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认清对脆弱的误解

无所畏惧  作者:布琳·布朗

误解1:“脆弱就是软弱”

“脆弱就是软弱”,这种对脆弱的误解是被大众最广泛接受的,同时也是危害最大的。如果我们一生都在刻意远离脆弱、避免被贴上过于情绪化的标签,那当有人能力一般或不太愿意掩饰情感,选择直面脆弱时,我们就会对他们嗤之以鼻。我们对脆弱的误解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我们不再尊重和欣赏脆弱背后的勇气和胆识,我们让自己的恐惧和不安变成了评判和指责。

脆弱没有好坏之分:它既不是人们所说的负面情绪,也不总是一种轻松而正面的体验。脆弱是所有情绪和感觉的核心。体验情感,就是坦白内心的脆弱。将脆弱视为软弱,等于将情感视为软弱。如果因为担心代价过高而摒弃情感生活,你就远离了那些赋予生活目的和意义的珍贵之物。

我们对脆弱的排斥往往源于我们将它与恐惧、羞耻、忧伤、悲哀和失望等负面情绪联系在了一起—我们不想讨论这些情绪,即使它们深刻影响着我们的生活、爱情、工作,甚至领导方式。有一点是我们大多数人都无法理解的,我也是研究了十年才参透它:

脆弱也是孕育我们所渴望的情感和体验的摇篮。脆弱孕育了爱、归属感、快乐、勇气、同理心和创造力。它是希望、同理心、责任感和真实感的源泉。如果我们想拥有更清晰的人生目标,或更深刻、更有意义的精神生活,展现脆弱是必经之路。

我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尤其当我们一直都认为脆弱和软弱是同义词的时候,但事实确实如此。我将脆弱定义为“不确定性、风险和袒露情绪”。让我们一边想着这个定义,一边来探讨一下“爱”。每天早上醒来时我们都爱着某一个人,他/她也许会钟情于我们,也许不会;他/她安全与否,我们无法保证;他/她或许会留在我们身边,或许会不辞而别;他/她可能一生都会对我们忠贞不渝,也可能明天就会背叛我们—这就是敢于脆弱的表现。爱是不确定的。爱是一种冒险。爱一个人会让我们的情绪袒露无遗。是的,这很可怕;是的,我们很容易受到伤害。但是,你能够想象没有爱或被爱的生活吗?

我们把自己的艺术品、著作、摄影作品、创想带到这个世界,却无法保证它们能得到认可或欣赏—这也是脆弱。我们让自己沉浸在生活的美好时刻中,即使知道它们会转瞬即逝,即使世界告诉我们乐极会生悲—这是一种强烈的脆弱。

如上所言,其中最大的危害在于我们开始将情感视为软弱。除了愤怒(这是一种次级情绪,对于我们所感受到的许多更难以理解的潜在情绪而言,它只是一个可被社会接受的面具),我们正在失去对情绪的宽容,因此也就失去了对脆弱的宽容。

当我们将情感与失败,以及情绪与责任混为一谈时,我们会把脆弱误认为软弱,只有当你意识到这一点时,改变才会发生。如果我们想重新找回生活中最重要的情感,重燃我们的激情和目标,我们就必须学会如何接纳和对待内心的脆弱,以及如何感受随之而来的各种情绪。对有些人来说,这是全新的学习,对另一些人来说,这是重新学习。不管怎样,这项研究让我明白,最好从定义、识别和理解脆弱开始学习。

我要求受访者将这句话补充完整:“脆弱是 。”他们提供的答案使脆弱的定义变得更具个性化。以下是其中几个答案:

·分享不受欢迎的观点。

·坚持自我。

·寻求帮助。

·说“不”。

·开创自己的事业。

·帮助37岁患晚期乳腺癌的妻子制定遗嘱。

·主动和妻子做爱。

·主动和丈夫做爱。

· 听说儿子很想成为管弦乐队的首席乐手,我选择鼓励他,虽然我明白他很可能做不到。

·给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朋友打电话。

·为妈妈签约临终关怀服务。

·我离婚后的第一次约会。

·先说“我爱你”,却不知道是否会得到爱的回馈。

·写点什么或者制作一件艺术品。

·升职了,却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

·被解雇。

·坠入爱河。

·尝试新事物。

·带我的新男友回家。

·三次流产后又怀孕。

·等待活检结果。

·联系我儿子,他正在经历一场艰难的离婚。

· 去公共场所锻炼,尤其当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身材走样的时候。

·承认我害怕。

·在一连串三振出局后,再次走上本垒。

·告诉我的首席执行官,我们下个月不会发工资。

·裁员。

·向全世界展示我的产品,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当被别人批评或说闲话时,为自己和朋友说话。

