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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你而设的万能牌午夜零点的灰姑娘 作者:相泽沙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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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我想,即可实现。 ————大卫·科波菲尔[大卫·科波菲尔(David Copperfield),美国当代著名魔术师,一次次超越人们的想象力,将一件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变为现实。他曾于2002年来华演出,掀起魔术热潮。——译者注] A “我呢,每到这个时间,就会请客人帮我选一张牌。” 酉乃的左手手腕上缠绕着一条细长的皮革制表带,她瞥了一眼嵌在带上的三枚表盘,脸上浮现出一个优雅的微笑。 “马上就要7点23分了,只要在这个时间点选牌,无论哪位都会抽到相同的牌。有些不可思议吧?”说着,她便取出一只名片盒,上面印有可爱的猫咪形符号,“这里面收集了客人们至今为止所选的扑克哦。” 她从名片盒里拿出约十张牌,好像每张都是方片8。细数一下,发现总共8张。好几张一模一样的扑克牌摆在一起的光景倒还挺新鲜的。 “啊,已经23分了。那么,稍微做个实验吧,能请您选一张牌吗?” 她将另外准备好的一副扑克牌呈扇形展开,并将牌扇凑近一位女客。今晚采用了类似于魔术秀的形式,由客人们移动座位,围聚到一张桌旁,欣赏她的魔术表演。那名年轻的女客则抽出其中一张纸牌。 “非常感谢,时间刚刚好”,她看了一眼指针,又抬腕将这款设计古怪的手表展示给众位客人,好让他们确认时间。“23分,掐得很准。大家都看到了吗?” 那名女客抽取的扑克牌就一直摆在桌上,牌面朝下。 “托您的福,我的藏品又增加了。” 她这么说着,同时将纸牌翻开,正打算往那沓方片8中再添一张。 客人们看着那张即将被她加入牌堆的扑克牌,全都在憋笑。她却没怎么意识到问题,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面对这样的反应。客人们忍不住笑了出来。 “啊呀……” 她皱着眉头,看着手头的扑克牌——就算是她也觉得莫名其妙吗?那张牌并非方片8,而是黑桃皇后——魔术失败了。 客人们笑了起来。方才选牌的女客还一脸困惑,表情仿佛在询问这是不是她的问题。 “是时间不对吗?”酉乃微微蹙眉,再次确认了三枚表盘所示的时刻,“三个全都走得不准呀……这就没办法了,不是客人您的责任。虽然有点耍赖皮,我来把这张牌变成方片8吧,您看,就像这样……” 行得通吗?我抱着这样的想法观看下去。只见她将方片8贴上了黑桃皇后的牌面,把两张牌相互摩擦了几次,就像是要把印刷的油墨都拓下来一样—— “这样一来……欸?”牌面没什么动静,她又说道,“呃……请再稍作等待,马上就好。这样一来……哎呀呀?” 她困惑地偏过脑袋,放弃继续蹭牌。而这时,客人们注意到了现状,其中好几人都大吃一惊,而击掌大笑的也另有人在,我亦反应过来。 被用于摩擦的那张方片8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黑桃皇后,这可真是截然相反的结果。 “咦……?好像,出了点错呢。”她俏皮可爱地吐了吐舌头,黑桃皇后增至两枚。 “没法子啦,那就趁此机会,把所有的方片8都变成黑桃皇后好了。” 她拿过一张从名片盒中取出来的方片8,和黑桃皇后叠在一起相互磨蹭,等再次把牌分开时,方片8已经很明显变成了黑桃皇后。之后牌接连不断地改变,客人们都探出了身子,注视着她的双手。 太不可思议了,简直就像是用了特殊墨水[特殊墨水:一种遇到高温可擦卸或变质的墨水]之类的物品后所导致的科学现象。方片8一张接一张变成黑桃A。当你刚想着这是两张合在一起的牌时,下一瞬间牌面就已完成了变化。甚至有种方片8的花色被吸收走的错觉。她又将牌背展示给大家看,由客人们确认了这是单张纸牌,而非两张重叠。最后,所有来自名片盒中的扑克牌都变成了黑桃皇后。 “灰姑娘”昏暗的店堂被掌声所包围。 她——酉乃初她,绽开了她那充满魅力的笑容,谦虚有礼地低下了头。 2 “哦——” “哇!学姐你怎么在这里?” 我进门时还以为里面没人,因此吓了一跳。 香坂学姐又是平日里的打扮,躺在被推到屋内边角处的长桌上,要光是这样倒也没什么,可问题在于,这里不是电影研究社的活动室,而是戏剧社的。 通常说来,为了不妨碍戏剧社排戏,这间活动室内几乎不怎么摆放桌椅等设施。但还是按最低数量配置了必要的椅子,还有少数几张开会用的桌子——此刻正充当着香坂学姐身下的卧榻。这里平时明明都热闹得很,一旦没有人在,气氛就变得闲散又寂寞。 “还不就是因为——电影拍不成了嘛。”她“啊——”的一声,叹出老大一口气,把高举在上方的杂志放到腹部,说道,“我们社团活动室里都没人了……” “可这里也没人啊。” “加奈子刚刚还在的,但她抛弃我啦。”真想不到,香坂学姐好像是个很怕寂寞的人,她正遗憾地叹息着,“哈,好无聊哦,回去算了。” 我关上活动室的门,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心想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一段,便从书包里拿出了文库本。 “喂,波奇!我明明就在这里啊,你看什么书啦——” 才不想被你这么说啊,我都快要忍不住吐槽了。然而当我抬头,看见她那晃眼的大腿时,又只能集中注意力盯着印在书上的字了。 其实我之所以拿出书来,大约有三成是为了应对这种场面。 “学姐你不是要回去了吗?” “是要回去了啊……啊,不过,波奇,快说来听听——”我一看,她已经改用乌尔比诺的维纳斯[乌尔比诺的维纳斯(Venus of Urbino):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画家提香(Titien)于1538年创作的一幅油画,画中的维纳斯侧卧着]的姿势躺着了,“今天的成果如何?快要抓到犯人了吗?” 香坂学姐用幼儿园孩童般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怎么说呢——总让人觉得她是由衷热爱拍电影的,在这一点上我得为之前的误会向她道歉。 “不,没有任何进展。已经没有新情报,而且直到刚才我还在蹲点埋伏呢,但完全没见着……它搞不好不会再出来了。” “这样吗……”香坂学姐深深地陷入了沉思,重重地叹了口气。 直至今日,我都完全没找到什么像样的情报,这样下去电影或许就真拍不成了。 事情要从几天前说起。 那是我很久之后再次去戏剧社的活动室,但里头少有的安静,总觉得有种不安定的气氛在室内弥漫。好几个女生都吓坏了,小声交流着。铃木同学已经快要哭出来了,社长正在温柔地安慰她。莫非是吵架了?我来得好像有些不是时候啊。不过三好告诉我的事可是完全出乎预料了。 “藤井绫香的幽灵终于还是来了啊,就在学校的网站上……” 此处三好所说的学校网站,不是常见的那类校园地下网站[校园地下网站:学生自己暗中搭建、运营、管理的网站,上面通常有学生人气榜、校园信息、发帖交流和一些都市传说等。常被作为作品中的信息集散点之一使用],而是属于我校职权范围内、由校方进行正规管理与运营的系统。学生们人人都会获得自己的学籍号和密码,必须通过它们才能登入网站。 校园网中有主要用于学生们相互交流的BBS[BBS:“电子公告板系统”(Bulletin Board System),和论坛页面、留言板看起来很相似],匿名也能投稿,于是它还承担着另一项使命,那就是成为大家倾吐烦恼的场所。但即使可以匿名,BBS也没有变得乌七八糟,这背后其实有着合理的解释。虽说从外部翻阅网页时看不出来,可实际上一旦有人在校园网上写了什么,学校那边就会留下该学生的账号记录。那么如果发言内容是诽谤、中伤别人的,当然会引起学校的注意。以前似乎也有不知道这一规矩而在BBS上乱写一通的傻蛋学生。 然而话说回来,那里居然出现了藤井绫香的名字。 若要用藤井绫香的名义去写些东西,那就必须要知道她的账号和密码,否则也做不成这种恶作剧。 那些作为电影研究社工作人员来帮忙的女孩子们全都胆怯了。毕竟,目前正在摄制的电影中包含灵异要素,还要跑去各个以前就传言幽灵出没的地方进行拍摄。 女生们主张应该停止拍摄,社长则在安慰她们。而哭哭啼啼的铃木同学好像真目睹过那个幽灵在天台上,这确实很吓人。 这时有个声音响起,说话的是八反丸同学。 “我来证明给你们看,世界上是没有幽灵的。” 然后不知为何,还指名要求我同行。 “欸?为什么找上我啊?” “反正你很闲嘛,调查幽灵可是难得的体验哦?人生只有一次,高中生活也只有一次,所以不开开心心的可不行!” 八反丸同学非常积极,而我总感觉自己被戏剧社或电影研究社当成了“便利店”。 我们当即便动身前往图书馆,决定一起去看看那个有问题的BBS。八反丸同学拿电脑是完全没辙,唯一不擅长的科目就是信息课,似乎连键盘都不想碰,看来“完美小姐”也是有弱点的。 我进入校园网站,用自己的学籍号和密码登录。密码曾在入学时邮寄过来,是一连串随机排列的字样,无法更改,当然背诵下来也是不可能的。但运气不错的是,我在随行笔记本上做了备份,现在拿来用就行。 我通常都不使用这个论坛,还花了点工夫才找到有问题的BBS。八反丸同学则指着其中一个楼串[日本网站上的“串”相当于我们的“楼”“帖子”]说道:“啊,就是这个,打开看看。” 我点击楼串名,内容便跳转到了楼主层。那是一条匿名投稿,好像是两天前发的。 ◆本层无标题 投稿者:匿名 2008/12/08 23:11:32 自以为理解了别人,说些不负责任的话,是拯救不了任何人的。 因为无论多么焦急,都没法理解别人的出身环境,也没法简单地将之翻转过来。 光说说倒是好办。 说什么语言能改变人的内心,自以为是也得有个度吧。 但这些话其实全都是写给我自己的。 我做了无可挽回的事情。 对朋友说了过分的话。 我说,你错了。 明明是为对方好才这么说的。 于是便覆水难收了。 自那之后,我就一直在做同一个梦。在梦里,你死死地盯着我。说实话,我已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告诉我,你还能原谅我吗? 把这段文字通读完毕之后,我觉得内心深处宛如被刺痛了一般。伴着一种毫无由来的苦闷感,我向坐在邻座的八反丸同学征求意见。 “之后还有回帖吧?” 她这么说道,并让我把页面往下翻动。这篇投稿只收到一条回复,我看着它,不禁屏住了呼吸。 ◆本层无标题 投稿者:藤井绫香(103114) 2008/12/09 16:41:57 我当然不会原谅你。 只有一行字。然而,也正因此才恐怖瘆人。按说已死的她,传来了真相不明的恨意。 那句“不会原谅”又是什么情况?而且这个主帖和回复之间又是原本就有所相关吗? 我再次将视线移到藤井绫香的回复上,此处回复者一栏中的人名是无法人为更改的。而名字后括号内的数字则是学籍号,这个回复账号恐怕真的是藤井绫香所有的了。 是谁?如何做到的? 她应是已死之人,不可能编写文稿。 “你觉得是幽灵?” 八反丸同学的目光离开了电脑显示屏,正悠然地微笑着。 “藤井绫香回帖的时间,是楼主发帖的第二天午后——那时离上完课已经有一会儿了哦?而原帖是在前一天晚上写的,她却没有立刻回复,因为在睡觉吧?明明就是个幽灵。” “啊啊,原来如此……” 我再次看向屏幕,确认了一下发帖时间。原来如此,正如八反丸同学所言。这样一想,这个回帖的“藤井绫香”就不是幽灵了,而是知道她的账号与密码的某人,而且很可能是学生!——就是这样。 话虽如此,我们又不是技术高超的黑客,再接下来的调查可就要走投无路了。 保险起见,我们再次确认了天台是否不可出入,却发现教学楼内东西楼梯上通往天台的门都紧锁着。于是幽灵的可信度便又渐渐上升了。 结果,要求停止电影拍摄的罢工就在次日发生。受到惊吓的女生们都不出席社团活动了,而对高中时代最后一部作品干劲十足的三年级学生们也很是为难。加上计划要收录的镜头已经不剩几个,现在更换剧组演员也行不通,事态已经比想象的还要严重。 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证明没有什么幽灵,让女生们能够安心。 因此,直到今天,我们的课后时间全都被藤井绫香相关情报的收集工作给塞满了。 关于藤井绫香的过去,几乎无法从学校获取什么消息。她去世时好像正逢暑假刚结束不久,当时还在读高中一年级的她在学期间很短。而且又是初中二年级才搬到这一带来的,都没交什么朋友就升入了高中。此外,高年级的前辈们也基本上没人认识她,要从整个年级的十个班里找出曾和藤井绫香交流过的前辈们又是一项极难的事。即使从她的同班同学那里打听,也被误以为是出于好奇心而调查的新闻社成员,都刨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说法。唉,我也不会交那种在后辈面前把逝者的情报说个没完的朋友——大概不会吧。还有最关键的老师们,好像不太想触及藤井绫香的话题。当然了,这也涉及学生的隐私保护问题吧。 这位名叫藤井绫香的女生,是个有些阴暗的少女,唯有在音乐上才华横溢,在旁人看来却又是孤独的。她精通电脑,似乎很擅长用Desktop Music,即被称为DTM[DTM,即“Desktop Music”的缩写,是电脑多媒体技术在音频领域中的一个应用]的方式,在电脑上作曲。 “嗯——哼,原来是这么回事。” 难得坐起身子认真听我说话的香坂学姐又随意地躺倒在了长桌上,进入睡眠状态。 “学姐,你了解藤井绫香学姐吗?” “嗯,完全不了解。当然了,那场自杀骚动还是知道的,但是都不认得她长什么样子。嗯,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个人。”她并未翻开杂志,只是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真是不可思议呢,我们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年级,然后她已经死了,却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因何而死。” 之后,她便若有所思,有些无精打采地闭上了眼。而她这番话却在我的心中回响,令我有些许感慨。 世界是那样宽广辽阔,而这片校舍却非常狭窄。但即便如此,其中仍有抱着无人知晓的烦恼而死去的学子。这大概不会只见于学校,因为我认为学校其实纯粹是社会的一个缩影。我们学校的学生数量众多,因此会有很多未闻其名也不识其人的陌生人。明明有这么多同龄人聚在一起,可是能够伸手支持自己一把的对象却极为有限。 当我意识到这些时,我们二人已经陷入了沉默。但谁都没有把握契机,好让对话得以继续,只是看着书打发时间。大约过了10分钟,八反丸同学总算是来了,还单手拿着几个CD壳。 “须川君,如何?” “啊,谢谢……不行,完全失败了。” “埋伏呢?” “这个,嗯——那里很难藏人,而且每条路都得有钥匙啊。” 作为锁定犯人的方法,八反丸同学坚信最有效率的就是在犯罪现场将其逮个正着。即是说,如果有人在天台上模仿幽灵,那么抓住该人即可。这确实是最好的法子,可既然天台门都上着锁,那么很难想象犯人是确实跑到天台上开展幽灵模仿行为的。 “唉,这又不是推理小说,我不认为这个费神的方法可取。” “啊,芹华,这是什么CD?”正在阅读杂志的香坂学姐忽地起身问道,“是什么作品的复刻盘?” 听到学姐的提问,八反丸同学微微笑着打开了透明无色的CD壳。 “这是藤井绫香学姐的CD。”她这么说着,阐明了这些CD的来历。 原来,藤井绫香曾给戏剧社和播报社提供过几首自己作的曲子。我校的播报社有些与众不同,在周四午休时分会播放每周一次的广播节目。节目由播报社制作,内容是掺杂了一些校内通知的无聊谈话。八反丸同学有时也会担任节目主持人,于是节目在放送时肯定少不了BGM[BGM,即“Background Music”的缩写,意为“背景音乐”,也称伴乐、配乐,通常在影视作品、游戏动漫、广播节目、网站中用于调节气氛、烘托情感、区分段落]。对此,藤井绫香好像很积极地提供过音乐作品。 “我也听过几次,其实这些曲子至今仍被使用着。按前辈他们的说法,藤井绫香的音乐水准果然能和专业人士相媲美。” 八反丸同学把CD放入戏剧社的收录两用设备里,让我们听实曲感受一下。夕阳的余晖射入活动室,我们三人就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放空头脑,聆听音乐。 如弦乐器般静柔的曲调响起,旋律中融入了安稳的感觉,让人联想到摇曳的微风吹皱了水面,漾起波纹。这是一首出色的曲子,真想不到它出自一个高中一年级女生之手。 “好厉害啊,没有乐器却能奏出这样的声音。” “应该相当费功夫吧。像录音器材……要想搞些好的设备,代价好像也高得很啊。” “她很有钱吧?” “啊,这段这段!我听过!”曲子行进到节拍热闹活跃的部分,才刚听一会儿,香坂学姐就出声了,“是那个吧,中午广播的那个片头对吧。” “是的,好像直到她去年去世,这首曲子都被当作片头开场音乐来使用。” “这样吗?我们那时每周都在听她的曲子呀……哈,怎么说呢,总有点儿……就是那个,有点儿伤感。” 因为这句话,我们大家都沉默了。藤井绫香所作的曲子被应用于多个场合,而她本人却离开了。她在同校众人的记忆中留下自己的曲子,然后从天台上一跃而下,没有把理由告诉任何人。 “这么说来,须川君,”坐得离我很近的八反丸同学突然从座椅上微微探出身子说道,“阿初她有说什么吗?” “呃?” “周六你不是跟着她了吗?” 听她提起这件事,我觉得心情更沉重了。 “哈……不,嗯,我没见到她啊,错过时机了……” 我撒谎了。 八反丸同学有些讶异地看着我。 我想躲避她的目光,便低头看向地面,同时回想起了前天的事——那个忧郁的周六。 3 我们学校是私立的,因此每月除第三周以外的每个周六上午都会上课。就这一点而论,我们有时也挺羡慕公立学校。毕竟只有上午上课总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明明我们好不容易才到了学校,却又那么快就放学,真是不上不下的。 好了,现在是周六放学回家的时间,我掐准时间(半路上还被织田同学阻挠了一下,邀我一起去唱卡拉OK),勉勉强强滑进了她乘坐的电车。真是字面意义上的“一个滑垒,安全上垒”[“一个滑垒,安全上垒”,指棒球比赛中,跑垒的选手以滑铲的姿势在敌队守垒者接到球之前触碰到垒包,日常生活中也常用来比喻踩着最后期限过关]。想想这还是我头一次跑着上车呢,很久没全力奔跑了,稍微有点儿喘。 “须川君,你没事吧?” 酉乃握着垂下的拉手带,诧异地看着突然滚入电车的我。 “没事没事,小状况而已——啊,酉乃同学,你也和我同一辆车,好巧哦!” 我的演技真是完美。随后我伸展了一下脊背,调整呼吸,伸手拉住垂下的拉手带。电车出发了,很快就驶经两站。我们两人默默无语,我直立在她身边,看着她映在透明车窗上的朦胧身姿。而她则一直盯着车窗外,丝毫没有对话的意思。 “酉乃同学,今天你直接回家吗?” 我的目的地站就在这班电车的线路上,但她应该是要在大宫站换乘的。若是这样下去,便无法达成目的。 “打工之前我会顺便去大宫那里转一圈。”她迅速看了我一眼说道。 “啊,这样啊,具体是去哪里呢?买东西吗?” “平等院[平等院:位于日本京都府郊区宇治市,是平安时代池泉舟游式的寺院园林。既是世界文化遗产,又不在酉乃要去的大宫。而须川君的反应却是对平等院一无所知,因此震惊到了酉乃]。” “咦?”我不明白她的意思。这是什么?店名吗?最近在女孩子之间流行的店?“总觉得这家店名有点奇怪啊。” 她凝视了我好一会儿,长长的睫毛上下颤动,最终露出了一个惊呆的表情。 “须川君你不擅长日本史吗?” “呃?确、确实如此。”咦?她怎么知道的啊?或者说,为什么是这种时候知道的?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冷读法”? “你怎么知道的?” “没什么。”她嘟嘟囔囔地说道,又把脸背了过去。 在光线的变化之下,她映在车窗上的表情已不可见。 “啊,那个,如、如、如果……”糟糕,吃螺丝[吃螺丝,指讲话卡壳或读错]了。 “如果?”她转回头来,用一本正经的表情面向我。 “不是,那个,啊,如果方便的话,那个,一起吃午饭好吗?” 我一鼓作气说了出来,总觉得回想起了在戏剧社陪成员们练习快速说话的经历——心急但舌头却转不过来,把话说得磕磕巴巴的。 酉乃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电车轻轻地摇晃着,她偏过了头,但表情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无从解读,或许她正在解析我所发出的宇宙语言。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点了点头。 “可以是可以,不过能先去一下LOFT[LOFT,指日本的文具美妆日用品杂货品牌LOFT,开有多家实体店铺。此处酉乃要去的是大宫西武LOFT]吗?” “啊,嗯,完全没问题,放心吧!” 莫非单纯是我杞人忧天了?总觉得她今天心情好像很好。可能是已经把之前那件事抛诸脑后,又恢复成平日里的自己。我似乎白白操心了。 LOFT距离车站约5分钟不到的行程,冷风吹得人耸肩缩颈。我追着大步流星走在前头的酉乃,到达LOFT一楼的饰品角。酉乃凑近展示柜,开始看起小饰品。这让我意识到她果然也有如此女孩子气的一面,感觉稍稍有些心动。 我凑到她身边,往展示柜里瞧去。原来如此,我很快就找到那个让酉乃看得专注的小玩意儿了。那件饰品上带着一个小小的吊坠,坠子用扑克牌的花色点缀得很是可爱。 “这个,好可爱啊。” 我指着小吊坠说道,酉乃瞥了我一眼,点点头,然后又继续盯着它看。 “要是酉乃同学你戴的话,就,超、超合适的。” 酉乃却咕哝着“太贵了”,然后微微有些不舍地将视线从展示柜中抽离出来。 我看了看价格,难怪了,就这类首饰而言它也许还算便宜,可即便如此,对我们这些高中生来说也是很刺激的金额了。 随后,酉乃去文具角买了几封可爱的信笺套装。我问她这是用来做什么的,她却只告诉我是“魔术的道具”——果然她今天心情很不错。 我们又看了会儿百货商品,便往最上层的书刊专层走去。我既害羞又有些兴奋,因为在那里,正平铺着我最喜欢的作家的本格推理新作。我热情高涨,唯有买下,还被酉乃投以看待怪人的眼神。 购物完毕,我们去麦当劳就餐。其间,我得寸进尺,热切地向酉乃说起了推理小说的相关事宜。可为什么要对着女孩子聊这种话题呢?等讲完之后就只有我自己累得要命。可话说回来,我也找不到其他可聊的梗[梗:话题的出处或抖机灵的原点,一般存在一定的发散空间]啊。酉乃又很沉默寡言,那么自然也就只有我一个人在叽叽呱呱地不停说着自己热衷的内容。 等到我都说累了,她才终于开口。当时她正在吃苹果派,除此之外托盘上就只放了一杯咖啡——好像是用免费券兑换的,所以这顿午饭实际上仅花费一百日元。 已经过了正午时分了,周围的客人开始减少,我们能安安静静说会儿话。 “须川君,你很喜欢密室呢,从不可能逃脱的状况之中奇迹般地脱身,看起来很有魅力吧?” “嗯,是的,就是这样。明明怎么看都不可能啊,但却能通过完美的逻辑来达成目标之类的。我十分佩服构思出这些内容的作家们,而且更主要的是,运用逻辑解开诡计、紧追犯人的侦探角色们实在太帅了,令人神往啊。” 今天的她看起来果然心情挺好,腮帮子被苹果派塞得鼓鼓的,活像一只小松鼠,同时还乖乖地听我说话。在她的直视之下,我总觉得有些害羞。回想起来,像这样面对面说话的机会可是极少的,稍微有点约会的感觉,令我心情激动。 “酉乃同学你也很厉害啊,就像名侦探一样。”这是我的真心话,“把幽灵在谁都上不去的天台上出现之谜解开试试?现在电影研究社麻烦着呢,有些成员很害怕,电影都拍不成了,而且我很想听听你的见解。” “你为什么要问我这种事?” 我这才发现,她低下了头,长长的睫毛也垂着,说话的声音不知为何让我的心有些冷了下来。 “呃……这个嘛,因为酉乃同学你是魔术师……然后电影研究社的人又遇到困难了,那么酉乃同学你应该不会放着他们不管吧?” “无所谓。” “你说无所谓……” “和我无关。我已经不再做那种事了。什么帮助有困难的人呀,我又不是义工。” “酉乃同学……” “须川君你知道哈里·胡迪尼吗?” 酉乃极快地看了我一眼,这么说道。 “欸?胡迪尼?” “胡迪尼是20世纪初活跃在美国的一流魔术师,把逃生术精研到了极致,甚至有传言说没有他逃不出去的地方,就是这样的逃生大王哦。” “啊,难道就是那个胡迪尼吗……就是,饭仓同学提起过的那个……” “是的,胡迪尼身为魔术师,却也有一段时间深受心灵主义[心灵主义是信奉心灵(或精神、灵魂)为唯一实体,并能支配自然界与人类肉体的一种唯心主义哲学观点]的吸引。因为最亲爱的母亲去世了,他无论如何都想把自己的思念传达到另一个世界。” 她突如其来的话语让我迷惑不解。因为每当说到魔术的时候,她看起来都很快乐,可今天却并没有露出笑容。 “但是,看到灵媒们的做法之后,胡迪尼就发现了,他们所引发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心灵现象,只是使用诡计的骗术,他们也都是骗子。意识到实际情况之后的胡迪尼不久便否定了心灵主义,开始声讨灵媒们。” 她继续说着,语声沉静。我察觉到自己搞错了,她哪有什么好心情。我居然还觉得自己多虑了,真是大错特错。要是再早点注意到,也不会跟她说这种话了。 我无论何时,都没法好好理解你,都弄不懂你的事。因为你的内心就像是魔术师的秘密,从来不给任何人看到。 “魔法其实并不存在,这一点,魔术师本人是最清楚的,胡迪尼也肯定有所意识,世上的灵媒都是骗人的,根本就没有能和另一个世界通信的手段。” 魔法其实并不存在。 “酉乃同学……” “推理小说就好啦,作者必定准备好了可以让读者安心的结局。谜团会被解开,犯人也会被抓住……正因为有这种保障,所以可以安心阅读下去,不是吗?” 她看着我,自嘲的笑容在她脸上浮现。 “而胡迪尼的人生却是草草收场。他被称作不死之身,有一个可以满不在乎地用腹部承受重拳打击的魔术节目。可某次他的一位学生却全力殴打了毫无准备的他——那位学生相信他是真的不死之身。是不是乏善可陈?堂堂胡迪尼就这么死了。” 她一只手摆弄着搅拌棒,嘟囔了一句:“魔法的真面目也就是这样罢了。” 现实不会像小说或传说故事那样顺利。 “可是——因此你就要放着困难的人不管吗?如果是酉乃同学你的话,也许会明白什么吧?也许能帮助有困难的人们吧?” “你别傻了。” 冷冷的眼神与冷冷的声线一并向我刺来。 “须川君你当我是什么?我可不是推理小说里登场的名侦探。没法像连续剧演的那样解决案件,更别说要帮助那些真心烦恼和痛苦的人了,做不到的。” 我做不出任何回答,因为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也不认为不负责任地说一句“真的有魔法哦”这样孩子气的话就能让她开心起来。 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要相信。 “酉乃同学……是魔法师对吧?” “不是,才没有。谁都知道魔法其实并不存在吧,须川君你也不要一脸认真地讲这种话了。很逊耶。” “可是……酉乃同学你不是说过想要为别人做些什么,所以才变魔术的吗?还说不能任由别人陷入困难而不顾,所以才想成为魔法师的。” “我可不是像魔法师那样出色的人,我并没有打心底希望为别人做些什么。” “你怎么这样——” “我就是这样!” 她发出尖锐的声音,这在安静的店内会引起其他客人的反应,然而我已无暇顾及周遭的眼光。她的眼瞳在不知不觉间湿润了,用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看着我。 “我真的只是希望被认可,只是希望你们了解我。什么‘想要帮助别人’啊,才不是出于这种高尚的理由。所以须川君你所认识的我就是个谎言,真正的我就是在计划着撒谎骗人、小题大做,就是个乏味的人——” “酉乃同学……你别这么说啊。” 我想伸出手,想触碰她。明明这么想着,却碍于隔在我们中间的餐桌,甚至——我的胳膊事与愿违的极为沉重。 “须川君,你知道吗?施在灰姑娘身上的魔法是假的,只要到了零点就会消失。”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会再帮助任何人了吗?” “你别搞错了,魔术什么的又不是真正的魔法。用那种把戏怎么可能帮得了别人?太蠢了吧?要是有人正在苦恼,那放着不管也没什么呀?说到底也是别人的问题。而我能做的事,一件也没有。” “这样真的好吗?” 她并不是真心认为这样就好。 酉乃别过脸去,视线低垂,看起来一脸懊丧,向我传达着“才不是这样就好”。 “酉乃同学,你喜欢魔术吧?你的梦想是成为菲——成为魔法师吧?既然如此,如果没有了魔术,你还剩下什么呢?不当魔法师的酉乃同学,也就不是酉乃同学了啊。” “不是的!” 椅子发出了很大的声响。 她站了起来,紧盯着我。双眼仿佛正因忍耐胸中的苦痛与烦闷而泛着泪光,苍白的面孔由于憎恶而变得扭曲。目睹这一切的我动弹不得,好像自己的时间已经停止,只得屏住呼吸,抬头看着她。 “为什么……”几不可闻的低语从她唇间逸出,“为什么谁都不肯看看真正的我?” 我已经蒙了。她为什么是这副表情?我不明就里地陷入混乱。如果我惹你生气了,那么,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把理由告诉我。 酉乃伸手一把抢过托盘,直接离席而去,从我的视野中消失。我连追赶上去都做不到,只是茫然地感受着胸中的战栗。 我听见她将托盘粗暴地塞入餐具回收箱时所发出的声音。 脚步声响起,她如同灰姑娘一般离去。 在这种时候摆出那样的脸,却什么都不说,真是狡猾。 因为,不把玻璃鞋留下的话,我可就没法追上你了啊。 4 告别香坂学姐,我和八反丸同学为了寻求最后的线索在一条不太熟悉的街道上徘徊。 回想起前天的事,我的脚步也沉重了起来。八反丸同学好像非常清楚酉乃拥有惊人的观察力,所以那时才给我下达了“麻烦去把阿初的智慧借来一用”的任务。“周六的话,在她打工之前应该还有段空余时间”,我就是被她这句话给说动了的。当然了,我确实想找她咨询幽灵骚动的相关事件,但此外我也很担心她的近况,所以约她吃饭也是出于真心…… 我们找到了要去的大厦,上了楼很快便抵达门牌上写有“TY咨询”的公司门前。由于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认生的我稍微有些紧张。 接待我们的是一位身着西服套装的女性,年龄目测在25岁至30岁,她对于高中生的来访似乎吃惊不小。在遭她婉拒之前,八反丸同学已经利落地开了口。 “请问,游马雪子小姐是在您这边工作吗?” “你找游马?” 我们离开学校后直接去了那家名叫“咖啡奶油”的咖啡店。