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33

五芒星  作者:尤·奈斯博

星期日晚上 约瑟夫的祝福

拘留所外的停车场几乎没有车,也没有人。

哈利关上引擎,引擎发出几声临终的呛咳后,随即陷入死寂。他看了看表:十一点十分,还剩五十分钟。

他的脚步声回荡在塔叶、托普及奥尔森建筑师事务所设计的外墙之间。他深呼吸两次,踏进门内。

前台内一个人也没有,接待室一片寂静。他发现右边有动静,值班室一把椅子的椅背缓缓转了过来。哈利看见半张脸,那半张脸有一道肝赭色的疤痕自眼睛延伸而下,犹如一滴眼泪,那双眼睛毫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那把椅子又转回原位,背对着他。

是葛洛斯,只有他一个人,真是奇怪,但拘留所说不定还有其他人在。

哈利在柜台左侧找到九号拘留室的钥匙,朝拘留室走去。法警室传来说话声,但九号拘留室的位置恰巧不经过法警室。

哈利把钥匙插入门锁,转动。他等了一会儿,听见里头有动静,然后把门拉开。

拘留室里的男子坐在铺位上看着他,那张脸看起来不像凶手。哈利知道这不代表什么。凶手有时看起来就像凶手,有时看起来像圣人。

眼前这张脸颇为英俊。这人外表整洁,身材结实,深色短发,一对蓝色眼眸可能曾经酷似母亲,但多年下来已有自己的味道。哈利将近四十岁,史文已超过五十,但哈利确定,在旁人看来,将近四十岁的是史文,超过五十岁的是自己。

不知为何,史文身上穿的是囚犯的红色工作裤和夹克。

“晚上好,史文,我是霍勒警监,可以请你站起来,转过去背对我吗?”

史文扬起双眉。哈利拿起手铐在他面前晃了晃。

“这是规定。”

史文不发一语,站了起来。哈利替他铐上手铐,把他推回铺位上。

拘留室里没有椅子可以坐,也没有个人物品可以用来伤害自己或别人。在拘留室里,国家垄断一切,作为惩罚。哈利倚着墙壁,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

“你会触动烟雾警报器,”史文说,“它们很敏感。”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高。

“这倒是真的。你来过这里,对不对?”哈利点燃香烟,踮起脚,拆开警报器的盖子,取出电池。

“这样做符合规定吗?”史文酸溜溜地问。

“不记得了。抽烟吗?”

“这是怎么回事?扮白脸吗?”

“不是,”哈利微笑着说,“我们掌握了你很多证据,根本没有必要演戏。我们不需要厘清细节,不需要莉斯贝思的尸体,不需要你的供词,我们完全不需要你的协助,史文。”

“那你来干什么?”

“只是好奇而已,我们在这里对付的是深海怪兽,我想看看这次捉到的深海怪兽长什么样子。”

史文哼了一声,笑了起来:“想象力真丰富,不过要让你失望了,霍勒警监。你们自以为钓到了大鱼,但恐怕只是钓到一只老靴子。”

“可以请你降低音量吗?”

“怎么了?你怕别人听见我们说话吗?”

“照我的话做就是了,对一个杀了四条人命而被逮捕的凶手来说,你看起来倒是挺镇定的。”

“我是清白的。”

“嗯,史文,让我简单告诉你现在的情况。我们在你的行李箱里发现一颗红钻石,这颗红钻石不是常见的品种,而正是我们在几个死者身上都发现过的那种。你的行李箱里还有一把捷克兵工厂出产的手枪,这在挪威也相当罕见,况且跟用来杀害芭芭拉·史文森的手枪正是同一款。根据你的供述,你说命案发生那几天你都在布拉格,可是我们查过航空公司的记录,记录表明命案发生的那五天,你都到过奥斯陆,昨天也是。史文,请问你要如何提出这五天下午五点的不在场证明?”

