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彼方

物语终焉  作者:凑佳苗

山的那边有什么呢?打从记事时起,我就总是出神地凝望远处的景色,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个。我出生在这个地处山间盆地的小镇,所见之处,全是高墙般环绕小镇的群山和群山之上的辽阔天空。父母二人经营一家小面包店,他们每天凌晨两点起来做面包,早上六点开始营业,傍晚六点才打烊,然后进货、备料,晚上九点上床睡觉。店名叫“薰衣草烘焙坊”。可父母生来就一直在小镇生活,从未出去旅游过,也从未见过如紫色绒毯般一望无垠的北海道薰衣草花田。长相不太和善的父亲想取个把镇上的主妇们都吸引过来的时髦店名,就跟附近的“文化人”借来植物百科词典,从里面找了几个觉得不错的片假名的花名,列在宣传单背面,由母亲挑了一个,仅此而已。可“薰衣草烘焙坊”却遂了他们的心愿,成了镇上人人喜爱的面包店,夫妇二人不停地做面包,周末和节假日也不休息。拜其所赐,他们连管我这个独生女的空儿都没有,我只能一个人发呆,幻想山那边的世界,以此来打发时间。

山那边也许有个和这里一样的小镇,镇上有个和我同龄、长相一样的女孩子。但她不是面包店主的女儿。她的爸爸是国外航线的海员,每年回家几次,每次都从世界各地给她买回可爱的娃娃和漂亮的布匹。妈妈很会做洋装,会用爸爸买回的布匹为女儿缝制漂亮的连衣裙。女孩每天穿着它上学,别人都很羡慕,可她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开心。因为穿着它就没法跟大家一起玩水、爬树了。女孩一直希望能不用顾及自己的衣服,痛痛快快玩一场,哪怕一天也好。有一天,她和妈妈一起去邻镇的面包店,遇到了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子……

这个幻想故事我给一个人讲过。她叫小野道代,和我同年级,小学六年级时,由于在银行的父亲工作调动,全家搬到了这里。上课和放学时我都会望着远处发呆,以前认识我的人都见怪不怪了,可这在道代眼中却十分不可思议。

“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呀?”她满脸好奇地问。

我有点难为情,可又不想被她误解为我脑子不灵光,就把刚才展现在头脑中的世界跟她讲了。

“真有意思!接下来怎么样啦?”

她边鼓掌边问,可我还是挺为难。我告诉道代,我的幻想总是到此为止,从没有作为一个故事完结过。道代说那太可惜了,应该把幻想记下来,写完这个故事。我有点嫌麻烦,觉得幻想就是要随心所欲才开心,可还是敷衍着说了句“好啊”。谁知第二天,道代就送了我一个好看的彩色笔记本。这么一来,我就骑虎难下了。之后,我总算写出了两个长相一样的女孩互换身份的故事。道代夸这个故事很有意思,还说我能成为女作家。我心想她也太夸张了,对此一笑置之。乡下面包店里的小丫头,怎么可能成为作家啊。

“至少对我来说,你已经是个作家啦。”

道代一副认真的表情,十分肯定地说。她让我再写一个,还说这次想看有谋杀案的故事。我虽然知道世界上有类书叫推理小说,却从没读过。没人给我买书,学校图书室里摆的都是所谓的文学名著,之前读过的书里,倒是有自杀和殉情的情节,可就是没有写谋杀的。我跟道代说没读过的东西写不出来,她就借给我了一本横沟正史的《本阵杀人事件》。书名里就有“杀人事件”这几个字,肯定很吓人。要是吓得半夜不敢去厕所怎么办?这本给大人看的书,我都怀疑自己能不能读到最后,可后来发现这些担心完全是杞人忧天。父母睡得早,百无聊赖的漫漫长夜里,时针划过十二点,我也没有丝毫睡意,一晚上就把书从头到尾读完了。

这是一桩发生在旅馆总店偏房中的谋杀案。惨遭杀害的新郎和新娘枕边,摆放着家传古琴和沾有奇怪血痕的金屏风,积雪让杀人现场成了密室……

这座小镇仿佛成了故事的舞台。当作家的话也许得住在东京,但故事的舞台可以在乡下,这样更能赋予故事独特的气氛。刚这么一想,头脑中立刻浮现出一间老屋,住在里面的美女三姐妹发出清脆的笑声。谋杀手法最好不要太血腥。用农药怎么样?农药还是不太适合美女。用毒草如何呢?我边在学校图书室调查有毒的植物,边撰写故事。笔记本写了十页纸。虽然只是孩子脑中的拙劣小故事,连短篇小说都算不上,道代却为此兴奋不已。

“不是往茶水里下毒,而是把毒涂在茶杯上,直到最后我也没想到呀!”