·承担责任。

·请求原谅。

·有信仰。

这些听起来像是软弱吗?陪伴深陷困境的人听起来像是一种软弱吗?接受问责是软弱吗?受到打击之后继续坚持是软弱的表现吗?并不是。脆弱听起来像是真相,感觉起来像是勇气。真相和勇气并不总是令人舒服的,但它们从来都不是软弱。

是的,我们在脆弱的时候会完全展现内心;是的,我们身处于被称为“不确定性”的酷刑室;是的,如果我们允许自己变得脆弱,就要承担巨大的情感风险。但是,我们不能把冒险、面对不确定性、敞开心扉袒露情绪与软弱画上等号。

在我们询问“脆弱是什么感觉”时,回答同样有力:

·就好比摘下面具,希望真实的自己不会太令人失望。

·真是糟透了。

·它是勇气和恐惧的交会之处。

·你正走在钢索的中间,前进和后退都一样可怕。

·手心冒汗,心跳加速。

·吓人又刺激;既可怕又充满希望。

·脱下紧身衣。

·豁出去,去冒险——冒极大的风险。

·向你最害怕的事情迈出第一步。

·全身心投入。

·感觉既尴尬又可怕,但也让我变得有人情味,有活力。

·如鲠在喉,百爪挠心。

· 就像坐过山车时你即将被甩出去而拼命抓住扶手时的恐慌心理。

·自由和解放。

·每次都让人感到恐惧。

· 恐慌、焦虑、害怕、歇斯底里,接着是自由、自豪和惊奇,然后是更加恐慌。

·面对敌人拼尽全力。

·无以复加的可怕,不可避免的痛苦。

· 我知道,在我觉得有必要先发制人时,这种情况就会发生。

·感觉就像自由落体。

· 就像从听到枪声到等着看自己是否被击中的那段时间的感受。

·放手,不再控制。

那么,为了更好地理解脆弱,我们所做的所有努力中一再出现的答案是什么?

率真,不掩饰。

· 脆弱就好比没穿衣服站在舞台上,希望得到的是掌声,而不是笑声。

·当其他人都穿戴整齐的时候,你却一丝不挂。

·就像梦到自己赤身裸体地出现在机场。

在讨论脆弱时,有必要查看一下“脆弱”一词的定义和词源。翻阅《韦氏词典》发现,“vulnerability”(脆弱)一词源自拉丁语“vulnerare”,意思是“受伤”。该定义包含“可能受伤”和“容易受到攻击或伤害”。《韦氏词典》将“weakness”(软弱)定义为“没有能力抵抗攻击或伤害”。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两者明显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有人可能会辩称,软弱往往是由缺乏“脆弱”造成的—如果我们否认自己内心的脆弱,以及让自己脆弱的事物,就更有可能受到伤害。

心理学和社会心理学已经提供了非常有说服力的证据,足以证明承认脆弱的重要性。健康心理学的研究表明,展现内心的脆弱意味着我们有承担风险和坦白情感的能力,这极大地增加了我们坚持某种积极健康的养生法的可能性。为了使患者遵守预防程序,研究人员必须对感知到的脆弱进行处理。有趣的是,关键问题不在于我们的实际脆弱程度,而在于我们面对某种疾病或威胁时,在哪种程度上愿意承认自己的脆弱。

在社会心理学领域,影响力与说服力的研究人员—专研广告营销如何影响人们—进行了一系列关于脆弱的研究。他们发现,那些认为自己不容易受虚假广告影响的受访者实际上是最容易受到影响的。研究人员对这一现象的解释说明了一切:“这种刀枪不入的错觉非但不是有效的盾牌,反而破坏了原本可以提供真正保护的反应。”

我的职业生涯中最焦虑的一次经历是在长滩TED大会上演讲,我在导言中也提到过。面对一群非常成功且充满期待的观众,除了做一场18分钟的视频演讲所带来的正常恐惧之外,我还要承受另一份恐惧,因为我是整个活动的闭幕演讲人。我在那儿坐了三天,观看了一些我所见过的最精彩、最具煽动性的演讲。

