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靠的预言

午夜零点的灰姑娘  作者:相泽沙呼

“我看见了,”萨琳娜平静地回答,“但你以为我是用凡人的肉眼来看着你的吗?我看着自以为没有被我看到的你脱去那身土气的灰色裙子,看着你放下头发,在黑暗中横陈自己牛奶般白皙的躯体……”

————萨拉·沃特斯《半身》[萨拉·沃特斯(Sarah Waters)是英国现代备受瞩目的作家,以创作维多利亚时代为背景的小说而出名。代表作品有《轻舔丝绒》《半身》《荆棘之城》等。其中《半身》(Affinity)曾获毛姆文学奖,并被改编为影片《灵契》,而《荆棘之城》(Fingersmith)则是口碑剧作《指匠情挑》的原作。——译者注]


A

“所谓幽灵,是存在的哦。”

酉乃轻声说道,并拿出了一组旧旧的小黑板,总共有两块。它们和笔记本差不多大小,黑色的板面上泛出了绿莹莹的斑驳,四周用木条框起。

在“灰姑娘”略为昏暗的灯光中,烛火忽然摇曳了起来,感觉有些瘆人。

“这个呢,是我在伦敦的古董店买到的,须川君你也知道的吧?不同于现在,在那些没有笔记本的年代啊,孩子们学习时就是用黑板来做笔记的哦。”

确实,这是在《红头发的安妮》[《红头发的安妮》:Anne of Green Gables,又名《绿山墙的安妮》,是加拿大女作家露西·蒙格玛丽(Lucy Maud Montgomery)创作的“安妮系列小说”的第一部。该书被译成几十种语言在世界各地出版,根据其改编的电视剧、动画片等也曾风靡多国]里也登场过的道具。酉乃看着貌似对黑板感到很稀罕的我,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不吉利的话:“这组黑板里,寄宿着它原来的主人——一个叫作娜塔莉的女孩子的灵魂。”

“咦……?”

“据说她是溺死在河里的……之后,黑板就带上了不可思议的力量。对了,须川君你能帮我选一张牌来试试它吗?”

我从酉乃铺开的牌中抽出了一张,是方片皇后。随后,我将它牌面朝下放在吧台上。

“记住它了吗?记住了就在心里好好回想这张牌……”

她的脸上浮现出有些艳丽的微笑,把两块小黑板重叠在一起——先在黑板之间留出一点空间,往其中置入一支白色粉笔,然后将它们彻底合上,不留间隙。

“好了,来试试吧!当然了,这个实验必须要借助于娜塔莉的力量,所以进展未必会很顺利就是了……”

她将视线投向小黑板,眼神很是认真。我则是从之前就觉得有股寒气顺着我的背脊慢慢爬上来,循着这种感觉,我惴惴不安地环顾四周,耳中却响起“叽——”的一声。

突如其来地……

从某处传来了疑似刮着什么的声音……对了,正是粉笔在黑板上书写时所发出的那种音色。

“呃,等等,酉乃同学,这个声音……”

她的嘴唇则凑近了指尖,做出“嘘——”状,示意我安静。

“这、这是什么声音……”

“是娜塔莉哦……”

不久后,这持续不断的微弱声响便停止了。

合在一起的黑板被慢慢打开。

在板面上,明明黑板闭合时,那里确实没写任何字,可现在,那上面却有着歪曲而不祥的英文字母,就像是力竭之人出于对生存的执念而写下的死亡信息[死亡信息:人临终时留下的信息,如文字、图样、语音等,内容多为想表达的事物],内容为:

Queen of Diamonds.[即须川君抽到的扑克牌“方片皇后”]

我发出了堪比玻璃碎裂般的惨叫声。

2

和女孩子一对一单独约会,在时髦的甜品店里吃着甜美的草莓奶油蛋糕,一同度过令人陶醉的时间……我不可能对这种情节毫不向往。更确切地说,这是梦幻般的美景,是令人殷切盼望的场面。

而现在,我就正在和一名女孩子一起吃着草莓奶油蛋糕——海绵蛋糕胚融化在舌尖上,草莓那高雅的酸味在口腔中扩散开,还有完全不会腻人的生奶油。这是我迄今为止吃到过的蛋糕中,最美味、最优质的。

红茶的芳香在轻柔地撩动鼻端。

而面前的,是面带微笑、抬眼看着我的绝世美少女。

她有一头微卷的黑发,还有魅惑的双唇、狭长而秀美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白皙而柔嫩的面颊透出淡淡红晕。

这就是一年级C班的八反丸芹华,戏剧社、播报社成员。

等等,为什么我会和八反丸两人独处,还吃着甜点啊?

事到如今我才开始反思这件事情,压抑住自己几欲爆炸的心脏,用颤抖的手将蛋糕往嘴里送。好吃归好吃,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眼前的戏剧社美少女正悠然地微笑着,用优美而雅致的姿态品着红茶。我正和女孩子单独相处!而且还在享用蛋糕!而且对方还是一名人人艳羡的美少女!

此情此景我还是头回经历,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才好,又不能老低着头,可当我向上看时,又见她带着动人的微笑凝望着我。为了避开她的视线,我也只好看看这里、看看那里,总之全程都在观察店里的装潢。

即使如此,还是不时会败给诱惑,朝她看去。

人类是无法从美丽的事物中逃脱的。

她的笑容,此刻只为我一人。

一想到这一事实,我便不由嬉笑了起来。

“须川君,你怎么了?”

八反丸同学优雅地微笑着伸出手,温暖的指尖触碰着我的手——指尖所及之处,传来酥麻的感觉,在我的手背扩散开去。

啊啊,神啊……

3

事情起源于我的一本随行笔记本[随行笔记本,即“手账”,一般是开面较小的笔记本,用于随身携带、行程管理和事项速记等,在日本非常普及,近年也逐渐在我国的学生、白领等人群中流行]。

放学后,我照例错失了找酉乃说话的时机,正打算一个人踏上寂寞的归途,却发现一直放在口袋里的随行笔记本不见了,也不在我的书桌、书包或置物柜[在日本学校,教学楼入口大堂摆有多格储物柜,指定学生一人一柜,柜内一般放置校内外换穿的鞋、书本、杂物等]中。我记得今天用它做过一些简单的备忘录,因此多半是被遗落在了某处吧。

我校教职员办公室门前有一个类似于橱窗的设施,用来放置待认领的失物。这样一来,失主们一眼就能清楚地看到自己遗落的东西有没有被送到此处。我也试着过来找找看,不出所料,橱窗里有一本随行笔记本。于是我便找到负责失物认领工作的向岛老师,因为橱窗是锁着的,没法擅自拿走里面的物品。

教职员办公室此刻正颇为热闹,其中还有几个学生的身影。

这番光景可真是久违了。

啊,到底是考完了——我心想。

其实直到昨天为止我们还处在考期——由于这所学校是二学期制[日本学校一般是三学期制,即将一学年划分为三个学期,学期之间分别以春假、暑假、寒假隔开],第二学期期中会有考试。当然,这期间是禁止学生出入教职员办公室的。按我听到的说法是几年前曾出现部分学生考前盗取试卷的违规事件。打那之后,凡在考试期间,教职员办公室好像至少要有一名教师常驻。不过不管怎样,一旦考完,那股杀伐之气便会消失,也能听到闲聊声,让人深深地感到如同待在家里般自在。

向岛老师是一位笑容可掬的中年男士,有种大叔特有的可爱感,因此在女学生中也很有人气。他拿着钥匙从办公室中走出来,笑眯眯地对我说:“哎呀,原来失主是须川君啊,我还认定这是女生落下的东西呢。”

我的笔记本外皮花色并不是很女孩子气,所以意思是说我的字迹很像女生啰?

“您看过里面吗?”

“因为本子里也许有写名字,就姑且看了一点点哦。”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把笔记本从橱窗里取出,递给了我。

“啊,不对,不是这本。”

这本淡蓝色的随行笔记本不是我的。非要说的话,它的设计风格确实是偏向男性。我之前有事来教职员办公室的时候,在失物招领橱窗里见过它,似乎是几天前就被保管在这里了。

“咦……抱歉抱歉,我还以为失主终于出现了呢。”

“请问,这本本子是考试前就在这里了对吧。”

“嗯,是的。会是谁的东西呢……”

“上面写了什么东西吗?比如名字之类的。”

“嗯——没写啊。”

“假如之前是把本子给忘了,那到现在一般也该发现了吧,就像这样……”

我不假思索地翻动着向岛老师交给我的随行笔记本,纸张发出了“啪啦啪啦”的翻页声。虽说窥视别人的笔记本是极为欠妥的行为,但我是考虑到其中或许会有线索才会这样做。嗯,我说的是真的。

这本随行笔记本就跟全新的似的,几乎没写任何东西。

只有备忘录栏里有一些潦草的字样。笔迹不带任何特征,分不清书写者是男是女,不过总觉得这像是一份清单:

1.八反丸芹华   198

2.涉谷美铃    196

3.酉乃初     195

4.鹿岛纯也    193

5.饭塚栞     192

什么呀这是……可爱排行榜吗?后面的数字又是什么?萌萌指数吗?不对,萌萌指数又是什么?还有啊,酉乃居然不是第一名,这不可饶恕——唉,倒也总好过有其他人注意到酉乃的可爱之处……欸,再仔细看看,这里面还有男生的名字呢。

“这是什么啊?”

“有写什么东西吗?”向岛老师正准备瞄一眼笔记本里的内容,却又打消了念头。

“哎呀哎呀,须川君啊,随便翻看别人的本子可不是值得称道的行为哦。”

“啊,对不起,不小心就……”

我慌忙把随行笔记本合上。

“这是我的。”

清澈而又凛然的声音响起,我循声回头。

来人有着朴素的黑色长发和文静沉稳的相貌,大大的黑眼珠透出坚定的意志。她大剌剌地走过来,夺过我手中的笔记本。

是饭仓静香。

她的大名我还是听说过的,而之前也见到过她。

她以准到吓人的占卜而在女生群体中闻名。

“别随便看里面。”

她的眼瞳中闪动着暗色,散发出强烈的意志。被这双眼睛一瞪,我不禁背后一凛。为何此刻我会觉得她和酉乃很像呢?