八反丸同学想起了饭仓同学之前说过的话,便对店长说明情况,拜托他能否把辞职了的打工女孩介绍给她。店长查了查那女孩的工作单位和地址,将它们写在了名片背后——那位打工的女孩就是游马雪子小姐了,据说现在正在这家咨询公司上班。 等了没多久,游马小姐便出来了,叫我们坐到沙发上。她穿的是和写字楼办公室并不相称的紧身牛仔裤。 最开始她误以为我们是来委托她工作的,但当我们把店长的名片拿出来后,她似乎立刻就了解了,还给我们端出了茶。我们担心这会不会打扰她工作。“反正很闲。”她却如此说道。 八反丸同学清晰扼要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她的叙述提炼到位,叙事全程才花了3分钟不到。 “原来如此呀,拍摄电影吗?好像很有趣呢。” “请问藤井绫香同学是个什么样的人?”八反丸同学迅速地提问。 “其实我跟她见面也就只有一个月左右。”游马小姐露出了有些困惑的笑容,“因为一些契机,她常常来我们店里……是个很成熟的孩子,让人想不到她还在念高中。嗯,我一开始就没觉得她是高中生。” “没穿制服吗?” “没穿,所以我才以为她是职校学生或者大学生。” “为什么穿着自己的衣服呢?” “这就不知道了。”她一脸对我们何出此问的不解表情。 “您知道她是否有亲密的友人吗?” 八反丸同学拥有站在舞台上的魄力,而我则什么都问不出口,只是默默摆出做笔记的架势。总觉得现在就像是刑警在问话似的,令我于心不安。 “嗯——嗯,我觉得她没什么朋友呢,不过会常说起游戏的话题哦。” “游戏?” “线上游戏,是这么称呼的吗?就是在网上玩的游戏。除了作曲的时候,她都一直泡在里头,好像对游戏里的世界热衷得很。”窗外是对面大楼的外墙,游马小姐侧目看着那里,继续道,“她说过,这个世界是成品之前的未完成β版本[β版本,即发放一部分给用户进行测试,并要求用户报告异常情况,提出批评意见,然后软件开发公司再对β版本进行改错和完善。此处即指世界的不完美],大家就身处在这样的世界里。” “这个世界?游戏的世界吗?” “不,是指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绫香她常常叹息,因为即使拥有梦想,也不是任谁的梦想都能得以实现。大部分情况下,梦想都会被社会所压垮打碎,然后消失。日本还算好的了,世界上还有战争,还有很多无法治愈的疾病。差别始终存在,校园欺凌也不会根除,这些事明明都不必存在的,如果神明大人创造的是完美的世界——她就是这么说的。” 不完美的世界——这个世界尚处在成品前的阶段,我们出生于此,生活于此,然后死于此。游马小姐的话不可思议且静静地感染了我。 “她说我们是生活在这个世界的用户,发现不妥的地方就对神明报告——这样运作下去,神明总有一天会创造出完美的世界……” “这就是导致她自杀的直接原因吗?” 八反丸同学的身体微微前探。 “唉,不知道啊。死去的人在想些什么,我不明白。” “游马小姐你怎么看的?” “没什么看法……通常都说是因为她父母关系不好。不过很大可能是创作才思枯竭,最后一蹶不振吧。” “才思枯竭又是怎么说?就算只是一蹶不振也该有什么理由才对。” “嗯——嗯,她应该有上音乐学院的实力。但父母好像都不赞成,费用也是个问题。” “那她有没有留下遗书呢?您知道吗?” 我琢磨着游马小姐按说不会清楚到这种地步,可没想到她居然有些犹豫地说:“放心吧,这不是一起刑事案件。虽然刚开始警察们做了各种调查,并没有找到她的遗书,但她用手机给朋友发了一封邮件,那就是遗书了。” “发给谁?” “这个就不知道了。” “那为什么找不到?”我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既然是发了手机邮件,就没留下发送记录吗?警察们肯定立刻就能看到啊。” “啊,嗯,不是这样的……她发送的是一封普通邮件。字面上看不出是遗书,里面写着希望对方去看看绫香她平时用的电脑。真正的遗书好像是在电脑里。” “写了什么呢?” “不晓得啊,我又不是侦探,怎么会知道。” 游马小姐神情自若地笑了笑。 “绫香同学家里经济条件并不好是吧?”八反丸同学突然问道。 “怎么说?” “虽说她用DTM,但各种配器好像很花钱。简单的软件和配器倒也能作曲,只是我听过她的曲子,感觉应该是使用了更加专业的器材。身为一个高中生,能集齐那么多设备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方才您也提到了,她因为钱的问题没法去音乐学院学习。” 游马小姐嘴角一撇,把视线移向侧边。她其实对藤井绫香自杀一事所知甚详,似乎只是在烦恼该对来路不明的我们坦白到什么程度。 “唉,经济条件好像是挺糟的。因为地震失去了家园才搬来这里,全家都过得很不容易啊。” “这样的女孩子为什么会有那么昂贵的器材呢?” “嗯——嗯,确实让人想不明白呢。” 游马小姐敷衍地答道,是在掩饰什么,抑或是确实不知情呢?她似乎打算中止谈话了,突然就站起身来,随后又补充了一点:“啊,对了对了,她的父母在那之后就离婚了。本来关系就不好,女儿又自杀了,他们把责任都推到对方头上。这些能给你们提供点参考吗?” 八反丸同学好像也没有问题要问了,快速看了我一眼。 “请问,”我不经意地就把在脑中盘算得模模糊糊的事问出了口,“这个世界真的是不完美的吗?” 正因为不完美,所以苦主众多,很多人梦想破碎。若能出生在完美世界里,就不用产生这种想法了。可我们为什么会在这个不完美的世界里呢?换言之,我们其实是为了让世界趋近完美而被消耗的人柱,是豚鼠。[人柱是古时筑城、建桥、治水等被竖立着活埋在土中或水下的人,泛指祭品、牺牲品;“豚鼠”,又名天竺鼠,常在实验中被使用,泛指实验材料] 一旦对世界的这一面貌有所觉察。 游马小姐反复眨了几下眼睛,面带不解地回望着我,然后一下子没忍住笑。 “我倒不这么想。确实,世界或许并不完美,但不完美的不如说是我们人类吧?神明会温柔地守望着我们,直到我们能够独当一面,所以我们可不能输给这个世界哦。” 她突然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叫我们稍等一会儿,便去了隔壁房间,又很快带着某些东西折返回来,是一台现在已很少见的MD[MD:全称“MiniDisc”(迷你磁光盘),是由日本索尼公司(Sony)于1992年正式批量生产的一种音乐存储介质(外观像小的CD光盘),与其配套的便携播放设备一起被称为MD]。 “我啊,完全不会弄电脑,所以还在用它。” 说完,她将这台MD接到了室内的音乐播放器上。 热闹欢快的曲子传了出来,非常神奇的旋律,既像是包含了热切期盼着下次晚会的雀跃之心,又像是怀有一份深深的怀恋之情。 是圣诞歌。 “12月25日是绫香的生日哦。” 游马小姐闭上了眼睛,脸上带着宛如祈祷般的表情。 5 学生们嬉笑欢闹着,急匆匆地跑过寒冷的走廊。因为寒假将近,现在到处都有种快活的氛围。可对我而言,每当她的身姿映入眼帘,我的心情便会沉重起来。 进入教室,只见酉乃正在窗边的座位上,手支着腮,望着层云笼罩的天空。 朋友们找酉乃说话,她也不好好回应。看她这副样子,想拉她一起交流的女生们也只好苦笑着,撇下她继续聊天。 结果,还是别人的问题啊。 酉乃曾这样说。结果,还是因为那是别人,所以没什么可做的。这一定是经历悲伤与痛苦才得出的真理。我无论说什么,都无法传达给她任何事,也无法帮助到她,无法鼓励到她。明明是真心想要对她说些什么,想要告诉她“没有这样的事”。 我回想起酉乃那时候的表情,回想起她瞪着我时堪称恐怖的眼神,回想起她美丽清澈又泫然欲泣的双瞳。为什么,她当时会是那副表情呢?我不明白。到最后,我还是对她一无所知,所以理所当然说不出什么。 我听出八反丸同学也加入了同学们的对话中,便抬眼看去。她好像一大早就从隔壁来我们班玩了,正在和戏剧社的女生还有几名男生说话。话题是藤井绫香的相关传闻。织田同学坐在椅子上,略带胆怯地仰视着不紧不慢地叙述前后的八反丸同学。 “呃,真的?真的啊?是、是骗人的吧?” “真的哦,在辅导教室出现的。” 八反丸同学边说边耸了耸肩,织田同学则紧紧攥住了庆永同学的袖子庆永同学是凑近过来坐在织田同学邻座的。 “喂,须川君你也看见了吧?藤井绫香的幽灵出现在辅导教室里。” 突然之间对我说这话,我都不确定该怎么回答了。 “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见的对吧,藤井绫香那个白白的后背……” “那个,八反丸同学,是不是别让这种传言继续扩大比较好……” 事实上,织田同学和庆永同学都已经脸色发青,相互靠在一起了。织田同学似乎意外胆小呢。而男生们听到这些后,也是一边嘴上说着“怎么会有这种蠢事”,一边有些害怕地看着八反丸同学。 八反丸同学微微笑着,偏过头说道:“我是来借用一下你们的头脑的哦,藤井绫香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呢?在位置那么偏的辅导教室,而且还打扮成那样。” 就算这么问我,我也不知道啊。八反丸同学很清楚辅导教室幽灵的真相,所以她肯定是来收集天台谜团相关意见的。 “说、说不定,说不定她是被杀的?” 织田同学小声嘀咕着,整个人哆哆嗦嗦的。想必她是会因想象力过于丰富而产生恐怖遐想的那类人吧。 “你说为什么会是那副打扮呀?大冷天的。越来越像是有幽灵了。” 被这么一问,庆永同学向后缩了缩,怯生生地说道:“确实……在辅导教室赤身裸体的,我也觉得很奇怪。虽说幽灵大概也不知道冷热……还有就是,所谓幽灵不是会穿着衣服出来的吗?” “咦?藤井绫香的幽灵是裸体的?”其他女生也凑了过来,害怕地说道。 “呜哇——好色哦,我闻到了犯罪的气味。”男生们的反应倒是很大,一下子就跟上了话题。我突然想到,他们之中其实没有人真正对藤井绫香的幽灵感到恐惧吧。尽管我们正为了那些害怕幽灵的同学们而充当侦探进行调查工作,可归根结底,当代高中生还真信幽灵吗?至少八反丸同学是不信的,而且,关于很少有人会信以为真这一点她应该也心知肚明。 大家都做出一副胆怯的样子,实际上却只是在适当的时机拿它来当话题,顺势热闹一下也就罢了。有上述想法的人肯定很多吧。 一位名叫藤井绫香的女生死后仅过了一年,仅仅一年,就已经被恶搞到这种地步——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啊——真是的,好可怕哟。这是案件,大案呢。我说,阿初,你在听吗?阿初?怎么了?现在是孤独模式吗?” 我发现八反丸同学在叫酉乃同学。而酉乃同学则困惑地回头看着她,双眼微微睁大,默默点了点头。 6 “自己过世之后还被完全不认识的人当成谈笑的素材,换作是我可有些受不了。” 走在无人的走廊上,我略带责备地对她说道。 八反丸同学则直视前方,姿态优美地前进着。 “是呀,”她看都不看我一眼说道,“不过呢,我认为自杀就是这么一回事。人一死,就没法对任何人回话,即是把全部都推卸给活着的人,之后便什么都不管,和自闭‘家里蹲’是一个性质的。等于在说‘我的事已经无所谓了,你们怎么想都可以,这是你们的自由’。” 八反丸同学毫不犹豫地批评着死者。 “自杀只不过是逃避。无论有什么理由我都不会原谅,绝对不会。” 我们上到四楼,辅导教室出现在眼前。而设乐君正在教室外抱着胳膊闭目养神。 “抱歉啊设乐君,久等了吗?” 八反丸同学开口招呼道,设乐君闻言,睁开眼睛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门锁已经开了?” 设乐君颔首,将辅导教室的门打开。 我们三人进入教室打开了灯,望向放在简陋的桌上的笔记本电脑。 桌上还有比较新的显示器、键盘、鼠标,不过似乎没有音响。这些设备都是黑色的,看得出全是戴尔的产品。电线拖到了桌子底下,顺着它看过去会发现桌下还有个竖长型的机箱。蓝色的网线则往墙壁方向延伸,室内的书架上摆着很多还没用过的一次性刻录光盘和软盘。[戴尔,即“Dell”,来自美国的电脑及相关产品的生产制造销售公司,也是旗下产品的品牌名称;“刻录光盘”此处指“CD-R”,即一次性写入的刻录盘;“软盘”即“Floppy Disk”,是个人计算机领域最早使用的可移介质,但现已被光盘、U盘、移动硬盘等移动存储介质取代] 八反丸同学打开电脑电源。操作界面稍微过了一会儿才出现,目前显示的还是用户账号一览。 屏幕上有“administrator”“Ayaka”“Guest”三个账号。[“administrator”是默认的“管理员”账号;“Ayaka”是“绫香”的日语读音;“Guest”是访客账号] “她有专用的账号啊。”我指着“Ayaka”说道。 “我不认为学校会为她做到这种地步。”八反丸同学有些想不通似的说道。 “是她擅自建的账号吗?” “看设置吧。”设乐君靠在墙上,淡淡地答道。 “总之,”八反丸同学指着藤井绫香的账号继续说道,“她说过希望朋友去看她写在电脑上的遗书,我想可能指的就是这台电脑,但她的账号设了密码……” 于是就轮到设乐君登场了。 “但是,真的能破解密码吗?” “如果密码设得很普通,那就有可能。” “嘿——真牛,居然搞得定。”我也没想到能发生这种事,简直像电影里演的解密高手[解密高手(cracker),指以破解各种加密或有限制的商业软件为乐趣的人]啊! “不,我也没厉害到那个程度。因为必须要通过光盘或者外接设备,所以做不到离线破解。” “虽然听不太懂,”八反丸同学以女王大人的姿态说道,“但既然可以,就做给我看看吧。” 设乐君点点头,把带来的光盘插入光驱中,然后关闭电脑电源,再重新开机。光盘在操作界面激活前已先被读取,几条黑底白字的英语指令自屏幕上滚过。稍过一会儿,待画面切换之后,便出现了窗口图。 “管理员账号解析完毕。”设乐君低声自语。 “欸,已经好了?” 这怎么说也太快了点儿,亏我还很期待他接下来就要像电影里那样咔嚓咔嚓地敲键盘呢。 “什么管理员啊?” “就是这台电脑的管理者的账号。藤井绫香的正在解析中。” “这个,是光盘里的软件自动处理的吗?” “是彩虹表[彩虹表是一个用于加密散列函数逆运算的预先计算好的表,为破解密码的散列值(或称哈希值、微缩图、摘要、指纹、哈希密文)而准备]破解法。通过和主表相对照,找出和散列表相一致的罗马字,有时候会很快,但有时候很慢,嗯,是个很现实的方法。” 我不太懂他的意思,八反丸同学根本就是用看怪人的眼神看着设乐君了——这便是一般女性看着“电脑阿宅”时的眼神。 终于,写着“Ayaka”的那一栏边上出现了一排文字。 “弄完了,你快做笔记。” “啊,好的,知道了。” 我取出随行笔记本,把藤井绫香的密码抄写在上头。 “le50a2……总觉得超难记住啊,为什么用这种密码?” “谁知道,”设乐君也歪了歪头,“也许是十六进制数”。 “十六进制数又是什么?”八反丸同学难得一见地焦躁。这只能说明,在这样听不懂的对话里,她感受到了恐怖。设乐君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而我也讲不清楚。 电脑重新开机,我们输入了刚才的密码,顺利登入了藤井绫香的账号。 桌面很快便显示了出来。壁纸是系统的出厂默认设定,很多快捷方式的图标正乱七八糟地分布在上面。 “藤井绫香相当极客[极客是美国俚语“geek”的音译,指并不一定是数理、计算机等专业,但又对其专业技术有狂热的兴趣并投入大量时间钻研的人,也译作“奇客”]嘛。”设乐君又自己小声嘟囔了。 “真的耶,还装了FTP[FTP,即文件传输协议(File Transfer Protocol)的缩写,是在网络上用于进行文件传输的一套标准协议]之类的软件呢。” 快捷方式正在慢慢显示,其中甚至混有一些高性能的文本编辑器和音乐播放器。