每场演讲结束后,我都会瘫坐在椅子上,同时意识到为了让我的演讲“奏效”,我不得不放弃像其他人那样做演讲的尝试,我必须与观众进行互动。我迫切地想看到一场我可以拿来复制或者当作模板的演讲,但那些最能引起我共鸣的演讲并没有遵循某种模式,它们只是很真实。这也就是说,我必须做我自己。我必须表现出脆弱和坦诚的一面。我要从我的剧本里走出来,直视观众的眼睛。我必须毫无保留。我的天……我讨厌赤裸。我经常做关于裸体的噩梦。

当我终于走上舞台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台下的几位观众进行眼神交流。我请舞台管理人员把室内的灯打开以便我能看清观众。我需要有互动的感觉,把人看成人而不是“观众”—“观众”会提醒我自己将要面对那些让我也让所有人害怕的挑战,就像赤身裸体一样。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用言语就能表达同理心—只需看着某个人的眼睛,就能从中看到对方的反馈。

在演讲中,我向观众抛出了两个问题,这两个问题揭示了许多定义脆弱的悖论。第一个问题:“你们当中有多少人因为把脆弱当作软弱,因而不愿表现出脆弱的一面?”台下观众争相举手。接着我又问:“当你们亲眼看着站在台上的人袒露脆弱的时候,你们当中又有多少人认为这其实是勇敢的表现?”台下观众再次纷纷举手示意。

我们喜欢在别人身上看到真实和坦诚,却害怕自己以真实和坦诚示人。我们担心自己展现的真实还不够—担心自己所能提供的真实缺少花哨的修饰,没有编辑加工,无法令人印象深刻。我不敢走上舞台,向观众展示上不了台面的自己—台下的那些人都位高权重、成就斐然、声名显赫,而我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唯恐贻笑大方。

我们内心挣扎的关键在于:

我想体验你的脆弱,但我不想变得脆弱。

脆弱,对你来说是勇气,对我来说是缺陷。

我被你的脆弱所吸引,却抗拒自己内心的脆弱。

走上舞台后,我把目光锁定在史蒂夫身上,他就坐在观众席中。我的姐妹们也回到了得州,还有一些朋友在TED活动现场(不在演讲现场)观看直播。我还从在TED吸取的教训中获得了勇气,那是一个关于失败的教训,非常出乎我的意料。就在我演讲前的三天里,我与那些天我和史蒂夫遇到的绝大多数人都开诚布公地聊了失败。当有人向你解释他们的工作或谈论他们的激情时,他们会告诉你两三次失败的创业或创作,这并不稀奇。他们的话深深打动了我,令我茅塞顿开。

候场的时候,我深吸了一口气,心里默念着关于脆弱的祷告词:请赐予我登台的勇气,让我敢于迎接观众的目光。接着,在上场前的几秒钟,我想到了书桌上的镇纸,上面写着:“如果你知道自己不能失败,你会怎么做?”我把这个问题抛诸脑后,以便能思考新的问题。当我走上舞台时,我轻声咕哝着:“什么事就算失败也值得去做?”

说实话,我不太记得我说过什么,但当演讲结束时,我又回到了深深的脆弱中!冒这样的风险值得吗?绝对值得。我对工作充满热忱,而且我对自己从受访者身上学到的东西深信不疑。我相信关于脆弱和羞耻的坦诚对话可以改变世界。这两场演讲都有缺陷,并不完美,但我走上了舞台,尽了最大的努力。愿意袒露心声会改变我们。它让我们每次都变得更勇敢一点。而且,我不知道如何衡量一个演讲的成败,但当我结束演讲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即使演讲失败或者招致批评,也完全值得去做。

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在歌曲《哈利路亚》中写道:“爱不是凯旋,它是冰冷而破碎的,哈利路亚。”爱是脆弱的一种形式,如果你把歌词中的“爱”换成“脆弱”的话,也是成立的。从打电话给经历了可怕悲剧的朋友到开创自己的事业,从感到恐惧到体验解脱,展现脆弱是人生的一大挑战。生活总是在问:“你全身心投入了吗?你能像重视别人的脆弱一样重视自己的脆弱吗?”对这些问题说“是”并不是软弱,而是无法估量的勇气。这是一种无畏挑战。通常,无畏挑战的结果往往不是凯旋,而是一种平静的自由感,夹杂着些许战斗疲劳。