听到她的感想,我暗自窃喜,心里开始琢磨,下次用什么方法杀人好。可是故事这东西,有读者才有写出来的价值。初一结束后,道代搬去了别的镇,那之后我虽然还会幻想,却一下子失去了提笔把它写成故事的冲动。我把记录了许多故事的笔记本送给了道代。她说以后也想看,求我让她抄一份,但我不用留了,因为那些故事已经深深印在了脑海中。道代送了我三本横沟正史的小说,说是答谢。我觉得三本太多了,想从里面挑一本。她却把三本书都硬塞到我手里,说,跟书店里能买到的书相比,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书才更珍贵。她让我一定要继续写下去。

升初二后,我就很难沉浸在故事的世界里了。面包店的收银员小松姐结婚了,等丈夫出去上班才能来工作,因此我不得不在早上六点到八点来帮忙看店。在此之前还要做好上学的准备,每天早上五点就得起床,再没有多余的精力整宿看小说。再加上我当班的两个小时又是上班族和学生买面包的高峰时段,容不得我发呆走神。把面包放进纸袋、录入收银机、收钱、找零,不断重复这一系列动作。别人都精力充沛地去上学,我到学校时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上课时也不是沉浸在幻想中,而是完全进入梦乡。可是我并不讨厌这份工作。因为来的几乎都是熟客,我可以观察到这座小镇上住着什么样的人,记住他们各自爱吃的面包,给他们起“德式面包大叔”“巧克力螺姐”这样的绰号,从主妇们买面包的个数和种类去想象她们的家庭,其中的乐趣颇多。

“火腿君”也是常客之一。我在这附近没见过和他穿一样校服的学生。每天早上六点五十分,他都会来店里买一份火腿三明治和一个火腿蛋卷。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就在心里叫他“火腿君”了。他每天必选这两样,所以托盘里的面包我都不用细看,就装袋收钱了。刚升初三不久,一天,我像往常一样把纸袋和零钱递给“火腿君”。他离开好一会儿了,我才想起火腿三明治在他来之前刚刚卖完。附近中学的老师买走了好多,说是社团活动时要慰劳学生。“火腿君”托盘里的确实是三明治没错。这样的话,他拿的应该是比火腿三明治便宜三十日元的鸡蛋三明治,是我收错了钱。我想明天一早把钱还给他,可要是他发现我多收了钱,生气地找上门来,我一定会挨父亲的骂。我想还是应该趁今天认错比较好,于是决定去等他。

上学时我跟朋友说起他校服的特征,朋友告诉我是邻镇京成高中的校服,那他上下学肯定要乘公交车。放学后,我从下午四点一直在离面包店一百米左右的公交站等他。他是从五点半到达的公交车上下来的。我跑过去,掏出兜里的三十日元交给他时,他显得十分惊讶。收银时我一直穿白色工作服,头上包着三角巾,他好像没认出我是面包店的。在店里时,各种客人我都能应对自如,那时却很紧张,语无伦次地跟他说了收错钱的前后经过。

“就为这区区三十日元,你一直在这儿等我啊?”

“火腿君”有点愕然地问。看来他没发现我收错了钱。

“刚才一直在看书,时间一晃就过去啦。”

我把夹在胳膊底下的书拿给他看。

“女生看推理小说,真少见啊。你喜欢这个类型?”

见我点头,他又问我还有什么别的推理小说,我坦白说只有朋友搬家时送我的这三本。“火腿君”说,他有好多江户川乱步的书,可以借给我。他是面包店的顾客,又是个比我年纪大的男生,跟他借书合适吗?我虽心有迟疑,可对推理小说的渴望更胜一筹。道代送我的那三本书我一有时间就拿出来,反复读了好多遍,可第一次读时的震惊感在第二遍读时就体会不到了。我很想再次感受那种拍案叫绝的惊叹和猜到答案的快感,就低头拜托他了。第二天,“火腿君”就给我带来了一本江户川乱步的《孤岛之鬼》。但当时收银台前排了长队,我都没来得及好好道谢。所以还书时,我又去公交站等他。火腿三明治和火腿蛋卷下午都卖完了,我把书和装着奶油面包的纸袋一起递给了他。他当场把面包掰了一半儿给我。我们就坐在公交站的长椅上,边吃面包边讨论书里的内容。第二天早上,火腿君又带了另一本书给我。

觉得一下子读完太浪费,想细细品味,可又想尽快读完去和“火腿君”分享,这两种心情总在打架。有一次,五点半的公交车上没见到“火腿君”的身影。早上才刚见过面,第二天早上也能见到,我心里却有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落寞。我坐在长椅上呆呆地望着远处,想着他的样子,想象他在做什么。这么一来时间过得飞快,六点半的公交车到站,“火腿君”走了出来。他看见我明明很开心,却开口就训我说,天都快黑了还待在这种地方多危险。见我难过地哭了,又跟我说,今天有社团活动所以回来晚了。他说如果今后再有事晚回,就在早上事先跟我说一声。可要是在收银时说这些,父母也许会发现我和他见面的事。“火腿君”提议我们之间设定一个暗号。如果坐平时那班车回来,就买平时那两样面包。如果要晚回就买其他面包。

“那你有事晚归时就吃不着爱吃的面包了,能行吗?”

这是我最介意的。我之前甚至都想偷偷把火腿三明治和火腿蛋留给他。

“妈妈也经常给我买,你们家的面包无论哪种都好吃!”

作为面包房店主的女儿,我从未感到如此自豪。虽然我曾帮忙准备,把奶酪切碎,或是往面包模具里抹黄油。可这一次,我真心想跟父亲学做面包了。

夏末的一天,和“火腿君”坐在车站的长椅上时,我一不小心又走了神,盯着远处的景色看。和他单独在一起时我会十分紧张,却也有一种与此完全相反的踏实感不时浮现,就像河底的石头随水流动,不时现于水面。也许是他酷似绢人般白净清秀的面庞,也许是他沉稳的声音与谦和有礼的说话方式,我们两人连手都没碰过,就算有熟人经过,也会认为是各自等车的两人在寒暄几句而已。即便一直保持这样的距离,我还是被“火腿君”身上流淌出来的温和气息包围了。

“你经常这么看远方,能看见什么啊?”