4

次日早上,我心不在焉地走在走廊上,发现公告栏前人头攒动。说起来,今天是向学生们反馈考试结果的日子。凡定期考试,我校都会把各科成绩最优秀的十几名考生按科目类型分别公布出来。当然,我的成绩相当普通,所以也不会特意去了解这个排名榜。

话虽如此,既然离上课还有一些时间,去看看名列前茅的几位姓甚名谁也不坏。

英语科目的高分得主——

1.八反丸芹华  198

2.涉谷美铃   196

3.酉乃初    195

4.鹿岛纯也   193

5.饭塚栞    192

啊,果然八反丸同学的头脑非常聪明啊——成绩优秀又是美人,再加上专业级别的演技、独特的声音……确实是一名完美小姐[完美小姐:原文“Miss Perfect”]了。

而酉乃居然是第三名,好厉害!我都不知道她擅长英语!但这么说来,口试的时候她英语倒是说得很流利。而我就完全不行了,哪怕听日本人说英语也分辨不出是否正确和流畅。之前也是,口试前的口语课上我和庆永同学两人一组进行对话,真是彻底没辙。我俩的英语都差到令人绝望,根本没法交谈下去,在自我介绍环节说得磕磕巴巴。不过为什么用英语作自我介绍时,要区别使用“from(来自)”和“live in(住在)”?庆永同学一词一顿地说着:“I come from Nagaoka. I live in Saitama.”可比起她,我是生在埼玉长在埼玉的啊!结果就把同一件事重复回答了两次。而且就算不报县名改报市名,我土生土长的城市也叫埼玉。不对,话题有些扯远了。[庆永同学说的英语意为:我来自长崎,我住在埼玉。其中长崎、埼玉分别是日本的地名,而须川君所说的县名和市名一致,指的是他所在的埼玉市属于埼玉县。日本的行政区划中,县是市的上级单位,市一般属于县]

然而……

那个……

怎么回事,这个顺序我之前在哪里看到过吧?应该是看到过的。嗯……什么呀……这就是所谓的……既视感?

“啊——!”

我在走廊上大声地叫了出来。

大家都讶异地回头看着我。

“啊,没事,嗯……”

我边笑着打岔糊弄过去,边思考着。

这个排序和饭仓同学写在随行笔记本上的“可爱排行榜”一模一样。

不过且慢,那个本子可是考试前就放在失物招领橱窗里了……而考试结果则是今天才公布的——

嗯?等等,这什么情况?

5

上午的课几乎完全没听进去,毕竟——英语考试的结果可是写在了失物招领橱窗里的随行笔记本上啊……这真是不可思议。但若把它当成是碰巧,也不可能连排名和得分都和实际情况一致。饭仓同学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在考前就得知考试结果的啊……

体育课结束后,我回到教室,陷入深思。织田同学和庆永同学却来找我说话,似乎是因为我整个人都处于呆滞恍惚之中,让人看着就闹心——所以我刚才到底是怎样一张呆脸啊!

虽然犹豫了一下,但我还是把这件事讲了个大概。该说是果然吗?她俩“果然”也都歪着脑袋,感到困惑不解。

“啊,不过不过,”织田同学却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看向庆永同学说道,“那个,是裕小美捡到的吧?就是考试之前那个蓝兮兮的。”

裕小美是谁啊?我有那么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我看向庆永同学,只见她眨眨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那个本子就掉在走廊上,虽然我没有看里面……原来如此呀,本子里写了这样的内容吗?确实有些不可思议呢。”

说起来,她俩好像对日常遭遇的谜团不太感兴趣,很快就把话题转移到生日和占卜上去了。说什么她们两个都是大月[大月指1—3月。因为日本的新学年是从4月1日起算,生于1—3月的人就会比同年4—12月生的人高一个年级,相当于我国9月1日记为新学年起始的制度下,1—8月生的人,即在我国俗称“大月”生的人年级会高于同年9—12月生的人。为便于国内读者理解将此处译为“大月”,原文则为“早生”]出生的,因此性格稳重而且很处得来,还边说边相互点头表示彼此认同。可3月生日的我也是大月生的啊,生在大月的人全都很稳重吗?慢着——话说,织田同学可怎么看都不是沉稳老实的人。

这件事实在令人无法理解。那么,这种时候能拜托的当然也就只有身为魔术师却兼备名侦探级别推理能力的酉乃了。想到这里,我便看向坐在我附近位置上眺望着天空的酉乃,正准备开口叫她,却开始上课了。

而中午我也同样打算去找她,但她则又照例一到中午就不见人影。大概是最近泳池那里越来越冷了,她会去那些空无一人的教室或旧教学楼的楼梯一角窝着,要找到她也得大费周折。不过我最近还是往她跟前跑得很勤,由于聊得不起劲是常态,所以我就以请她开小灶变魔术给我看为乐了。只是,唉,虽然我以前开始就有这种感觉——该说她小气吗,每天只肯展示一次。明明在“灰姑娘”就会表演更多的,但对我,她绝对只有这一句话:“今天已经演完了,下次再说。”

我大略扫了一遍那些没人会去的地方,也就只有今天没能找到她。已经没有其他头绪了,无奈之下我便去了C班看看。那里有我的朋友三好,八反丸同学也在同一个班上,以及最重要的——饭仓静香本人。

我打开C班的门,往里探头探脑,只见三好正坐在自己靠窗的座位上,呆呆地抬头向上看着。他这是怎么了?看表情简直就像是被幽灵附身了!

随便跑去隔壁班的教室总让我有点心虚。就在这时,我的视线与正在跟其他女生说话的八反丸同学对上了。她露出一个充满魅力的笑容,对我轻轻招了招手。

“来得正好。”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用手臂动作示意我往三好那里看。

“他都那样了,你能想点办法吗?”

“叫我想点办法……呃,可他这是什么情况?”

三好茫然地干张着嘴。

“好像上身了哟。”八反丸同学把脸凑近过来,在我耳边轻语道。

她秀发上洗发香波的芬芳令我的身体本能地僵硬,动弹不得。她、她呼出的气息直吹我的耳畔……她的制服领带系得松松的,制服衬衫的领口微敞,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往她胸口方向看去。

“那个,你、你说,伤身……是指疲劳伤身吗?”

“是上身,就是被附身。”

她又与我拉开距离,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这样下去,一直到寒假都没法拍摄电影了呀。”

三好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还是呆若木鸡地望着天花板。我慢步走近,试着在他眼前挥挥手。

毫无反应。

没办法了,我对他使出一记“额头弹”,他惨叫着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你干吗啊波奇!别吓我啦!”

“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啊?”

他顺了顺气,四下打量着,眼神东张西望游移不定的,完全就像是在畏惧着无形的暗杀者。

“是……那个啦。我看见了。”

“什么啊?”

三好都不肯跟我四目相对,只是保持着这份可疑的举止,继续说道:“就是那个藤井绫香……”

“哈……?”

又来,还想吓唬我啊?但这套已经行不通了。酉乃在之前的“3f一案”中便解明那并非幽灵干的好事,不过我没有告诉三好具体经过。

“真的,是真的!真透了!那真的是藤井绫香!”

三好抓着我的胳膊,神情已形同恶鬼,整个人抖如筛糠。

我心想:原来如此,演技了得啊。

“真是的,怎么可能会有幽灵呢?啊,对了对了,上次那件事已经解决了,事到如今你吓我也是白吓哦。”

“才、才没有!你信我啊,是真的!”三好湿着眼睛向我哭诉道,“是真的啦!我看见了啊!藤井绫香在天台上啊!”

我大惑不解地看向八反丸同学,她也一脸头疼地耸耸肩。

“我、果然、被诅咒了……因、因为那部电影。我贪图好玩,就拿幽灵来做主题,拍摄地点也都和幽灵有关……这个、这个就是作祟啊!货真价实的作祟啊……”

“先冷静一下……怎么想都是你看岔了吧?就是把偶然上了天台的女生错看成幽灵而已嘛。”

听到我这么说,他把头摇得直晃。

“不可能的,波奇……”

他面无血色,发出呻吟般的语声:“因为,我看到的那个女生,在现在这种季节里还穿着夏天的制服白衬衫啊……”

6

天台上有藤井绫香的幽灵出没一事,在高一学生之间也相当有名。自从今年9月起,已经有相当人数的目击者了,因此不光是女生,就连男生们也没人接近天台。不过那里本来就上了锁,没有钥匙也无法上去就是了。

上不去的天台,穿着夏季制服的女生……确、确实哦,都是不可能的要素,不可能的。

“夏季制服耶,真是越来越有幽灵的感觉了呢,这个月关于‘身穿白衬衫的女生站在天台上’的话题多得很哦。”

八反丸同学的话让我一会儿回头看看后边,一会儿又重新看向窗户,反反复复地。

“藤井绫香会在怀有梦想或希望的人面前出现,”八反丸同学喃喃地说道,声音里很明显带着兴味,“被她迷惑的人呢,就会像藤井绫香一样失去自己的梦想,然后很快死去……”

这怎么可能,按说不会的。

“或许请她确认下会比较好。”

八反丸同学这么说着,将视线投向了独自一人坐在座位上的饭仓同学,眼神里颇有些恶作剧的意味。

“她好像可以听到藤井绫香的声音。”

不会的不会的,没这个可能。

“波奇!”三好突然之间猛地握住我的胳膊,我差点叫出声来。

“去、去帮我确认一下啦!你应该办得到的!快证明给我看,藤井绫香的幽灵不存在!”

等等,为什么是我去?

“须川君,拜托了,”八反丸同学的请求听上去并不诚恳,“这样下去,三好同学就会因恐惧而没法拍片了呀。”

这……莫非三好他果不其然就是在骗我?

唉,算了,既然我也有事想问饭仓同学,能试试和她说点话大概是件好事——没错,我可并不相信幽灵的存在哦,嗯……

要是在这个当口逃回去,可就正合了他们的意。

总之我答应了他俩,然后向饭仓同学的座位走去。

坐在她附近的女生小团体正热火朝天地谈论着岚和关8之类的话题,好像是在说要去看年底的跨年倒计时演唱会什么的,还发出阵阵尖叫,声音尖锐高亢得简直刺耳。[“岚”(ARASHI)和“关8”(关Johnny8)都是日本大型男性偶像事务所杰尼斯(Johnny's)旗下的著名偶像团体。“跨年倒计时演唱会”是每年12月31日举行的集结杰尼斯事务所内大部分在籍人员的大型同台演出,时间则持续到1月1日的0点以后,一般以大型体育馆“东京巨蛋”(Tokyo Dome)为主舞台,近年也有过与“红白歌会”“西蛋”“帝国剧场”等其他场地连线互动和直播]我想就算我跟饭仓同学打招呼,她也听不到吧。

饭仓同学原本正低着头,视线聚焦于桌面上的一点,此时却冷不丁抬起脸,非常唐突地冒出一句话——

“吵死了——!你们傻吗?!好好看看现实啊,现实!”