大概都是她自己安装的吧,学校的标准配置里应该不包含这些。 “甚至连终端软件都有啊。”设乐君似乎有些佩服。 “喂,你们要说宇宙语就回自己的母星再说啦,FTP是什么啊?” 设乐君用有点难懂的方式讲解着有关FTP安全的内容,而与此同时我则操作鼠标,搜寻藤井绫香的遗书,只是电脑反应非常缓慢卡顿。 “再等等,还有东西正在启动。” 听到设乐君这么说,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稍过一会儿之后,浏览器跳了出来,随之一个视窗画面扩大开来。因为已经连接了网络,页面是自动加载的。 它看起来像一个博客页面,但是内容极少,入口页上仅有一篇文章。 你也去死好了。 “这个,什么啊……” 八反丸同学的声音里包含着惧意。 “这就是藤井绫香的遗书……?” 关于遗书,她在用手机发送出去的邮件里就写了希望对方能来看看她平时用的电脑,那搞不好她把密码附在邮件里,然后收到邮件的人也一定打开了这台电脑,然后看到了这篇文章。 “你也去死好了……”八反丸同学叹出一口气,“藤井绫香这么憎恨的对象到底是谁呢……” 博客上没有其他入口,服务器也是免费的租用型[租用型服务器(Rental Server),指无须自己购买服务器,只要根据自己的需求,提出对硬件配置的要求,主机服务器由IDC服务商配置。该博客站点使用了租用型服务器],恐怕这条留言将永远留在网上了。 保险起见,我们也打开了校园网站。输入刚才解析得到的密码,确认能否登录论坛,但果然不行。设乐君也分析不出这里的密码了。 他暂时翻看着资源管理器下的文件夹,再次喃喃着“极客”。 “之前就在说什么‘极客’的,那是什么意思?能讲日语吗?” “进ruby[ruby是一种开发环境,也称“红宝石”,也是一种开源的面向对象程序设计的服务器端脚本语言]了。” “ruby?”这次就连我也不懂了。 “Mac[Mac,指苹果品牌的电脑]的标准环境,难道她自己家里也是用的Mac吗?” 他边说边打开一个小视窗,黑色的背景上显现出了白色的英语字母。 “接下来我要查查看刚才的密码是不是十六进制数。” “欸?这都能算出来?” “读一下笔记。” “啊,好。” 我把藤井绫香的密码报出来,设乐君负责输入。 很快,从十六进制数到十进制数的换算完成。 “1986722……什么啊?” “出生年月日吧?” “啊,有道理。”我点头对八反丸同学的说法表示赞同,“1986年7月22日出生啊。” “是谁呢……我想想,22岁了呢。” “嗯……是谁啊,应该是藤井绫香很亲近的人吧。” “22岁的话就是大学生,她有认识的大学生吗?但游马小姐没有告诉我们这些事……” 游马小姐本人就是22岁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可以了吗?”设乐君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表情看起来已经很乏味了。 “啊,哦,是呢。” “没关系,我们已经知道密码了,谢谢你,一起去吃午饭吧?” “不用,我自己吃。”设乐君说完,便离开了辅导教室。 “嗯——嗯,他也是喜欢孤独的类型呢。”八反丸同学目送着他背影,如此说道。 确实,我有点儿没法想象,像设乐君这么沉默寡言的人和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把便当摆开的场面。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会在教室里默默地吃着便当。但八反丸同学说了一个“也”字,我稍微琢磨了一下,她大概是另有所指。 “一个人吃饭不寂寞吗?” “这个嘛,很寂寞吧,”八反丸同学的视线仍旧停留在教室门口处说道,“肯定会寂寞的。”说完,又一下子看向窗外的校园。 我思考着现在酉乃在哪里吃饭。以前,我问过她会不会寂寞,她当时说不寂寞,因为自己喜欢安静。 “你怎么了?看起来都快哭了。” “啊,没有,没什么。” 我用力绷住嘴唇,控制着不让表情崩塌。 “你在想阿初的事吗?” “我没有……” “骗人,都写在脸上了。” “呜哇……你跟饭仓同学好像哦。” “阿初最近样子怪怪的。” “是、是吗?” 我的内心感到一记重锤。 “她应该不会放着这种事不管的,我还以为她会想点儿办法呢。”八反丸同学拂开一头长发,叹息着说道,“可她现在那样,总觉得也办不到什么了。” 被藤井绫香的幽灵附身之人,会像她一样失去梦想,成为输家。这位名叫藤井绫香的少女便是如此,负于自己的梦想,这堪比死亡。 “败给了自己的梦想,是会痛苦得想死的吧?” 我小声自言自语道。而我想问的对象,今天应该也是独自一人吧。 “是呀,如果我不能站在舞台上,或许也不想活了。”八反丸同学望着布满云层的天空继续说道,“但是死了之后就什么都做不了了。我可不愿把一切都抛给活着的人,这样会给他们添很多麻烦。” “可是藤井绫香是舍弃了所有才自杀的,把一切都丢给了别人。” “没错,她针对某人留下了这条信息。那么这一年多来,肯定让那个人一直处在痛苦之中,并且还将继续痛苦下去。” 她的恨意被活下来的某人所承受了,而这份恨意也在这所校园中唤醒了藤井绫香的幽灵。 “这样看来,这就是怨念啊。” 是身故之后仍留存之物。而遭其附身并且深感痛苦的人,确实存在。 7 结果,还是只有时间流逝,而我们仍一无所知。寒假已经近在咫尺,香坂学姐每天放学后都赖在戏剧部那里,听着我的报告,然后气馁地发出“哈”的叹息声——我们就这样忧郁地度过每一天。 午休时分的教室里,所有在说话聊天的小团体,讨论的都是“怎么过圣诞”这个话题。尤其是女孩子们,格外起劲儿。织田同学穿梭往返于各个小团体之间,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凑到我身边来了。 “波奇,你圣诞节呢?” “呃,我去的啊。” 圣诞节那天,学校将在校音乐厅举行圣诞音乐会,大家自愿参加。虽然在家好好享受寒假是真心不错,但为了聆听柏学姐的钢琴演奏,我决定去音乐会。 “所以说——我不是在问你那个啦——”织田同学直接坐在走开的中村君的位子上继续说道,“我帮你问问她的安排吧?” 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头上仿佛都凭空浮出了问号,织田同学却还笑嘻嘻的。我正打算向坐在空位上的庆永同学投去求助的目光,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了我们教室。 “啊,学姐。”庆永同学开口道。 “哈啰——”真是稀客,琉璃垣学姐拿着一沓印刷品走了进来。她边四下打量着教室,边往我们这边走近。 “好难得啊,学姐你有什么事吗?” 我也向她打招呼,她笑着递过来一张印刷品。 “哎,我偶尔也必须得履行一下职责呢。” 我看向她给到的印刷品,原来是图书馆的通知,上面写了寒假期间的出借办法等相关事项。 “你啊,听说最近是在找幽灵?” 琉璃垣学姐把那沓印刷品放在课桌上向我问道。 “啊,是的,因为电影研究社好多方面都遇到了麻烦。” “天台上的幽灵是吗……”她狐疑地说,“真的有幽灵出现吗?” “有哦,有出现哦——”一直沉默的织田同学插进了我和学姐的对话。咦?我以为她不认识琉璃垣学姐的。只听她继续道:“已经有各种传闻了,很不得了哦。最近好像都出没在四楼的辅导教室了。” 琉璃垣学姐的眼睛眨了又眨,用一种“你是谁?”的眼神看着织田同学。原来如此,织田同学不管认不认识对方,待人都是这种感觉。 “辅导教室就是那个辅导教室吗?有电脑的那间?那些电脑画面都乱七八糟的,很难用啊。” 我点点头,她发出“欸”的声音。正准备接着说点儿什么,却注意到了进入教室的某人。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是酉乃。她回到教室,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啊,是酉乃同学,我要去向她道谢。” 但我却截住了她的话头。 “学姐,马上要打上课铃了啊。” “啊,对哦,糟糕。那我先走了,裕美,麻烦你发一下传单哦!” 琉璃垣学姐离开后,织田同学又凑到我耳边,悄悄说道:“我帮你去问问她的圣诞安排哦?” “问谁?” 她用手指了指对象。 酉乃正从屉箱中取出笔记簿。 “咦,不是,这,为什么?” “这——个嘛——” “难、难道,织田同学,你是不是有什么奇奇怪怪的误会?” “好了好了,如果不是没可能,焉得虎子。” 她真是在乱讲日语。 “波奇啊,你也别死不承认嘛,阿妞她就是个普通的女生哦,所以用平常心去跟她对话就好啦。啊,还是说,莫非芹华才是你的目标?那我帮你问问芹华的计划吧。” “为什么又扯出八反丸同学了啊。” 这时,我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我偷偷取出一看,发来邮件的不是别人,正是八反丸芹华。 邮件里只写了一句“放学后直接到戏剧社的活动室来”。要是有事,就像平时一样来我们教室就好了呗。我边这么想着,边迷惑不解地往社团活动室所在的教学楼走去。今天上过体育课,所以我的步子有点儿重。 我往活动室里窥探了一下,八反丸同学正站在那里,凝视着窗户。她回过头来,非常生气地瞪着我,气场和平时截然不同。 “啊,那个,有什么事吗?” 我被她的盛怒给镇住了,在门口处战战兢兢地问道,她则无言地对我招招手。 “怎、怎么了……” “须川君,问你一下,”八反丸同学用带着怒意的口吻说道,“你对阿初说了什么?” “咦……?” “我知道她最近很低落,但这次是特别不对劲。” “是、是吗……?” 为什么八反丸同学能从酉乃那张一成不变的忧郁面孔中读取到她的心情呢? “上体育课的时候我去逗她,可她却顶着一张要哭的脸。难道是你说她讲的笑话很无聊吗?她其实相当介意那种事呢。” “呃?” 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啊,什么笑话? “怎么?我说错了吗?那么是怎么回事?” 说着,八反丸同学逼近了我。 “不是,这、这个,可能,是我不对。” “你说了她什么?” “就是,呃,虽然我也不太清楚……” 她用眼神无声地叫我赶紧交代。震慑之下,我便将能想到的全对她说了。酉乃和饭仓同学之间发生的事、自那时起她就陷入消沉的事,而接着—— “于是她就说自己不要再当魔法师了,魔术什么的,已经无所谓了……我听她这么说,就回答说怎么可以,要是不玩魔术就不是酉乃同学了……” “须川君。” 八反丸同学一下子换了一副表情,微微笑着。 “叫我吗?” “闭上眼睛。” “咦,为什么?” “行啦……快闭眼啊,好吗?拜托了。” 怎、怎么回事?八反丸同学带着绝美的笑容央求我,那样子总让人觉得有点儿扭扭捏捏的。 “知、知道了。” 她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也没法违她的意。 于是我依言闭上眼睛,心跳不已。 “这样?” 话刚问出口的那一瞬间,先是一阵猛烈的破碎声袭向我的左耳,随后强烈的痛楚在左脸颊扩散——当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被甩到了地上,与地面相撞,浑身疼痛不已并发出呻吟声。我完全不明就里,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无理行为搅得一头雾水,只是抬头看着她。 八反丸同学的右手还维持着扇巴掌的姿势,用冰冷的眼神俯视着我。 她用尽全力打了我的脸颊,好像全身的力气都凝聚在这一巴掌之中,痛得我连眼泪都泛了出来。 “你、你为什么,突然就……” “你这个笨蛋!对阿初说了什么啊!” 她发出珠炮般的斥责,声音高亢响亮,充满威势。她俯下身子,一把揪住我的领带。 “阿初她啊!最怕的就是这个!要是连你都说这种话,那她就——” 她的脸凑得很近,冲我咆哮,但却在这里断了话头,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不知为何会这样,只是哑然地回视着她的眼睛。 “八反丸、同学……?” 她浅粉色的嘴唇咬得紧紧的,看起来十分懊悔。她松开我,将手拿开,随后单手覆上了自己的脸。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对不起。” “为什么,这么做……?” 什么嘛,根本搞不懂,这到底算什么啊。 我克制着怒意,总之先站起来再说。说真的,我是真的弄不懂现状,为什么突然非得挨一记耳光不可?也没有任何理由和说明。她这么不讲理,令我非常生气。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她轻轻坐到地面上,抬头仰视着天花板。 搞什么?为什么女孩子们就是会像这样突然生气。我想起了之前那个周六所发生的事,感到非常恼恨。为什么不对我讲明呢?我真是搞不懂了,为什么大家都这样,总是不把重要的事表达出来。这样就算你们对着我又是撒气又是哭泣的,我也不会明白该怎么做啊。什么啊,这到底算什么。 一无所知的我目前非常生气。可若我因自己的一无所知而深深伤害了酉乃,那么就这样放着她不管,于我是无法忍受的。 “请告诉我……” 八反丸同学侧对着我,没有回话。我的内心却好似有某种焦躁感,向她挤出这些话:“八反丸同学,你和酉乃到底什么关系……?虽然你们自称不是朋友,但我不这么认为。因为看起来根本就不像你们说的那样。酉乃也好,八反丸同学你也好,要是什么都不告诉我,那我怎么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啊……” 近似于焦躁的情绪在内心深处燃起。不知不觉地,我已心如刀绞,伸手摁住了胸口。 八反丸同学叹了一口气说道:“要说中学时代的她呀……之前跟你提过吧?她从前就没有朋友,既沉默又冷淡,还偏偏是个极度害怕寂寞的人……所以为了吸引大家的注意,她谎称自己有超能力。” 我默默地看着八反丸同学的侧脸,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然后连带着目光也开始摇摆游移。 “可是,谎话很快就露馅了,她变得益发孤独。在学校里受到欺负、排挤,但我还做了更过分的事。” 她望向窗外的暮色,眼神仿佛在怀念那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我啊,喜欢她哦。”八反丸同学闭上眼睛,用温柔的声音如同歌吟般地说道,“我一看到她的魔术,就被她吸引住了。我好羡慕她所拥有的才能,而且我也认为能理解她的只有我一个。所以我找她说话,跟她相处,整个中学时代里我们俩一直都在一起。须川君,你明白吗?她是我的哦。教她化妆的人是我,为她挑适合她气质的洗发香波的人也是我,教她如何修整眉毛的人也是我,帮她选衣服的人也是我,还有引人注意的动作、说话的方式,这些全部都是我教她的。” 说实话,忽然对我说这些,我根本无法思考。只是,她的话穿过我的耳朵,让我的大脑深处产生了剧烈的动摇。我的脑海中,事与愿违地浮现出了她俩那有些相似的身影。 “我们一起做发声练习,一起为怎样才能让她的魔术看上去更有魅力而伤透脑筋,再提出方案。第一个看到她魔术的人总归是我。” 八反丸同学清澈的眼瞳闪耀着,将视线投向我。然后,这双眼睛开始湿润了——我并没有看错。 “我一直,一直,一直都很关心、呵护她,可是……阿初呢,不再玩魔术了。她说已经没必要了……说自己是因为想讨人喜欢才变魔术的。而现在已经有我了,所以不变魔术也没关系,还说终于受到别人的认同了……” 她真的,几乎只是在期盼认同,只是想要有人可以了解自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阿初变得很依赖我,觉得只要有我在就可以了。