史文并不答话。

“我想也是,所以别跟我来什么‘我是清白的’那一套。”

“说得好像我很在乎你怎么想一样,霍勒警监,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哈利背靠着墙滑了下来,蹲在地上:“有,你认识汤姆·瓦勒吗?”

“谁?”

这回答来得很快,甚至太快了。哈利慢悠悠地朝天花板吐烟。史文露出百无聊赖的神情。哈利见过外表强硬但内心脆弱得像果冻的杀人犯,也见过从外表到内心全都冷血无情的杀人犯,不禁纳闷眼前这家伙究竟有多强悍。

“史文,你不必假装不记得逮捕并且讯问你的人叫什么名字,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原本就认识他?”

哈利在史文眼中看见一丝迟疑。

“你以前干过走私,我们在你的行李箱里发现的那把手枪上有一种特殊的锉痕,这种锉痕是专门用来锉去编号的机器留下来的。最近这几年,奥斯陆出现越来越多未登记的枪支,警方在这些枪支上都发现了这种锉痕,我们认为,这背后有一个专门的军火走私集团。”

“真有趣。”

“史文,你是不是替汤姆走私枪械?”

“天哪,连你们警察也干这种事?”

史文的眼睛眨也没眨,但浓密的发际线下流下一滴汗珠。

“热吗,史文?”

“温度刚刚好。”

“嗯。”

哈利站起来,走到洗脸池前,背对史文,从盒子里取出一个白色塑料杯,把水龙头开到最大。

“你知道吗,史文?我本来没想到的,可是后来一个同事跟我描述汤姆是怎么逮捕你的,然后我又想起当我说贝雅特发现你是谁的时候,汤姆的反应。汤姆平常是个冷酷的浑蛋,可是那一刻他脸色发白,几乎可以说是震惊。当时我以为他脸上出现这个表情是因为他发现我们被将了一军,而且我们手上可能会再多一具死尸,可是后来贝雅特告诉我,说汤姆举起两把枪,对你大吼‘不许开枪’,这一切才全都对上了。汤姆之所以震惊,并不是害怕又会发生一起命案,而是因为我提到了你的名字。他认识你,而且你就是他手下的走私犯。汤姆当然知道,如果你被控谋杀,所有的事都会被抖出来,包括你用的枪、你经常来挪威的原因,还有你所有的联络人。如果你愿意跟警方合作,法官甚至可能会减轻你的刑罚,这就是汤姆要开枪打死你的原因。”

“开枪……”

哈利在杯子里装满水,转过身来,走到史文面前,把杯子放在他前方的地面上,解开他的手铐。史文揉了揉手腕。

“喝水,”哈利说,“抽根烟,然后,我会再把手铐铐上。”

史文有点犹豫。哈利看了看表,还剩半小时。

“快点,史文。”

史文拿起杯子,头一仰,喝光了水,眼睛盯着哈利。

哈利叼起一根烟,点燃,递给史文。

“你不相信我,对不对?”哈利说,“你相信的是汤姆,你认为汤姆会把你从这个……该怎么说,这个令人厌烦的处境里救出去,对不对?你认为他会冒险救你,作为你长久以来忠诚地替他赚满荷包的报偿。反正他有那么多把柄在你手上,最糟的不过是威胁他帮你。”

哈利微微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史文。你设下这么多谜团,布置得这么周详,总是领先我们一步,我还以为你完全掌握了我们的想法和做法,可是你竟然连汤姆玩的是什么把戏都看不出来。”

“你说得没错,”史文说,闭上眼睛,朝天花板吐了口烟,“我不相信你。”

他把杯子凑到香烟下方,轻叩香烟,让烟灰落在杯子里。

哈利心想,自己是不是在史文的盔甲上看见一道裂缝?但他以前也看见过裂缝,结果判断错误。

“你知道天气预报说气温会下降吗?”哈利问。

“我又不关心挪威的新闻。”史文冷笑一声,显然认为自己胜券在握。

“还会下雨。”哈利说,“对了,水好喝吗?”