她的声音低沉到令人胆寒,话一出口,女生小团体便又归于平静。她们红着脸瞥她一眼,最终还是压低音量相互说起了悄悄话,都是些诸如“她那算什么啊,超烦的”“虽说是没有可能啦”的内容,渐渐地,话题也转移到了其他方面。

饭仓同学朝那些女生投去了一个满是憎恶的眼神,之后又将视线落回桌面上。

“……”

老实说,很难搭话。

我回头看向三好,可他为什么在做胜利的手势啊!是想说“加油啊!”“别输了啊!”吗?!八反丸同学也面带微笑。

我叹了一口气,迫于无奈,只得开口:“那个,饭仓同学……”

“须川君,你是来问那个笔记本的,对吧?”

“咦……?”

简直就像是预知到我会过来找她说话一般,她毫无预兆地出声,并缓缓地转而面向我,脸上浮现出了瘆人的冷笑。

“我写在随行笔记本上的内容和考试结果一样,这让你感到很惊讶,很头大是吧。”听口气,她似乎兴致盎然,双眼亦闪耀着诡异的光彩。她继续说道:“而且你好像整个上午都在为这件事伤脑筋,连上课内容都没好好听进去,被鹤见老师点名答题的时候也没答上来哦?那个提问的正确答案是‘诚实’,记牢了?”

这人怎么回事啊……

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这些可都是我个人的事啊,更何况还都是些其他班的人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不,这个……”

我现在满脑子都充斥着“为什么”,连话都说不下去。饭仓同学则发出“哼”的一声鼻音,兴致索然地别过脸去。

“啊,那个……饭仓同学,你那本随行笔记本上写的,是英语考试的前几名吧……?为什么写了那些东西?”

“没什么特别理由,我只是比较在意英语方面的竞争对手而已。”

是吗?那么问题解开了——才怪。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你为什么写得出来?那毕竟是考试结果啊,你不可能知道的。再有,那个本子在考试前就在失物橱窗里了……这就说明……”

“简单,”她若无其事地说道,“我无所不知,因为绫香全都会告诉我的。”

“绫香是指藤井绫香同学?”

“是。”笑意出现在饭仓同学的侧脸上,她继续说道,“她既能看到过去,也能看到未来,所以我只要倾听她的声音就能知晓全部哦。”

我看着在教室的喧闹声中窃笑的她,一个词组于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浮现——货真价实的灵能力者。

上课铃响了,我却仍低头看着她,哑口无言。

7

我计划在放学后赶紧找酉乃商量一下。这事毕竟挺骇人的,因为幽灵不可能存在啊……没错,不存在的,其、其实我才不会去信那些非科学的东西呢,尽管它们本来就没多可怕,我说真的。

“须川君你怎么了?脸色很差。”

课一上完,还没等我开口,酉乃就立刻细看我的脸,对我说了这些话。

“不,不,没什么,我不怕哦。”

“怕什么?”

“啊,这个嘛……”

“须川君。”

这次叫我的人不是酉乃,而是八反丸同学,她那股清透又别有一番沉稳感的声音是不会被听错的。她在教室门口露脸,招手示意我过去一下。

酉乃扫了八反丸同学一眼,然后拿起书包就走——大步流星地,连看都不看我。

“呃,等等啊,酉乃同学?”

那个,我有事找你……

“再见。”

她头也不回地说完,就通过教室的另一扇门离开了。虽然我也隐隐感觉到她和八反丸同学毫不对盘……

然而,八反丸同学似乎对此毫不介意,绽出一个绝色的笑容,对我挥着手。

“呃,请问有什么事吗?居然跑我们班来了……”

只要一和身材如模特般高挑的八反丸同学说话,我好像就会改用敬语,总有种在和前辈对话的错觉。

“我呢,和饭仓同学约好了,有点事要问她。”

八反丸同学微微笑了。

“呃,要问些什么呢?”

“当然是藤井绫香的事啰。”

我被她领到了C班,只见饭仓同学正百无聊赖地用手支着脸。

“饭仓同学,稍微聊一下刚才跟你说的事好吗?我请你喝咖啡。”

饭仓同学看起来就不太乐意,毫不掩饰地摆出一张嫌烦的脸,但并没有拒绝八反丸同学。

八反丸同学带我们去了一家离学校很近的咖啡店,店面是用砖砌成的,非常时髦。门口的店招牌上写着“咖啡奶油”[此处“咖啡奶油”为“Kaffee Sahne”,德语,是指冲泡完咖啡后,直接打在咖啡里的、漂浮在咖啡上的奶油]。

饭仓同学坐在咖啡桌的最里侧,我和八反丸同学并排坐在另一侧。

八反丸同学向人到中年的店长点了三杯咖啡,双手手肘架在桌上,下巴则搁在交叉的十指上。

我都没法把头好好抬起来——不,并不是因为我对桌面下的光景有所在意。嗯,绝对不是想看八反丸同学短裙中伸出的苗条而柔软的大腿,绝对不是。只不过,总觉得,那双腿会偶尔稍稍触及我的腿部,然后,我就忍不住,有一点儿,上心了,嗯……

“那么……饭仓同学,三好说看见了藤井绫香的幽灵。他是我们电影研究社的编剧兼导演,现在被吓成那个德行,都有人说这下岂不是没法顺利拍片了?而且社团里的女孩子们也很害怕,我问你哦,你是真觉得有幽灵吗?”

“这个嘛,虽然我也不太清楚。”饭仓同学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小声嘀咕,“穿着夏季校服?”

八反丸同学点头。

“戴着眼镜哦?红框的。”

“大概吧,不过我没有听到镜框颜色这么细节的部分。”

藤井绫香戴眼镜这一点对我而言是新情报。虽然我不知道三好看到那个幽灵时人在哪里,但若是从远处瞧见的,那也难怪看不清镜框的颜色啊。

“那不就是真的吗?绫香是在9月中旬去世的,所以现在就算人已经没了,她也还是穿着夏季校服哦。”

“确实……那么藤井绫香她……”

“等等。”

饭仓同学突然伸手打断了八反丸同学,然后眯起眼睛盯着我看。

呃,怎、怎么了……?

不过仔细看看就会发现,她并不是盯着我,而是盯着我的后方。

总感觉……好像有谁在我背后。

我不禁回头,可那里只有空着的咖啡座。

“这里也有。”饭仓同学小声说道。

“这里?”

面对八反丸同学的询问,她边用食指指着我背后的咖啡桌,边答道:“那边有个和绫香很像的女孩子,但看起来模模糊糊的,我也不好断定是她……”

“哦……”

就连八反丸同学也顿住了呼吸,我则没法再次回头向后看。

店主将三杯咖啡并排放在我们桌上。

“请问,”饭仓同学对店主开口道,“是不是有个女生常来这里?和我们差不多年纪,戴着一副眼镜。”

“戴眼镜的女生吗?”

“就是在那边和店员——和那个打工妹店员说话的女生,名叫藤井绫香。”

饭仓同学的话杂乱无章,店主有些害怕地看着她。可听到这个名字后仍惊讶地睁大了双眼,点了点头。

“啊,是去年过世的那位同学。是的,她以前常来,和在我们店工作的孩子很亲近,不过那孩子也已经辞职了。”

“这样吗。”

店主看起来有些摸不着头脑,回到了柜台内侧。

我和八反丸同学都陷入了茫然之中。

果然是真的……不会错,她看得到幽灵。

我的背脊打了一阵冷战。

现在,藤井绫香的幽灵,正坐在我背后的咖啡座上——

突然,我放在桌下的手被握住了。

我差点为此惨叫出来。

然而这并不是灵异现象,而是八反丸同学的手伸过来放在我手上,仅此而已。不对,什么把手放在我手上而已……呃,我的手可是被握住了啊……还是不对,我的五指都被缠住了……等等啊,还缠这么紧……

指尖有些汗津津的,那温软的触感黏了上来。

啊,原来如此,就算是八反丸同学也会害怕呀,到底是女孩子嘛。对了,这种时候为了给她勇气、安慰她,回握住她的手才是身为男人的担当吧。嗯,没错,一定是这样的。呃,即使这一瞬间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握女孩子的手,嗯,也别考虑自己想牵的其实是酉乃的手了,因为现在我应该让八反丸同学勇敢起来呢。

我握住了八反丸同学的手,而她也暗暗加力回握了。

我心跳得几近发痛。

“饭仓同学。”八反丸同学恢复了镇定自若的表情——虽然还是在桌下紧握着我的手不放。这真是,不禁让人觉得非常可爱呀,明明就不用这么逞强的。她继续说道:“你会占卜对吧,在女生之间好像也很有人气的样子,是因为藤井绫香的幽灵在给你支招吗?”

“怎么说呢,最近她们都觉得害怕,正躲着我呢。那些人都只在自己有需要的时候才会来拜托绫香。”饭仓同学语带轻蔑,仿佛在嘲笑那些女生,“绫香和我关系很好,对我是有问必答,我只是用这种方法对她们做了类似于占卜的事。”

“那现在呢?可以对我们也做一次看看吗?”八反丸同学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说道,“就算藤井绫香对你有问必答……但她能看透我的内心吗?”

再怎么厉害也办不到这种事吧。

“可以哦。”

饭仓同学却如此说道,言辞间充满自信。

“不过也不能把话说死,因为我不确定绫香肯不肯在这种事情上把力量借给我……对了,有个好办法。”

说完,她从口袋中取出一本红色的随行笔记本。撕下其中一页,得到了一张四四方方的纸。

她把圆珠笔和那张方纸放在桌子中央。

“你们俩一起想个词出来,英语和日语的都行,但你们要是商量出声那我也会听见的。所以就由一个人把词语写在纸上,另一个确认一下,其间我会转过去背对你们的。”

原来如此,这确实很公平,她应该无法得知我们想了什么词。

我看向八反丸同学,她耸了耸肩,示意我可以开始了。

饭仓同学也的确转身向后,而且那里也没有镜子之类的东西。

我思考着用哪个词。

然后我将手从八反丸同学的指间抽出来,握住了圆珠笔,在纸的正中间写上了“魔法”二字。

“写好了?”

“写好了。”八反丸同学答道。

“你们俩都确认过了哦?那么把纸沿着中线对折,然后呢——保险起见还是再对折一次,折完检查一下透不透光。”

我们一一照做,将纸一折四,这下纸上的字就不会透出来了。

饭仓同学转回身来,对我手中的纸片漠不关心,倒是取过桌边的烟灰缸,把它放到桌子正中。

“给我一下。”

她说完,便从我手中接过纸片,撕得粉碎,兴味索然地将之扔进烟灰缸——我紧盯着她的动作,她根本没有调包的可能,是切切实实地把纸片撕碎并扔掉的。随后,她居然划亮放在桌上的火柴,点燃了烟灰缸中的碎纸。

火苗逐渐扩燃开去,烧成一片。

“这下知道正确答案的只有你们俩了……”

她准备怎么办?要怎么才能猜中?

