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了吗？”番场靠在道顿堀桥的栏杆上问道。

厚子回答说有一点。

“人口众多，但街道却都很狭窄，对吧？所以到哪儿都觉得十分拥挤。”

厚子点点头，望向桥下流淌的河水。

“您是几岁离开大阪的？”番场若无其事地问道。

厚子震惊地看着刑警，但他面色如常。

“您在大阪生活过，对吗？”

“你怎么……”

“怎么会知道，是吗？其实第一次见面时，我就猜到了。是味道，我对自己的鼻子很有信心。”

刑警用食指轻点自己的鼻子。

“小学毕业前，我一直都住在大阪。”

厚子靠在栏杆上，眺望着远方。“我的父亲是个建材批发商，原来一直住在和歌山的，后来搬来大阪了，做的还是老本行。那时候，他经常带我来这里。”

“那家店后来怎么样了？”

听到刑警的问题后，厚子轻轻一笑。

“一开始生意还不错。可是后来，同行的产品不仅价格更便宜，供货速度也更快。父亲咬牙抗衡了许久，但最终还是没能敌过他们。他一直都想不明白，对方到底是怎么把售价压得那么低的。”

定价那么低，肯定要亏本啊——厚子记得父亲总是一边念叨着这句话一边喝酒。

“于是，我们的债务就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母亲建议干脆把店卖了，带着一家老小返回和歌山。但父亲却依旧顽固，说要最后搏一次，便大量购买了那时才刚刚面世的新型建筑材料。据说是受人蛊惑，他坚信这次可以打个漂亮的翻身仗。不仅如此，他还向那个人借了不少钱，并用店铺做了抵押。”

厚子依稀记得那一天，当母亲知道父亲为了筹措资金而打算抵押店铺时，她就像发了疯似的坚决反对。她从厨房拿来菜刀，死死地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老公，就当我求你了。要是你不听，我这就死给你看。

——蠢货，我都说了这次一定可以翻身！

父亲夺走了母亲手中的刀，母亲则蹲坐在榻榻米上放声大哭。

“父亲最终还是以溃败收了场。新材料出了质量问题，生产商也倒闭了。那家店，当然也成了别人的东西……”说到这里，厚子停下来咽了咽口水，“后来，我父亲上吊自杀了。”

番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他的反应倒是让厚子轻松了很多。

“自那以后，母亲靠着给人做些针线活把我养大。她总说大阪是个可怕的城市。无论是谁，只要开始在大阪做生意，就会像着了魔似的性情大变。”

“这就是你讨厌大阪的原因吗？”番场小心翼翼地问道。

厚子直视着他的眼睛，清晰地答道：“是的。”

“原来是这样啊？”

刑警就像被强光刺激了似的眯起眼睛，然后看向往来的人群。

“你在大阪生活过，却又那么讨厌大阪，这让我觉得很奇怪，所以才特意带着你在城里逛了一天。我觉得，只要我们一起走走，或许我就能理解你的心情了。我现在明白了，是因为你曾经的遭遇。”

说完，他再次看向河水。

“不过，我很喜欢大阪。不可否认，这里的确有很多让人讨厌的东西。因为工作的原因，我见过太多的腐败和罪恶，但这座城市依旧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魅力。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不过我想，您先生应该也看到了这座城市的魅力吧？”

厚子一边听他说着，一边呆呆地看着河畔巨大的格力高霓虹塔。

毫无设计感。只是把“格力高先生”，也就是那位马拉松运动员的画像直接放大到整面外墙的大小而已。在东京人看来或许有些老土，但不可否认，也有着极大的吸引力。这就是大阪人的处事风格。

“刑警先生。”厚子再次低头，看着河水开口道。

“怎么了？”刑警平静地问道。

“我……”

厚子看向番场，番场也从容地看着她。

“我……是我……杀了他。”

她感觉胸口似有一股东西涌出，但很快又消失了。与此同时，她的心跳加快，气息也变得紊乱起来。

然而，刑警依旧面色如常。他看着厚子，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仿佛正在等她冷静下来。

“我知道。”

这是番场听完后说的第一句话。说完，他便继续微笑着看着厚子。

“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厚子努力调整好呼吸。事实上，她已经两腿发软了。

“我不是很确定。”刑警说，“只是今天跟你相处了一整天后，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厚子点了点头。自己的罪行迟早都会败露的，她宁愿落在眼前这位刑警的手里。

“其实，我前天来过这里。大前天晚上，我接到丈夫的电话后便决定过来了。”

“尽管你讨厌大阪，但还是来了？”

“我没有其他选择。”

电话中，她一开始确实是拒绝的。

——别这么说嘛，我好不容易才休息一次。

——那你回来不就好了？

——不行啊。另外，我想让你帮我把房产证带过来。

——房产证？为什么？

——我想确认点事情。见面再详细说吧。

说完，洋一便挂断了电话。无奈之下，厚子只能在次日傍晚来到了大阪。

“然后，你们是在店里见面的？”刑警问道。

厚子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一看到我，就迫不及待地让我拿出房产证。”

