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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去,到未来物语终焉 作者:凑佳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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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零点三十分,船出港了。 日本海之翼邮轮“向日葵号”(全长两百二十四点五米,总吨位为一万六千八百一十吨,航海速度为每小时三十点五海里)满载着大约七百名乘客和货车、轿车、摩托车从舞鹤港出发,驶向小樽港。 到港时间预计为晚上八点四十五分,要在海上度过漫长的二十小时十五分钟。但上次乘船花了三十个小时,这次能比上次缩短十个小时,我觉得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二十年的时光看似转瞬即逝,可实际上,点滴变化日积月累,不知不觉间改变了事物的模样。 我记得上次到港时间是早上六点左右。船停稳后,我走上甲板,天色微明,我看了日出后才下船。当时十五岁的我看到海上日出,觉得自己和太阳都与同一片海相连,不禁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若是一直朝着海平线前进,不就能追上太阳了吗? 三十五岁的我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这次要看海上日出的话,四个小时后就得起床。虽然有机会看日出,但登岸时的心情应该与上次完全不同吧。 在见证新一天到来的时刻踏上北方的大地,开始旅行,让我感觉像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家里的床上还熟睡着另一个我吧。存在于日常世界中的那个我,早上七点被妈妈叫醒,抱怨着“一大早天就这么热啊”,去图书馆复习备考。把所有烦心事都交给她就行了。这样幻想的同时,我忘记了现实,完全沉浸在旅行的世界中。 我的心情还会和那时一样吗,会觉得当初想象力丰富的自己很可爱吗?到岸时间不同,没法亲身体会了。虽然有些遗憾,可日落之后的北方大地又会是怎样的景象呢,我同样期待。 还要早起看日出,我也早点睡下吧。 上次是十来个人在铺着榻榻米的通铺间席地而睡,这次是有床的单间。虽然我想尽可能重温二十年前的旅行,但考虑到同行的人很柔弱,也考虑到自己的身体,还是需要确保良好的休息环境。这是隆一提出的条件,我一定得遵守。 单间还有个好处,就是开灯写日记时不用担心影响别人。我旅行过很多次,却是头一次写日记。以前的感想都留在记忆中了。但这一次,我一定要认真用文字记录下来。还有视频和照片,一定要尽量多拍一些。 因为,这是和新家庭成员的第一次旅行…… 家庭分为两种,一种是养育自己的家庭,另一种是自己创造的家庭。 二十年前的那次海上之旅属于前者,父母和我一家三口去旅行。 自懂事时起,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就很少。父母都在电视台工作,父亲在东京,母亲在大阪。父亲在东京单身赴任,我和母亲一起生活。父亲隔三个月回一次大阪的家,住个三五天,这还算间隔短的,间隔长时半年都见不到他一面。 我那时认为父亲都是这样的,没觉得孤单。母亲常告诉我“这是你爸爸策划的节目哟”,让我认识到了他的存在,这也是我不觉孤单的原因之一吧。上小学能认字之后,就盼着能在片尾字幕里找到父亲的名字。那些给大人看的电视剧内容我完全不懂,但还是揉着惺忪睡眼,坚持看到最后。 就算妈妈说可以先录下来,我还是觉得不一样,直播时看到父亲的名字,就像直接见到了父亲本人,录下来的话就只是父亲的照片了。 母亲听我这么说,以为我是太想念父亲了,就跟父亲联系,让他回来看我,就算当天往返也行。当父亲抱着大大的公仔熊,并且把自己也装扮成大眼睛公仔熊的样子来看我时,我想的却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心里觉得十分对不起他。 也许对于幼年时的我来说,父亲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笹部利朗”这几个字。