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流亡之地,黄金时代,最后的游荡

午夜降临前抵达  作者:刘子超

1

午夜时分,我坐上了开往意大利的火车。确切地说,是开往威尼斯的火车。它将在茫茫黑夜中,翻越阿尔卑斯山,凌晨4点多在乌迪内停上两分钟。我得在那段时间下车,再转车前往的里雅斯特。乌迪内恰好位于威尼斯与的里雅斯特之间。

二等车厢里响着鼾声和磨牙声,拉开车厢门,有一股长时间未通风的温暾味。我勉强把行李塞进行李架,在属于自己的角落坐下。对面,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人透过站台的光线盯着我——他此前一直把脚舒服地搁在我的座位上。旁边,一个西班牙女人在梦中嘟囔了句什么,继续酣睡。

火车开动了,午夜的萨尔茨堡像个准备收摊回家的小贩。我对着瓶口喝了口白兰地,看着窗外的世界渐渐沉没在一片黑暗中。

曾几何时,我大概不必如此周折。那时,的里雅斯特是奥匈帝国的唯一港口,像一个大家庭里最小的儿子,受人宠爱。无论是从格拉茨,还是维也纳,都有数量可观的火车直达此地。作为帝国最南端的领土,的里雅斯特也自然成为任何铁路的终点。对旅行者来说,这意味着一旦在维也纳上车,就可以喝着咖啡,看着风景,等待抵达的时刻了。

如今,我却没有了这份运气。奥匈帝国解体后,的里雅斯特的归属摇摆不定,一度被南斯拉夫吞并后,最终被意大利收入囊中。然而,一旦失掉大陆帝国出海口的身份,的里雅斯特也就走上了下坡路。在良港众多的意大利,的里雅斯特不过是一座中型海港城市,既无威尼斯的风光,也没有热那亚的繁忙。它偏安于亚得里亚海的一角,被斯洛文尼亚包围。冷战时代,这里正是丘吉尔所谓的“铁幕”的最南端。的里雅斯特隐姓埋名,遗忘了世界,亦被世界所遗忘。有一则玩笑说,无论展开哪国地图,的里雅斯特无不处在书页的夹缝位置。甚至到了1999年,这种暧昧感依然存在。一项调查显示,约七成的意大利人不知道国境之内有这样一座城市。

然而,的里雅斯特却引起我的兴趣。部分原因当然是简·莫里斯的那本《的里雅斯特:无名之地的意义》。在书中,莫里斯将的里雅斯特称为“流亡之地”“乌有之乡”。

现实也确实如此。仅仅是近代的一百多年,的里雅斯特就收留过普鲁斯特、里尔克、乔伊斯、普宁、理查·伯顿、弗洛伊德……这份名单还可以开得更长,因为有太多国籍不明、身份不清、离经叛道的作家、艺术家、革命者在这里游荡和定居,享受着的里雅斯特的恩泽,把“他乡”认作“故乡”。

在《对地域感到麻木》里,君特·格拉斯谈到德语中“Heimat”(故乡)一词。他说,心怀叵测的政治家(如纳粹),往往利用流行文化,将“Heimat”书写成一个大写的“我们”,用于区分和对抗移民与陌生人。

的里雅斯特却表现得落落大方,它脱掉了“故乡”的政治外衣,甚至连道德的遮羞布也弃之不顾。那些游荡的灵魂,得以在广场与雕像、喷泉与壁画、小酒馆与妓院、亚得里亚海与皑皑雪山间,安放挣扎的欲望和青春。或许,这也正是的里雅斯特吸引简·莫里斯的原因?

我们只有一次童贞可以失去,我们在哪里失去它,我们的心就在哪里。

——约瑟夫·吉卜林

我坐在火车上,终于昏昏睡去。等我被一阵光亮晃醒,发现已到了边境小城菲拉赫。我看了看表,比预定的时间晚了,而且进入意大利后,火车不时在一些空旷的小站停靠。我突然意识到,我可能无法准确预测到达乌迪内的时间。车厢里飘荡着沉沉的呼吸声和鼾声——那都是把威尼斯当作终点的人。只有我注视着窗外,想弄清自己身在何处。我很快意识到,努力是徒劳的,就像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事情一样。在昏暗中,我根本看不清什么标识,况且有美丽的威尼斯作为终点,谁又会大半夜在中途下车呢?火车到达威尼斯的时间是早上8点多——很显然,这本来就是为威尼斯量身定做的线路。