“山那边的世界。很想去看看,但没机会,只能想象。”

“那就去看看啊。需要的话,我带你去。”

“火腿君”的高中就在山那边的镇上,坐公交车的话不用一小时就能到。我长久以来的心愿,就这样得以轻松实现。周日那天,我撒谎说要和女伴一起去学校学习,出了家门,在公交站与“火腿君”会合,一起上了车。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乘公交车。小学和初中有过两次修学旅行,本来有机会走出这个小镇,可每次出发前一天我都发高烧,只能哭着请假。我曾一度确信自己中了诅咒,一辈子都出不了这个小镇,觉得自己除了靠幻想,没有其他走出去的办法。可现在,公交车在镇里的两个车站接上乘客,就离开小镇,朝山间公路驶去了。我本来想把曲折狭窄的盘山路和初次见到的景色都印在眼里,结果只顾得强忍呕吐感,目光根本没法从膝上紧攥的双手上挪开。我果然是被诅咒了,是恶灵附体,不放我出去。我的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双膝颤抖起来。可山里好像没有车站,公交车毫无停下的趋势。胃里翻江倒海,我刚要张口喊出“让我下车”时,“火腿君”的胳膊一下子伸到我面前,把车窗打开了。凉爽的空气流进车厢,我感觉舒服点儿了。

“到站了我叫你,你睡会儿吧。”

“火腿君”看出我想吐,这让我很难堪。但我还是听话地闭上眼,身体靠在座位上,这么一来,头一下子变轻了,诅咒随着意识一起渐渐消失了。

我们在火车站前的公交站下车。“火腿君”从车站小卖店给我买了一瓶汽水,说晕车喝这个能舒服些。我坐在小卖店旁边的长椅上把汽水喝了。这是我头一次晕车。火车进站了,我也是头一次看见火车。我狼狈不堪地从山那边来到这个镇,发现这里虽比我生活的小镇大,却称不上大城市,还是四面环山。我问“火腿君”山的那边是不是更繁华,他告诉我,那边也和我们住的小镇规模差不多,这个城镇算是附近最大的了。要想去大城市,还得从这里坐很久的火车。

“我注定一生都住在那个小镇上了,就算能出来,这儿也是极限了。”

“这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能买到,有需要的话跟我说一声就行。”

“火腿君”每天都要往返如此长的距离,这令我十分钦佩。我问他是什么样的学校值得每天跑这么远,他马上就带我去了京成高中。校舍的墙砖厚重而有时代感,单从校舍就能看出这里云集了优秀的学生。好像周末也有社团活动,校舍中传来吹奏乐器的声音,后方的操场上,棒球部正在练习。

“能在人才济济的学校担任学生会干事,‘火腿君’你真优秀啊。”

“才不是呢。就是因为我没那么优秀,才被派去干杂事。话说,‘火腿君’是指我吗?”

我暗想“糟糕”。这个称呼我原本只在心里叫的。我不知道“火腿君”的姓名,除了这个,我也不知道叫他什么合适。他管我叫“你”,但让我称呼他“你”[日语中,“你”这个词写作“あなた”,而妻子称呼丈夫时,也会直呼“あなた”。]的话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对不起……”

“哪有啊,‘火腿君’这个名字挺好,我挺中意。是从公一郎里的‘公’[“公”字上下拆开是“ハム”,日语中就是“火腿”的意思。]字来的吧?”他笑着说。

我现在才知道他名叫公一郎,可我没说这个名字是从火腿三明治和火腿蛋卷来的,默默点了点头。“火腿君”还带我进了校舍里面。教室整洁,走廊两侧的墙上装饰着学生们的油画。我跟他说,真羡慕他每天都能在这么好的地方学习。他听我这么说,回答道:“你也报考这所高中吧。学校里也有文学部,最适合爱读书的你了。”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还有这类社团,就问文学部是干什么的。“火腿君”告诉我,在文学部可以相互交流读书的感想,自己作诗和写小说。原来除了自己这个乡下丫头,别人也在写小说,而且还成立了社团。我在吃惊之余,心中也跃跃欲试。

“我可不行。每天坐车这件事就挺难,再说脑子也不够用。今天能这样参观一下我就很满足了。”

“火腿君”没再多劝。经过学生会的房间时,碰见了与他同班的一个男生,那男生冷嘲热讽地说:“哟,这女的是谁呀?”“火腿君”面不改色地说,是亲戚家的初三学生,带来参观一下学校。听他这么说,我心中有些失落。那人又说,都这时候了还有闲心领人参观啊,我才知道“火腿君”在上高三。我意识到,在公交站让他听我的感想,在休息日让他带我出远门,都是在给他添麻烦。

从学校出来,“火腿君”带我去了书店。有横沟正史的新书,江户川乱步的作品摆了一排,让我眼花缭乱,光书的数量就令人惊叹。可我是瞒着父母出来的,身上只带了平时辛苦积攒下来的零花钱。我买了横沟正史的新书和松木流星的《雾夜杀人事件》。就算是之前没接触过的作家和作品,只要看到题目里有“杀人事件”这几个字,就会觉得这本书好看。我看“火腿君”买了两本江户川乱步的书,很替他担心。他要准备考大学,还有那么多时间看小说吗?