“就是水而已。”

“约瑟夫的祝福果然名不虚传。”

“约瑟夫的什么?”

“祝福。它无臭无味。你看起来似乎知道这东西,甚至可能帮汤姆走私过,对不对?是不是从车臣走私到布拉格,再走私到奥斯陆?”哈利冷笑一声,“命运真是作弄人。”

“你在说什么?”

哈利朝史文高高抛去一样东西,史文接在手中,仔细看了看。

“是空的……”史文对哈利投来疑惑的目光。

“Skål(干杯)。”

“什么?”

“替我们共同的老板汤姆献上最诚挚的祝福。”哈利从鼻子喷出一股烟,盯着史文。

只见史文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跳动,喉结上下抖动,手指突然去抓弄下巴。

“史文,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四起命案的嫌疑人,现在应该被关在警卫森严的监狱里,可是你却被关在一般拘留室里,随便哪个警察都可以来去自如。我凭警监的身份就可以把你领出去,只要告诉值班法警我要带你去问话,草草签个名,然后塞给你一张飞往布拉格的机票。或者,以现在这个情况来说,塞给你一张飞往地狱的机票。你以为是谁把你安排在这里的,史文?对了,现在你有什么感觉?”

史文吞了口唾沫。裂缝出现了,而且是大裂缝。“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低声说。

哈利耸了耸肩:“你也知道,汤姆对下线说话很谨慎,所以我当然会很好奇。你是不是跟我一样,也想知道事情的全部?或者你认为人死的时候会完全开悟?没关系,反正我不会像你那么早死,还要等很久才会知道……”

史文脸色惨白。

“要不要再来根烟?”哈利问,“还是你已经开始觉得头晕了?”

史文张开嘴巴,转过头去,接着黄色的呕吐物就从嘴里喷了出来,射向砖墙。他吐完,坐在地上直喘气。

哈利怒视着溅到他裤子上的几滴黄色液体,然后走到洗脸池前,从卷筒卫生纸上撕下一段,跟着又撕下另一段递给史文。史文擦干了嘴,垂下头,把脸埋在双手之中,最后终于哽咽地说:“我走到门口的时候……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我当然明白他是在演戏,他对我眨眨眼睛,又扭了扭头,让我知道他那样大叫是叫给别人听的。我花了几秒钟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看了现场的状况,以为……以为他那样大吼大叫,假装我手里拿着枪,是为了让他有理由放我走。他手里拿着两把枪,我以为另一把枪是要给我的,好让我也有枪,以免有人看见我们。我只是站在那里等他把枪给我,结果那个臭女人跑出来把所有的事都搞砸了。”

哈利站了起来,再度靠上墙壁。

“所以你承认你知道警方追捕你是跟快递员命案有关?”

史文摇了摇头:“不是,我不是凶手,我以为我被捕是因为走私枪械,还有钻石。我知道这些东西都归汤姆管,生意才能做得这么顺利,他才会想办法放我走,我得……”更多呕吐物喷到地上,这次颜色发绿。

哈利又递了纸给他。

史文开始啜泣:“我还有多少时间?”

“看情况。”哈利说。

“看什么情况?”

哈利在地上按熄香烟,把手伸进口袋,打出他的王牌:“有没有看到这个?”哈利举起了手,拇指和食指夹着一颗白色药丸。史文点了点头。

“如果你在喝下约瑟夫的祝福之后十分钟内吞下这颗药,就有可能保住性命。这药是我从一个药商朋友那里得到的。你心里一定在想我为什么要帮你,对不对?这个嘛,因为我想跟你谈个条件,我要你做证指控汤姆,把你知道的所有关于军火走私的事全都说出来。”

“好好,快把药给我。”

“我可以信任你吗,史文?”

“我发誓。”

“我要你仔细想清楚,史文,我怎么知道等我一离开这里,你不会改变主意?”

“什么?”