我闭上眼睛,决定随波逐流,任由命运安排。车轮和铁轨的摩擦声,渐渐变成一首布尔乔亚摇篮曲。威尼斯并不是“大毒草”,我在半睡半醒中想,它可能比的里雅斯特更符合旅行的逻辑。

我睡了两个小时,醒来时窗外依然一片黑暗。我看了下表,即便算上晚点时间,我很可能也已经过了乌迪内。我知道,我正朝着与的里雅斯特相反的方向飞驰。

我站起来,从行李架上拔出行李,踉跄中踢到一条腿,还险些坐到西班牙女人身上。幸好,这位女士睡得像一座安稳的码头。我拖着行李,站到走廊上,如果有乘务员出现,我会问问他到哪儿了,可是连个人影都没有。

火车停在一个陌生小站,我成了唯一跳车的人。等我好容易找到一个站牌,只见上面写着一个陌生的地名。在经过大半夜的煎熬后,我到了这里——乌迪内与威尼斯之间的某地。周围一片漆黑,铁道那边是丛生的荒草。站台上什么都没有,却有一台脏兮兮的投币咖啡机,看来果然是意大利。我掏出一枚硬币,买了一杯浓缩咖啡,站在夜风中把它喝完,并且感到一丝自暴自弃的满足。没错,我抛弃了威尼斯,而选择了这里。这就像一个男人抛弃了年轻美貌的妻子,而选择了年老色衰的娼妇。我想到旅行本来就是一种悲伤的快乐,甚至带点自找苦吃的快感,而抵达一个晦暗不清的地方,正是旅行者隐秘的乐趣之一。

我找到一个像是卖票的地方,敲了敲窗户,工作人员正趴在桌上睡觉。我告诉他,我要买一张去的里雅斯特的车票。

“去旅行?”

“算是吧。”

他把票递给我,告诉我二十分钟后会有一辆火车经过。

和去威尼斯的车相比,这趟车上人少得惊人,却种族混杂。我看到一个东亚人,两个土耳其人,一个犹太人,还有几个斯洛文尼亚农民。我找了个没人的包厢,把书包垫在脑后,躺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我被黎明前的寒气冻醒了。

窗外已渐渐发白,可以看见一排排黄色的房子。丘陵间散落着葡萄架,而远处的山峦则是一片光秃秃的褐色。我大概正经过戈里齐亚附近,我想,这里出产意大利最出色的灰皮诺葡萄酒。第一次知道这个地方,还是很多年前读海明威的小说《永别了,武器》——这是意大利和奥匈帝国作战的地方。

我渴望眼前突然开阔,看到亚得里亚海,那意味着的里雅斯特快到了。可直到火车缓慢地攀登上杜伊诺-奥里西纳,我才终于看见一片灰色的大海。这是威尼斯湾,几乎是最后一小块意大利了,而巨大的斯洛文尼亚就在左侧窗外。

列车员推开包厢门,接过我的票,在上面打了个孔。我问他还有多久到的里雅斯特。

“很快!”他打了个手势。

意大利人以说话爱打手势闻名。比如喝一杯浓缩咖啡,就用手指圈成一个小咖啡杯,然后做出快速喝掉的样子;赞叹食物好吃,就用手指杵着面颊上的一点转动。

据说,一位格外健谈的意大利将军在二战中失掉了一只胳膊,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人们问他为什么不说话了。

“我没了胳膊怎么说话?”他回答。

火车响起了快到终点的鸣笛,伴随着吱吱作响的刹车声。当它最终停在的里雅斯特中央火车站时,我注意到这里有近一打铁轨。它们伸向遥远的喀尔巴阡山脉,伸向波西米亚,伸向巴尔干半岛,也伸向威尼斯、米兰,伸向曾经的奥匈帝国。这也正是的里雅斯特最好的隐喻:德意志、拉丁和斯拉夫文化的交汇点。

下了车,那几个斯洛文尼亚农民在站台上查看列车时刻表,准备转往下一个目的地。一些难民模样的人,目光忧伤地坐在长椅上,身边堆着行李包——他们要去往何处?