这时啊,我就在想‘啊,这样下去的话,她就完了’……” 八反丸同学的眼角沁出了泪水。她伸出一只手,掩住眼睛,低下了头。 “所以,我希望她不要只注视着我,希望她可以好好去追求自己的梦想。于是我对她说了很过分的话……‘不变魔术的你,我才不需要。我喜欢的是表演魔术的你’……” “谁都不愿看看真正的我”,酉乃她大概自八反丸同学说这些话时起便一直都这样呐喊着吧。 而那次,我也对她说了和八反丸同学一样的话——如果没有了魔术,你还剩下什么呢? 这就好像是在说,魔术是这位名叫酉乃初的女孩子的全部,而除此以外,她一无所有。 明明不是这样的,明明她一直都在请求别人能明白这一点。 真正的酉乃初,沉默、冷淡,不擅长和人说话,总是很忧郁。我没能好好看清这个女孩子。她简直就像是必须通过显微镜才能够观察到的粒子。而我只是透过魔术来看待她,并未想要去接触她的真心。 “被她讨厌也没关系,如果这样一来她就能实现曾对我说过的梦想,那不管她多讨厌我都没关系。我只要在远处看着她就好。所以当她去查找指使别人欺负自己的元凶时,我没有阻止。我觉得她那么聪明,一定会发现答案的,即使如此也无所谓。于是阿初就知道了,就像解谜那样知道了真相,知道了最开始叫别人欺负她的人正是我。” “为什么——” 为什么能够对自己很喜欢的人做出这样的事呢? 不过八反丸同学并没有告诉我理由。她缄口不语,就像凝视着过去的自己一般看着窗外。 只是,有一桩事实是可以想见的——知道了真相的酉乃,应该会发自内心地感到自己遭受了背叛。 “因此,酉乃她……就讨厌八反丸同学了是吗。” “是憎恨吧。一定是。不过我也不在意。她太爱撒娇了,放弃了自己的才能,只会缠着我,把独立生存下去的努力全都抛却掉。可那样下去是不行的,我希望她能成为魔术师。” “我……” 我只是想看到你闪闪发光的样子——就是怀着这样的想法,才说了那些话。可即使如此,那些话还是深深地伤害了她。我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还有那些对她一无所知时与她一同度过的时间,心中追悔不已,呼吸都变得困难。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让她表演魔术给我看,却不打算去了解她的内在,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很生气。 八反丸同学站了起来,拍了拍裙摆,回头看向我。 “她偶尔会突然离开座位再回来是吧?” 我闻言点了点头。她那将视线落在手表上,然后如同灰姑娘般离去的身姿在我脑海中重现。 “独处明明就寂寞得很,但和其他人单独独处时,她又会禁不住不安起来,担心和这样的自己共处时对方会不会开心……所以才会表演魔术,好把时间挨过去。可魔术总有一天会演完的,大家也就腻了。她很害怕这样,所以就会坐立难安。” 怎么办,我仿佛看见了她独自一人坐在泳池边的背影,无法言说的情感渐渐涌出。 “她就是不坦率呢,又笨拙,真让人拿她没办法,但是……”八反丸同学的声音在颤抖。 “我相信,她的梦想是货真价实的。” 她打开活动室的锁柜,开始翻找什么东西。我也不明白面对现在这种焦躁难耐的心情到底该如何是好,只是看着她的背影。 “果然在这里。”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本小册子,然后把它递给还坐在地上不动的我。我看到册子的标题感到有些疑惑。 “这个……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之前社团活动的时候大家相互交换着看的。” 我困惑地低头看着这本册子,啪啦啪啦地翻动着它,突然被一篇文章吸引住了目光,随后抬起头看向八反丸同学。 “我,是帮不了阿初的……”她语带寂寥地说道。 我想着这个叫酉乃初的女孩子,将自己所看到的那篇文章贴胸抱紧,站起身来。 “明白了,我试试看。” “阿初就拜托你了。”八反丸同学说道,但又露出了一个恶作剧般的微笑,“不过你们的关系也不能太好,因为阿初是我的。” 我一回到家,便去冲了个澡。等不及在浴缸里蓄满热水,只想着快点把在胸中乱窜的这股烦闷之情给冲洗掉,然后再慢慢地思考这个问题。 我能做什么呢?说实话,我还不知道。不管语言词汇如何堆砌,可接在那么过分的话后面,让人感觉没有丝毫说服力。而且说到底,如果传达出去的不是自己的心声,那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勉强挤出来的话语,没有意义。 飞溅的水花一次又一次打在我的脸上,又被弹开去。 何为真正的她?我在看着真正的她吗? 比如说,要是她不再玩魔术了怎么办?我还能像原来那样看待她吗?我想,我是希望她继续变魔术的,这是我的真心话。可是除此之外,我还想知道更多。 想了解真正的你,褪去你的不可思议,而后呈现出的——真正的你。 是的,这是我单方面的想法,类似于一见倾心。但我所图却并非发展恋情,而是想要了解你的真心。 可我要怎么做,才能将这份想法传达给你。 思及自己贫乏的词汇量,我突然心生焦虑。若能更加能说会道一些该有多好,若能更加诚实坦率一些该有多好。面对着那个酉乃初,对话很快就会继续不下去。我有点儿羡慕能和任何人都亲亲热热聊天的织田同学。 “你也别死不承认嘛,阿妞她就是个普通的女生哦,所以用平常心去跟她对话就好啦”——没错,我到底在烦恼些什么?酉乃她不也就是个普通的女生吗?不用去思考复杂艰深的事情,即使没法把话说得多漂亮,我也只需要自然地、如实地和她讲话,必须要用自己的方法尽全力将想法传达给她。 我关掉了淋浴花洒,之前模模糊糊的事物此刻被冲刷得清晰,感觉已可看见它的模样。 8 12月25日。 即将迎来圣诞的落幕,路上各色彩灯熠熠生辉,行人们相互抱以温暖的笑容。 前来观摩圣诞音乐会的观众们出乎意料的多,音乐厅几乎满座。酉乃的座位周围都是同班同学,可她却仍给人一种孤独感。织田同学很在意她的状态,因为自从那次之后,酉乃她就一直感冒请假了。 柏学姐的钢琴曲非常出彩,温柔的旋律奏响了整个音乐厅,很适合在宁静的夜里、伴着现场调暗了的灯光来聆听。不过现在正值傍晚,夜色尚浅。 圣诞音乐会顺利结束,酉乃的脸色还是很不好看,朋友们都在担心她。庆永同学和织田同学找她说话,建议她稍微休息一会儿。可酉乃晚上好像还要打工——的确,对“灰姑娘”来说,圣诞节自是不能错过的旺季。 “还有时间对吧?啊!去活动室就行了,那里开了空调暖气!”织田同学脸上放光,“我之后还有电影研究社的拍摄工作,要先离开,但有波奇留着看家就好啦!” 你擅自指定我看家,我也很头大啊。 “咦?织田同学,电影拍摄又能进行下去了?” “嗯,我也要当代演去拍一个镜头,说是希望在今年年内把作品拍完。” 酉乃坐在座位上,稍稍低着头。 “那个,酉乃同学,离打工还有时间哦,”这是我打那天起到现在头一次和她说话,“我觉得还是稍微休息一下比较好。” 酉乃仍旧低着头,最后静静颔首。 织田同学带着我和酉乃去了戏剧社的活动室。途中,顺便把庆永同学送到了图书馆,酉乃也在那里借了一本文库本书籍。 戏剧社活动室里的暖气可真是帮了大忙。织田同学让酉乃坐在椅子上,嘱咐她先安心休息,然后离开了。 “那个,酉乃同学……” 酉乃带着困惑抬起头,大大的眼睛望向我,看起来悲伤痛苦,泫然欲泣。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一看屏幕,原来是设乐君的来电——他大概从没给我打过电话。 “抱歉,酉乃同学,等我一下。” 她点点头,依然低垂着脸。 “你好。”我移步至活动室的一角,接起电话。 “是我,设乐。” “嗯,怎么了?突然打电话给我。” “在学校吗?” “在的。” “看论坛,上次那个帖子里又更新了。” “咦?上次的帖子……你说藤井绫香的幽灵吗?” “你在开玩笑吗?” “啊?什么?” “不是藤井绫香,是匿名者。” “啊,所以说?” “我觉得你快点儿看看比较好。” “嗯,但我这里没电脑。” “去图书馆就能看。” “啊,对哦,还有这手。” “状况挺紧急的。” “呃,是吗?” “大概吧。” “谢谢你特地联络我。” “是八反丸拜托的,说如果有动静就给她打电话,但我现在联系不上她。” “啊,我估计她正在拍电影呢。” “她还说找不到她就联系你。” “原来如此,谢谢你帮忙。” “那我挂了。” 电话立刻就挂断了。 “抱歉,酉乃同学,”我回头面向她,有些犹豫地说道,“我去一下图书馆,马上回来。” 酉乃轻轻点头,没有作声。我便急匆匆地离开活动室,快步赶往图书馆。外面天色已黑,似乎将要下雨。 9 这些话,是写给你看的。 我知道自己确实对绫香说了很过分的话。我无法肯定,甚至否定了绫香的生存方式,也难怪你会恨我恨到想要杀了我。 只是,我真心把你看作重要的朋友。和你共度的时间对我来说是非常幸福的时光,即使在你看来那些只是谎言,却也让我感到温暖。 最后,我要在这里写明,我并非受到你的煽动,而是我自己本人希望脱离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如果绫香如此希望,那我也非常乐意与她同去。 永别了,绫香会用怎样的表情来迎接我呢? 我已经顾不上坐下了,直接盯着电脑的显示屏,屏住呼吸将这段文字默读完毕。 然后,领悟到了。 这,是遗书。 是不知姓甚名谁的某人所留下的、飘荡在网络上的信息。光是阅读这席话,很难断言此人打算自杀。但我却可以确信,确信到火大的地步——“脱离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即是说对方将要步上和绫香相同的道路,不会再有其他可能性。 12月25日,藤井绫香的生日。这段话是在今天更新的,发送时间还不到10分钟。 我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头一次照着八反丸同学给我的电话拨打过去,然而立刻就切换成了留言提示,大概她正在某处进行电影的拍摄工作吧。 我看见庆永同学正在图书室的登记服务台后面,便把她叫过来,让她看了帖子。 “那个,能帮我去叫老师吗?” “发生什么了?”她迷惑不解地看着更新过的帖子问道,“这个,有什么问题?” “啊,是这样,我觉得写下这些的人可能想要自杀。” “欸?” “校园系统的管理者应该知道这是谁写的吧?比如金子老师。在办公室吗?” “不知道……不过,我去叫吧。” “嗯,拜托了,我也找找看。” 我看着庆永同学飞奔出去,自己也准备跑起来去找人。金子老师是电脑社的顾问老师,握有管理账号也不稀奇。 然而,我突然停下了脚步,呆愣住了。 找到金子老师——然后呢? 更新回复的人在学校吗?还是在其他地方?我连对方人在何处都不知道,可怎么找?而找到后又该如何制止?就算可以通过论坛账号推出学生身份,之后通过电话进行说服就行了吗?再说了,准备去死的人,还会接电话吗? 怎么办,已经不可以有半点迟疑了,时间正在渐渐流逝。对方在哪儿?会采用什么方法死去?准备和藤井绫香一样坠楼吗?在天台上吗?但那里上着锁,无法出入。这么看来,说不定不在校内。我该怎么办? 我咬紧嘴唇,慢慢吸了口气,冷静下来,好好思考。我回到电脑前操作浏览器,点击“打印页面”的图标,放在服务台侧边的巨型打印机很快便将打印件吐了出来。 我拿起这页打印纸,跑出图书馆。 或许只有你了。 如果是你的话,或许能救到人。 我毫无理由地奔跑着。即使将我看作盲信也无所谓,即使如此,我也憧憬着你希望帮助他人的那种想法,深信着你那见微知著、揭示真理的才能。 我猛地打开戏剧社活动室的大门,只见酉乃正独自在里面。窄窄的肩膀看上去很是寂寞,手中则拿着一本文库本小说。活动室内暖和得稍微有些过头,她把西装外套挂在了椅背上。看到我的样子,她睁大了双目,一下又一下眨着眼。 “你怎么了?” “酉乃同学,我需要帮助,你的力量是必需的。” 我冲到她跟前,将那张印刷件放在桌上。 “看这个。” 在等待她默默读完的期间,我开始叙述。 包括我和八反丸同学一起调查一名叫藤井绫香的少女,包括她曾使用过辅导教室的电脑,包括她使用那台电脑的理由,包括我们在那台电脑上找到了她所留下的信息,包括我们分析出的密码……凡是能回忆得起来的,我都尽数传达给她。事无巨细,我都予以详述。或许她可以从某处找见蛛丝马迹。因此我抱着一滴不剩地将水掬走的心态,尽力压榨着自己的记忆。 酉乃一时之间低垂着头,最后终于抬起脸说道:“所以呢……?” “所以……酉乃同学你明白的吧?这个人也许会死啊!” “也许不会呢?对方并没有写明自杀,我觉得你结论下早了,也可能只是恶作剧。” “酉乃同学……”我看着她黑漆漆的眼瞳说道,“确实,这只是个‘万一’……就算是我想多了也无所谓……但要是这个‘万一’——” “万一对方是在考虑自杀,那你想叫我做些什么呢?” 酉乃扬起尖尖的下巴,抬眼看着我,低吟道:“我不知道对方是谁,抱着怎样的烦恼,为什么痛苦。可即使如此,你还是要问我这个不相关的人能做什么吗?” “酉乃同学……” 怎么办,我都想哭了。不过我还没哭出来呢,酉乃的眼睛就已经先湿润了。 “酉乃同学,你不是说过吗,”我注视着她泪盈盈的眼瞳说道,“你说过的,想要成为菲,想要成为能够帮助别人的魔法师……酉乃同学你是因此才喜欢魔术的吧?” “不是,”她背过脸去,显得有些痛苦,“魔术并不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只不过它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而已……假如我不变魔术,那么谁都不会理我,谁都不会夸我好厉害……” “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 酉乃几乎是尖叫出来的。听到这样的声音,我对自己行为的正确性都快失去自信了。这样下去,上次的局面又会重演。她哭着,叫着,很痛苦,而将她逼到这种地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别擅自美化我,不要再缠着我了!反正须川君你也和芹华一样,并不需要真正的我。你们需要的是一个名叫酉乃初的只懂得变魔术的人。可这个人不是我!不是!我只是希望有人可以顾及我,认可我,对我说我是必要的,说我很出色!” 酉乃把挂在椅背上的制服扔向我,我接住了它,却一个踉跄,向后退了一步——手中制服的触感出乎意料的重,令我惊讶。 上衣内侧里坠着几条绳子似的东西。也有橡胶绳连接到口袋的内侧,而它的另一头则系着小道具。几枚硬币从口袋中掉落,咔啦作响。我还看见其中一枚很不可思议地在掉落途中断成了两枚。 酉乃望着那件制服外套笑了,表情看起来很是愉快。 “这就是你所谓的魔法的真相哦,很蠢吧?衣服里缝了那么多奇怪的口袋,总是随身带着无聊的玩具……尽管这样,我还一直装备着这些,就为了表演魔术。但不管眼前上演了多么精彩的魔术,也没有人会看一眼酉乃初这个女孩子。就相当于是在电视上观看魔术,看完后很快就会忘了我。”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制服,默默听着。 “不过就是魔术而已……既不是真正的魔法,也不是奇迹。都是设计好的、有机关的。仅仅是弄虚作假,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就和我这个人一样!我只希望有谁来摸摸我的头发……所以我做的最终也只是为了自己……” 酉乃背过脸去,痛苦地哭泣着——她蜷在椅子上,抱住膝盖,将脸埋在双膝之间,哭得肩膀都在颤抖。 她并没有讨厌别人,只不过是拙于言辞。