她把目光转回河面。霓虹灯的倒影在水面上摇曳生姿。洋一的脸慢慢浮现，与眼前的色彩斑斓交织在了一起。

“快点拿出来。”洋一命令道，但语气中带着一丝恳求。

“你要做什么？”厚子问道，其实她已经大致猜到洋一的意图了。

“你不要管那么多，反正我不会害你。”

“不要！你是打算卖掉吧？”

“我急需一笔钱。”

“果然……”

“什么果然？”

“用来做生意对吧？”

“我就暂时借用一下而已。只要扭转目前的局势，我就会在这里买一套公寓。我们还是不要再分居了。”

“如果是缺钱，你完全可以找哥哥他们帮忙啊。一彦哥跟我说过，他一定会帮你的。”

“我不想被他们看扁。无论如何，我都要靠自己的力量渡过难关。我希望你能支持我。”

“一定要卖掉房子吗？”

“这是商人的自尊，你就体谅体谅我，把房产证给我吧。”

洋一有些不耐地皱着眉头，伸出了右手。厚子一把抓起包，转过身去。

就在这时，她发现桌上放着一把水果刀。

“来，快点给我。”

就在洋一抓住她的肩膀时，厚子的手伸向了那把刀。洋一有些惊讶，但似乎并不害怕。

“你这是做什么？很危险的！”

多年前的恐怖回忆一下子涌上她的心头。那件事摧毁了她的家庭，剥夺了她所有的幸福。

“老公，你刚刚说了大阪话。”

“大阪话？”

“就是那句快点……而且还是用的大阪口音……”

“哦……那又怎么样？住的时间久了，多少都会受到一点影响。”

她双手握刀，慢慢地抵到自己的脖子上，就如同当年的母亲一样。

“求你了。”厚子哀求道，“听我一句劝吧。再这样下去，我们就会万劫不复的。”

那一刻，洋一似乎终于有些动摇了。但也只动摇了短短的一瞬间，然后他就朝厚子慢慢走了过去。

“你在说什么？别干这种蠢事了。把刀和房产证给我。”

他用力抓住她的手臂，而她则拼尽全力紧握水果刀。当年母亲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手中的菜刀被父亲轻易夺了去。所以厚子坚信，一旦被洋一夺走水果刀，当年的悲剧就会再次重演。

“松手。”

“不要。”

挣扎间，两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洋一发出了一声惨叫，身体随之猛烈地抽搐起来。等到厚子回过神来，他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他的胸口，赫然插着那把水果刀。

“我慌了神，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便尽量擦掉了所有的指纹，然后匆匆离开了店里。接着，我乘坐最后一班新干线回到了东京的公寓。”

一口气说完之后，厚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刑警靠在栏杆上静静地听着，直到她说完，才揉了揉鼻子的下方。

“你的话解开了我的疑惑。”

“疑惑？”

“是的。因为我想不明白，凶手为何要杀死自己深爱的人。”

说罢，番场又揉了揉鼻子的下方。

“您是……”厚子平静地说道，“怎么发现凶手就是我的？”

“因为味道。”他用指尖轻弹了一下自己的鼻子说道，“我们检查尸体时，在他的发间闻到了一股香气。那不是洗发水的味道，而是香水。我立刻联想到了女人，而且还是一个深爱着被害人的女人。”

“深爱？为什么？”

“因为那股香气只留在了他的头发上。所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只有头发上留下了香水味呢？为什么香味只残留在死者的头发上呢？这太匪夷所思了。于是我就猜测，可能凶手曾把被害人抱在怀里过。”

刑警做出了一个怀抱婴儿的姿势。

“凶手虽然失手杀死了被害人，但离开前应该抱过被害人。抱起来后，又把他重新放下，所以尸体才会直直地倒在地上。”

听到番场的话，厚子低下头，闭上了眼睛。一切正如他所言。

她抱起一动不动的洋一，将他的脸埋在自己的怀里。她哭了好久好久，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闻到您身上的香水味时，我就知道我猜对了。只是我想不明白，您这么温柔善良的人，怎么会杀了自己的丈夫呢？”

厚子记得，他们刚一见面时，刑警就夸过她身上的香水味。其实早在那时，这个男人就已经猜中了真相。

厚子缓缓睁开眼睛。夜色骤然落下，街上的风景犹如换了一副面容，行人的神色也与白天大不相同。

“大阪的夜生活，这才刚开始呢。”刑警突然说道。

接着他看着厚子低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走吧。”

厚子点点头，又看了一眼周围的风景。熙攘的人群依旧行色匆匆，匆匆而来，转眼间又匆匆而去。

“是啊，那就走吧……”

她也用大阪口音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