2

站在海边的码头上,我终于感受到布拉风(Bora)的力量。这股吹袭亚得里亚海沿岸的季风,的确针刺入骨。理查·伯顿曾毫不掩饰对布拉风的痛恨。有一次,他坐的马车险些被大风吹进港口。这位沉迷于阿拉伯文化的英国外交官、间谍、旅行作家,渴望被派驻大马士革,但事与愿违。他来到的里雅斯特,租下一套宽敞的公寓,用于贮藏那些奇奇怪怪的阿拉伯艺术品。正是在这里,他度过了无数个“阿拉伯之夜”,将《一千零一夜》翻译成了英文。

与理查·伯顿的时代相比,的里雅斯特一定冷清了不少。那时,作为维也纳的出海口,的里雅斯特的码头上泊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海面上行驶着雄伟的帝国舰队。劳埃德商船队从1836年起就驻扎于此,到1913年已经拥有六十二艘船只。在埃贡·席勒的画里,仍可看到的里雅斯特当年热闹非凡、充满海港气息的景象,有点像威尼斯,但更具中欧风情。

的里雅斯特本是帝国的产物。1719年成为自由港后,商人成了这座城市的主宰。为了满足帝国的需求,来自东方的货物,源源不断地通过货轮运到这里,再靠陆路转运至奥地利、匈牙利,乃至整个中欧。它被称为“苏伊士运河的第三入口”,那是的里雅斯特最辉煌的时代。

如今,站在码头上,我只能看见一些斑驳的小船。布拉风掀动着它们,仿佛随时可以将它们倾覆。几只海鸥从头顶飞过,叫声凄厉,它们落在码头上,踱着步,又突然毫无征兆地飞走。我的目光移向南部的穆贾一侧,那是的里雅斯特的工业区,距离斯洛文尼亚边境只有五公里,最著名的企业是咖啡烘焙商意利(illy)。一艘大型货轮正在进港,上面也许载着石油——如今,的里雅斯特和中欧的最后联系是一条通向德国的输油管道。

一座城市的命运,说到底与一个国家相连。尤其是在我旅行的这片土地,因为大战的爆发、帝国的瓦解,太多城市成为时代的孤儿,的里雅斯特只不过是其中之一。20世纪70年代,由于传统的钢铁业和造船业陷入危机,的里雅斯特失去了大约三分之一人口。这似乎合乎逻辑——那是冷战时代,谁也不愿意在意识形态摇摆不定的地区投入太多的资本和热情。

现在,尽管有不少斯洛文尼亚、阿尔巴尼亚、克罗地亚的移民加入,的里雅斯特的总人口数仍在减少,并且是意大利自然出生率最低、老龄化程度最高的城市之一。没人愿意说出原因,因为原因不言自明。几天后,当我开着租来的菲亚特500前往威尼斯时,我看到出城方向的路边有不少人竖起大拇指,举着Venezia(意大利语“威尼斯”)的牌子。他们似乎在提醒我:“既然威尼斯不过两小时车程,为什么要留在的里雅斯特?”

站在伸向海面的码头上,感觉像站在世界尽头。我将大衣的领子竖起来,系紧围巾。我发现即便在这样的天气里,码头上仍然有一些游荡者。他们不是游客,而是当地居民。他们穿着一致性的黑色大衣,迈着缓慢的步伐,没人说话,也没人交谈。他们只是站在码头上,望着大海,望着雪山,神色严肃,不像意大利人,反而更像德国人或奥地利人。

一个穿着麂皮大衣的女人,站在堤岸尽头抽烟。我只能看到缭绕的烟圈,从远处雪山的背景上升起。只有她穿了黄色大衣,于是从黑色的人群中脱颖而出,海鸥鸣叫着……那画面真像是一部文艺片里的镜头。以至于我感到这些游荡在码头的人全都有一种审美上的自觉——他们出现在这里,并非有任何事情要做,而仅仅是出于美学的需要。

“在的里雅斯特,码头游荡是必不可少的,或者说是具有符号意义的活动。”简·莫里斯写道。很多年前,刚做完变性手术的她,就坐在码头其中一根系船柱上,想写一篇关于“怀旧”的散文,但终于没能写出……

3

走在的里雅斯特的街头,很难意识到这是一座意大利城市,我不时感到自己正走在维也纳的环形大道上。灰色的哈布斯堡建筑随处可见,稳重、忧郁,每一栋都像是保险公司总部。菲亚特在路上飞驰,路边停满小摩托车,这又是非常意大利的一面。还有古罗马的剧场、塞尔维亚的东正教堂、犹太教堂、巴洛克教堂、拜占庭风格的教堂……种种元素混搭、共存在这座并不算大的城市里。

