡,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边走边问自己:怎么办?坂上郁子的家人肯定报警了。人都失踪两个晚上了,警方必然受理了这起案件。这就意味着,即便他们现在放人,让坂上回家,警方的审讯也是躲不过的。要堵住她的嘴,简直比登天还难。眼下坂上可能会为了保住一条命接受薮田兄弟给的损失费,答应保守秘密。可她下山后做的第一件事,绝对是冲进警局。薮田幸次已是在劫难逃。 就在这时,一个锈成红茶色的铁皮集装箱映入眼帘。眼看着集装箱越走越近,顺一的后背开始发抖,嘴唇变得干燥。大脑的一部分仿佛失去了知觉,唯有踩踏雪地的响声敲击着他的鼓膜。 幸次打开集装箱上的挂锁,拉开箱门。定睛往里一看,坂上正缩在最靠里的角落,背靠着墙,把毛毯抱在胸口瑟瑟发抖,眼神犹如惊慌失措的小动物。那个盛气凌人地反对建厂的人已不复存在。 顺一也慌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直面死亡恐惧的人。看到她这副样子,他更确信:只要能活着离开这里,她一定会把这件事抖出来。 “是坂上女士吧?我是市议员山本。您放心,我是来救您的。” 顺一脱口而出。光是提议坂上和薮田兄弟做交易,就能葬送他的政治生涯,公司的信誉也会一落千丈。 薮田兄弟没想到顺一会说出这种话。两人哑口无言,呆若木鸡。 “来,跟我走吧。” 顺一走进集装箱,弯下腰,把手伸向坂上。坂上也许是没反应过来,依然惊恐万分,缩在墙角。 “别怕,我是来救您的!我带您回家!” “先生,你胡说什么呢?!” 敬太终于开口了。他皱着眉头,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我之所以让你们带我过来,就是为了救坂上女士。助纣为虐的事,我绝对干不出来。社长,幸次,回头是岸啊!” 顺一回过头去,一字一句用力说道。 “你要出卖我们吗?” “醒醒吧,这种事是瞒不住的。” “你不是说会帮我们劝她吗?” “这是不折不扣的非法监禁,你让我怎么劝?借你们的车一用。我要带坂上女士回去。” “你要出卖我弟弟?你就想着保全自己!” “快把车借给我!” 说着,顺一再次把手伸向坂上。 “嗷——”就在这时,幸次一声大吼,带着野兽般凶狠的表情冲了过来,“我不要蹲大牢!”说完,他竟从防寒服的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枪身呈银色,看起来很廉价,像是托卡列夫手枪之类的货色。 顺一不寒而栗。幸次居然有枪!他连忙把身子贴到集装箱的墙上。 “幸次!慢着!” 敬太急着上前劝阻,却在雪地上滑了一跤。幸次已把枪口对准坂上郁子。顺一吓软了腿,跌坐在地,连滚带爬逃出了集装箱。 砰!砰!砰!三声枪响从背后传来,在雪山中回响。 “天哪!”敬太高喊道,“把枪给我!”他冲到幸次身边,一把夺过那把枪,对准弟弟的脑袋就是一拳。“你昏头了啊!”接二连三的铁拳砸在幸次头上。 幸次傻站在原地,任由他打,仿佛灵魂已经出窍。 顺一保持匍匐的姿势,回头望去,只见坂上郁子倒在集装箱的角落。他下意识地把视线移开,不敢再多看一眼。 顺一不敢相信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一切。和他交往甚密的废料处理商竟然杀死了一个普通市民,而他本人就在案发现场。什么样的借口都救不了他了。顺一突然觉得反胃,吐了一地。浅褐色的呕吐物弄脏了洁白的雪地。他全身剧烈颤抖,没有力气站起来,无法前进,也难以后退。 “瞧瞧你干的好事,幸次!这下就真的没法回头了!” 敬太看了一眼中枪的坂上郁子,说道。幸次喘着粗气,肩膀剧烈起伏。 “先生,你也有责任,是你逼幸次动手的!” 顺一无言以对。 “幸次,你说怎么办?你自己拿主意,是自首还是把尸体处理掉,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处理掉!”幸次不假思索地说,“我宁可自杀,也不想再进去了!” “好,那我就帮你把这件事瞒到底。先生,你也没意见吧?你虽然是老爷的儿子,可你要再敢出卖我们,别怪我不客气!” 顺一悔不当初。早知如此,就不该跟这对兄弟扯上关系。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到底该怎么办? 他明明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了,身子却抖个不停,险些昏死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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