从书店出来,他又带我去了文具店。我们中学对面的文具店大概有三席榻榻米大,常用文具基本上都有,这家文具店则要大十倍之多,文具品种齐全,有精致的钢笔,还有皮面笔记本,许多好看的文具我连见都没见过。我想买信纸和信封,印着可爱插画的信纸和四周有玫瑰花边的进口信纸都让我爱不释手。跟在书店时一样,在这里也挑花了眼,我问“火腿君”哪个好看,最后总算决定要买哪一款了。傍晚之前必须得回家,我们出了文具店就朝公交站走。“火腿君”问我要给谁写信,我说要写给一个搬走的朋友,然后跟他说了小野道代的事,但是省略了自己写小说的那部分。我和道代大约每个月往来一次信件。

“道代现在在东京,‘火腿君’也会报考东京的大学吗?”

“有几所打算报考的学校,但我最想去的是北海道大学。”

那是比东京更遥远的地方。我的印象中,只知道那是在北方,是个很寒冷的地方。

“说起来,你家是不是和北海道有什么渊源啊?”

我还纳闷他干吗这么问,紧接着意识到是因为面包店的店名叫“薰衣草烘焙坊”。

“哪有什么渊源,父母和我都没去过北海道,单纯是因为喜欢薰衣草这个词才用来作店名的。‘火腿君’为什么想去北海道啊?”

他告诉我,那个学校有个他很想跟的导师。我们俩因书结缘,之前觉得他肯定是学文科的,其实他更擅长数理。那跟他借书就更不合适了,何况自己也买了新书,我就想跟他说,谢谢他之前借了那么多书,今后不用了,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他还是会去买面包,也不是再也见不到面了,可我还是觉得很落寞。我怕在他面前哭出来,便决定下车时再跟他说,然后直接跑回家。怕晕车难受,我上车就闭眼睡了。再次睁眼时,却发现自己在“薰衣草烘焙坊”前,在“火腿君”的背上。

“干什么呢?”父亲的一声怒喝让我瞬间清醒,赶快跳了下来。公交车到站后,“火腿君”摇我肩膀我也没醒,他就把我背了回来。

“你瞒着父母去哪儿了?”

面对父亲的追问,我如实说了“火腿君”带我去京成高中参观的事,说自己得知有文学部,很感兴趣。我本来是想告诉父母,自己并非只想去山那边看看,而是有正当目的,然而这句话却起了完全相反的效果。

“你个面包店的丫头,痴心妄想什么文学社。就凭你的头脑,这边的高中足够了。话说回来,如果照你说的那样,一开始照实说不就得了。还撒谎说和女伴儿去学习,老实说,你是不是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了?”

父亲说完,狠狠瞪着“火腿君”。但“火腿君”即便在此时此刻也丝毫不为所动,他朝我父亲端端正正地鞠了一躬说,非常抱歉,没有经过允许就带我出去了。说完这些,他又加了一句:“但我是真心希望与令爱交往。现在我考大学,她考高中,时机不合适,而且考上大学的话我就得离开这个镇。可毕业后我还是想回来工作。所以,请您到那时再答复我。”

父亲、来劝和的母亲,还有我全都愣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火腿君”朝我们行了礼,就转身回家了。

“那小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啊!”

“好像是‘文化人’家的儿子啊。是秀才呢。”

“秀才?怎么就看上我家闺女了?”

“说得是啊。这孩子一天到晚只会发呆,到底哪点……”

父母看着“火腿君”的背影说。而我,脑中回荡着他所说的话,一直在傻乎乎地想“令爱”到底是说谁呢。几天后,连“火腿君”的父母都来我家拜访,我们得到了双方父母的认可,成了名正言顺的恋人,但我又想这样真的合适吗。我喜欢“火腿君”没错,但未来的事情可以就这样草率决定吗,这不是完全没有顾及我本人的意见吗?或许在那种情况下没有其他办法,可是,如果“火腿君”能在他父母来之前事先提示我一下,我也就不会有这种心情了。我想给自己的心灵找到平静之所,又开始出神地遥望比山那边更遥远的,天空的彼方。

我考上了家附近的高中,而“火腿君”被第一志愿北海道大学录取。离开小镇的前一天,他把自己的推理小说都给我带来了。好多本我都没看过,我和他约定,把读后感和近况写信告诉他。父亲允许我送他到火车站,可他担心我的身体,只让我送到了公交站。离开车还有半个小时,我们俩就去了车站,并肩坐在长椅上。我想叮嘱他别感冒,有好多话想跟他说,眼泪却不听话地一个劲儿往下掉,不知不觉地,时间已经所剩无几,话却一句都没说出口。“火腿君”看我难过,就鼓励我说,高中生活很愉快,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只要全心投入自己喜欢的事情一定会很开心。他温柔地握着我的手说:“等你给我写信。”

说完这些,他上了公交车。车开走了。

我每周给“火腿君”写一封信,他每个月给我回一次信,不知这样算不算互通邮件。高中生活刚开始,我想写信告诉他的事太多了:关于学校和新朋友;学校没有文学社,所以我加入了新闻部;第一次写的文稿《柔道部女主将擒贼记》广受好评;面包店新聘请的收银员是个美女,店里现在生意很好,但妈妈却不太高兴……那时,我根本等不及“火腿君”给我回信,还在信里写明不必全部回复。可是,还不到半年,可写的东西就快没有了。并非学校生活变无聊了。朋友的聊天内容都与恋爱有关,还有人说我比其他人文笔好,来跟我请教如何写情书,聊天话题中不乏“班里谁最帅”和“运动会能不能跟他一起跳集体舞”之类,这些都没法儿写信跟“火腿君”说。看朋友们说起“今天和喜欢的人四目相对了”“放学一起回家了”时的那股兴奋劲儿,我也会羡慕。不知谁走漏的风声,有人来问我是不是订婚了时,我也会焦躁地想什么时候传得这么夸张了。但这些事,是万万不能跟“火腿君”讲的。