如果她当真命中,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换了我的纸。可如今那张纸片却在烟灰缸里一点点化成灰烬。

“虽说是看透你的内心,不过绫香也只能知道你们正拼命想着的东西……你们俩一起想象一下好吗?在你们的脑海中,有一本没用过的笔记本。你们就往它崭新的内页正中写上刚才想好的词语试试……对,就是这样,慢慢写,用力点。”

我遵循她的说法,在新本子的内页正中,大大地写下“魔法”一词。

饭仓同学闭上眼睛,仿佛在和谁交谈一般,侧耳倾听着什么。

“这样吗……啊啊,好好笑,须川君你还是多看看现实比较好哦?”

我浑身发冷,不寒而栗。

“你相信‘魔法’吗——?”

她睁开眼,微黯的眼瞳注视着我,脸上浮现出一个阴郁的浅笑。

8

这不可能。

这种时候果然只能仰仗酉乃了啊。没错,一开始就该这么做。

我下了电车,正准备往东口走,没想到八反丸同学居然也跟了上来。我向她说明自己是打算去“灰姑娘”,而她却回道:“比起那种店,这附近倒是有一家很美味的蛋糕店哦。你看难得我们都过来了,我想和须川君一起吃甜点啦。”

呃,好吧……反正呢,“灰姑娘”会营业到很晚,而且和美少女单独去吃蛋糕也肯定不差才对。再说了,男生可不该拒绝女生的邀请是吧,嗯。

我便由她带路,从车站的环岛[环岛:又称环形路口、环形交叉口、环形交通、转盘等,是交通节点的一种特殊形式,在几条相交道路的平面交叉口中央设置一个半径较大的中心岛,使车辆在行驶过程中将车流的冲突点变为交织点,促进行车安全、缓解拥堵问题。]出发,穿过大马路。

八反丸同学不时回头朝我微笑。夕阳西沉,她的眼瞳映着辉煌的街灯,闪现出魅人的光彩,宛如电影中的场景一般。

我们进入高岛屋[高岛屋:日本著名的连锁百货公司,开设的高岛屋百货大楼定位较高端]附近的一条窄巷。这里是区政府的周边地带,尽管距离车站不远,可行人却很少,四下都静悄悄的。八反丸同学被地上的一处凸起绊了一下,一个踉跄。我扶住了她的肩膀,又急匆匆地松开手。“抱歉啦。”她笑着说道,而我则涨红了脸——不过她的双颊也像涂了腮红似的泛着淡淡的红霞。

抵达目的地——那是一家叫作“阿仙普蒂尔”[“阿仙普蒂尔”,即Aschenputtel,是德语的“灰姑娘”]的蛋糕店。店门正敞开着,柜台里齐齐地摆有许多漂亮的蛋糕。

“好奇怪的店名。”

“是德语的灰姑娘哦。”

我和这位灰头土脸的公主好像很有缘分啊。

店员将我们领入离入口处最近的座位。这应该是家很有人气的店吧,女客们络绎不绝,生意很旺。

我和八反丸同学两人看着菜单——上面只写了蛋糕的名字。可我平时都不吃蛋糕,光看名字总还是少了些概念,不太想象得出该点什么。

“怎么了?”

我闻声抬头,只见她的脸离得极近,吓了我一跳。

虽说我们在看同一份菜单,脸凑在一起也是理所当然……

“啊,也没什么,就是我搞不清楚这些东西啦……说起来挺难为情的,我觉得自己像在看法国料理菜单一样。”

“毕竟是男孩子嘛,是会这样的啦。”她轻轻笑了,随后站起身来,说道,“对了,直接看实物就明白啦,来。”

说着,她便靠近过来,抓着我的手趁势把我拖起来。

“呃,那、那个……”

或许是出于紧张,我的手很冷。而她的手也带着一丝微凉,加之柔软的触感,恰似海绵蛋糕胚或者生奶油。

她把我一路引到陈列柜前,和我一起看里面的蛋糕。

每款看上去都非常好吃,最后我点了草莓奶油蛋糕。

而她选的则是一款叫作“白雪公主”的白色蛋糕卷。

之后,我们默默地喝着红茶,等待店员把蛋糕送上桌来。

视线相交时,她便会微微一笑。

我也有些腼腆地笑了。

“须川君,你笑起来很可爱呢,像个女孩子一样。”

这种说法还真是微妙啊,能算是夸奖吗?我害臊极了,都没法直面她,岔开话题似的称赞起了她所佩戴的复古设计腕表——她看起来很开心,笑着说自己的母亲是手表设计师。

甜美的蛋糕端上来了,我们一口一口地享用着。

仿佛是用叉子掬起这美妙的时光,将之相互分享。

9

是的,就是出于这样的因由,我才能和女孩子一起吃蛋糕。感谢神明,看来今天会是美好的一天。

当蛋糕还剩下一半左右的时候,八反丸同学转变了话题。

“须川君你对藤井绫香的幽灵有什么看法?”

“咦?啊,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既然有人真的看见了,那么确实存在类似现象吧……”

“的确,我也不认为目击者全都在说谎。”

“说起来,三好那家伙是真的很害怕吗?”

“怎么说呢,唉,我觉得他多少还是怕的,不过非要说的话,应该还是更偏向于觉得有趣吧……”

果然。

“不过三好君看见幽灵的事已经传开了,有些女生被吓坏了也是事实。现在在拍的那部影片,对了,我记得你之前也帮过忙的……那部影片里也算包含了一点灵异要素,总之就是那种片子啦,所以有人在说希望停拍……”

八反丸同学在做说明的同时,还抬着右手,用指尖把玩自己的长发。左手则托住右手手肘——细细看去,她的动作和说话方式不知为何总会让人想到酉乃。

“这么说来,饭仓同学平时是个怎样的人?”

“这个嘛……有点阴沉,又蛮朴素的。不过也不是说她属于稳重型哦,你看到她中午的样子了吧?那就是她平时的状态。”说到此处,八反丸同学偷笑了一下,继续道,“只是啊,在学校外面好像就很花哨了,有人说看到过她放学后或者休息日里都会化上妆,改改制服就出去玩。不过因为外形变化太大,也有传言认为是长得很像她的人或者她的分身[分身:又名“二重身”,是德语词Doppelgänger,主要指酷似活人的幽灵或面貌极相似的人,也有都市传说认为如果和自己的分身见面了,则此人很快便会死去]什么的。”

“那个,‘改改制服’是指……?”

“哦,就是做点加工嘛,像是换穿不同颜色的背心和袜子啦,把裙子下摆改短啦之类的。你看,我们的校服是配领带的对吧,但也有很多女生是想系蝴蝶结的。”

原来如此,像这样小幅度地调整形象似乎比较理想。要说放学之后把制服加工一下跑出去玩的学生固然不少,不过真正稳重的人可不会做这种事吧。饭仓同学看上去是那个样子,却很注重时尚,果然她也是一个在校高中生呢——虽然和灵能力者给人的印象离得有点远。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有那种体质的?啊,就是拥有灵能力……”

“我也不知道详情……不过有传言说她父母离婚了,总之还蛮有问题的。而她本人又是那种性格,当然连朋友都交不到啰,于是就自称拥有灵能力,想要引起大家的注意——这种心情倒是可以理解。”

我突然就想起了午休时饭仓同学独自坐在课桌前的样子。

“那么,八反丸同学你不相信她有灵能力吗?”

“我啊,完全不信这种东西的。”

说到此处,她的笑容里带上了恶作剧的意味。

但她的手却握得紧紧的,好像心有惧意——或许她只是在逞强。

“不过,总觉得和她给人的印象不符呢,她那种性格居然会帮女生们占卜什么的……怎么说呢,你想哦,她很轻视那些聊杰尼斯偶像聊得热火朝天的女生们,好像还蛮现实主义的是吧?那还搞什么占卜啊灵能力的。”

“这大概是她与人交往的方法吧。”八反丸同学耸耸肩,迅速瞄了一眼空空的茶杯,继续道,“无论是怎样的人,没有朋友都会觉得寂寞。因此他们会撒出这种食饵,来吸引周围的眼光。对了,小时候每班都会有个这样的孩子吧?为引人注目,就说自己有新游戏机,可以给别人玩——饭仓同学同理。”

听她这么说,我脑海中浮现的是《哆啦A梦》中的小夫[《哆啦A梦》,又译《机器猫》《小叮当》等,日本著名老牌动漫作品,作品同名角色是一只来自未来的蓝色胖猫型机器人(没有耳朵)。“小夫”也是同作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又译“强夫”“阿福”等,外貌特征是小个子、尖嘴,家境富裕,喜欢炫耀玩具和游戏等]。

“可大家早晚还是会腻的啊,所以她才成了现实主义者吧?朋友什么的,和没了食饵就散去的鱼群一模一样,这可是她的切身体验。”

饭仓同学自己一个人对着课桌,紧盯桌面的身姿又在我脑中浮现。那或许不是孤高,只是孤独。我还能回想起不曾融入周遭的喧嚣,只是身处于被抛却后所残存的安静之中的她。还有那时她灿然的眼瞳,以及浮现在她双眼之中的火焰——那火焰盛满了烦躁、焦虑、愤怒和恶意。

“就连她那个占卜啊,最开始也备受好评哦,都说算得很准。不过,大概从9月那阵子起,幽灵的目击实例增加了,大家都很害怕……我想最近也没什么人会靠近她了。要说可怜呢也确实挺可怜的,不过这就是撒谎的下场啊。和阿初一样。”

“咦——”

“阿初她也是这样,因为不会交朋友,就谎称自己有超能力。确实,她一会儿把勺子弄弯呀,一会儿猜中扑克牌的,让大家大吃一惊。但那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最后大家都知道那些超能力背后其实有机关,就不再对她感兴趣了。”

我对八反丸同学的话感到惊讶,而且还有些反感,便反驳道:“酉乃不会说谎的,因为她又没有在表演超能力,而是变魔术哦。”

“这点事,我还是知道的。”

八反丸同学的视线落到了斜下方的茶杯上,盯着它看了起来。指尖轻轻拈着的小金勺触到杯缘,发出了“叮”的微响,音色带有金属般的质感。

“她的事,我全都知道。”

“欸……”

话语中带着一份奇异的寂寥,仿佛在缅怀那遥远的过去。

“那个,八反丸同学啊…………你跟酉乃是什么关系?虽然听说过你们俩是同一所中学的……但却不是朋友吗?”