误解2:“我不想展现脆弱”

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曾经以为,当我们长大了就不再脆弱。但成长就是接受脆弱。活着就是脆弱的。

——马德琳·恩格尔(Madeleine L’Engle)

看了脆弱的定义和示例后,你会更容易认清关于脆弱的第二个误解。我记不清有多少次听到人们说:“这个话题很有意思,但我不喜欢袒露脆弱。”这一点通常会被贴上性别或专业的标签,比如 “我是工程师—我们讨厌脆弱”“我是律师—我们把脆弱当早餐吃掉”“男人都不喜欢表现出脆弱的一面”。相信我,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男人,不是工程师,也不是律师,可是这句话我已经说过一百遍了。可惜,世上并没有“摆脱脆弱卡”。我们无法摆脱那些交织在日常生活中的不确定性与风险,也无法完全隐藏自我情感。生活本就是脆弱的。

我们可以回头看看那些关于脆弱的示例。它们都是关乎生存、恋爱、社交的挑战。即使我们选择远离人群,不与外界联系以求自保,但我们依然活着,这意味着我们依然会感到脆弱。当我们秉持“不展现脆弱”的信念时,不妨问问自己以下几个问题,相信你会受益匪浅。如果我们真的不知道答案,可以鼓足勇气问问与我们关系密切的人—他们也许会有答案(即使是我们不愿听到的):

1. 当我感觉情绪暴露时,我该怎么办(我会做什么)?

2.当我感到非常不安、没有把握的时候,我该怎么做?

3. 我有多愿意承担情感风险?

在我开始做这项工作之前,我的如实回答应该是这样的:

1. 害怕,愤怒,判断,控制,完善,制造确定性。

2. 害怕,愤怒,判断,控制,完善,制造确定性。

3. 在工作中,我非常不愿意接受批评、评判、指责或羞辱。与我爱的人一起承担情感上的风险,总是让我陷入对糟糕事情的恐惧之中——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快乐杀手”,我们将在“武器库”一章中进行探讨。

这个提问过程很有帮助,因为从我的回答中可以看到,不管我们是否愿意表现出脆弱,它都是存在的。当我们假装自己可以摆脱脆弱时,我们就会做出与我们想成为的人不一致的行为。体验脆弱不是一种选择—我们唯一的选择是当我们面对不确定性、风险、情绪暴露时,我们该如何应对。作为Rush乐队的忠实粉丝,此处似乎最适合引用Freewill中的一句歌词:“哪怕你选择不做决定,这依然是一种选择。”

在第四章,我们将深入研究当我们认为自己“没有表现出脆弱”时,我们用来保护自己的有意识和无意识的行为。

误解3:展现脆弱就是毫无保留

我经常听到有人对我们的“毫无保留”文化提出疑问。难道不能过分表现出脆弱吗?难道没有过度分享这种事情吗?这些问题后面不可避免地会出现明星文化的例子。某某电影明星在推特上发布她丈夫自杀未遂的消息,会如何呢?或者,那些与世界分享自己和孩子的生活私密细节的真人秀明星呢?

脆弱建立在相互联结的基础上,需要设定界限和信任。它不是过度分享,不是彻底的净化,不是不加选择的披露,也不是明星式的社交媒体信息的倾销。展现脆弱是把我们的感受和经历与那些有权倾听的人分享。展现脆弱和坦诚是相互的,也是建立信任的过程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在冒险分享之前,我们不可能总是能得到保证。不过,我们不会在第一次遇见某个人的时候就袒露自己的灵魂。我们不会以“嗨,我叫布琳,现在是我人生最低潮的时期”作为搭讪的开场白。那不是在展现脆弱。那或许是绝望,是伤心,甚至是寻求关注,但不是脆弱。为什么这么说?因为适当地分享,有限度地分享,意味着和那些与我们建立起关系的人分享,这种关系能够承载得起这样的分享。这种相互尊重的脆弱会使我们加深联系、信任和投入。

没有边界的脆弱会导致不联系、不信任、不参与。其实,就像我们将在第四章中探讨的,毫无保留或者不设限的披露是我们保护自己远离真正的脆弱的一种方式。毫无保留的披露甚至算不上“过度脆弱”—当人们从展现脆弱转向利用脆弱来应对未得到满足的需求、获得关注时,或者采取当今文化中司空见惯的恐吓手段时,脆弱就已经自行崩塌了。

为了更有效地消除“脆弱是毫无保留的秘密共享”这个误解,我们来研究一下信任问题。

每次我和人们谈论脆弱的重要性时,他们总会提出大量有关信任需求的问题:

我怎么知道我能不能信任一个脆弱的人?