“火腿君”的信里主要还是大学和北海道的生活。他告诉我:到学校的那天积雪尚未融尽;樱花花期和老家要相差一个月;宿舍里住着来自日本全国各地的学生,每天晚上,大家都会夸赞自己的家乡。他好像去了外国一样,说的都是我没经历过的趣事,能写在信里的内容似乎无穷无尽。我也会遥望远处的天空,想象“火腿君”的生活。“火腿君”还给我寄过明信片。明信片的一整面都是紫色的薰衣草花田,我也拿去让父母看,把它装进相框里,摆在收银台旁边。我写信告诉他,他又寄来了铃兰的明信片,上面还写了一句话:“如果把你比喻成花,我觉得你是一朵铃兰。”明信片没有信封,要是让父母看见多难为情,我心中小鹿乱撞,却想起了一件关于铃兰的事。

收到“火腿君”明信片的同时,我收到了道代的信。之前要准备考试,又忙着给“火腿君”写信,我跟道代逐渐疏远,已经一年没有通信了。道代在信中告诉我,她考上了东京有名的重点高中,加入了学校的文学部。最近广受关注的推理小说家松木流星也是这所学校的毕业生,有些前辈的作品曾经得到过松木老师的指点。这些对于我来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梦境。道代在信的结尾这么写道:

“我是喜欢读书才进了文学社,但从没想过写小说这么难。当时绘美你一口答应我的要求,写了那么多有意思的故事,现在我更敬佩你了。你一定还在坚持写小说吧。我一定会加油的,希望有一天,我们能读到对方的作品。”

虽然我会为新闻部写稿,但自从道代搬走后,我连一行小说也没写过。店里不用我帮忙收银了,晚上有大把的时间。“火腿君”送我的书也全看完了。我想再提笔写小说,但给“火腿君”写信这件事也不能耽搁。这时,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分段写小说,然后寄给“火腿君”看。虽然把写的东西给熟人看,特别是给自己喜欢的人看会很难为情,但“火腿君”在外地,不会当着我的面阅读和评论。这种距离感刚刚好。想让“火腿君”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想构思一个用铃兰杀人的案件。我想起之前为了给道代写小说,在图书室查阅有毒的植物时,看到书里写铃兰含有剧毒。我每次给他寄去一段故事,最后,当读到凶手用的是铃兰的毒时,他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呢——光想象一下就很开心。读过之后,他还会把我比喻成铃兰吗?

我马上动笔,题目是《凌晨三点的茶话会》。之前写的小说以乡村为舞台,作案者都是一些偏野山村的怪人,案发原因与传说和旧习俗有关,而这次构思的小说虽然舞台还是乡下,情节却更贴近现实,发生在自己身上也很有可能。因为道代的信中出现了松木流星的名字。松木的作品被称为社会派推理小说,有一种完全不同于“吓人”那种感觉的恐怖,边读边想象自己在这种状况下是什么感觉,会觉得很有意思。倘若自己是凶手,我会如何作案呢?要杀人吗,为什么一定非杀不可呢?在什么样的状况下,我这种普通人也会起杀心,真的动手呢?我会用什么方法杀人呢?难道不会迟疑吗,会借助别人的力量吗?如果我杀了人,会向别人坦白吗?就算我不说,像“火腿君”那样的人应该也会注意到吧?像“火腿君”的人和主人公是什么关系呢,如果是朋友还好,若是敌人的话……就太可怕了。

我在宣传单背面画出登场人物之间的关系图,确定了故事梗概后,头脑中就浮现出了影像,我把这些影像转换成文字,接连写了五天。在这段情节刚好告一段落时,回头确认是否有丢字错字,表达方式是否正确,比喻是否恰当,内容是否合乎逻辑之后,我把它誊写在了稿纸上,刚好写满十页纸。另附了封短信,告诉他我读完了小说,自己也想尝试写作。我在信封上多贴了几张邮票,把信连同稿纸寄了出去。“火腿君”似乎也很吃惊,我寄出信刚一周,就收到了他的回信。

“故事开头就把我吸引住了。之后会发生什么呢。我非常期待。”

“火腿君”寄来的所有信件中,数这封最让我开心。我觉得他应该不会生我的气,但收到回信之前,还是有些提心吊胆,要是他拐弯抹角地说“女孩子还痴心妄想要写小说,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去学学做菜”之类的怎么办。“火腿君”的夸奖给了我自信,我每晚都坐在桌前写小说,无论在学校还是家里,脑中一直在构思情节。因为经常出神思考,学校的朋友和父母都以为我是在思念远方的“火腿君”。

“你要还是总这么呆呆的,公一郎就算回来了,也不会喜欢你,没准儿还会再出远门。”

妈妈说这些话也没管用,我的思绪已经完全沉浸在故事之中了。女主人公为了帮父母还债而被迫订婚,她用铃兰毒杀了未婚夫后,打算与相爱的男子私奔。他们正要离开小镇时,精干的刑警已经潜伏在车站了……连结尾都想到了,可谋杀的情节还没写出来,我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才能让他喝下铃兰之毒。能不能像玫瑰花红茶那样,用铃兰花瓣泡茶让他喝进去呢?铃兰的哪个部位含有毒素呢,杀死一个成年男子需要多大的量呢?会不会有怪味呢?一小口就足以毙命的话,有点味道也没关系,要是喝一杯才能致死,就不能用红茶了,要泡在咖啡里味道才掩盖得住。再或者,揉在面包里是不是更好?像这样,有很多想法都需要去一一调查。