“不是朋友哦。”

她不再看着杯子,抬起头坚决否定。

“呃……可也不是毕业于同一所学校所以相互认识那么简单吧?因为酉乃她好像……嗯,好像很讨厌你。”

“当同校的学生们知道她的超能力是谎言时……”八反丸同学再次将视线投向左下方,手中的小勺轻轻地点敲着杯缘。她继续道:“大家都对她采取了冷淡的态度,都不愿和欺骗了全校同学的谎话精做朋友,便自然而然地和她保持距离。而她就这样被大家疏远,落了单。”

她话里的内容看起来和我的提问毫无关系,可是却突然狠狠地抽打了我的认知。

“其中还有很多人对酉乃冷漠过头了,其实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的。唉,说得通俗一点,也就是很常见的欺凌啦。”

听到她这么说,我不知为何就觉得脸上唰地一热。无理无据的怒火涌了上来,但怒意旋即又升华成为一种困惑。八反丸同学说的是真的吗?酉乃曾把魔术伪装成超能力……曾像这样用魔术来欺骗他人……

我想起了八反丸同学之前说过的话——小心别被她骗了。

“这种事我可不信哦,因为酉乃她……八反丸同学,你知道酉乃的梦想吗?如果知道,那你至少也该明白她不会这么做的——”

“你很护着她呢。”

八反丸同学低垂着眼帘轻声说道,看起来有几分寂寞。

“须川君,你明白她为什么每天只给你表演一次魔术吗?”

她依然把目光停驻在茶杯上,窃声低语道:“我知道她的秘密哦。”

蛋糕店的自动门开了,一股寒冷的气浪从我背后袭来。

她看向我,不过只有一瞬。

“欢迎光临。”店员的招呼声响起。

“须川君……你喜欢她吗?”

怎么回事啊?直到刚才她明明还笑得一脸开心,现在却已经看都不看我,低着头,好像在避免视线接触一样。她的表情带上了一些阴影,显得有些寂寞。

“不,这……”

我、我该如何回答是好?怎么办?

虽说,喜、喜欢。可是,这个,我都还没跟酉乃说过,也不能在八反丸同学面前说啊……

“我、我并没有喜欢酉乃啊,完全没有。”

“是吗……?”

八反丸同学抬眼,接着绽出一个轻柔的微笑,还有股恶作剧的味道。

“太好了。”

随后,她的目光射向了我的背后。

什么啊?我后面有什么吗?这么说来,我倒是感觉到背后有股视线。这感觉真糟啊,这要是藤井绫香的幽灵可怎么办啊——我总觉得自己身后的东西是如此吓人、如此不祥……

我战战兢兢地转身,眼前所见当然不可能是幽灵——虽非幽灵,但……

一个刚从店员手里接过拎袋的黑发女生就站在那里,正看向我这边。

“……”

我的人生,结束了。

“啊呀,这不是阿初吗?好巧哦。”

八反丸同学哧哧地窃笑。

酉乃提着蛋糕店的拎袋,只朝我瞥了一眼便视若无睹地背过身去。

“等等,啊,酉乃同学!等等!”

“干吗?”

她侧脸对着我。

“这个,呃……对了,你怎么在这儿?”

“今天有个过生日的客人订了位,我是来拿蛋糕的。”她淡淡地说道,“这里的甜点师傅是我们店长的朋友。”

“这、这样哦。啊,那个,不是,呃,酉乃同学你等等啊,有什么误会就不好了,所以说这个事情该怎么说呢。”

“不关我事。”

她已经彻底背对我了,然后踏前一步——自动门开了。

她又回过头来,微微笑着说:“祝你们幸福。”

再见,我的青春。

门关上了,她的背影也渐渐消失在昏暗的寒冬之中。

10

“酉乃同学,那个……”

“我现在很忙。”

“酉乃同学,有点事想问问你……”

“不知道。”

“酉乃同学,中午方便的话……”

“你去找八反丸同学吃饭好了。”

“酉乃同学,有个不可思议的事情……”

“没兴趣。”

不行,彻底没辙了。我一整个上午都在一个劲儿地凑近酉乃,出尽百宝,看能否借助于她的智慧,但所有努力尝试都被一口回绝。亏我还想着把握住对话的机会,然后尽可能把昨天的误会也给解释清楚……

不过,这种误会要怎么处理比较妥当?

而且我和酉乃又没有在交往,只是朋友而已……是啊,首先,酉乃搞不好根本没把我当回事,只把我看作一个朋友。没错,仔细想想就觉得这连误会都算不上,不过,又总感觉不能对这件事置之不理……

啊啊,急死我了,怎么办才好。

说实话,幽灵之类的已经无所谓了。

在那之后,八反丸同学把她的电话号码和邮件地址给了我,我却完全高兴不起来,只是对当时那个得意忘形、图一时之快的自己感到生气。

居然在自己最心仪的女孩子面前说一点儿都不喜欢她。

而且说出这话时,还正和她讨厌的女生在一起吃蛋糕。

差劲得简直匪夷所思。若这是神明的恶作剧,那他的趣味也太过低级恶劣,玩得也太过刻意。我肯定要被她厌恶了。往后的人生,我大概都会怀抱着对神的憎恨而活吧,幽灵则更不用提了,什么藤井绫香啊!

一等放学,酉乃便迅速撤离了,连一声“再见”都没有。

我正垂头丧气地整理着要带回去的东西,这时八反丸同学在教室门口招呼我。

“怎么了啊须川君?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听到如此温柔的口吻,我强忍住想要依赖她的冲动,装作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

“我后来又知道了一点儿藤井绫香的事哦。”

她用沉静的语声向我传达了新的情报。

“关于藤井绫香的现身地点,我们已知的主要有天台和音乐教室……然而还有另外一处,好像是她生前经常使用的房间。”

“是哪里?”

“辅导教室。”

即使听她这么说,我脑子里也毫无概念——辅导教室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

“那个房间就在第二音乐教室附近哦。”她轻轻推了推我的背部,说道,“我们去看看呗。”

“咦?现在?”

“才没有什么幽灵呢,我来证明给你看。”

八反丸同学一脸兴趣盎然地出了教室。我毕竟不能放她一个人行动啊,于是也跟了上去。

“不过,怎么是辅导教室啊?”

“谁知道,我也不太清楚……她似乎常在那里使用电脑。那个辅导教室有幽灵的传闻好像是去年开始出现的。说有白白的云状雾团从窗口跑出来,还有说明明房间上着锁,是个彻头彻尾的密室,谁都进不去之类的……”

这好像有点儿,不,好像相当恐怖了啊。当然,我不相信有幽灵,所以并不害怕,嗯。

趁在走廊上前行的工夫,我又从八反丸同学那里听来了一些辅导教室的相关情报。

我们学校对信息课的投入很大,这方面的教学设备真是好得让人感到抱歉。不过好像不许上夜间课程的学生使用那些设备,于是他们之中也有部分人呼吁想要一个能给夜校生上网查资料或学习的环境。由于放学后的电脑教室会变成电脑社的活动室,不能给他们使用,便会对他们定时开放辅导教室里的电脑使用权。

可话又说回来,上本校夜间课程的学生有很多态度不认真。去年暑假一开始,就有人用辅导教室里的电脑浏览不像话的视频网站,是老师经过走廊时注意到声音才发现有问题的。据说打那以后,辅导教室的电脑就暂停使用了。

我不清楚藤井绫香为何要使用这个房间。按从前辈们那里听来的说法,藤井绫香不肯上学,有人便因此推测学校会不会为她采取一些特别的措施,因为确实经常听说有学校让拒绝来校的学生单独去其他教室上课的。

我们上了楼,走在四楼的走廊上,走廊深处传来了柏学姐弹奏的钢琴曲。

“藤井绫香有时也会去弹琴的。”八反丸同学静静地低语着。

“请、请你别再说了……”

那个出问题的辅导教室映入眼帘。咦?灯好像开着……

“有谁在吗?”

教室门上嵌了一块磨砂玻璃,很勉强才能看到一点儿门后的情况。

而且,我在那一瞬间所见的事物,已令我心跳加剧。

“欸——?”八反丸同学发出了轻叫。

白色的背影——仅仅一瞬,我看见磨砂玻璃的另一侧,有一个白色的背影。

但电灯很快就灭了,往室内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我急匆匆地去开门,但门依然紧闭,是锁着的。既然是平时不会使用的房间,那么上着锁也不足为奇。如此一来,我就只能到教职员办公室去拿钥匙了。为了确认辅导教室内到底有什么,钥匙不可或缺。只是,不能把八反丸同学留在这里……

正当我这么琢磨时,八反丸同学说道:“须川君,你去拿钥匙!在教职员室!”

我点点头,手忙脚乱地就往教职员办公室跑。抵达那里后,便向向岛老师借了辅导教室的钥匙,而且还把要确认幽灵出没的事都傻乎乎地跟他老实说了。可能是看我这着急忙慌的样子,向岛老师意外爽快地把钥匙借给了我。

我又急匆匆地赶回辅导教室,将钥匙递给八反丸同学,她开了门。

我们入内,开灯。

室内极冷。

那也难怪,既没开空调,窗户也敞着。

辅导教室里有张长桌,桌面上的笔记本电脑还处于使用状态,散热风扇持续地发出轻响。显示器上排列着几个快捷方式图标,背景桌面则是素色无花的,几乎就是出厂默认状态。

除了笔记本电脑,室内差不多就剩一个钢制的架子,再也没有其他东西。

连个人影都没有。

“骗人……”耳边传来八反丸同学迷茫的语声。

我通过开着的窗户往外看。

窗外没有阳台。

而这里,离地四层。

藤井绫香的幽灵,赤着白皙的身子出现,而后又突然消失。

“这是密室……”

明明就没有风吹入室内,我的脊柱却传来一阵莫名的寒意,说话声也透出些许惧意。

J

在我所想象的场景中,画面背景是飘着黑浊云朵的天空,而藤井绫香正从天台上死死盯着我。寒风吹得人遍体生寒,只有她身上那件夏季制服衬衫和裸露在外的肌肤尤为白皙。红框眼镜后的眼瞳闪着熠熠的光辉,向下方眺望,眼神中像是含着恨意。

我走在夕阳铺就的道路上,却总觉得能感受到她从某处射来的视线,我吓得哆哆嗦嗦,逃也似的往“灰姑娘”赶。

店里还是有些昏暗。我一声不吭地来到吧台旁,十九波先生对我笑脸相迎并端出橙汁。不过酉乃则光明正大地无视了我,完全不靠过来。过了约莫喝一杯橙汁的工夫,我一鼓作气地改坐到她附近的座位上。

酉乃还是拿侧脸对着我,手里摆弄着扑克。

“那个,酉乃同学……”

“有什么事吗?”