既不擅长表达情感,亦不懂得如何表现悲喜。因此总是融入不了大家的圈子,只能摆出一副忧郁的表情。对人际关系很不拿手,不知道妥善的处理方式。 因悲伤而颤抖的她,如今正在发出悲鸣。因不知如何是好,正在用全身诉说着这份悲伤。至少,我听见了她的呼声。 她的外套还在我手中,我轻轻展开它,呆呆地看着挂在里头的那些魔术机关。换作是以前的我,肯定不想从她口中听到这些吧,不想听到这些说魔术只不过是骗人伎俩的话。大概正是因为面对不可思议的事物,我想让它保有这份不可思议,并享受这份不可思议吧。 但现在的我对这些事已经不再介怀,只是强烈地想要紧抱住她。如果你说魔法并不存在,那我甚至愿意去相信你所说的话。比起表演魔术时看起来很快乐的你、作为魔法师而温柔地对待他人的你,我更想看着此刻在我面前颤抖着哭泣着的你。 “谁都……不来看看真正的我……” 我在看着你啊。看着你在泳池边寂寞地吃着午饭的身影,看着你在窗边忧郁地凝望天空,还看着你那如漆的眼瞳。 “我在看着你哦。” 被说不自量力也可以,被骂什么都不懂也没问题。至少,我想要看到真正的你。 “骗人……”酉乃蹲下身子说道,“因为,就连我也,我自己也,不明白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一直一直都是靠撒谎过来的……所以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谎言,我不知道啊……” “在我看来——”我已经无心选择措辞,嘴巴自己就动了起来,“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哦。变魔术的酉乃同学,在教室时一脸忧郁的酉乃同学,还有现在因为孤独而颤抖的你,还有说着想要成为魔法师的你,在我看来都是真实的酉乃同学,而且对你而言也一定也是这样。” “魔法师什么的,我才不想当……” “真的吗?”我静静地问道。 她将脸埋在膝间,也一并藏起了真心。唯一露出的只有耳朵,我便在那耳边轻轻低语。 “施加在灰姑娘桑德里约恩身上的魔法……”她双肩微颤着说道,“在午夜零点便会解除,是虚假的玩意儿。” “所以说,你成为真正的魔法师不就行了吗?” 酉乃的肩膀大幅度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抱住膝盖,将脸深埋在环抱起的胳膊之中,仿佛要逃离这个世界。 “我所做的都只是在多管闲事,我这种人根本没有资格去帮助别人……” “我认为鼓励他人并不需要特别的经验或资格哦。” 而且,我认为,你那温柔的魔法绝不是多管闲事。毕竟,如果没有魔法师施以魔法,桑德里约恩可去不了城堡呢。而如何接受魔法,如何行动,那就由被施予了魔法的人来决定了。 我展开她的制服上衣,将它披在她颤抖的双肩上。 “你觉得桑德里约恩掉落的玻璃鞋为什么留了下来没有消失?” 酉乃的背脊颤抖着,却没有回答我的话。 “就算……你不是魔法师。” 我放手松开酉乃的制服,转而将手指伸向她——做出这样的举动还是需要一点点勇气的。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因孤独而颤抖的她。 “我会看着你。就算你不做魔法师,不玩魔术,对我来说,酉乃同学就是酉乃同学。” 我感觉到她的震颤,仿佛经由我的指尖,一直传达到我内心深处。 我赶紧抬头看向时钟,发现已经过了相当久。我打开放在活动室角落的书包,从中取出一本小小的册子。 “抱歉,酉乃同学,我要走了。” 我将册子放在酉乃身旁的桌上,就挨着她刚才读的书。 同时,我看到了那本文库本的书名。 是《真正的魔法师》,由保罗·加利科[保罗·加利科(Paul Gallico):美国编剧、小说家,《真正的魔法师》(The Man who was Magic)是他在69岁时创作的小说]所著。 10 我边往教职员办公室跑,边拨打电话。已经没法拜托酉乃了,接下来我必须靠自己解决。一直以来我总是依赖着她,而这次轮到我来当侦探了。 “喂,设乐君吗?” “是我。” “你刚刚告诉我的那个回帖更新,能查到登录地点吗?” “你等等,IP地址会在评论栏里显示。” IP地址是一串号码,表示在互联网上的地址。即使不确定详细的位置,也能够判明是从哪个网络运营商那里登入的。 “我来查WHOIS[WHOIS:用来查询域名的IP以及所有者等信息的传输协议,即一个用来查询域名是否已经被注册,以及注册域名的详细信息的数据库],你等一下。”他说道。 我边想着WHOIS是什么,边奔下楼,这时手机里传来设乐君的回答:“知道了,是学校的域名,从学校登录的。” “学校?” “今天机房关着,金子老师出差了。” “这么说来……” “是图书馆。” “明白了,谢谢你。” 我很担心庆永同学能否把事情跟老师们说清楚,她的手机没人接,又联系不上八反丸同学,有些无奈地朝图书馆跑去。 图书馆里,几名管理员正在聊天。 “啊,抱歉!”我大声向她们问道,“大约30分钟之前,有谁来过图书馆吗?” 她们面面相觑,随后都摇头否认。 “今天没人来过哟。” “来访人数是零,除了须川君谁都没来过。” 这是怎么回事?设乐君说今天机房关闭,那么其他能用的电脑——除了辅导教室里的,我还是能想到几台,但我认为那些地方不会有目击者。 我转身跑着上了楼,一时之间先在学校内部兜着圈子。这么做或许是白费力气,而且也不知道找到人之后又能做点什么。尽管如此,我也不想放弃。酉乃虽然说了放弃成为魔法师,可我不想。因为即使是我,也希望自己能像酉乃同学一样去帮助别人。 我把配备有电脑的教室或房间一间一间找到,挨个询问了所有遇见的学生。不走运的是,我没有碰上任何老师,他们可能是在开会或者忙于别的事务。而每当我遇到相识的友人,也都会将事情做简短的概括,拜托他们一起找老师。 下一个有电脑的房间是——我一边在记忆中搜索,一边上楼梯。途中不经意往窗外瞟了一眼,“コ”字形的教学楼愈发昏暗。而在它东侧那一翼的天台上,隐约可以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那里正是藤井绫香当时一跃而下的地方。 “怎么会……!” 按这个距离,对方根本听不到我的喊声,而这里离东侧的楼梯又很远。西侧的楼梯倒是在附近,花上几分钟应该就能到达天台了。 幸好教职员办公室也在近处,门敞开着,里面空无一人。我未经许可就闯了进去,从挂在办公室最靠里的墙上的钥匙挂杆上寻找天台大门的钥匙。因为心焦,我的手指在颤抖,一下子找不到想要的东西。 最后我只找到一把能够通往天台的钥匙,上面写了“西侧楼梯”。我拿着它飞奔而出,沿着走廊一路冲上了西侧楼梯,将钥匙插入天台的门锁内,用力推开大门,寒凉的夜风冷冷地刮在脸上。 然而事情才没这么顺利。天台被网状的隔离栏划成了东西两块——之前明明看到过,可方才太过集中精神于找人,完全没有想起这个事实。 我往隔离栏所在的方向跑去,在它后方距离我不到10米的地方有一处深深下沉的场地,一名女生就站在该场地的边沿。我边跑边向她大喊:“琉璃垣学姐!” 那个背对着我,抬头仰望星空的女生,略为惊讶地侧过脸来。 “不可以!不能做这种事!” 10米,如果我拼尽全力冲过去阻止她,或许还来得及。 但,这10米,这被隔离栏所阻断的10米,实在太过遥远。明明听得见声音,明明看得见面容,结果能传递过去的却只有言辞而已。 琉璃垣学姐稍微注视了我一会儿,然后又背过脸去。我看到她的眼睛之后,萌生出了一种“已经没救了”的茫然感。她是真的决心赴死,除非出现奇迹,否则是阻止不了她的。 已经没有时间折返回去再从东侧绕上来——在此期间她就会踏出那一步了吧。 我抓住隔离栏,大声叫嚷着“不行”“快停下”——喊出口的已是连我自己都不知所云的话语。其实我并不知道她为何要这样做,但一些无法言表的情愫仍促使我继续呼唤着她。 然而,传达不到。 彻彻底底地,传达不到。 因为是外人,最后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我们并非什么魔法师,只是凡人,总是被自己的无力所击溃,仅此而已。 到了这节骨眼儿上,已经来不及了。我阻止不了她。 但就在她打算踏出最后一步的瞬间,又生变数。 “铿——”附近突然响起物品割裂般刺耳的声音。就像狼的远吠,会让人产生有什么正在觉醒的联想。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是校外有音响发出了啸叫声[啸叫声,即打开电源的话筒正对着音响时,两者之间会发出那种尖锐噪音]。不,不对,不是从学校外传来的,而是校内——教学楼、操场和空地,所有的音响喇叭都在发出声响,因此才会有强烈的啸叫声扩散开来,波及周围一带。 琉璃垣学姐吃惊地回头,距离下沉处只有一步之遥。 啸叫声很快就止住了,四下瞬间恢复寂静。可今天是圣诞节,是人人都欢闹愉悦地度过的节日,是一年中最值得被祝福的日子,因此,寂静也不过是一刹那。 突然,音响中传出了乐曲声。音量很大,旋律高亢而激昂,又悲伤得堪称狂乱,大提琴的琴弦发出厚重的低吟,而小提琴则优雅地跃动着。圆号在轻柔地歌唱,还有长号正直挺挺地伸展着背脊。我并不具备相关知识,所以按说是分辨不出各类乐器的音色的,但听见这首乐曲的那一刻,上述画面却透过耳朵传入我的脑中。这是一场宏大喧闹的古典音乐会,同时却又像流行乐那样温柔地震动了整个校舍。音量大开,乐声高昂,即使扰邻也毫不在意。 “这、这是什么情况……” 我的手还紧抓着隔离栏,眺望四周,心下茫然。 琉璃垣学姐如祈祷般仰视着夜空,仿佛感到不可思议似的喃喃自语着。 这是一首在心中回响的交响曲,宛如倾诉着人心的温柔与生命的喜悦。与今夜——圣诞之夜交相辉映。 为什么会突然播放这样的曲子? 这样,就好像,真的—— 音量降低了下来,曲调也随即变得沉静而安稳。 清澈的声音响起,涤荡着沉沉的夜色。 “以上部分——交响曲《诚实守礼的你是β Test[β Test(或作“Beta Test”),即公测版]》第一乐章。这是藤井绫香同学最后的遗作,现在进行首次发表。” 而在琉璃垣学姐的左手边——通往教学楼的门扉处。 她,出现了。 月光映在她白皙的面颊上。 为什么玻璃鞋在午夜零点之后也没有消失呢? 答案很简单。 因为,她所施加的魔法是真的。 J 酉乃初左手握着手机,用澄澈的眼神看向琉璃垣学姐。随后闭上眼沉思片刻,突然举起了闲置的右手。在她打出响指的同时,音响里播放的乐曲变得激昂嘹亮,铜钹声铿锵有力。 简直就像——她在控制音乐一般。 随后,她配合着旋律,用右手打着拍子,看上去十分舒畅。 她静静地睁开双眼,乌黑的瞳仁闪闪发光。与我视线交汇只有短短一瞬,但却已信心十分。她随即又注视着琉璃垣学姐。 “琉璃垣学姐,你没听过这首曲子吧?虽然你不必回我的话,不过无论如何请把这首曲子听完,全长是15分钟——”她瞧了瞧自己的手表,然后解下它,晃着长长的表带往琉璃垣学姐那边递去,以展示给她看,“还有13分50秒,到那时——很快就要进入小步舞曲[小步舞曲(Minuet):一种起源于西欧民间的三拍子舞曲,流行于法国宫廷,因其舞蹈的步子较小而得名,速度中庸,能描绘许多礼仪上的动态,风格典雅]的部分了,可以稍微聊一会儿吗?” “绫香她——”交响乐声响震四周,琉璃垣学姐睁大着双眼四下环顾,“怎么回事?这曲子,果然是绫香的。为什么在播放——” 琉璃垣学姐一时之间神色茫然地眺望夜空。宁静的小步舞曲就仿佛从那夜色微暗、明星闪耀的空中降下一般。 “接下来所说的内容全都是我的想象,如果有不对的地方,还请学姐帮忙订正。” 酉乃朝这片夜空轻轻地伸出一只手。与此同时,舒缓的小提琴声反复奏响。 “多美妙的旋律啊。真想不到全都是用电脑音源制作成的,所以这一定需要相应的设备和技术吧?可藤井绫香学姐的经济状况却无法满足这样的需求。” 她的视线径直穿透了夜色,凝望着某个遥远的地方。琉璃垣学姐的脸上浮现出了困惑的表情,不过仍是没能克服这恬静旋律的诱惑,专注地聆听着夜风中夹送而来的音符。 酉乃初说话了,用那编织出种种谜团的魔法之唇,说出那拾起了满缀在日常生活点滴中的不可思议的魔法之语。 话语在夜空中扩散开去,轻轻地将拼图的碎片组合起来——本着“想要帮助别人”这样幼稚但温柔的心意。 “藤井绫香学姐无论如何都想要创作,可是却缺乏实现的手段。于是她肯定采取了自己吃苦的对策吧。我猜想,她是通过一些称不上正当的方法来赚钱的。因此,她从第一学期开始就有不来上学的倾向,又在大白天穿着自己个人的衣服外出。中学时代还不能打工,所以应该是从高中开始的。可是,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挣到钱的方法,不管怎么想都是十分有限的。” 她没有将那“方法”明说出来,不过不难想象,对一名少女而言,能够轻易获取大量金钱的方法也只有那么几种了。[此处的“赚钱方法”暗指援助交际、贴身衣物出售等涉及风月服务的行为或其他一些不好的打工] 听到酉乃的话,琉璃垣学姐叹了口气,双眼含泪地注视着她。然而酉乃却无畏地继续说道:“我认为谁都不会明白,也不能确定这做法是好是坏,只不过……总有人知情并反对。” “我……我只是担心绫香……没想到她居然会自杀——” “其实我也想象不出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一定想了很多,也很苦恼,最终选择了自杀。或许是比起自己的创作,她更优先尊重了朋友的意见。只是,无法表现出自己想要表现的事物,就等同于生活在绝望之中了。” “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酉乃抬眼,目光直视着琉璃垣学姐说道,“绫香学姐一定是抱着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的心情而逝去的。然而她的想法,已经留在给最好的朋友的信息里头了。” “绫香她……她恨我。一定是恨到想杀了我……” “所以你打算跳下去吗?” 酉乃如此问道,视线投向了黑乎乎的平地地面。 “是的,因为绫香在呼唤我……” “那她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这么做?” “欸……?” 琉璃垣学姐的身体猛烈地颤抖了起来。 “关于藤井绫香学姐的幽灵,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听说在校内引起骚动的幽灵穿着夏季制服,而与这个服装有关的话题是从12月起才出现的。在此之前,虽然也有藤井绫香学姐的幽灵目击证词,但谁都没有说起过夏季制服。我从这一点出发开始思考,穿着夏季制服的幽灵和直到11月为止大家目击的幽灵,莫非是由不同的人所为吗——” 确实如酉乃所言,藤井绫香穿着夏季校服这一清晰标识,是在步入12月以后,以三好自称亲眼看到为信息源头的。 “只是再深入思考一下的话,便又出现了其他不明就里的事情。据说,藤井绫香学姐幽灵的话题很早就存在,但今年夏天之后,也就是近期,才有了大量的目击案例。琉璃垣学姐,你也不是在去年,而是今年的圣诞才打算坠楼的,至于做此决定的契机则是这个幽灵——诱导你迈向死亡的并非藤井绫香学姐,而是这个幽灵。” 琉璃垣学姐的表情有些僵硬,当场凝结,用惊讶的眼神看着酉乃这位魔法师。 “去年,绫香学姐去世之后,你读了她留在电脑上的信息。那里写着绫香学姐的怨恨之情,你为此深受折磨,认定挚友是被自己害死的。而且不仅如此,她在死后还继续恨着你。这时,一旦在谁都无法入内的天台上出现了幽灵……即使是不信这些的人,在罪恶感的折磨之下,也会变得痛苦。” “所以说……”琉璃垣学姐痛苦地摇着头说道,“我已经无所谓了,只要绫香是这么希望的,我就……”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 “因为……她留下了那种遗书,还有……甚至每天都发邮件……午休的时候,还有放学后,必定会有邮件来自绫香的邮箱地址……” 啊,原来如此——琉璃垣学姐收到的骚扰邮件不是跟踪狂发来的,而是来自藤井绫香的邮箱吗?