除了考试期间或是学校有文化祭之类的活动,我每周都会写十页纸。大概花了一年时间,《凌晨三点的茶话会》完成了。“火腿君”先是对我完成四百页的长篇小说表示鼓励,说收回之前那个铃兰的比喻,之后又问,故事这么收尾合适吗。我考虑再三,决定以女主角被潜伏在车站的刑警逮捕作为结尾。原本我想让女主人公逃脱刑警的追踪,和相爱的男子一起乘火车离开。可这么一来,两个人又要经历其他考验,故事就没法收尾,更像是才开始一样,让人揪着心。为了让心里痛快,我还是以女主人公被捕为结尾,作为补偿,我让男子对着载着女子的警车喊——我会一直等你。我觉得这句话很不错,可看起来“火腿君”并不认为这个结局圆满。虽然如此,他在信中也明确表达了欣喜。

“一定还会有新作吧。我是你的头号粉丝,期待你的新作啊。”

“火腿君”是我的粉丝。在这之前,我曾心中不安,不知“火腿君”到底看中了我什么。或许是一直在乡下埋头读书,才没机会接近女生,时常借书给我,才对我产生了兴趣。大学里有那么多漂亮聪明的女生,他该不会已经对当初那个奇怪的约定后悔不已了吧。可当他夸奖我的小说时,我心中的不安也随之消散,心中涌现出一种奇妙的自信。能用故事的力量让“火腿君”心跳加速的女性,除了女作家,在他身边的只有我一人。

第二篇,第三篇,我一有空就写小说,高一到高三一直没停笔。其结果就是,我在学校的成绩惨不忍睹。“火腿君”要是看到我的数理科目成绩肯定要晕倒,国语也没好到哪儿去,虽然现代文部分成绩尚可,可古典部分就一塌糊涂了。但父母没太生气。他们心里早有主意,想让我毕业就来店里帮忙,最终继承这家面包店。就算我和“火腿君”结婚,因为他说过还会回来,父母觉得结婚以后就让他来店里帮忙也挺好,便擅自给我们规划好了。山那边的邻镇有个面点制作的专业学校,课程为期一年,父亲给我领了一本入学指南,说,“火腿君”一年后才能回来,趁这期间去那里学习不是正好吗。我说,每天坐车往返对我来说太难了。父亲甚至同意找人帮忙在学校附近租一间便宜的公寓,允许我独自住在那边。这么一来我就不再犹豫了,决定走上这条父母安排的,或许也是“火腿君”希望我走的路。我把上专业学校的事跟“火腿君”汇报,他回信说“我期待吃到你做的面包”,跟收到小说时一样支持我。在专业学校里学做面包,毕业后在“薰衣草面包坊”工作,最终嫁给“火腿君”。看来,我的人生大体上已经被幸福地规划好了。

在专业学校学习了一个月左右,我在租住的公寓收到了道代的来信。她在信中跟我汇报,说自己考入了东京一所有名的女子短期大学的国文系,还说很羡慕我能一个人生活。我刚有了点优越感,翻到信纸第二页一看顿时目瞪口呆。道代以助手和弟子的身份住进了松木流星老师家,一边上学,一边努力学习写作。她还在信中表明了决心,说老师有五个弟子,除她以外全是男生,她必须比那些男生更努力。在另一个世界、如神一般的松木流星,与在乡下小镇上和我一起生活了两年的道代,他们竟然在同一个屋檐下,而且是师徒。我心中的感觉已经超越了羡慕,唯有一个想法:她太厉害了。道代似乎变得遥不可及。这封信也许就是在松木流星家里写的,光想到这点,我拿信纸的手就颤抖了。但道代写了这么一句话:

“你也一直在写小说吧。有机会,咱们交换作品看吧。”

对方是松木老师的弟子,我哪有拿得出手的作品呢。我刚想在信中拒绝道代,又一下子停了笔。接下来的一年里要努力学做面包,应该没空写小说,毕业开始工作后就更没时间了。这么说来,今后也许不会再写小说了。这样的话,让道代读一次我的小说也好,借此让自己从小说写作中毕业。未来的女作家能读我的作品,不是我的荣幸吗?我转了念,在回信中说会寄近期的作品过去,就开始汇总高中完成的三部作品。因为写后续时要参考前面的内容,把小说寄给“火腿君”之前,我在新闻部把原稿都复印了。我紧张地在收件人一栏写上“松木流星老师 敬启”,寄出这封邮件的当天,就收到了三本题为《金丝雀》的文集,标题下方印着道代之前的高中,每本文集都刊登了一篇她的短篇小说。文笔很好,但内容却没那么有意思,让我有些失望,但又想,真想当作家的话,还是得先练习如何写文章,像自己这样写长篇小说想到哪儿写到哪儿的门外汉,才当真是可笑。自己“嘿嘿”笑过之后,却不知怎么开始抹眼泪。说实话,我真的太羡慕道代了。

专业学校旁边有家书店,我把写作的时间都用在了读书上,无论什么书,想读就能读得到,这样的生活真的很奢侈。特别是松木流星的作品,在拍成电影后特别畅销,每次去书店,最显眼的地方摆的都是他的书。其间,将入夏的一天,我收到“火腿君”的信,他说暑假要回来参加考试,应聘母校京成高中的理科老师。三年了,终于要见到他了。我坐立不安,觉得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可不行,便去做了头发,买了条新连衣裙。想着他也许会来我的住处,就把犄角旮旯全都打扫了一遍,还买了漂亮花布缝了坐垫套,用学校的操作台烤了面包。“火腿君”的火车都快到了,我还在跑来跑去,忙这忙那。