哈利把药丸放回口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史文?给我一个理由。”

“现在?”

“约瑟夫的祝福会让你停止呼吸,看过服下这种药的死状的人都说过程非常痛苦。”

史文的眼睛眨了两下,说:“你必须相信我,因为照理说,如果我今天晚上没死,汤姆就会知道我发现他打算杀我灭口,这样我就没有退路了,他必须在我扳倒他之前先把我干掉,我别无选择。”

“说得好,史文,继续说。”

“我在这里完全没有抵抗的机会,等他们明天一大早来提审我,我早就死了。我唯一的机会是揭发汤姆,尽快把他关进牢里,而唯一可以帮我的人……是你。”

“正中红心。恭喜你,”哈利说,站了起来,“请把手放到背后。”

“可是……”

“照我的话做,我们得离开这里。”

“那药……”

“那颗药叫氟硝西泮,只对失眠有用。”

史文难以置信地张着嘴,凝视哈利:“你……”

哈利已准备出手,他横跨一步,猛力朝下挥出一拳。史文疼得弯下了腰,发出犹如海滩球漏气的声音。

哈利一只手把史文抱了起来,再用另一只手替他铐上手铐:“不用太担心,史文,昨天晚上我就把那个安瓿里的东西倒进洗脸池了,如果你要抱怨水的味道,请你去跟奥斯陆自来水厂申诉。”

“可是……我……”

两人朝地上的呕吐物看去。

“眼大肚子小。”哈利说,“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值班室的椅背缓缓转了过来。一只半闭的眼睛朝他们望来,接着,那只眼睛有了反应,松松的眼皮突然抬起,露出一只充满怒火的眼睛。外号“肝洛斯”的葛洛斯立刻离开椅子,肥胖身躯的移动速度快得令人意外。

“这是怎么回事?”他大吼。

“九号拘留室的犯人,”哈利朝史文点了点头,“我要带他去六楼讯问,要在哪里签字?”

“讯问?我没听说过这回事。”

肝洛斯在柜台后不远处站定,双臂交叠,双腿叉得颇开。

“据我所知,这种事我们通常是不会告诉你的,葛洛斯。”哈利说。

肝洛斯的目光疑惑地在哈利和史文身上来回移动。

“放轻松,”哈利说,“计划有点改变,犯人不吃药,我们得想别的办法。”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当然听不懂,如果你不想多听,最好赶快把签提簿放到桌上,葛洛斯,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办。”

肝洛斯露出苦恼的神情,一只眼睛瞪着哈利,伸手揉了揉另一只眼睛。

哈利专注呼吸,希望他那颗怦怦乱跳的心从不要被看出来。他所有的计划很可能在这一刻如同扑克牌叠成的房屋般倒塌。用扑克牌来比喻哈利此时的处境再恰当不过,他拿的是一手烂牌,连一张A也没有。唯一的希望就是葛洛斯的那颗糨糊脑袋会如同他预期的那般运作,而这个预期有个不稳固的根据,就是奥纳提出的基本原则:当一个人的自身利益受到威胁,他能够理智思考的程度会跟智力成反比。

肝洛斯发出嘟哝声。

哈利希望这嘟哝声代表肝洛斯同意了他的论点:如果按照规定让哈利签提犯人,他承担的风险会比较低。这样一来,稍晚,肝洛斯就可以原原本本地对其他警探述说事发经过,而不必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撒谎说当九号拘留室的犯人神秘死亡时,他没看见有人进出。哈利希望肝洛斯这时正在思考的是:只要哈利拿支笔签个名,他就可以卸下身上的重担,这样再好不过,没有必要再跟汤姆确认一次,毕竟汤姆说过这个白痴哈利已经是自己人了。

肝洛斯清了清喉咙。

哈利在虚线上草草签了个字。

“往前走。”哈利说,推了史文一把。他们来到拘留所外的停车场,夜晚的空气尝起来有如啤酒入喉般沁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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