因此,她才在罪恶感的压迫之下无法对这些邮件进行拒收设置。 然而,到底怎么从藤井绫香的邮箱发送邮件呢? “包括邮件事件在内,”酉乃柔声说道,“这些全都是误会。藤井绫香学姐并不是这么想的,至少已故的人没法做这一系列事。相反,是某人为了把你逼上绝路,亲手将这些事件拼凑在一起,真是激烈到发狂的情绪。” 酉乃的手伸向空中,犹如想要阻止什么。 而乐曲也和她的动作同步,静了下来,空气亦变得沉郁。 酉乃漆黑的眼瞳缓缓地扫视周围,四下细细打量了个遍。那眼神沉静、严肃而又悲哀。 “那么,第三乐章——你也是头一次听这首曲子吧?可以出来了哦,庆永同学。” Q 庆永同学从空调设备所投下的阴影中现身,好似恋爱中的少女那样叹着气说道:“好像任何事都瞒不过酉乃同学呢。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 我强压住内心的动摇,拼命攥紧了胸口的制服,盯着这位突然在此出现的少女,而且她很可能就是引发这场骚乱的核心人物。 庆永同学还是和我们在图书馆相遇时一个样子,表情中既没有恶意,亦不见憎恨,用一张柔弱乖巧又带着几分虚幻的少女容颜凝视着酉乃。 “最初的切入点出现在我第一次表演魔术给柏学姐看的时候。”酉乃神色寂寥地回望着庆永同学,“那时,你说过手帕是生日时得到的。当然,我并没有当场就发现什么,可后来你又说自己是大月生的对吧?既然是大月出生,即是说,生日是在1月到3月。这样一来,你从琉璃垣学姐那里得到生日礼物的时间点,就该在今年年初——可当时琉璃垣学姐是高一学生,你则在念中学三年级,你们两人的交集点又在哪里呢?” 酉乃的话给了我很大冲击,我将视线投向琉璃垣学姐。她此刻正默然无语,双眼紧闭。 庆永同学和琉璃垣学姐之间的交集点——若是在庆永同学升入高中之前就已存在,那么同样担任图书管理员这一缘由便站不住脚。 “原来是这样……酉乃同学,你听到我和织田同学的对话了。嗯,并且还有所发现,果然酉乃同学很厉害啊。”庆永同学微微低下头说道。 我根本就一头雾水,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什么?喂,怎么回事啊?酉乃同学,你解释一下呀!” 酉乃看了看我,随后闭上眼睛轻声说道:“庆永同学……是藤井绫香学姐的妹妹。” “咦……” 我转移视线,向庆永同学看去——她正聆听着酉乃的话语,红框眼镜后的双眸之中光芒闪现。 “按须川君的说法,绫香学姐好像因为地震失去了家园。虽然同样都叫作地震,但我认为灾情严重到摧毁家园的其实并不多。要说最近的话,在绫香学姐搬来这里的前一年,也就是四年前,正好有一场大地震吧?” “呃,四年前嘛……啊,新潟的——” “没错,新潟县中越地震,某次英语口语课上,庆永同学说自己来自长冈市对吧。新潟县的长冈市也是受灾区之一,主要是城市南部。” 庆永同学睁大了眼睛,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感慨的表情,简直就像在专注地看着电影中的某一幕一般。 “绫香学姐是在中学二年级时搬来这里的,也就是三年前。而且我记得庆永同学你说过自己升入中学后并没有来自同一个小学的朋友,这不就意味着你是小学毕业时搬过来的吗?换言之,三年前,你们两人在同一时间、自同一地点搬来,再加上双亲都离婚了这一共同点。那么,父母离婚后孩子的姓氏有所改变也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当然,光凭这些还无法证明你就是绫香学姐的妹妹。” “还有什么吗?” “我之所以会注意到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因为之前八反丸同学一早就跑到我们教室来。” 庆永同学一脸大惑不解地注视着酉乃同学。 “我啊,犯了个大错。以前辅导教室出现幽灵时,因为须川君真的很害怕,我便把那个谜团解开了。其实真相就是隔着磨砂玻璃看到玻璃后面有女生白白的背部——单纯有女生在那间教室里换衣服而已。” 酉乃有点愣愣地看着我。 “呃,啊,不是,因为我那时以为幽灵确实出现了。真、真的哦,毕竟眼前的磨砂玻璃背后突然就有女孩子白白的背部——” “没错,”酉乃笑着颔首,看起来她也略感有趣,“白白的背部,对吧?” “咦?” “那时候,须川君你是这么说的哦,‘看见磨砂玻璃后面有个白白的背’……‘白白的背’这种说法很模棱两可呢。不确定你是指白色的肌肤,还是白色的衣服。但不论哪种情况,亲眼一看就能分辨——不可能看错的。”[日语单词“背”,有两种含义,既指后背也有背影的含义] 我还搞不太清楚状况,茫然地看向酉乃。 “这是什么意思?” “我啊,最开始听你说‘白白的背’,以为你看见的是白色的短袖衬衫。而且我觉得你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因为藤井绫香的幽灵穿着夏季制服,所以听到‘白白的背’不就会联想到白色的短袖衬衫吗?可反过来再询问须川君你时,你却改口说‘藤井绫香是裸体的’,这让人觉得有些不协调呢。顺便说一句,你记得之前八反丸同学来我们教室的那个早晨吗?她就是在那时硬是说了一句‘看得见她白白的背影’……对此,庆永同学突然就这么回答了:‘赤裸着身体,好奇怪呀……’” “啊,对哦……!”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光是听到“白白的背影”就联想到裸体也太奇怪了。更何况藤井绫香还穿着夏季校服,通常肯定都会往白衬衫的方向去想。 “芹华也看到了辅导教室的幽灵,搞不好还偷偷看到了从里面出来的那个女生。这会让人觉得很不寻常吧。换个衣服而已,为什么非要连短袖衬衫都脱掉呢——当时我误以为是那个姓饭仓的女生在那间教室换装。她倒回答过我,说‘自己是为了出去玩才换掉制服的’,可回头想想这也不对劲,因为只要改动一下制服就好,没必要特地脱掉短袖衬衫哦。如此一来,如果换掉短袖衬衫的必然性并不存在,那这件事就说不过去了。好了,你已经听明白了吧?” “是为了换夏季制服吗……” 那时,在辅导教室的不是饭仓同学,而是庆永同学。她穿着夏季校服,那是为假扮藤井绫香的幽灵才换上的——也正是因此,当她知道自己裸露的后背被我们看到时,下意识就那样回答了八反丸同学。 “不管芹华的性格有多扭曲,但我还是觉得她把幽灵话题带到隔壁班来这种行为很古怪,更不会是来确认我是否听到那些话的。其实她应该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来确定当时在辅导教室的女生是不是庆永同学吧。” “可为什么庆永同学可以多次出入天台呢?因为不管怎么换装,只要无法上到天台,就没法模仿幽灵哦。” “一直到12月为止,扮演幽灵的八成是饭仓同学。不知道是恶作剧还是单纯地为了显示自己拥有灵能力。如果是她的话,通过关系亲密的老师拿到天台钥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当着琉璃垣学姐的面,酉乃硬是没有指名道姓。但这个关系亲密的老师指谁,我一下就反应过来了。 “须川君,你还记得柏学姐那件事吗?我们回去拿刀子时,饭仓同学和庆永同学正在四楼的楼梯上争执对吧?然后饭仓同学就离开我们,往楼上走去了。很诡异吧?教学楼只有四层,再往上明明就只有天台而已。” “是这么回事啊,被你这样一说……” 我一边倾听酉乃的话,一边进行了仔细的思考,但仍要对酉乃的观察力和记忆力脱帽致敬。 “某天,饭仓同学的秘密败露,被某人所知。那么,捡到那本随行笔记本的是谁呢?” “啊,原来如此……” 所有事件的中心区域都有庆永同学的存在。 “那时,庆永同学掌握了饭仓同学的弱点,也揭穿了天台幽灵的真相。于是便换成自己穿着夏季制服来把幽灵演得更加逼真——这也说得通。天台钥匙可以问饭仓同学要来,至于辅导教室,大概也是和她对好了口径吧?” “是的……”庆永同学低喃道,然后一鼓作气抬起头,像是瞪人一般眯起了眼睛,眸中泪光闪闪。她直直地盯着琉璃垣学姐说道:“我无论如何都要杀了这个人……!杀了这个害死我姐姐的人!姐姐在遭受着痛苦,但这个人却无动于衷,见死不救!即使看了姐姐的遗书,也照样活得逍遥自在……我、我……!” 琉璃垣学姐听着她的话,脸上浮现出悲伤的表情。 “裕美,对不起。你……你们俩当然会恨我,没办法呢。我甚至还伤害了京子,真是太差劲了……为什么呢,为什么就不能更加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呢。我明明就不想让绫香她受伤……明明就只是担心她而已——” 琉璃垣学姐因自己的过失而导致他人去世。而且对方还是重要的朋友,之后她便一直心怀悔恨。同时,受到憎恶,被人怨恨。 我觉得自己有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能够理解她的部分心情。并且理解她为何会在严厉批评柏学姐的音乐的同时,又突然在我面前流露出对柏学姐的关心。 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她不想看到同样对梦想感到灰心消沉的柏学姐走上和藤井绫香相同的道路。倘若藤井绫香自杀的动机之一和音乐密切相关,那么琉璃垣学姐她或许会认为还是停止追梦会比较好。如果痛苦到求死,那么还是罢手吧,这或许就是她恳切的心愿。 “要是我继续活在世上,也只会不断伤害别人。像我这种人,肯定没有活下去的价值……” “是啊,才没有活下去的价值!” 那是哀痛的、难熬的、悲怆的尖叫声。 而且声势毫不逊色。 “第四乐章。”此时,清澈、通透、温柔的音色响起。 酉乃初如此说道。就在她打出响指的同时,原本安静沉郁的曲调突然发生变化,情绪高昂得简直狂野,校内所有音响都在热播这段热烈的曲子。它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庆祝世界诞生的颂歌。我们聆听着曲子,生出了一种“这就是圣诞之歌”的笼统概念。 “琉璃垣学姐,藤井绫香学姐她并没有恨你。” 酉乃朝琉璃垣学姐走近了几步。 “可是,绫香给我的遗书里——” “请仔细思考一下,那台电脑上的留信只有一句话。说得再准确一些,该留信并非写在电脑上,而是在网上、在博客上。即是说,它存在从外部进行更新的可能性。然而,仅为传一句话,她会特地说‘希望你打开电脑’吗?这种留言,靠手机邮件就绰绰有余了。绫香学姐是想把一些电子邮件无法展现出来的东西传达给你,所以才希望你去打开电脑的吧。” “邮件无法展现的东西……?” “据说上夜间课程的学生以前也能使用辅导教室。在绫香学姐去世的同时,正好有夜间课程的学生拿那里的电脑来看视频,而非用于学习,因此捅了娄子。当然,学校也对此进行了一些处置,于是某个原本应在辅导教室的物品不见了。”酉乃突然往我这里看了一眼,表情柔和地说道,“须川君,你明白了吗?那个本应在辅导教室,可即使不见了也不会引人注意的东西。” “呃,是什么呢……” 我拼命回溯记忆,但突然要我说出是什么东西,我也不明白啊…… “那名夜间课程的学生好像正在独自看视频,被当时走在走廊上的老师发现室内很吵,所以那东西是——” “啊!”真的,没有那个,没有那东西。本来学校电脑上就不曾装配它,所以不见了也不会让人觉得别扭。不过一旦少了它却又很不合理,“是音响!” “是的,听说绫香学姐精通电脑。而且最主要的是,她非常热爱音乐。我也很喜欢魔术,但也因此不擅长以爱好以外的手段来表现自己的情感。绫香学姐的失算之处在于,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有个夜间课程的学生引发了这样的问题。所以,真正的留信没能传达给琉璃垣学姐。” “啊……”叹息声响起,那是绝望的叹息声,“骗人,怎么会……这样的话。” 庆永同学浑身都瑟缩了起来,跌坐在原地。仰头望向夜空,不再有其他动作,只是不住颤抖。 “那台电脑在启动后会运行一个简单的程序。具体情况我不清楚,所以也不知道它的架构,但基本就是一个会联网下载音乐文件并播放的应用程序。按理说电脑启动后会自动播放音乐,但绫香学姐并不知道还有其他学生惹出了麻烦,音响也因此被拆除了。音乐是要被人听到后才可传达情谊的。而那是个隐藏程序,别人也不知道怎么播放,所以便没有能传递给琉璃垣学姐。” “啊……” 琉璃垣学姐如此叹息着,她的身体在颤抖。她抬头看向夜空,眼泪不停往下掉。 那首没有传达到的乐曲,此刻正喧闹地、毫不顾忌地传向她。 我也为之震颤,只感觉到自己的右手正抓着隔离栏,小幅度地快速摇晃着它。 酉乃的表情温柔而又淡然,即使这是赝品——我也相信你即将施展的魔法。 “所下载的音乐文件就叫作《诚实守礼的你是β Test》。琉璃垣学姐,这是送给仍然活在这个不完美的β版世界的你的曲子。” 音乐仿佛撼动着世界。明朗欢闹、充满着节奏感又梦幻唯美的旋律令人想象不到这是一名忧郁离世的少女的遗作——那种心态之下,是无法创作出如此乐曲的。含恨而死之人,是无法谱写出如此安详美妙的旋律的。 “我们并不知道原本的留信是什么样的,也可能根本就没有留信。只不过,绫香学姐真正想要传达给你的是这首曲子。这才是她真正的心意。” 世界,好美啊。 如果是更完美的世界,就更好了呢。 不过啊,我还是很喜欢现在这个世界的哦。 我希望,你可以在这里,生活得再久一些。 然后,如果,新的世界被创造出来,我们就在那里一起奏乐吧。 到那时候,我还是想出生在12月25日呀。 “我、我……我……” 庆永同学用一只手遮住了面庞——那只手颤抖着,伸到了镜片背后,将涌出的泪水紧紧捂住。 “我,是我写的,因为……我知道姐姐的博客……上面还有写给学姐看的东西……姐姐她,明明就什么话都,什么话都没有对我说……所以我好不甘心,学姐分明没有来帮助姐姐……!所以,我觉得,姐姐肯定也很怨恨学姐……毕竟,像这种、这种事……” 庆永同学现在已经知道了,知道得清清楚楚。听到这首曲子,她知道了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姐姐藤井绫香,对琉璃垣学姐究竟抱着怎样的感情。 如果听了这首曲子,如果知道了这首曲子是为了某人而作的——那么,便不可能认为作曲者怀着对他人的憎恨之情。 这简直,宛如魔法。 唯美的旋律沁透了心灵,使人连指尖都为之颤抖。这是改变人心的柔美乐曲,藤井绫香将它留下,仿佛就是为了使大家都不必伤怀。 “对不起,裕美……对不起啊。” 琉璃垣学姐往庆永同学身边走去,稍稍躬下身子。闭上眼睛,一边侧耳倾听着撼动空气的巨大音量,一边轻轻抱住了庆永同学的肩膀。 琉璃垣学姐在庆永同学耳边低语了几句,庆永同学听得频频点头,哭得抽抽搭搭的。这是她们两人的对话,说的只有她们两人之间的事,音乐轻柔地将话语声全部打散抹消,不需要让我们听到。 我看着酉乃初。 她用真挚的眼神凝视着她们两人,静静颔首,然后深深吐出一口气,嘴唇抖了几下。 她用湿润的双眸看向我,绽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这无疑是魔法师酉乃的笑容,已经久未曾见。 K 电车似乎才刚刚驶离。尽管今天适逢圣诞,但这个站台还是一如既往地给人留下非常清冷的印象,几乎没什么人。 我和酉乃二人坐到长椅上,呼呼地吹散从罐装热咖啡饮用口中冒出的白气。站台上的电灯似乎关掉了,周围颇为昏暗。 用音响广播播放音乐的是八反丸同学。