只有当我确信某个人不会背叛我时,我才会展现脆弱的一面。

你怎么知道谁在支持你?

我们怎么跟别人建立信任关系?

值得高兴的是,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有资料可查。但很遗憾,这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我们是需要先建立信任关系然后才能展现脆弱,还是需要先展现脆弱以获得信任?

没有信任测试,没有评分系统,也没有指示信号可以告诉我们袒露脆弱是安全的。受访者将信任描述成一个缓慢的分级的过程,它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生。在我们家,我们把信任称为“弹珠罐子”。

我的女儿艾伦上三年级的时候,第一次经历了背叛。在许多小学的年级设置中,三年级都是个转折点。学生们不再和低年级的弟弟妹妹为伍,转而投向中高年级的小团体。课间休息时,艾伦向同班的一个小伙伴倾诉了当天早些时候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件滑稽而略带尴尬的事情。到了午餐时间,与艾伦同组的所有女生都知道了她的秘密,这让她非常难过。这是一个意义深远的教训,但也是一个令人痛苦的教训,因为在那之前,她从未想过有人会出卖她。

回到家后,她突然大哭起来,告诉我她再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任何事情了。她的感情受到了伤害。我听着她的哭诉,为她感到心痛。更糟糕的是,艾伦还告诉我,那些女孩回到教室后还在嘲笑她,所以老师就把她们分开,并从弹珠罐子里掏出了几颗弹珠。

艾伦的老师有一个透明的大玻璃花瓶,她和孩子们把它叫作“弹珠罐子”。她在罐子旁边放了一袋彩色弹珠,每当全班同学一起做出正确的选择时,她就往罐子里扔几颗弹珠。每当班上的学生做了出格的事情,或者违反校规,或者上课不认真听讲时,老师就从罐子里取出几颗弹珠。如果罐子里装满了弹珠,她就开派对庆祝,以此奖励学生们。

尽管我很想把艾伦拉到身边,悄悄对她说:“以后别跟那些女孩分享你的秘密了!这样她们就再也不会伤害你了。”但我还是放下了担忧和愤怒,开始想办法和她谈信任与交友的问题。我正思索着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向她诠释我自己对信任的体会,以及我从研究中学到的关于信任的知识时,我突然想到了弹珠罐子。啊,太完美了。

我告诉艾伦,让她把友谊想象成弹珠罐子。每当有人支持你、对你友善、为你挺身而出或者尊重你与他们分享的秘密时,你就往罐子里放弹珠。而当别人对你刻薄,对你无礼,或者把你的秘密公之于众时,你就把弹珠从罐子里取出来。我问她这样有没有作用,她兴奋地点了点头,喊道:“我有弹珠罐子朋友!我有弹珠罐子朋友!”

我请她告诉我哪些人称得上她弹珠罐子里的朋友,她列举了四个朋友。这四个朋友是她可以一直信赖的,他们知道她的一些秘密,但永远不会说出去,而且他们也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她。艾伦说:“这几个朋友总是让我跟他们坐在一起,即使他们被叫去坐在那些受欢迎的同学身边。”

这对我们俩来说都是一个意义非凡的时刻。我问她是怎么确定那几个朋友就是弹珠罐子里的朋友的,她想了一会儿,回答说:“我也说不清楚。那你的弹珠罐子里的朋友又是怎么得到你的信任的?”在思考了一会儿之后,我们俩都脱口说出了答案。她的部分答案是这样的:

他们保守我的秘密。

他们告诉我他们的秘密。

他们记得我的生日!