呜哇,和平时不一样,是待客时的语气。

“就是……我啊,遇到了件怪事。受三好他们所托,我正在调查藤井绫香的幽灵,然后,有个女生坚持认为幽灵存在……就是饭仓同学啦,我之前和你说起过她吧?”

她的表情毫无变化起伏,默不作声地继续练习着她的花式切牌。

“然后呢,饭仓同学好像真的有灵能力。还有,我也看到藤井绫香的幽灵了,就在辅导教室……总、总觉得好可怕……这样下去,晚上要失眠的,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对幽灵……其实应该说,我只要听了什么怪谈,当天就别想睡觉了……”

酉乃瞟了我一眼。

或许是因为我一脸没出息的表情所致,她眨了几下眼,叹了口气。

“酉乃同学你怎么看?作为魔术师,你对幽灵有什么想法?”

酉乃低下头,然后又缓缓抬起。店内的烛光映在她的笑容上,只听她如此说道:“幽灵啊,是存在的哦。”

Q

完成这项需使用到黑板的魔术表演之后,酉乃耸了耸肩膀。然后探出颈子,凑近我说道:“须川君,没事吗?”

这时,又传来了玻璃碎裂的声音——其实只是桌位区客人的杯子掉在地上摔碎了而已。我花了好些时间,努力将几乎要跳出胸口的心脏摁回去,总算是能够作答了。

“嗯、嗯……这、这个,是魔术对吧?”

“谁知道是怎样呢?”

她这么说着,又只留了一张侧脸给我。

不,那不是幽灵的行径,肯定没有什么娜塔莉。因为是酉乃表演的,所以肯定就是魔术,不会错的。

“啊,那个,如果有什么看法,希望你能说出来。我的目的是证明没有幽灵。否则,呃,该说是会睡不着,还是说会怕得回不了家呢……不,我是说,嗯,虽然幽灵是不存在的,但是,万一有的话就糟心了……三、三好他们也很伤脑筋。”

“哈——”她叹出一口气,似乎是愣住了。

“你不告诉我详情,我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我就说给她听了,包括“可爱度排名”——正是预言了期中考试结果的随行笔记本,姓饭仓的女同学以及她所展示的透视能力,在辅导教室看到的白色背影,以及全程都在和八反丸同学一起调查等事宜,事无巨细,通盘道出。

我说完后,只见酉乃面带惊讶地摇了摇头。

“嗯,嗯,真的,我真的看到了……藤井绫香,是裸体的——”

“啊,原来如此。”她似乎能接受了,立刻就提了另一个问题,“饭仓同学把纸撕碎并点燃了是吗?”

“是的……怎么看都没有调包的余地。”

“折成四块吗?”

“嗯。”

“是中央撕纸读心术[中央撕纸读心术:原文为“Center Tear”,是一种经典的读心魔术,要求参与者在纸的中央写字后撕碎点燃并对内容加以猜测,曾为灵媒、占卜师之间流传的秘技]呢,现在很少见了。”酉乃喃喃自语道。

“咦?什么中央?”

“须川君,你还记得我在图书馆里给你看的魔术吗?”她露出无奈的表情看着我,像是对我无话可说,“我当时透视了书里写的文章对吧?”

“啊,嗯……说起来确实是这么回事,那个是魔术哦?”

“假如我不说那是魔术,只把它称作超能力或者灵能力,须川君你会相信吗?”

“嗯……”怎么办?不过酉乃那次变的魔术无论怎么看都是不可实现的、是无法想象的,“嗯,大概,会信的。”

“魔术和超能力、灵能力之间就是一纸相隔。你也知道尤里·盖勒[尤里·盖勒(Uri Geller):以色列魔术师,1970年起,作为超能力者在欧美、日本等地巡回表演,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其最出名的表演是不借助任何外力把汤匙或钥匙弯曲,他的表演也被沃卓斯基兄弟用在了《黑客帝国2》中]或马利克先生[马利克先生(Mr.Maric):日本魔术师,有“超魔术师”的美誉,20世纪80年代在电视节目中出道,随即引发“超魔术”风潮。]吧?他们所做的全是魔术表演,但却演绎得如同拥有超能力一般,因此当时的电视观众都坚信他们是真正的超能力者——能够根据演出需要,时而成为灵能力,时而成为超能力,这正是魔术。”

“你是说,饭仓同学……饭仓同学的预言也是魔术吗?”

“是的……至少须川君你所体验到的透视能力,我认为能够用魔术重现。而幽灵消失不见的房间和写在本子上的考试结果也都是可以解释清楚的。”

“真、真的吗?”

我在吧台上探出身子,仰视着酉乃。

你要是知道些什么,还请帮帮我啊。

我本来是希望能听你说,藤井绫香的幽灵并不存在。

“你这么怕幽灵吗……?”

她脸上浮现了无法言喻的表情,似怒,似惊,又似笑。

“嗯,嗯……”

我如实回答,她则拨开垂在肩上的长发,耸耸肩。

“明天我和饭仓同学对话试试吧。届时会告诉你我为什么说这不是幽灵干的。”

“所以,”她继续说道,“今晚你就尽管怕个够吧。”

K

怎么办,睡不着。

差不多半夜两点时,我总算入睡了,却又突然醒来,动弹不得。一个一身白衣的女人骑到我身上,与我四目相对。

我发出尖叫,彻底清醒,还被从隔壁房间赶来的姐姐取笑。

那肯定是梦,就这么认为吧。

“须川君,你还好吗?面色好苍白。”

放学后,别无他人的教室中,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东张西望,打量着四周。

“没、没事啦……我、我完全……没在怕的……”

上午自不消说,中午酉乃也没怎么和我交谈。就连方才的对话,我都已经觉得时隔很久了。

“是吗?”

她歪了歪脑袋,将视线投向教室门口。

留神一看,饭仓同学正站在那里。她一脸不耐烦,用刺人的目光狠狠瞪着酉乃。

“是饭仓同学吧?”

她并未作答,直接走进了教室。酉乃请她坐下,她却没有入座。

“有什么话?”饭仓同学的语气十分生硬。

闻言,酉乃就像一名教师似的,在教室里一边踱着步一边开始了她的讲话。

“解说魔术中的玄机,是被视作禁忌的。我平时也认为对待不可思议的事物,就该让它保有这份不可思议,并享受这份不可思议。但是呢,就因为对不可思议有所放任,结果有人因此而受到了伤害。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你想说什么?”

“我对于幽灵的存在与否,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可世上也有些人笃信幽灵的存在,并且真心对此感到恐惧。”

酉乃迅速地往我这边瞥了一眼。

“哼……”饭仓同学仿佛听出了酉乃的弦外之音,眯起了双眼,问道,“然后呢?”

“饭仓同学,我并不是在责怪你,只是若不解开谜团,就会有人害怕得无法过夜。连须川君都被吓成这样,那么这件事对电影研究社的人或许也造成了影响。所以接下来我会对须川君所经历的一连串不可思议进行解说,还请谅解。”

“呵……你是在说自己能解释吗?”饭仓同学泛着目中无人的笑容,挑衅地说道。

“首先是读心术,就是你在咖啡店里所做的,运用热读法[热读法(hot reading)是在有准备的情况下读解对方,如事先了解过对方的背景资料等,在适当的时机说出会显得非常神奇,和没有准备、凭借当面获取到的信息来解读对方的冷读法(cool reading)相对。所谓的“灵能力者”“占卜师”常将两者结合]和中央撕纸读心魔术的技术即可充分解释清楚。”

饭仓同学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饶有兴趣地望着酉乃。我则循着她的视线,向酉乃投去疑惑的眼神。

“呃,酉乃同学,热读法是……”

“一开始,须川君你去找饭仓同学说话的时候,她指出了你正因随行笔记本上的预言而头疼以及你在鹤见老师的英语课上被点名这两件事对吧?那就是热读法和冷读法相结合的读心术了。热读法会提前调查解读对象的出身和经历,这种技术作为灵能力者的常用手段而闻名。具体放到此次的事件中看,就是饭仓同学找我们班的某位同学打听了须川君上课时的表现。嗯嗯,也有可能去问了老师们。而你本来就知道藤井绫香曾出入那家咖啡店,只不过说得跟现在才发现似的。”

说到这里,酉乃瞥了饭仓同学一眼,后者则轻轻耸了耸肩,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那么,冷读法又是什么呢?”

“须川君,你喜欢看推理小说是吧,夏洛克·福尔摩斯就经常使用冷读的方法哦。从对方本人都未意识到的举止、偏好之中引出情报、猜中职业等。”

“啊啊……原来如此。确实,被名侦探的推理说中的人会大吃一惊。”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之前还自称讨厌推理小说,居然会知道这些事情,令我有些意外。

“冷读法虽然要来得更复杂一些,但基本上可以视作和福尔摩斯的推理异曲同工。作为占卜师的常用手段,由熟手来运用的话,便会给人一种内心仿佛被看穿的错觉。而这种技术作为交涉术的基础,不仅是魔术师,就连诈骗犯或商务人士也用得上,应用范围十分广泛。”

“被你看出来了。”

饭仓同学将视线投向窗外的暗色,哼着鼻子笑道。

“这是一个很古老的技术了,相传由灵媒师们所编排设计,不过也常常被使用于魔术表演中,所以原理保密。”

呃……说是秘密,等等,不解明谜题的侦探不管怎么看都是违反规则的啊!

然而酉乃的方针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解明魔术的机关。她无视我渴求说明的眼神,开始进入下一个话题。

“剩下的还有两个,写在随行笔记本上的考试结果和密室中出现的幽灵,它们既不是魔术也不是什么其他类似事物,借用须川君的说法……应该就是日常的谜团吧。”

“你连这两件事也摸透了吗?”

饭仓同学看向酉乃,眼神中头一次显现出一些意外与惊恐之情。

“先来说相对简单的密室幽灵。饭仓同学,顺便问一下,这个真的可以对须川君说吗?”

饭仓同学眼含怒意地看向酉乃,又扫了我一眼,然后微微点头说道:“既然你自称能说明,那就说好了。”

“答案很简单。”酉乃像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一样,直截了当地开口道,“房间里的不是幽灵,而是某人。那人趁着须川君去借钥匙的时候,就这样出了教室,来到走廊,之后便消失在了某处,仅此而已。”

原来是这样啊,仅此而已……啊?