从码头穿过海滨大道,是精心规划的统一广场,同样来自帝国的馈赠。喷泉汩汩作响,咖啡馆飘出咖啡的芳香,周围是历尽沧桑的19世纪建筑——曾经的总督府,如今的市政厅。青铜底座上站着早已没什么人认识的皇帝雕像,他俯视着海港——正是从那里,哈布斯堡的王公大臣们,喝完杯中的咖啡,登上甲板,开始海上的旅程。

从外表看,统一广场的变化不大。在那些描绘帝国海港的油画中,它几乎就是现在的样子。但历史有时候只是一种氛围,不仅存在于大理石柱上,也存在于飘荡其间的空气中。走在广场上,我能感到有些东西不见了。比如,广场的西南角,曾经是劳埃德船舶公司的总部——的里雅斯特的象征,现在却被无足轻重的官僚机构占领。热闹的海港,变得冷清。工人和穷文人热爱的咖啡馆,已经中产阶级化。如果乔伊斯不幸晚生一百年,他很可能无力负担这里的消费。

即便在当时,乔伊斯也一直在举债和还债中度日。他经常上午还了一小笔钱,下午又不得不把它借回来。他从一条街搬到另一条街,开始是和妻子,然后有了孩子,然后弟弟妹妹一家也从都柏林来了。他在贝利茨学校教英语糊口,尽管他痛恨那里的“小暴政”,但为了四十五克朗的月薪不得不忍气吞声——这比他在都柏林千方百计挣到的稿费还多点。

在的里雅斯特,乔伊斯似乎闷闷不乐,但这里却带给他灵感。他喜欢看街上走过的希腊人、土耳其人和阿尔巴尼亚人——他们的衣着带有东方色彩。他也常常去东正教堂观看仪式——和天主教的仪式有显著不同。到了晚上,他流连于咖啡馆、酒吧和妓院。有很多次,他醉倒在阴沟里不省人事。还有很多次,他被家人从勾栏瓦肆中找回。

乔伊斯在的里雅斯特生活了近十年,写作进行得颇为顺利。一战爆发后,他去罗马躲了一阵。那段日子,几乎什么都没写,直等回到的里雅斯特,写作才又重新恢复。他辞去了教职,当起了家庭教师,习惯于“早上潇潇洒洒,下午忙忙碌碌,晚上乱乱糟糟的生活”。他每天10点醒来,躺在床上“陷入沉思”。11点前后,起床、刮脸,然后坐到分期付款买来的钢琴前。他的琴声往往会被上门索债的人打断。

家里人问他怎么办。

“让他们进来吧。”他会说,然后尝试把话题由催债引向音乐或政治。

在一封发自的里雅斯特的信中,乔伊斯写到他给一个往返于的里雅斯特和巴里的船长上课。每次,他都要穿过大半个城市,换上小船,再爬上轮船,叫一个水手去找船长,再找一块安静的地方上课,而“那个船长蠢笨无比”。

还有一次,他给一个叫埃托雷·施米茨的学生看了《死者》的手稿——这是他最著名的短篇小说之一。结果,这位人到中年的学生,羞涩地拿出了两本自费出版的小说——他的笔名叫伊塔洛·斯维沃,后来被誉为20世纪意大利最出色的作家。乔伊斯惊呼他为天才。

伊塔洛·斯维沃常把小说的背景设在的里雅斯特,街名、地名都很真实。有人说,你甚至可以拿这本书当旅行指南。美国作家保罗·索鲁真的这样做了,发现完全行得通!

伊塔洛·斯维沃的名作《泽诺的意识》充满了意识流,而乔伊斯被称为意识流小说的鼻祖。在的里雅斯特,他写出了《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都柏林人》,构思出了大部分《尤利西斯》。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乔伊斯的“黄金时代”,毕竟他当时还不到三十岁,并且时常感到郁郁寡欢。

的里雅斯特啊,吞噬了我的心肝。

——詹姆斯·乔伊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

他戏谑地写到这座城市。“的里雅斯特”(Trieste)和“悲伤”(triste)一语双关。

我从未刻意寻找,但在大运河边遇见了乔伊斯的铜像,还经过了乔伊斯住过的一处公寓。如今,这里成了一座以作家名字命名的旅馆。

“有房吗?”我问老板。

“有,请跟我来。”

“我想看看乔伊斯住过的那间。”

“被一个美国作家租下来了。”

“什么时候空出来?”