他们都认识我的爸爸妈妈。

他们总是邀请我参与很多有趣的事情。

他们知道我什么时候难过,还会问我为什么。

每次我因为生病而没去上学时,他们都会让他们的妈妈打电话关心我。

那我的答案呢?完全一样(只是在我的答案里,爸爸妈妈的名字换成了迪恩和戴维,那是我的妈妈和继父)。每次我妈妈来参加艾伦或者查理的活动时,我有个朋友总是会跟她打招呼:“嘿,迪恩!很高兴见到你。”我总是在想,她记得我妈妈的名字,那说明她很关心我,也很关注我。

信任就是用弹珠每次一颗、每次一颗地堆积起来的。

当我们思考人们在建立人际关系前必须进行的投资和冒险时,“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两难局面就开始出现了。老师没有说:“我不会买罐子和弹珠,除非我知道全班同学都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开学第一天,罐子就在那儿了。事实上,在第一天放学时,老师放进去的弹珠已经把罐子底部铺满了。孩子们也没有说:“我们不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因为我们不相信你会往罐子里放弹珠。”他们认真学习,满怀热情地听从老师的话,以实现弹珠罐子的点子。

约翰·戈特曼(John Gottman)是我最喜欢的研究人际关系的学者。他被认为是美国研究婚姻关系的顶尖专家,因为他在如何互动并建立关系方面的开创性工作具有权威性和可操作性。他的著作《信任学:夫妻的情绪协调》(The Science of Trust: Emotional Attunement for Couples)是一本剖析信任和如何建立信任的书,见地精辟,充满智慧。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名为“Greater Good ”的网站上(www.greatergood.berkeley.edu)有一篇戈特曼的文章,他在文章里描述的与合作伙伴建立信任的方式,与我在研究中发现的完全一致,也与我和艾伦所说的“弹珠罐子”的方式完全一致:

通过研究,我发现信任的建立都发生在一些不起眼的时刻,我称之为“滑动门”时刻,这是以电影《滑动门》来命名的。在任何互动中,你都有可能与你的伴侣联系在一起,也有可能与你的伴侣渐渐疏远。

我以自己的亲密关系举例说明。有一天晚上,我真的很想看完一部悬疑小说。我觉得自己猜中了凶手,但还是急于知道结局。那天晚上的某个时候,我把小说放在床边,然后走进了洗手间。

经过镜子时,我从那里看到了妻子的脸,她在梳理头发,但看起来很伤心。那就是个“滑动门”时刻。

我面临着一个选择。我可以偷偷溜出洗手间,心想:今晚我可不想安慰她,我要看我的小说。但我并没有这么做,相反,我决定去洗手间,因为我是一个对人际关系很敏感的研究者。我从她的手里拿过梳子,问道:“怎么了,宝贝?”她告诉了我她伤心的原因。

这一刻,我在做的就是建立信任:我陪在她身边。我选择和她在一起,而不是只考虑自己想要什么。我们发现,这就是建立信任的时刻。

这样的一瞬间并不是那么重要,但如果你总是选择转身走开,那么一段关系中的信任就会慢慢地受到侵蚀。

在我们以弹珠罐子打比方来提及背叛这个话题时,我们大多数人都会想到这样一个人,他/她深得我们的信任,却做了十分可怕的事情,逼得我们抓起罐子,倒掉里面的所有弹珠。你能想到的对信任最严重的背叛是什么?他和我最好的朋友上床了。她谎报了钱的去向。他/她选择的是别人而不是我。有人利用我的脆弱来对付我(这是一种情感上的不忠行为,我们大多数人会因此把整个罐子都摔在地上,而不只是将罐子里的弹珠全都倒掉)。毫无疑问,以上这些都是可怕的背叛,但还有一种特殊的背叛更隐蔽,它对信任关系同样具有腐蚀性。

确切地说,这种背叛的发生通常会早于其他类型的背叛。我说的就是“疏离”:不再关心,不再联系,不愿意为这段关系倾注时间和精力。“背叛”这个词会让人联想到欺骗、撒谎、摧毁信任、在别人对我们说三道四时不再为我们辩解、在我们和其他人之间不再选择我们。这些行为当然是背叛,但它们并不是背叛的唯一形式。如果必须从我的研究中选出一种最常出现且在腐蚀信任关系方面危害性最大的背叛形式,我会选择“疏离”。

当我们所爱的人或者与我们有深厚关系的人不再关心、不再关注、不再投入、不再为这段关系而奋斗时,信任就开始流失,伤害就开始渗入。疏离会引发羞耻和最深的恐惧——害怕被抛弃,害怕不值得,害怕不被爱。让这种隐蔽的背叛比谎言或婚外情更危险的是,我们无法指出我们痛苦的根源—没有具体的事件,也没有明显的证据表明我们的关系已经破裂。这种感觉真让人发疯。

我们可能会对心不在焉的伴侣说“你好像不再在乎了”,但没有相应的“证据”,他/她会辩解说:“我每天下午六点下班回家,晚上哄孩子睡觉。我还要带孩子们参加少年棒球联赛。你还想让我做什么?”或者在职场,我们会想:为什么我得不到反馈?要么告诉我你喜欢它!要么告诉我这很糟糕!最起码你得给我反馈,让我知道你还记得我做了事!