“呃,等等,那人从哪里出去的?毕竟门口有八反丸同学在啊——?”

“芹华她啊,是不信幽灵的呢,绝对不信。”

她露出了有些神秘莫测的笑容,是至今从没见过的表情,简直就像是小孩子对别人炫耀自豪的玩具时的笑脸。我一时间还想了想芹华是谁,对哦,是八反丸同学的名字。

“须川君你仔细想想,完全不信幽灵的女生,看见磨砂玻璃后的白色背影时,虽然你可能认为那是幽灵,但八反丸同学应该不这么想呢。她会认为,‘哎呀,教室里有女生在换衣服啊’。”

“哎——?”

“有女生出于某种理由在那个教室里换衣服,被男生隔着玻璃看到了。那个男生正在追查幽灵的事,打算把门锁打开。如果须川君你就那样留在门前,那个换衣服的女生就出不了教室。所以八反丸同学拜托你去拿钥匙,等你一离开,她不就可以对那女生说‘男生现在不在,你趁机穿上衣服出来哦’之类的话了吗?”

“对、对哦……要是把对方当成幽灵,我肯定想不到自己是看人家换衣服看得出神啊……”

啊,原来是这样……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啊,所以说我被八反丸同学骗了吗……

“顺便多说一句,那个女生会是谁呢?校内无人接近的房间,还装有空调,确实是换衣服的好地点,可却产生了幽灵出没的传闻。刚才我若无其事地说了些关于密室幽灵的事,你问的是‘能解开谜题吗’。芹华也是电影拍摄任务的一员,我想她应该不会到处去宣传幽灵。须川君也没有向别人说起过吧?那为什么饭仓同学你会知道密室里有幽灵?”

“哈——”饭仓叹了口气。

“没错,是我。我会在那边换好衣服,每次把制服变个模样出去玩时,基本都会用那个房间。比起在外面换装,校内可暖和多了,而且穿着大衣外套出去一般就不会被人发现。”

从无心之言中的矛盾,直到推导出结论,这就是理论的魔法。原来是这么回事,酉乃所做的在某种意义上或许也属于冷读法。

但这样一来,也就意味着我透过玻璃看到了饭仓同学换衣服……难怪了,这确实有点尴尬。嗯,算了,也就一瞬间的事,几乎什么都没看到。

“密室相关部分就到此为止,到最后它并不是幽灵之类的所为,只是看起来像它们干的而已。”

“你是说你连本子上的内容都弄明白了?”

饭仓同学的话语中仿佛混入了一丝怯意,酉乃则一派悠然地点了点头。

“那个有问题的笔记本,好像是设计成浅蓝色的……须川君,你说过饭仓同学在透视文字时所使用的纸张是从随行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对吗?是浅蓝色的本子吗?”

“啊……!”

我叫了起来,对哦,那时候她所用的本子是红色的。

“没错,随身拿着两本随行笔记本让人有些难以想象。但当然了,也有可能是东西丢了之后又去买了一本相同的作为替代品。不过我在考虑,那本写着考试成绩预言的随行笔记本会不会根本就不是饭仓同学的东西?而既然本子上写了还未公布的考试成绩,那么认为物主是老师才是最稳妥的哦,而这位物主大概就是英语老师鹤见吧?须川君在上课时被他点名,还有回答不上问题这些事也都是饭仓同学直接从老师那里听来的吧?”

“咦,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饭仓同学那些事?啊,这么说起来,那本随行笔记本是考试前就作为遗失物而放在橱窗里了呢。”

“向岛老师为什么会认为失主是女生呢?”

“这个嘛,嗯,为什么呢……”

那本随行笔记本上应该没有什么特征是足以让人推测出性别的,写下考试结果排名表的字迹也是毫无特色的潦草字。

“向岛老师和须川君看到的完全就不是同一本本子啊。”酉乃轻轻地合起双掌,同时说道,“它们分别是考试前庆永同学送去的随行笔记本,以及考试后须川君所看到的本子,就是把这样两本完全不同的本子做了调包哦。”

“等等,咦?怎么回事?”

“某人遗落了一本随行笔记本,而这本本子在考试前被送去了老师们那里,我们就称它为本子A。向岛老师收到本子A并检查了一下,可这毕竟是涉及隐私的物品,所以不可能看得很仔细对吧。光是乍看也无法判明失主,但向岛老师当时却认定这是女孩子的东西。那么,这本随行笔记本里有着某样决定性的东西,会让向岛老师产生这种想法,而且通过它也能说明调换本子的理由。”

“决定性的东西——?”

“是大头贴。”酉乃笑眯眯地说道。

“啊啊,这样啊……确实,只有女孩子会贴这种东西。”

“不过呢,失主可是男性哦,从本子的设计来看,这么想才自然吧?”

“那,为什么贴了大头贴啊?”

“要说女孩子呢,”酉乃的话中微微带上了恶作剧的气息,“就是会想在男孩子的物品上贴这种东西哦。”

“啊啊……”

是这么回事啊,总觉得有点懂了。女孩子们好像很喜欢把这些东西贴在手机的电池盖内侧。

“在随行笔记本里贴上几张两人一起拍的大头贴。但那些贴纸的尺寸基本上都很小,再加上拍照的画面效果,因此很难认清照片上的人是谁,匆匆一眼之下应该看不出来才对。也有可能是不会曝光本人的穿着打扮。至少,女方和在校时的装扮不同,既会化妆又会换衣服,对吧。”

我听懂了酉乃的意思,便朝饭仓同学看去,她正低头盯着地面,表情有些不悦。

“尽管向岛老师看到了大头贴,但他却认不出拍照者。大概是只打算瞄一眼,并不准备细看。不过他也仅对贴了大头贴留有印象,便认定这是女孩子的失物了。”

啊,确实,我也看到过女生们的大头贴收集本,贴在上面的大头贴都那么小,要从中认清入镜对象可是超出预料的难。

“接下来,失主想要收回这本本子。可是自己去申领会出问题——这便是失主所处的立场,明白了吗?”

虽然酉乃并没有把话说明,但我已明白事情的真相了。失主是教英语的鹤见老师——不过他和饭仓同学居然是这种关系,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失物都被妥善地管理着,不能自说自话地拿走。如果东西不知何时就不见了,那向岛老师肯定会起疑,而要是说出这本随行笔记本是自己的,则又会暴露和女学生交往的事。搞不好向岛老师还见过大头贴上的女生,所以必须花点功夫。”

首先,为了隐瞒自己丢失随行笔记本的事实,他买了一本设计几乎完全相同的,继续使用了一段时间,这便是本子B。假如有同事还记得自己本子的款式设计,提出好像和失物招领柜里的那本一样——到这时便能回答那并不是自己的东西了。

随后,他拜托饭仓同学自称是本子A的失主,把失物帮他取回来即可。像这样放在招领橱柜里也太危险了。只是有一个问题,即向岛老师在确认失物是否真为申领人的所有物时,有重新看一次本子内容的危险性。上次翻看尚且可以说是没注意,但人一旦产生疑心,风吹草动都会使其越发不安。于是,便用本子B去替换了本子A。

作为教职员,虽然可以自由使用失物招领柜的钥匙,但一声不响就把钥匙拿出去毕竟古怪。既然考试期间办公室里最少要留有一人,那么也很难隐蔽行事,所以必须要等轮到自己单独留下值班的时机呢。换言之,直到调包时机出现之前,鹤见老师都得使用本子B。结果考试进入后半程才有了机会,大概是汇总考分的时候必须记一笔备忘录,就临时用了本子B并把草草写下的排名表留在了上面。之后,两本随行笔记本被调换,本子A物归原主,本子B则待在失物招领柜里,晚些再由饭仓同学去领回即可收场,只不过……

在长长的解说途中,只能听到交替的叹气声,酉乃则看着我。

“呃……啊,这样啊,是因为我。”

“不错,好巧不巧,就在马上能拿回本子B的当口,被须川君你看到了。为此饭仓同学应该也考虑了对策才是。反正她从以前就被视作一个灵能力者,大可用这手来瞒天过海。做出藤井绫香的姿态,好让须川君你害怕并坚信幽灵的存在,从此不再追根究底。”

酉乃她——仅凭听取我的说明,仅凭这点,就把谜题解开了。

她简直就像是给我们上课的老师般讲解着,然后看向饭仓同学。

“由此,那些被当成藤井绫香幽灵行径的不可思议的现象全都能说清了。”

相对地,饭仓同学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窗外渐浓的暮色,微微泛白的嘴唇颤抖着组织着语言,随后溃堤而出:“大家都是小孩子,那么简单就相信了幽灵和占卜什么的,一会儿害怕一会儿高兴,没错——我的占卜全都是出千作弊的假货,这样你满意了吗?”

“哈……”她吁了一口气笑了,伸出一只手将头发揉得乱糟糟的,带着感到很滑稽似的笑容,继续说道,“我刚入学时听说了藤井绫香的传言,从此便觉得以后可能会用得上。一开始大家都觉得很有趣,都来接近我,但后来他们知道了占卜和预言是准确的,便狗急跳墙似的来找我商量自己的未来和恋爱。真是蠢得好笑。她们啊,把那些恋爱烦恼之类的都毫无保留地拼命对我倾诉,我都觉得她们还是对镜子去说算了。而我随便应付几句做出认真的表情,再点点头或者写几个便条纸就好,真是憋笑都憋得发慌。”

她跳跃般从坐着的桌上起身,看着酉乃,刺人的双眼仿佛因躁怒而震颤。

“我说你啊,知道做一次透视或者占卜要付出多大劳力对吧?我也一样,一开始的时候是想稍微认真一点儿,给别人出些建议什么的。反正他们也只是希望有人能从背后推自己一把,只要说说能激励人的话他们便真的会采纳,勇气一个劲儿地往外冒。但是占卜次数一多,不知不觉地,他们在有求于我时变得好像理所当然一样。求完就转身走人了,根本不会回头,事情结束后也没有一句谢言。只是听到占卜结果就能安心,之后随便怎样都好。而且不只这样,最近有人看见藤井绫香幽灵的话题又渐渐扩散,搞得他们都怕我、躲我,对我唯恐避之不及……这算什么啊,都忘了人家对你们有多亲切吗……”

说着说着,饭仓同学似乎有些不服,一边品尝着扩散于口舌间的苦涩,一边含混地吐出一些自言自语。

要说可怜呢也挺可怜的。

只不过,这就是撒谎的下场啊。

我猛地想起了八反丸同学的话。

若不撒食饵,鱼便不会靠近。

酉乃用指尖轻轻抚着放在手边的桌子,并用沉静的声音开口说道:“我以前……不对,现在其实也一样,很不擅长和人说话,所以很憧憬那些能让人吓一跳,能让人佩服的同学。”她的视线虽投在桌上,眼神却仿佛看着其他地方,用充满怀恋的声音继续说道,“所以第一次看到魔术时,我很感动——原来还有这种方法,只要表演这个就能接近他人了。等我真的学会魔术并演示后,大家都很惊讶,夸我好厉害,就连大人们也瞪圆了眼睛。这让我感到心情舒畅,也很开心。”

饭仓同学焦躁地眯起了眼睛,把视线从酉乃身上移开,瞪视着窗外。

“自那时起,我便思索着更有趣的表演方法。结论不是魔术,而是超能力,是只为我所拥有的特别的力量。我想无论是谁,只要看到它就会看向我了。”

我听得暗中惊讶,这下八反丸同学的话岂不是真的——?