“他要在这里过冬,”老板眨眨眼,比画着,“写一本书。”

我走出旅馆,经过乔伊斯喜欢的皮罗纳蛋糕店,它仍然营业,于是我进去点了一杯咖啡,要了一份奶油蛋卷。我随手翻着桌上的报纸,上面关于意大利经济的报道一片沮丧。我想起乔伊斯经常在这里买一杯最便宜的咖啡,翻阅报纸上的新闻和招聘启事。有时候没钱进咖啡馆,就没有报纸看,他曾在信中抱怨,因此错失过两份美差。

我一边喝咖啡一边想,这个世界大概本就没有“黄金时代”。尤其是对于作家和艺术家,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所谓“黄金时代”,只是胜利者事后的“怀乡”,只是对过去浪漫主义的怀想,只是一片树叶或者一粒止痛片,因为现实过于粗粝——而从更广阔的意义上看,地狱无处不在。

这些人现在希望停下他们的工作,因为这工作太寂寞,太难做,而且并不时髦。

——海明威,《非洲的青山》

从咖啡馆的窗子望出去,城市整洁而喧嚣,一队人马正在庆祝某个宗教节日,摩托车轰鸣着驶过。托马斯·曼曾用“阴郁、混乱、艳俗”形容当年的城市,但正是这种混杂、自由、宽容以及文人尚可承受的生活成本滋养着乔伊斯。

在都柏林时,乔伊斯是个愤怒青年,对什么都愤愤不平。在这里,他被渐渐磨平。他的愤怒情绪慢慢冷却,他的政治狂热渐渐黯淡,他开始致力于创造一种微妙而精巧的艺术。通过《尤利西斯》(他在这家蛋糕店开始写作《尤利西斯》),他把的里雅斯特这个地中海世界带到了暗淡的都柏林。等他搬到巴黎时,他已经成为一代大师。

不知为什么,坐在的里雅斯特的蛋糕店里,我却想到了香港。同样曾是帝国的港口,同样是重商主义的城市,同样毫无保留地接纳过游荡者和文人。的里雅斯特已经不复从前,那么香港呢?

在文学生涯的最后阶段,简·莫里斯为香港和的里雅斯特各写过一本书。我不无好奇地想,她是否发现了两座城市之间的隐秘关联?

4

当火车沿着海岸线行驶,快要到达的里雅斯特时,我曾看到窗外有一座白色的城堡。那是奥地利大公马克西米利安——约瑟夫皇帝胞弟的城堡,名曰米拉马雷。这是我在的里雅斯特最钟爱的建筑。

1864年,马克西米利安怀揣着皇帝梦,从这座城堡前的码头启程。午后的光线下,海面一片波光,成群的海鸥在岩石和城堡间飞舞。马克西米利安要前往墨西哥,继承那里的皇位。这位热爱航海的年轻人不会想到,这将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航行。1867年,亲美的墨西哥共和党人废黜了他,之后他被行刑队枪决。他的妻子夏洛特成了疯子,被送回比利时,了此残生。

这可能要算奥匈帝国之后一系列家庭悲剧的开端。鲁道夫——约瑟夫皇帝和伊丽莎白的儿子,在维也纳郊外的森林自杀。接着,伊丽莎白在日内瓦被一个疯子捅死。最后,侄子斐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遇刺。接连遭受打击的约瑟夫皇帝挑起了一战,他的复仇之火也烧毁了他的帝国。

所以的里雅斯特人说,每当他们看到米拉马雷,都会感到一丝惆怅。它的美中有一种凄凉,有一种物是人非的宿命感,有一种时间安慰人时特有的孤独。

午后,我沿着海岸线走向城堡,海水舔舐着堤岸,我感觉自己正走入一个梦境。易卜生当年穿越阿尔卑斯山黑暗的隧道后,突然看到这座屹立在海边山崖上的城堡,赞叹它的美“注定要在我此后的所有作品中留下印记”。

他做到了吗?