对孩子来说,行动胜于言语。如果我们不再关心他们的日常生活,比如不再问他们今天过得怎么样,不再问他们最喜欢的歌曲是什么,不再好奇他们的朋友是做什么的,那么孩子就会感到痛苦和恐惧(而不是解脱,尽管十几岁的孩子可能会表现出解脱的样子)。因为当我们不再把心思放在他们身上的时候,他们说不出被我们疏离的感受,只能借助行动来暗示我们,他们会想“我这么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就像信任一样,大多数的背叛都是慢慢发生的,“一次一颗弹珠”。确切地说,我之前提到的公然或严重的背叛,更有可能发生在一段时间的疏离之后以及信任被渐渐侵蚀之后。从专业角度和个人经历出发,我对信任的了解可以归结为:

信任是敢于展现脆弱的产物,并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加深,它需要经营、关注和充分投入。信任不是什么伟大的举动,它需要一个逐渐往罐子里放弹珠的过程。

误解4:我们能做“独行侠”

在我们的文化里,独行是我们非常推崇的一种价值观,讽刺的是,甚至在培养人际关系方面也是如此。有人可能会说:“我的基因里镌刻着那种顽固的个人主义。”其实,我最喜欢的分手歌曲中有一首就是Whitesnake乐队的Here I Go Again。如果你到了一定岁数,我敢打赌,你肯定会摇下车窗,一脸不屑地唱道:“我又一次独自离开……就像一个漂泊者,我注定要一个人独行……”即使你对Whitesnake乐队不感兴趣,你也能在你所能想象到的每一种歌曲类别中找到“独行侠”的颂歌。在现实中,独行可能会让人感到痛苦和沮丧,但我们钦佩它所传达的力量,独行在我们的文化中备受推崇。

虽然我很喜欢独自走在孤独的梦想之路上的想法,但展现脆弱的旅程不是我们能独自走完的。我们需要支持。我们需要有人认同自己尝试的新生活方式,而不是评判我们。当我们在竞技场上被击倒时,需要有人将我们从地上拉起(如果我们选择勇敢地生活,这一幕将会发生)。在我的整个研究过程中,受访者非常清楚他们需要支持和鼓励,有时还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助,因为他们需要重新面对脆弱和情感生活。我们大多数人都擅长给予别人帮助,但提到脆弱,其实我们自己也需要寻求帮助。

在《不完美的礼物》一书中,我写道:“除非我们能以开放的心态接受,否则我们永远不会以开放的心态给予。当我们对接受帮助附加判断时,我们就会有意或无意地对给予帮助附加判断。”我们都需要帮助。我知道,如果没有大家的援助,我不可能写完这本书。我的“援军”包括我的丈夫史蒂夫(一位出色的治疗师)、堆得高高的一摞书,以及有过类似经历的朋友和家人。展现脆弱这种行为是会传染的,就像勇气会传染一样。

事实上,有一些非常有说服力的领导力研究支持这样一种观点,即寻求支持至关重要,脆弱和勇气都是会传染的。在2011年《哈佛商业评论》(Harvard Business Review)上的一篇文章中,彼得·富达(Peter Fuda)和理查德·巴德姆(Richard Badham)用一系列的比喻来探讨领导者如何激发和维持变革。其中一个比喻就是雪球。当一个领导者愿意在下属面前展现脆弱时,雪球就开始滚动。他们的研究表明,和预期的一样,这种脆弱的表现被团队成员视为勇敢,并激励其他人争相效仿。