我从酉乃口中得知,在我离开活动室后,她立刻前往辅导教室,并发现了那个音乐文件。经耳机确认,她将文件拷录进CD光盘,去找八反丸同学。 不过我们这位八反丸同学虽然身为播报社的成员,却完全不会使用广播设备,插错了话筒也不知道怎么关闭。为了不让自己的声音被收录,便把话筒转向了它的正后方——那样一来话筒就直对着准备室的音响,由此导致了之前那个嘈杂的啸叫声,真是够让人头疼的。不过多亏它吸引了琉璃垣学姐的注意力,最终也算是圆满收场了。八反丸同学窝在广播室里,似乎完全不打算对学校说明情况,我担心她会受到很严厉的处罚。当然,酉乃也会被算上,不过到那时候,我也想和她们俩并肩挨骂。 “如果能用魔法该有多好。”酉乃呵着白气,自顾自地说道。 “我小时候,总想着如果能用魔法该有多好。”她低头看着罐装咖啡的饮用口,睫毛上下颤动了好几次,“以前,我的爸爸和妈妈有段时间总是吵架。” 我静静颔首。 “当然,我当时还小,或许是搞错了状况。可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看到他们起争执,所以……当我第一次表演魔术给他们看的时候,他们两人都很开心,兴奋地说‘厉害厉害’,笑得好像之前的吵架都是闹着玩儿一样。这让我感到非常高兴。” 如果能用魔法该有多好。 为什么我眼睑轻颤,眼眶发热?我岔开话题,想要蒙混过去似的。 “不过真有你的,居然能弄明白琉璃垣学姐的事。” “是密码。”她快速瞟了我一眼。 “啊,那个生日的?” “不是生日哦。”她扬起脸,不再紧绷的嘴角绽出了一丝恶作剧的意味说道,“而且一定要按十六进制来看,否则就没有意义了。” “呃,一定要按十六进制来看,否则就没有意义了……?” “我总觉得那些文字的排列方式有些眼熟,就用手机搜索了一下,很快便明白了。” 她把我的随行笔记本翻到记下密码的那一页。 “我想须川君你应该反应得过来。” “欸,什么……” “在网上是这么表示的吧?” “啊……对哦!是了,是色彩编码(color code)!” 我想起设乐君曾说的话。网上表现色彩时,一般都采用按十六进制所写成的六位数字。如果是写博客的人,或许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使用它们。但就精通电脑的藤井绫香而言,懂得这些也实属正常。 “这是……” “是的,是琉璃色[琉璃色:一种颜色的名称]。” “这样啊……你正是通过它得知真相的啊。” “不只这个。” 她似乎又打算吓我一跳,好比魔术就是会在观众们都认为已经结束而放松大意的时候,让人大吃一惊。这是我在与她相处的过程中学到的一个要点。 “琉璃垣学姐拿着打印件来过我们教室吧?那次她说过,辅导教室里的电脑桌面乱七八糟——确实,登入藤井绫香账号后,可以看见显示屏上图标四散,排得到处都是。不过——” 我听着她的话,回想起在辅导教室见到幽灵的那一刻。那时候电脑也开着,桌面几乎就是出厂默认状态,非常简洁。 “没错,看到那个桌面,可不会说它‘乱七八糟’哦,所以我认为琉璃垣学姐用绫香学姐的账号操作过那台电脑。” “原来如此……” 四周陷入寂静。 我心中依然轻轻地重播着那首曲子。 “琉璃垣学姐知道多少呢?” 我开口提出了这个突然涌现的问题。 “我想,”酉乃垂首,声音有些干涩,“她一定全都知道。知道庆永同学搞出了幽灵骚乱……也知道她恨着自己。” “这样吗……” 我回忆着论坛留言板上的文字。 琉璃垣学姐是心知肚明的。不管庆永同学如何假扮幽灵,她也察觉得到恨着自己的,正是自己疼爱的学妹。 “也许她会因此而分外痛苦。” “对琉璃垣学姐来说,庆永同学也是重要的朋友吧。” 不过正因为如此啊,刚才琉璃垣学姐才会抱着庆永同学的肩膀,哭着对她道歉,仿佛是为了安慰她。 庆永同学又是怎么想的呢?遭到其他图书馆管理员的欺辱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而将自己从欺凌中拯救出来的却是理应憎恨的琉璃垣学姐。在向琉璃垣学姐求助的时候,她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情呢? 是啊,她也许是希望琉璃垣学姐来救她的吧。也许是希望由琉璃垣学姐亲手来拯救这个憎恨着学姐的自己。 庆永同学她那曾几何时在图书馆里不甘地拧着嘴唇、操作着手机的身姿又在我脑海中重现,彼时的我们只关心到了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却没有觉察到她所真正遭受着的痛苦。 “我救不了她……结果我还是没法为庆永同学做点什么。” 酉乃带着十分寂寥的表情低下了头,握着罐装咖啡,缩起了双肩。 “我没能做任何事,全都多亏了绫香学姐留下来的曲子。” 她的睫毛微微地颤抖,但却很美。我想要触碰它们,想得愣神。 “是啊,”我点头赞同,“不过……是酉乃同学你,将这首沉睡着的曲子传达给了她们啊。” 能够拯救庆永同学的,一定是琉璃垣学姐吧。而救下了琉璃垣学姐的,不是别人,正是酉乃你。 “可是我直到现在也还是搞不懂……自己在做的事。真的都是骗人,只不过是想被人认可才会做这些的,不是吗……像我这种人,不管说出什么漂亮话,也还是谎话……” “嗯,但是呢……大家也都伪装着自己,而旁人便会认为眼中所见的版本即是真实的。魔术一定也是这样,对观众来说,自己看到的就是真正的魔法。” 酉乃点点头,双肩轻颤,合上眼睛仿佛在畏惧着什么一般。 “谎话是不对的,很讨厌……可是,我才是最会骗人的。”她如此低喃着。 “嗯……酉乃同学是骗人了呢。” 被我当成了魔法师的她,其实是祈求着救赎的、因寂寞而颤抖的灰姑娘桑德里约恩。然而,她并不像传说故事里的灰姑娘那样等待着被人拯救,而是想要拯救别人从而实现自我救赎。这或许,便是她加诸自身的魔法。 她曾说这是谎言,实际上,她只是想被认可。 “酉乃同学……你很寂寞吗?”我边窥探着她的面容边问道。 她握成拳的双手正在膝上颤抖。 酉乃轻轻地摇头否认,又搬出了说到现在的那一套,什么“不会寂寞,因为自己喜欢安静”。 “骗人,”我在她的耳边低语,“就算你是魔术师,偶尔说说真话也不错哦。” 她突然抬起头,噙满泪水的双眼注视着我,随后皱着脸,点了好几次头,用手掌遮住面庞。 “我很寂寞,”她啜泣着,“很寂寞……很寂寞……” 我自然而然地向她伸出手。那一天,也是在这里,我心想着若能紧紧抱住她该有多好——这段过往,已在我脑中多次反复。而现在,我毫不迟疑地轻轻抚上她的头发。 “既然会寂寞,那应该和大家在一起啊。” “大家……大家都走开了……迟早会走开的,只留下我一个人……朋友什么的,等时间久了,总会离开我的。” 酉乃痛苦地呻吟着,死死捂住脸,不让我看见她的眼泪。 我不再迷惘——与你相遇至今,我经历了种种。碰到了心怀苦痛的人,苦恼于不知自己能够做些什么。踌躇于是否我们说出的任何话语,对对方而言皆为徒劳。 即使做了这些,或许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可是,不付诸尝试便无法知道结果,不诉诸语言便无法传达心意——毕竟,人类就是如此笨拙。 不需要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们有时只因日常遭遇的点滴小事便会深受伤害,会背负起无法忘却的伤痛。这样的人有许多,一直都有许多。 因此,不必因为无法靠语言与对方心意互通的可能性而感到犹豫,失败也是常有的。然而,我们是生于不完美世界的不完美之人,所以必定会遭遇失败。届时,只要一点点学习各种事物,而后待下次发挥即可。说来有些难为情,确实,这也许只是幼稚的理想主义,因此我们有时就是会徒劳行事,会被刺伤内心,会在不可靠的道路上前行。[“会徒劳行事,会被刺伤内心,会在不可靠的道路上前行”的原文,将本作前三个故事的标题串了起来] 为了对重要的人们施展自己珍藏的魔法。 “我不会离开的哦,不会把酉乃同学扔下不管的,绝对不会。” 稍微纠正一下,不是“有些难为情”,是相当难为情,不过,我不后悔。 她伸手攀住我的肩膀,额头抵在我的胸膛。我感受着她秀发上散发出的芬芳,轻声细语道:“我一直看着真正的你哦。” 这时,我的目光被一本在酉乃外套口袋里塞成一团的小册子给吸引了。 那天八反丸同学交给我的小册子是中学的毕业文集,她们在上面写了很多话,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将来的梦想。 写在册子上的,一定是真正的梦想吧。所以,今天,我希望她能回想起那个梦想——希望酉乃她能回想起她对八反丸同学说过的、对我说过的,但却告诉自己这是谎言的那个梦想。 想要成为魔法师。 我认为你确实是如此梦想着的,甚至能够毫不犹豫就写下这么羞人的话语。 可是啊,酉乃同学,我—— “即便你不是魔法师……只是一个爱说谎又怕寂寞的女孩子……我还是喜欢酉乃同学哦。” 她的手指用力地掐着我的肩膀,用力到我肩上的皮肉都被她掐得凹陷,用力到我觉得疼痛,用力到我无法忘怀。 “笨蛋……”酉乃将脸埋在我胸口,呜咽着说道,“居然喜欢……我这种人,像我这种人……” 她一次又一次地摇头,最后连呼吸都在颤抖。她抬头看着我,乌黑滚圆、透明澄澈的双瞳被泪水沾湿,与我凝眸相视。似乎是有些害羞,她别开了脸,朝向别处,但泪珠却扑簌簌地往下掉。 “好啦,酉乃同学,别哭了……” 我把手帕递给她——此刻,其实我颇为紧张,因为心想着也只有现在了。 她踌躇了片刻,便用我的手帕来擦拭泪水。随后闭上眼睛,缓缓地做了几次深呼吸,好让心情平复下来。 我从她手中取回手帕,同时轻轻说道:“酉乃同学,我来告诉你吧,魔法是存在的哦。” “呃……” 她的眼角还是红红的,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展开被她的泪水打湿的手帕,轻巧地用它盖住了我的左手手掌。 酉乃同学,我有个想法。 如果温柔地对待他人便能将之挽救,那么这对于其人来说,就是一种魔法。即使它以希望自己得到认可为原点而产生,但在被施与魔法的人看来,这是不容置喙的魔法。 然而,我们没有勇气,无法对他人施以魔法——担心着失败了怎么办,被认为是伪善可如何是好。痛也罢苦也罢,明明就不明白对方真正的烦恼,凭什么觉得光靠言辞就能拯救他人? 但,这只是胆小罢了,只是恐惧罢了,只是怯于羞于自己遭到否定罢了。 只要能够撤除这份裹足不前。 “无论是谁,都能够为了另一个人而成为魔法师的。” 我一口气掀开盖在左手上的手帕。 只见手心里有一条项链,链子上串着一枚用扑克花色点缀的小项坠。 顺利变出来了。我还很担心要是一早就露馅了可怎么办,都紧张得心跳加速了。酉乃一脸愣愣的样子,没什么特别反应,只是看着我的手掌。 这种反应,大概和魔术师在发表压箱底的绝技时,全场观众都毫无回应的状况很相似吧。 “那个……圣诞快乐。” 这么冷场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强调似的又重复了一次。 酉乃睁开眼睛,眨巴了好几下。 “骗人,”她喃喃自语道,“欸?怎么回事?从哪里拿出来的?” 我以前在电视上看过一个魔术揭秘节目,解说过如何从空无一物的地方变出硬币来。我回忆起这个机关,按自己的想法试编成了一个哄小孩的小魔术。但即使如此,酉乃仍看愣了。我真没想到居然能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回话。我有些得意,继续演了下去。 “酉乃同学,不可思议的事物,就让它保有这份不可思议、并享受这份不可思议比较好哦。” 她一下下地眨巴着眼睛,露出了奇妙的表情。一只眼睛眯着,嘴唇噘着,一侧的腮帮子鼓鼓的。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副怪相,既像是在闹别扭,又像是在哭泣,还像是在忍耐着什么似的…… “酉乃同学,你这个表情,莫非是在笑哦?” 像是在拼命忍笑的脸。 “电车还没来吗?”她突然别过脸去,若无其事地说道。 她抬头看向车站上的进站时间表,又将视线落到左手手腕上,不过手表并不在那里,大概是那时候掉在了天台上吧。 这时,我却在她的左手腕内侧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条细细的白线。 “真是的……酉乃同学,你别开我玩笑了啦。” “因为……”她的眼角还有些微肿,别别扭扭地说道,“谁叫你学人家的。” 随后,酉乃仍侧脸对着我,但眼神却快速往我手心里一瞟。 “那条项链……” “嗯嗯。” “是干什么的?” “你问这个吗?是礼物啊,圣诞节的。” “礼物……?” 她慢慢将脸转向我这边,一脸出乎意料地注视着我。随后歪着脑袋,湿湿的眼睛一眨一眨,很是可爱。 “吓了一跳吧?” “才没有……”酉乃鼓起了脸颊,装模作样地说道。 “我全都看出来了。” “嗯哼……” “你哼哼什么?” “没什么。” “须川君。” 她突然开口。闭上了眼睛,表情里带了一点既骄又娇的感觉。 “怎么了?” “帮我戴上。” 她闭着眼睛,姿态优美地坐在那里,就像正等待亲吻的公主。 我解开项链扣,捏住左右两端,轻轻地将项链环上她的颈部。 这当然是我第一次为女孩子做这些事,双手还有些发颤。 碰到了,我的指尖仿佛要融进她的长发一般。 “须川君,”她还是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用有些飘忽的声音轻轻说道,“谢谢你……谢谢你看穿了我的谎言。” 我一边听她说着话,一边把项链从她的后颈又绕过来。手指碰到她的脖子,她似乎怕痒似的扭动着身体。项链扣老是系不上,我的手指抖得更厉害了。 “真是的……”酉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帮人戴项链时一般都是到人家背后去吧……” “呃,啊,抱歉……” “算了。” 我紧张得指尖颤颤巍巍,可就是没法好好把链扣对准扣好。双手打滑了好几次,在她的秀发中慌乱地动来动去。是我的样子真的很滑稽呢,还是酉乃她单纯觉得痒痒呢?她依然闭着眼睛,哧哧地笑着扭动身子。 这可比刚才的魔术难多了。不过,我也逐渐掌握了窍门,感觉很快就能把扣子系好了。 魔术是有机关的,因为平时都好好藏着,所以别人无法得知真相。 不过,关于酉乃所表演的魔法,我知道其中一个秘密。 那就是,在酉乃的内心深处,有一个不擅长和人说话却又希望和他人建立联系的女孩,正在寂寞地哭泣。 “喂,须川君,还没好哦……?” 她微微睁开眼,双目有如初绽花蕾即将盛放,露出了乌黑的眼瞳,美丽的眸子带着温柔的神色,凝视着我。双唇有如樱花的花瓣般鲜丽绚烂,正微微笑着,看起来很是快乐。可以听到她清亮的声音正在哧哧笑着,一边的腮上有个酒窝,很是可爱。 我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被揪紧了。 我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你的过去,你和八反丸同学之间的经历,这种种都是我所不曾知晓的。不过也正因此,我想要知道更多。从现在起,直到以后,皆是如此。 因为,你脸上洋溢着的是真正的笑容——怕痒而笑的你是那么可爱,如同魔法一般把我捕获,不再放开。 “再等一下下,马上弄好。” 指尖已经不再颤抖。不过,我还是继续了一会儿这个系不上项链的恶作剧。 因为我还想再多看一些你真正的模样。 “You are magic!”closed.[这句英语意为:“你就是魔法!”落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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