城堡由奥地利建筑师卡尔·容克设计,但风格无疑反映了马克西米利安本人的趣味。的里雅斯特的本土设计师弗兰茨·霍夫曼承担了内部装潢,他和马克西米利安一样,都对当时盛行的折中主义风格十分推崇。

马克西米利安希望营造一种私密的氛围,所以他把卧室设计成了船舱的样子。作为奥匈帝国的海军元帅,他曾在海上航行过两年之久。我想,那一定是段美好的日子,作为年轻的单身贵族四处游历,因此他的卧室也保留了某种单身汉的浪漫气息。旁边的书房则藏满精装书籍,摆放着巨大的地球仪,蓝丝绸布幔垂在明亮的窗前,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我沿着楼梯上到二楼。客厅装饰成东方风情,摆设着来自中国和日本的瓷器。另一间客厅里挂着哈布斯堡家族的画像,以及马克西米利安本人的油画。房间的装饰一如马克西米利安当年的设想——比维也纳的皇宫简单,但也更有人情味。

在离开的里雅斯特前往墨西哥时,城堡的内部装潢还没有全部完工。也就是说,马克西米利安和妻子还没来得及享受这里的一切就远走他乡了。20世纪30年代,英年早逝的阿玛迪奥公爵和他的家人也曾在这里的一间套房居住过。他是意大利的贵族飞行员,一战中与奥匈帝国战斗过。1937年,他被墨索里尼任命为埃塞俄比亚总督。五年后,他在肯尼亚的英国战俘营死去。房间里有他穿着飞行员夹克的照片,比后来那些开超跑的贵族少年帅气得多。

有人去了更北的北方

有些事发生在遥不可及的年代

——韩东,《友谊宾馆》

我脚下的木地板发出“吱吱”的声响,我知道,那是19世纪的回音。某种程度上,那也是最后的贵族时代。进入20世纪以后,喧嚣的革命风潮、残酷的战争、无情的大清洗,席卷并摧毁了一切精巧和珍玩。人类几乎是在一片贫瘠的沙漠上,重新尝试学习尊严和教养。站在米拉马雷城堡,我感到自己回到了“故乡”,它美而卑微,却抚慰人心。旅行如同一种寻找,寻找逝去的、遗忘的事物,从而告诉自己世界上曾经有过美的东西存在。

米拉马雷城堡外是一座漂亮的植物园。马克西米利安大公也是一位业余动植物学家。他把热带蝴蝶、蜂鸟和马来西亚鹦鹉带到了的里雅斯特。现在,它们的后裔在植物园里繁衍生息。我在花园的小径上,碰到一对奥地利夫妇,他们请我帮忙拍照。我在面向大海的露台上给他们拍了一张,归还相机时,我问他们为什么会来的里雅斯特。

“你知道吗?这里曾经属于奥地利!”男人说,“还有匈牙利、罗马尼亚、捷克,都曾经是奥地利的!”

我问他怎么看待这段历史。

“感谢上帝,一切都结束了!”他摇了摇头,“那意味着太多责任,太多麻烦,奥地利人还是自顾自好一点。”

我告诉他,我刚从奥地利湖区旅行过来。

“那里非常美,奥地利是个可以反复去的地方,永远不会感到厌烦。”

“那的里雅斯特呢?”

“这里?”他眨着眼睛,“一次就够了!”

5

我住在大运河畔的一家阁楼旅馆,主人是一对四十岁左右的夫妇。丈夫马里奥在政府工作,怀孕的妻子桑德拉在家打理客房。他们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女儿和一只黄猫。每天早上,黄猫总是悄悄潜入我的房间,跳到窗台上瞭望。越过砖红色的瓦片,可以看见城市正在柠檬色的阳光中铺展开来。

我下楼和主人一起吃早餐。桑德拉挺着大肚子忙里忙外,马里奥穿着白衬衫坐在桌前。在意大利,女人主内的情况相当普遍,她们勤劳而有威信,有点像过去中国的情形。

马里奥告诉我,他们是弗留利人。的里雅斯特方言是弗留利方言的一支,但是渗透了更多斯洛文尼亚语、德语甚至是匈牙利语的词汇。弗留利方言并不属于拉丁语,而是凯尔特语的一支,有着不同于意大利语的语法和拼写规则。二战结束后,包括戈里齐亚在内的一部分弗留利领土一度划归给了南斯拉夫。至今,这仍是弗留利人心头的一段伤痛回忆。

作为弗留利-威尼斯朱利亚大区的首府,的里雅斯特在冷战时代却因为一篇关于“铁幕”的演说再度“成名”。

从波罗的海边的什切青到亚得里亚海边的的里雅斯特,一道横贯欧洲大陆的铁幕已经拉下。这张铁幕后面坐落着所有中欧、东欧古老国家的首都——华沙、柏林、布拉格、维也纳、布达佩斯、贝尔格莱德、布加勒斯特和索菲亚。这些著名的都市和周围的人口全都位于苏联势力范围之内,全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不仅落入苏联影响之下,而且越来越强烈地为莫斯科所控制。