“饭仓同学,你认为哪张扑克牌是没有同伴的?”

饭仓同学好像对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无措,露出了“哈?”的迷惑表情,回答说大概是大王牌吧。

酉乃微笑着摇摇头:“不是哦,每副牌里都有两张大王牌,所以它是有同伴的。”

说着,酉乃将左手伸入制服口袋,从中取出了一副红色的扑克牌。双手如翻花绳般做出复杂的动作,边切牌边说道:“没有同伴,不伦不类的牌……是黑桃A哦。”

她从手中的牌堆里挑出一张。

是黑桃A。

牌面中央画着一个大大的黑桃符号。

“Ace牌[Ace牌,即A牌,每副牌中都有4张,每个花色各一张]中,只有黑桃A与众不同[除了画着人物的J、Q、K牌和大王牌,A和2—10的数字牌都画着简洁的花色符号,唯独黑桃A的牌面符号画得精美,在黑桃的基本轮廓里绘有复杂的花纹]。虽然它是最强的牌,但也没有同伴。你知道原因吗?因为只有它的牌面图案被设计得大大的,像纹章一样,中间画有女神像。只有它的视觉冲击感和力量有别于其他牌,完全不合群。”

饭仓同学飞快地瞟了一眼酉乃手中的Ace牌。

的确,扑克牌中只有黑桃A特别花哨醒目,令人印象深刻。不过也正是因此才没有同伴。

“它和普通的牌不同,比它们都更为强大和特别,并且为此而洋洋自得。所以即使加入了大家的圈子,也仍然——”

酉乃抹开牌堆,把这张Ace牌放入正中,再归拢成沓,之后重新用单手将其展成扇形。

我一下子就发现了。

扇形正中,唯有一张牌的颜色有异。其他牌的牌背分明都是红色,唯独这一张是黑色。

酉乃取出那张牌,展示了它的正面,正是黑桃A。

“就像这样,和集体相比略有不同,于是没法完全融入圈子。它有着特别的力量,却也因此而孤独。”

饭仓同学陷入了沉默,只是一味盯着酉乃摆弄的扑克牌。

“饭仓同学,我知道我们确实和普通人不一样,我们有这身技能。只要施展开来,无论是谁都会注意我们。可是我们必须多加注意呀,因为这毕竟是谎言,而非真正的自己。”

酉乃轻轻晃了晃右手所持的Ace牌。手腕一转,重新将它的牌背展示给我们看。

我发出了惊讶的叫声,直到刚才为止还是黑色的牌背此时已恢复成红色。

“即使就像这样,伪装着自己,和大家打成一片——”

她再次把这张牌插入牌堆中,用手盖住牌堆,轻抚过去。随即又“啪”一下将它们展开成一面牌扇,如同花朵盛放一般。

鲜红色的牌扇之中,仅有一枚黑桃A是牌面朝外的,只有它是与周遭格格不入的。

“说谎的话,果然不知何时就会暴露,继而遭到大家的厌倦和舍弃呀。只懂得骗人手段的我们,就这样被排挤出去了。”

酉乃重复了数次,然而黑桃A始终无法融入。明明同为扑克牌,只因自身有些特别,便成了不同的存在。

她拿出牌面朝外的黑桃A,一甩手,牌又在我们面前瞬间由红变黑。

“魔术技巧呢,目的在于使他人快乐,绝不是为了自己。不该屡次三番得意忘形,追求回头率。在这一点上,魔术和占卜是相同的——动机并非‘想让自己出风头’,而是想要有益于他人。如果怀着这样的愿望,大家肯定都会接纳你的。”

酉乃静静地把这张黑色图样的Ace牌递给饭仓同学。

“为把这张Ace牌加入大家的圈子,你的力量是必需的。需要有人对它说,‘不要再待在这里了,一起加入大家吧’。”

饭仓同学那微黯的眼瞳紧盯着酉乃。

她用指尖拿住黑色的扑克牌。

我一边注视着她俩,一边恍惚地思考着。

曾有人对酉乃说出这样的话吗?

你明白她为什么每天只给你表演一次魔术吗?

我仿佛找见了答案。

一次次地撒出食饵,会撒得太多,一旦不再给食,鱼群便会散去。只懂得靠撒饵来与人接触的少女们,若遭舍弃,便徒留愕然。

“一定可以融入的,别再说谎,做真实的自己,总会有人在某天认同你。因为这就是真正的魔法。”

酉乃轻柔地绽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

她将扑克牌展成扇状,对饭仓同学说:“可以任意把黑牌插到自己喜欢的地方。”

这一次,黑桃A应该能与大家处在同一处了吧,就在这同一副牌内。

饭仓同学轻轻地把牌插在正中间。

酉乃收拢牌扇,归整成沓,白皙的手指轻巧地交错洗牌,随即又将它们递给饭仓同学。

“把牌展开看看,黑桃A已经和原来一样——”

正在这时,突生异变。

饭仓同学用右手接过酉乃递来的牌堆,同时迅速伸出左手,一把抓住酉乃的右手手腕。“你傻啊?”她语速飞快,“刚才你手里偷藏了一张一样的牌对吧!”

酉乃睁大了眼睛,低头看向被抓住的右手,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此情此景,俨然就是在销毁证据的瞬间遭到盘问的犯人。花瓣飞舞——一瞬间,我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饭仓同学抛开红色的扑克牌堆,张张纸牌在教室中漫天飞舞,又散落在地。而我只能眼望着这一幕,却说不出话来。

饭仓同学用力把酉乃的右手向上扭起,酉乃小声惨叫。

我看见了。

一张黑桃A犹如被吸附般紧贴在她的掌中。那便是被隐藏着的牌,那便是机关的内幕。

“用手捂住另一张黑桃A,再把它处理掉,由此让扑克牌恢复常态。就是这么一套构想是吗?也太蠢了吧?你觉得凭这个就能骗到我?”

酉乃双唇微张,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饭仓同学抓着酉乃的手腕,脸凑近,笑着说道:“就算是我,用扑克牌玩玩心灵魔术还是会的。你这么做都不觉得丢脸吗?还自顾自地在说些什么个人经历啊?你才是得意忘形了吧?把别人的秘密噼里啪啦地曝光出来,还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真当自己是胡迪尼[胡迪尼,即哈里·胡迪尼(Harry Houdini),原名埃里克·韦斯(Ehrich Weiss),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匈牙利裔美国魔术师,也是享誉国际的脱逃艺术家,认为通灵也是骗术的一种,曾揭穿很多灵媒大师的骗局],而我是骗子灵媒?又不是电视上的侦探,稍微冷静点,不要脑子发热好不好?”

“不是的……”酉乃脸色苍白,呢喃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能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吗?误会也要有个限度吧?你猜错太多了,简直好笑。”

饭仓同学笑了——好像真心觉得很搞笑。

日光灯的白光映在她微黯的眼瞳里,流光灼灼地闪烁着,仿佛真心觉得有趣,眸中的那股光彩就如同摇曳起伏的火焰一般。

“说白了,你真是多管闲事。搞什么啊?只不过是你自己想引人注目吧?灵力的机关设计也好,老师的事也好,根本没必要特地当着我的面说出来吧?打算在你最喜欢的须川君面前展示自己有多聪明是吗?你是不是傻啊?”

她一脚踩上掉落在地的黑桃A。

“才没有魔法这种东西。”她将脸凑近,对酉乃附耳低语道。这对于酉乃来说,绝对等同于被宣判死刑。

“魔法根本就不存在,你身为魔术师明明再清楚不过了。”饭仓同学啐出的口水,沾在酉乃脸上。

酉乃却避都不避,只是茫然地低头看向自己被抓着的右手。

“饭仓同学,你有点儿过了啊。”这时我站了起来,开口说道。

饭仓同学松手放开酉乃,看向我。

然后,笑了。

她反身踏出了教室。

酉乃的视线变得彷徨失焦,眼神直愣而空洞。

她的嘴唇煞白,眼睛睁得很大。刚才还被饭仓同学紧握的右手,此刻正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僵着不动。

“不是的……”酉乃用嘶哑的声音喃喃自语道,“我没有这样想……”

在一片寂静之中,我始终站在一旁。酉乃的表情就像是被人打了脸,将左手伸向面颊,指尖碰了碰被吐湿了的左脸颊,然后又收回了手。

“不是的。”她的双唇之中还是轻轻逸出话语。

我从口袋中掏出手帕走过去。虽一时间困惑是否该去触碰她的肩膀,但不久便意识到这不是犹豫的时候。我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然后用手帕擦拭她的脸颊。其间,酉乃并未看向我。

“酉乃同学……没事吧?”

我也只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猛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遭到恶寒的侵袭,随后跌坐在地,不再动弹。红色的纸牌如花瓣般散落满地,短裙的裙摆无力地摊开在散牌上。

“酉乃同学。”

我也随之采取了跪姿,再次将手帕按到她的脸颊上。

她的肩膀突然大幅度耸了一下,伸指触碰已经擦干的脸颊。双唇痛苦地扭曲了起来,仿佛那是一块正在溢出热烫与剧痛的伤痕。她漆黑的双眸泫然欲泣,但是终于忍住了眼泪,没有落下来。

她没有哭泣,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

“不是的……”

她再一次低语道,依然没有看我。

为什么没能对她说些什么呢?我想不到任何语句,并且,如窒息般焦躁。

魔法什么的,不存在。

如果存在藤井绫香的幽灵,那么,酉乃现在就是被附身。

而且,被打败了。

酉乃的双眼失去了神采,若要比喻,那眼神便如因梦碎而陷入绝望之人。

“Predictor ends.”[这句英语意为:“预言”表演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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