克莱因顿(clynton)的故事就很好地体现了雪球这个比喻。克莱因顿是德国一家大公司的总经理,他意识到自己的指令式领导风格阻碍了高级管理人员的主动性。研究人员解释说:“他本可以私下改变自己的行为,却选择在六十名高层管理人员参加的年度会议上站起来,承认自己的过失,并概述了自己的个人角色和团队角色。他承认自己无法解决所有的问题,并请求团队帮助自己管理公司。”在调查了这次事件的后续转型情况之后,研究人员报告说,克莱因顿的工作效率大幅提高,他的团队蓬勃发展,主动性和创新性都有所提高,他的公司不断赶超规模大得多的竞争对手。

与上面的故事类似,当我开始提出一些尖锐的问题(比如,我对脆弱的恐惧是如何阻碍我前进的)时,当我鼓起勇气坦陈内心的挣扎并寻求帮助时,我在个人和职业方面都发生了至今为止最大的转变。在逃离脆弱之后,我发现学习如何适应这种不确定性、风险和显露情绪所带来的不适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我确实相信自己可以选择逃避脆弱,所以,当脆弱来临时—当电话里传来意想不到的消息时,当我害怕时,或者当我爱得如此强烈,以致只能为失去做好准备而全无感激和喜悦之情时—我控制着一切。我掌控着各种情况,对身边的人实行管头管脚的监控。我坚持着这一切,直到没有力气去感受为止。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我都会把不确定的情况确定下来。我一直忙忙碌碌,以至无暇顾及自己的痛苦和恐惧。我外表看起来很勇敢,内心却满是惶恐。

渐渐地,我明白这种故作坚强的重担实在是太重了,压得我无力动弹,而且它只会让我看不透自己,却被别人彻底了解。故作坚强需要我蜷缩在这个盾牌后面保持安静,不让人注意到我的缺点和脆弱。真是太累了。

我记得有一年,在一个柔情蜜意的时刻,我和史蒂夫躺在地板上,看着女儿艾伦疯狂地跳着舞、打着滚儿,又是甩胳膊又是拍打膝盖的。我望着史蒂夫说:“我爱她是因为她是那么脆弱、那么无拘无束、那么笨手笨脚,这是不是很好笑?我就做不到那样。你能想象自己被那样爱着吗?”史蒂夫看向我,说:“我就是那样爱着你的。”坦白说,作为一个极少冒险展现脆弱、总是刻意不表现出愚蠢或笨拙的人,我从没想过成年人也可以像那样彼此相爱;我也从没想过自己可以因为内心的脆弱被人爱,而不是被无视。

我得到的所有爱和支持—尤其是史蒂夫和我的治疗师戴安娜给予我的—让我慢慢开始承担更多的风险,以新的方式投入工作和家庭中。我抓住了更多的机会,尝试了从未做过的事情,比如讲故事。我学会了如何设定新的界限,还学会了拒绝,即使我害怕会因此惹恼某个朋友,或者错过某个我可能会后悔的发展事业的机会。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后悔说过“不”字。

回顾罗斯福的“荣誉属于真正在竞技场上拼搏的人”的演讲,我还认识到,那些爱我的人,那些我真正依赖的人,从不会在我跌跤时指责我。他们根本不在看台上,而是和我一起站在竞技场上,为我而战,和我并肩作战。

我认识到,通过权衡看台上的“观众”的反应来评估自己的价值简直就是浪费时间。没有什么比这个认识更能改变我的生活了。那些爱我的人,无论结果如何都会陪在我身边,触手可及。这个认识改变了一切。我现在要努力成为这样的妻子、母亲和朋友。我希望我们的家是一个能让我们尽情释放勇气和恐惧的地方。在家里,我们练习艰难的对话,分享我们在学校和职场受到的羞辱。我想看着史蒂夫和孩子们说:“我支持你们。我们一起上竞技场。要失败就一起失败,然后继续勇敢面对。”我们无法仅仅靠自己变得更加勇敢。有时,我们的第一个挑战,也是最大的挑战,就是寻求支持。

正是因为我们羞于表达自己的羞耻,羞耻感才肆意横行。这也是为什么它钟情于完美主义者——让我们保持缄默是如此容易。如果我们能培养出足够的对羞耻的心灵察觉,如果我们愿意承认它,并与之对话,就能从根本上将其切断。羞耻感厌恶语言表达。如果我们能勇敢地说出令我们羞耻的事,羞耻感就会开始枯萎。就像暴露在阳光下对小精灵来说是致命的一样,语言和故事陈述会让羞耻感曝光,并足以将之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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