——丘吉尔,《和平砥柱》

当时,只有铁托领导的南斯拉夫与苏联貌合神离。对于欧洲社会主义阵营的百姓来说,逃出铁幕是无比艰难的,但进入南斯拉夫则相对容易。从南斯拉夫的边境,可以相对轻松地抵达资本主义世界的“前哨”——的里雅斯特。

“我记得小时候,的里雅斯特的黑市横行,最抢手的商品是T恤和牛仔裤,”马里奥说,“当然,人们也把更值钱的外汇、黄金、电器带到边境的另一边。”

欧洲的社会主义阵营崩溃后,有过几年的“真空期”。的里雅斯特的黑市发展壮大成合法的巴尔干市场。匈牙利人、捷克斯洛伐克人、罗马尼亚人、保加利亚人和南斯拉夫人蜂拥而至,抢购电水壶、电视机、衣服等日用品。每天傍晚,长途汽车站都堆满编织袋和等待回家的人。

“那时候,大家都说的里雅斯特会重新成为这一地区的中心,就像奥匈帝国时期一样,”马里奥说,“但很快那些国家也开始实行资本主义,那些人在自己国家里也能买到日用品了。”

巴尔干市场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关门大吉。又一次,因为历史的风云际会,的里雅斯特先被宠幸,又遭抛弃。

“可能这就是我想来的里雅斯特的原因,”我安慰马里奥,“它的历史感和那些曲折的故事。”

“我们也骄傲于这里的历史。”马里奥微笑着。

吃过早餐后,我和马里奥一起下楼。他开着一辆Mini Cooper上班去了,而我沿着运河一直走。我经过咖啡馆和塞尔维亚教堂,经过一家鱼仔店,里面正贩卖刚刚打捞上来的海货——这的确是一座海滨城市!

我经过罗西尼大道上的博物馆,进去看了威尔第、普契尼的手稿,然后继续沿着石板路往小山上走。我走过古罗马时期的残垣断壁,经过一座教堂。教堂里在举行仪式,人们穿戴整齐地鱼贯而入。教堂门口,志愿团体正提供免费咖啡。

我迷路了,但是并不感到慌张。的里雅斯特不大,而在这样的上午无所事事地走走,是一件惬意的事。太阳高高挂在天上,虽然有风,但是并不太冷。我一直走到山下,走进餐馆林立的商业区。我看到一家挂着“Buffet”牌子的餐馆——那是奥匈帝国留下的“遗迹”之一。

这家餐馆有点像北京的老字号,有一种油乎乎的古老感。柜台里摆着各种香肠、煮肉、内脏,还有硕大的啤酒桶。我要了一份内脏、一份酸菜、两片面包,又要了一杯二百五十毫升的啤酒。出乎我的意料,这里不算便宜,而且就像日本的立吞酒馆,如果你不想站着吃而是坐下来,还需另交费用。

伙计和切肉师傅都戴着白帽,像又高又壮的德国人,但讲意大利语。这家餐馆给人的感觉就像那种在殖民地长大的白人孤儿,长着西方的容貌,却讲一口当地话。

我小口呷着酒,想找到一些不同寻常之处。一个大妈进来要了一杯啤酒,然后坐下来拿出账本记账。这里肉香扑鼻,并不适合严肃工作,可她似乎不为所动。接着,进来两个美国年轻人。听说坐下来要收费,他们点了两份打包带走了。这时,一个八十来岁的老太太颤巍巍地走了进来。伙计和她打了个招呼,热火朝天地聊起来,显然是熟客。

“我今天没什么食欲,”老太太庄严宣布,“和平时一样,但是少来一点。”

“没问题。”

可过了一会儿,伙计却端上一个由煮肉、香肠、内脏组成的大拼盘和一大杯啤酒。和这位胃口不好的老太太相比,我顿时相形见绌了。

“尿!”伙计突然跟我打招呼,他的意思是说“你好”。

“尿!”我回答。

“这是传统的里雅斯特食物,喜欢吗?”他指着我的盘子。

“不错,尽管胃口没这位太太好。”

“这位太太啊,在的里雅斯特长大的,来这里用餐有七十年了。”伙计以一种近乎平淡的口吻说。

“七十年?”

“是的,不过和我们店的历史比,七十年不算什么。”伙计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们是1897年开张的,每周营业六天,星期天休息——主人当年定下的规矩。除了1914年到1918年因为战争关过门,其余时间一直这么营业,直到今天。”

“这位太太从小就来?”