也许“火腿君”一露面,我马上就会不顾一切地朝他跑过去。我这么想着,傍晚,刚在火车站检票口前站定,就有个白白瘦瘦的人走了出来。是“火腿君”!我往前迈出两步,又停下了脚步。像他又不太像,体型相似,但长相……“火腿君”是这个长相吗?我心里这么想,目光追随着那个人,突然听见背后一声:“嘿!我在这儿呢!”我扭头一看,确实是“火腿君”,但和我印象中的他完全不一样,站在那里的是个肤色微黑、肩宽膀圆的男性。

“在北海道也会晒黑啊?”

我连“你回来啦”都没说,开口就先说了这么一句。“火腿君”笑了,告诉我北海道也有夏天,但不像这边的盆地那般潮热。我问背着大双肩包的“火腿君”是不是现在就坐公交车回去。他说想看看我住的地方,我就带他去了我的公寓。我既庆幸自己提前打扫了房间,又觉得难为情,怕他以为独居的我早就做好了迎接他的准备,心里后悔着,要是把暑期作业什么的摊在桌子上就好了。房间有四席半,带厨房,我以前从没觉得这间屋子小,但“火腿君”往桌子对面一坐,就感觉两个人被关进了一个小匣子,连自己“咚咚”的心跳声都怕被他听到。“火腿君”从双肩包的兜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说是给我带的礼物。我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枚铃兰形状的银质胸针。

“我可不是想用这个毒害你啊。”

“火腿君”说完笑了,问我有没有新作品。我摇摇头告诉他,专业学校的课程安排得很满,没时间写小说了。他说那就等不忙时再写。我先说了个借口,告诉他家里有炖菜,说是之前想到有可能一起吃晚饭,就多做了点。看到我端出来的炖菜,和比炖菜更像主角的火腿蛋卷,他开心得不得了,边吃边夸好吃,连吃了两个。看着吃火腿蛋卷的“火腿君”,我重新认识到,初中时第一次跟比自己大三岁的高中生聊天就叫人家“火腿君”真是太失礼了。他为什么会选择我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终于,我鼓起勇气开口问他,他回答说喜欢我的脸,这个答案让我目瞪口呆。我这张脸再普通不过了,究竟哪点儿好啊。

“你总在不经意间凝望远方,我喜欢你那时的脸,丝毫没有被困在乡下的悲壮感。你的脸上满是梦想和期待,让人不禁想去窥探在你的眼中和脑海中到底能看到什么。你从没意识到这一点吗?”

我完全没有意识到。照镜子时从没觉得自己的脸像他说的那样,朋友和父母倒是常说我在发呆,像火腿君这么形容我的却一个也没有。

“我也想看看你头脑中描绘的画面。有了这个想法,带你出去时,你看见什么都很开心。那时我就想,以后要带你去看更多的风景。”

我知道“火腿君”带我去山那边的原因了。

“可我晕车,还总在修学旅行的前一天发烧,你带我出去会给你添麻烦。”

“别担心。可以去医院开晕车药,不管用的话就开助眠药,你在车上睡觉就行。要走路的话我背你。这根本算不上添麻烦。我一直在建筑工地打工,你这么轻没问题。你睁眼时,咱们已经到达目的地了,我想看你那时的表情。”

“……没准儿那时我正想着杀人事件呢。”

“那我更欢迎。”

曾带我去山那边的“火腿君”也会带我去下一个山那边,再下一个山那边。在许多座山的那边,肯定会有海。他也会带我去海的对岸吧。

“那,以后有机会,带我去北海道吧。”

我伸出小拇指,“火腿君”说“一定”,伸出指头勾住了我的小指。

那一夜,“火腿君”没有乘公交车离开。

春天来了,“火腿君”和我都回到了出生、成长的小镇。他如约来我家拜访,正式向我父母提亲,就等九月份我满二十岁举行婚礼了。在此之前,我们都在各自的父母家生活,我在“薰衣草烘焙坊”跟父亲一起做面包,“火腿君”买了一辆二手车,翻山越岭,开车往返于家与京成高中之间。每天清晨上班前,“火腿君”都会来面包店,我递给他刚出炉的火腿三明治和火腿蛋卷,跟他说路上小心,目送他离开。这已成了每日惯例。“火腿君”下班后有时会买书给我,我的生活并未完全与推理小说诀别,但对我来说,小说只是用来读的。松木流星依然是神,我把小说寄给道代后,她也只回了一封短信说有意思,之后就渐渐疏远了。可在临近夏天时,我又收到了道代的来信。

信上先是写她从松木老师家搬出来了。老师发现她与经常出入家里的编辑谈恋爱,说不要她这个弟子了。只是她连一部长篇小说都没写完过,觉得自己才能有限,又不知怎么跟老师说才去找编辑商量,那期间两人在一起了,所以被逐出师门也没觉得太遗憾。虽然不是弟子了,但作为助手,在有人接替之前必须要照顾老师的工作和起居,她提议让我去,信上还说她已经把我的作品拿给松木老师看了。

“松木老师对《凌晨三点的茶话会》大加赞赏,说稍微修改几处就能直接出版了。他不仅想让你当助手,还想招你为弟子。虽然我不甘心,但绘美你真的很有才能。机会难得,为了成为一名专业的女作家,你也一定要好好考虑。我静候佳音。”