“小时候和父母一起,然后和她先生,”伙计说,“去年她先生去世了——一位非常好的绅士。”

“你是这家店的主人吧?”

“不,”伙计的嘴角又露出一丝微笑,这次略带神秘,“我只是在这里打工。”

正午的光线从明亮的窗子射进来,我看着那位老太太埋首肉间,刀叉灵动,不时抬起头,喝上一口啤酒。另一侧的大妈,兀自翻着账本,啤酒几乎没动。

坐在她们之间,我觉得自己像个“入侵者”,就像在一家卤煮店,你发现有个外国人正大口吃着猪肠。我想着这家店的历史,算着有多少人在这里用过餐。食物的生命力似乎远大于一切政治,尽管窗外的世界早已变迁。

6

的里雅斯特已经习惯了变迁。一百年来,这里发生过多少故事?

记得一次旅行中,遇到一位美国小镇的哥们儿。他说,他们小镇一百年来最大的变化是倒了一根电线杆,然后又竖了一根新的。他说话带着浓重的南方乡村口音,而且谈话中肆无忌惮地放屁。我觉得他是一个由于生活过于平静而丧失了敏感度的人。他不在乎和谁说话,也不在乎说话时的礼仪,因为他生活的地方出门就能闻见牛粪,开车半小时都见不到人。

而我出生在一个巨变中的国度,成长阶段所熟悉的一切都已物是人非。我不得不接受或大或小的变迁,并且乐于像幽灵一样在废墟间游荡。这片广袤的欧洲腹地——这本书写到的所有地方,为我这样的幽灵提供了游荡之所。我不时唏嘘于它们的变化,同时也试图发现那些被时光留下的永恒之物。

世界模糊的悲伤,也请允许我模糊。

——曼德尔施塔姆,《沉闷、潮湿、雷声滚滚的空气》

在的里雅斯特的最后一晚,我去圣马可咖啡馆喝酒。那里曾是乔伊斯以及后来一众文人雅士的聚会之所。的里雅斯特当代作家克劳迪奥·马格利斯在《微型世界》一书中曾为圣马可咖啡馆立传。这里是的里雅斯特的精神象征,或许也是离开前消磨时光的最佳去处。

我点了一杯Aperol spritz鸡尾酒,卖酒的小姑娘说,这是的里雅斯特当地最流行的饮料。

“可能也是整个意大利最流行的。”她打着手势补充说。

“它是怎么调制的?”

“阿佩罗利口酒和普洛塞克气泡酒,加冰。”

“普洛塞克,那个村子,好像离这里不远吧?”

“离的里雅斯特几公里。”

环顾四周,我发现咖啡馆已经座无虚席,几乎所有女孩手中都有一杯Aperol spritz。尽管枝形吊灯依然明亮,笨重的桌椅充满帝国风情,可这里显然已不再是乔伊斯当年牛饮的地方。克劳迪奥·马格利斯为它立传,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他所钟爱的时代写下挽歌。

我知道我的旅行即将结束。第二天上午,我打算租一辆菲亚特500。我会开着它穿过威尼斯,穿过托斯卡纳,翻越亚平宁山,然后沿着海岸线一直开到罗马。这大概还要花费两天两夜的时间。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总有一种感觉:就在此刻,就在这里,旅行已经结束了。

我点了一瓶普洛塞克,看着身边年轻的姑娘、打着领带的老人、留着古怪发型的小伙子、复习功课的学生,还有一个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的中年男人——我猜他可能是作家。我看着他们,喝着酒,然后又要了一瓶。

“为什么会来的里雅斯特?”上酒时,卖酒的姑娘问。

“想考虑一下自己以后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说,“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

“想出来了吗?”

“还没。”

她点点头。

“那祝你喝完这杯就想出来。”

“但愿如此。”

可是,喝完这杯,又喝了一杯,我依然没有答案。大脑仿佛黑洞一般,充满没有交集的圆环。我有点怀念当年的的里雅斯特,可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依然需要活在此时此地。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我买了单,走出门,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湿冷的海风突然迎面而来,像姑娘们凉薄的嘴唇。我沿着大街往回走,想着乔伊斯,想着理查·伯顿,想着里尔克和弗洛伊德。他们当年各自走回自己公寓的时候,是否想出了什么?

我不知道。走了一会儿,似乎也忘了想知道什么。

我就这么沿着大街一直走向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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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里雅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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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里雅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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