我心想这不是做梦吧,信里写的内容都没看进去,便又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松木流星要收我为弟子,而且《凌晨三点的茶话会》有可能出版。我写的字将会成为铅字,出版成书,摆在全日本的书店里。我要成为作家了……我心中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收拾行李飞奔过去。可这股热情又一下子冷却下来。我哪儿能去得了东京呢。我就要和“火腿君”结婚了,还有面包店的工作。可是……热情无法轻易消退。我真的希望自己的书问世,哪怕只有一本,一本就好。只出一本的话,“火腿君”也会同意吧。他会等我回来结婚吧。我想去求求他,让他等我三年,允许我去追梦。

但“火腿君”没有同意。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就让他来二楼我的房间,把道代的信给他看了。我跪着,低头求他,希望他能给我三年时间,让我出版一本自己的书,一本就行。他却回答“你别说傻话了”,声音虽平静却夹杂着愤怒。我深深弯腰求他,额头都快碰到榻榻米了,他还是没松口。他没有不容分说地否定,而是让我抬起头,就像学校的老师教育学生那样跟我说:

“我反对,不是不想让你出书,是因为这件事不可信。松木流星喜好女色,这人尽皆知。闲言碎语不绝于耳,连他自己都说能写出有意思小说的原动力在于女人。据说和他扯上关系的女人全跟他上床了,我能眼睁睁看着你羊入虎口吗?你写的故事确实挺有意思,但要问我愿不愿意花钱买来看,我说句不好听的话,还没达到那个水平。道代推荐你去接班,难道不是因为想早点把自己解放出来吗?原本,弟子和编辑谈恋爱,为什么就得被逐出师门呢?难道不是因为他们俩有另一层关系,松木才会这么生气吗?说句极端点的话,你是不是觉得如果书能出版,就算对松木流星投怀送抱也行啊。你要是那么想当作家,就去吧。但你要知道,我不会等你。”

我甚至连自己在伤心什么都不知道了,泪如泉涌,止不住呜咽,拼命地哭个不停。连父母都听到了动静,上来问发生了什么事。“火腿君”问我是否可以把信给我父母看。到这个地步,我还在期待父母能够理解,轻轻点头同意了。

“非常抱歉,这件事我不能同意。”

“火腿君”说着,把信递给父亲。不一会儿,父亲大声喝道:“别给我想这些傻事了!你哪儿能当什么作家!这种连小孩子都不信的话你竟然当真!你还求公一郎让你去吗?这个混账!”

我背上挨了父亲一脚,“火腿君”和母亲连忙拉架。母亲跟“火腿君”说了好多遍“对不住了”。她是因为父亲发火而道歉,还是因为有这么个傻女儿而道歉呢。我猜肯定是后者。父母读都没读过我的作品,就妄下结论。

“算了。”

口中自然地说出这个词,却不知什么事算了。算了吧,我又重复了一遍,真的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都算了!我撕心裂肺地大叫出来,梦话随之烟消云散了。我再次转身向“火腿君”道歉,之后拿着信走进厨房,用炉灶的火把它引燃了。我捏着燃着的信,久久没有松手,直到“火腿君”攥着我的胳膊伸到水龙头底下,果断拧开水龙头,黑色的炭灰随着湍急的水流一起被吸进昏暗的下水口。看着这些,我大哭出声,“火腿君”温柔地抱住了我。

做面包,目送“火腿君”出门,第二天早上的生活一如既往。“火腿君”临出门时跟我说“今天一起吃晚饭吧”,我回答“我会做好吃的炖菜等你回来”。他让我伸出小指,和我拉钩后才走。在操作台,父亲和我不停地各做各的面包,一句话都没说。算了吧,我脑中重复着这句话,不停地揉着柔软的白色面团。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母亲让我帮忙送东西。我停下手头的工作,准备三点出门。她说让我先换衣服再去,我换上去年买的连衣裙,打开首饰盒……“火腿君”送我的铃兰胸针一下子跃入眼帘。难得有人把我比作花,我却想着用这花的毒去杀人。我明明没喝过酒,当想到哄骗对方这是铃兰花酒,让他掺在威士忌酒里喝这个方法时,那种茅塞顿开的感觉简直太痛快了。松木流星看到这个手法时是怎么想的呢?他也许会一笑置之,说:“你啊,这种伎俩连小孩子都骗不了嘛。”就算被他这么说也行,能见一面,说上一句话就行,想听他评价一下我的作品。松木流星原本就不知道我长什么样,不是吗?他不知我长相美丑,却说要收作弟子,我可以把这看作是对我作品的认可吧。“火腿君”也许会带我去山的那边,海的对岸,但他不会让我看到天空彼方的世界。就让我痛快地做一次梦吧,让我期盼着美梦成真吧。这个机会只在当下了。

我把铃兰胸针别在衣服上,把存折和印章放进手提包,离开了家。跟母亲说了声“我走了”,把小包裹送到地方后,我直接在最近的公交站上了车。我打开车窗,感觉空气流到了头脑深处,边吸气边强忍呕吐感,总算坚持到火车站前的那站,自己还能走下车。为了赶走呕吐感,我反复深呼吸,两手攥拳捶了捶脸颊,刚要往售票处走……

“火腿君”站在那里。就好像,他早就知道了我要来。

故事没了下文。也许是让读者自己去想象结尾。虽然在烦琐的日常生活中无暇去想象,可对旅途中的人来说,没有结尾的故事或许是最合适的旅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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