直到初三的夏天之后,想起父亲时,浮现在脑中的文字才变成了人。 ——咱们要去北海道了! 三个月没见的父亲回到家,这么说…… 闹钟刚一响,我就抓起放在枕边的手机,坐了起来。 我借着小灯泡的光,打开手机确认时间,是四点三十分,却不知道按哪个键才能关掉闹钟。 如果隆一看到这个情景,肯定会苦笑。结婚两年,每天早上,不管我的闹钟多响,先起床的肯定是隆一,我从没自己关过闹钟。隆一关掉闹钟,然后再把我摇醒,这是日常世界中的习惯。 但刚才起床时却没太费劲,也许潜意识中知道没人叫自己起床了。不对,在旅行的世界中我总能起得很早,以前也是这样。 或许我根本就没睡着。感觉是做梦梦见了父亲,其实也许是因为闭着眼睛时,头脑深处一直隐约想着父亲的事。我随便按了个键,闹钟就不响了。 我开始换衣服。时值七月,日本海上的空气却还是凉飕飕的,只穿一件半袖去甲板会冻得发抖。我穿上半袖T恤,棉布长裙,又套上一双厚袜子,披了件冬天的针织卫衣,确认下单肩包里的物品,就把包斜挎在肩上,走出了房间。 船头和船尾各有一处甲板。看日出当然要选船头了。 我的房间在四层,甲板在五层,我又上了一层楼梯,推开沉重的舱门走出去。东方的天空已微微泛白。风很大。甲板上虽有几处光亮,但越往船头走灯光越暗。我扶着栏杆慢慢挪步以防跌倒,到能看见东边海平线的地方一看,这里人多得两手都数不过来了。 大家的目的应该都相同。在日常世界,日出是很常见的现象,除了正月,平时都意识不到;可在旅行的世界中,即使是很平常的现象,只要与未知的景色和不一般的心情相结合,就变得新鲜而特别了。 没想到看日出要花这么长时间。如果想看到漆黑的天空慢慢变白,夏天的话得从凌晨三点开始等。但要是想看太阳完全升起,那之后还要花近两个小时。 我怕着凉才选在太阳快升起的时间来看,可能好多人早就出来等了。一群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们占据了甲板中央的位置,地上散落着点心包装和空啤酒罐,貌似是聚会刚结束。年轻、健康、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相聚一堂,是让漫长的等待也能成为开心时光的要素之一。 好像还要等一会儿,有没有能踏实地坐下来等的地方呢? “您坐这儿吧。” 我刚环视甲板,一个全身穿彪马运动服、初中生模样的女孩子就开口了。她背靠栏杆,面朝里坐着,稍微往右挪了挪,给我空出了一个位置。 “那,我就不客气啦。” 一坐下,就感觉屁股底下热乎乎的。 “你在这儿等多久了?” “从三点半左右开始等的,好像是。” “一个人?” 她旁边是个二十五六岁的男子,和另一侧的女性并肩而坐,看起来很亲热。这个女孩子应该不是和他们一起的。 “说是一个人又好像不是……哎呀,都差不多。” 她没正面回答。看她一直都笑眯眯的,我觉得不像有什么大事。但有可能是离家出走……说起来,要是对旅途中遇到的人刨根问底,就不合规矩了。 “您呢……姐姐您呢?不对,这么叫也有点……” “我叫智子。” 看她像是对怎么称呼我有些为难,我先报上了名字。 “我叫阿萌,智子姐是一个人旅行吗?” “不是,是两个人。” “和您丈夫吗?” 戴戒指的手一直揣在兜里,阿萌能判断出我结了婚,说明虽然天没大亮,她还是能注意到我微微隆起的腹部,所以才把一大早占的地方挤出了一部分,还把捂暖的位置让给了我。 “不是啊,丈夫没在这艘船上。和我一起的啊,是这孩子。” 我从兜里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肚子。 “原来如此,‘两个人’是这么回事啊。是怕生完孩子很辛苦,趁现在再讴歌一下自由吗?” 这话像是怀过孕的人说的。 “你身边有这样的人吗?” “表姐半年前生了宝宝。她一直抱怨,原以为怀孕时最辛苦,结果孩子一生下来,整天都得照顾宝宝,其他什么都干不了。还说,平时最喜欢看电影,生完孩子一时半会儿也看不上了。早知道这样,怀孕时多去电影院看几场就好了。” “生完孩子会变成那样啊。” “啊,也没那么极端。” 阿萌急忙补充。她说表姐一天到晚给小婴儿摄像,还说要在他结婚典礼上放映,连几十年后的事情都想好了。身边的人都惊呆了。 我听着阿萌的话,只觉得羡慕。 “可是啊,我也许比你表姐更胜一筹呢。你看,她在我肚子里时,我就开始给她录像了。上船之前我也支上三脚架,站在‘向日葵号’这几个字前对着镜头说,我们要去北海道啦。等日出时我也要好好拍下来。” 我打断阿萌的话,从包里掏出摄像机,装上三脚架,确认海平线的位置之后,按下了录像按钮,又坐了下来。 “等孩子长大,你们一起看视频时一定会很开心。” 是啊——我笑着回答。 像是水珠滴落在蓝色颜料上一般,天空渐渐明亮起来。海平线上还有一层薄薄的云,随着天空越来越亮,云也渐渐升高。过了一会儿,太阳还没露面,云就快消失在空中了。 坐在阿萌旁边的那对情侣,女子打了个小小的喷嚏,男子搂住了她的肩膀,像是要帮她取暖。 “您冷吗?我去自动贩卖机买罐热巧克力。您有什么想喝的吗?” 阿萌站起身来说。 “那就麻烦你帮我买罐热红茶吧,原味、牛奶味或柠檬味的都行。” 我从背包里掏出零钱包。 “您不用给我钱。” “那不行。旅途中都是年长的人请客。” 我递给她五百日元,阿萌说了句“那就谢谢您了”,就向有自动贩卖机的舱室跑去。她想看日出,又怕我冷。本来是想照顾我,却找了个借口说自己想喝巧克力。 你要是成为像阿萌那样会关心人的孩子就好了——我把手放在肚子上,肚子里的宝宝“骨碌”动了一下,好像在说“妈妈我知道啦”。 阿萌买回了牛奶红茶,把零钱一分不差地还给我。我们用罐身捂暖了双手和脸颊,两人一起拉开拉环,干杯后喝了一口,身体一下子暖和了。这热量不仅来自红茶,还来自于一道橘红色的光,那道光从海平线上“唰”地投射出来。 这是日出的信号。甲板上的人们一齐欢呼起来。 “只这一道阳光,就让人这么温暖。” 我眺望着光线自语道。是啊,阿萌回应了我。橘红色浓度不断加深,逐渐变为朱红色,加深,再加深……太阳露出了通红的一条边。大家的欢呼声更高了。我起身确认摄像机镜头是否对准了太阳的那道边。 阿萌环视了下甲板,满意地点点头。难道跟阿萌同行的人也来甲板上了?有同样的话,应该会一起看日出,分享这份感动吧。可阿萌却坐在我身边一动没动。 害羞的太阳在露出眉梢后终于鼓足勇气,就像是即将登台的主角,边向海面和天空投射出强烈的光芒,边落落大方地显露出身姿。 “我可以从镜头里看看吗?” “请。” 我回答,眼睛一秒钟也没有离开太阳。如此美景,透过镜头看简直太浪费了,我连眼睛都不愿眨一下。这里的人应该都是这种感觉吧。太阳出现时大家会欢呼,可此时此刻都屏住了呼吸。虽然也有手机铃声和快门声响起,一部分人是为了保留这幅美景,另一部分人则是想让没在现场的人也能看到吧。 新生的光芒穿过眼球,一直暖到内心深处。 你一定要记住这份光芒——我轻轻把手放在肚子上说。 海平线之上,浑圆的太阳散发着光芒,呈现出完整的姿态。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回到客舱的房间,确认了一下拍下的视频,写下了日记。视频中的太阳比肉眼看起来更大,颜色更鲜艳。我想起回客舱时,阿萌对我说的话。 “智子姐你摄像的技术一流啊,电视里放映的纪录片都要甘拜下风了。你专门学过摄像吗?” 我从没专门学过摄像,大学学的是经济学,后来在银行就职,只在跟父亲一起去北海道旅行时才学过怎么用照相机。 连一日游都没带我去过的父亲突然说要去北海道,这吓了我一跳。当时经济不景气,电视里总是播放知名企业裁员的新闻,我甚至怀疑父亲也被公司裁员了。 我装作不经意地问父亲,他笑着告诉我,他为这家公司连续工作了二十年,公司给他一周的特殊假期,我才放了心。我提议那就去夏威夷吧。但父亲双手合十恳求我说,还是一起去看看爸爸妈妈邂逅的地方吧。 父亲刚进公司时被分配到东京总公司的采编部门,当时得到一个消息说有个杀人凶手正潜伏在北海道,结果他刚到北海道当地就得了流感。后来赶过去支援他的人,就是大阪分公司采编部门的妈妈。 ——案件十分惨烈,凶手自杀,最后找到的是一具尸体,这是最坏的结局。可环绕其四周的风景却如此美艳而壮丽,就像在述说这人世间的恩怨都与其无关似的。当时我还想着,下次一定要专程过来旅游,可时间一晃就是十七年哪。 ——那您跟妈妈两个人去就行了。我这么大了,一个人看家也没问题,而且我还得准备考试呢。 我本来是想提醒父亲,可刚说完就被父亲驳回了。 ——别说傻话。我是想带智子你去看看那片景色。 去时选择乘渡轮,是因为父母结婚时曾约定,有机会要两人一起乘豪华渡轮去旅行。日本海之翼客船虽然称不上豪华,但母亲提议说难得有机会,一定要感受一下。 就这样,二十年前的夏天,我们一家三口从舞鹤港出发,乘日本海之翼“新向日葵号”,开启了北海道之旅。遗憾的是,那艘客船现在已经停运了,我才预约了只比当时少了一个“新”字的“向日葵号”。 虽说是“专程旅游”,不是去工作,父亲还是最先把摄像机放进了包里。当时的摄像机不像现在这么小巧,得双手才能操作。可他还是一直挎在肩上,要是看到心仪的景色,就让我举着摄像机,跟我一起看着镜头,告诉我如何去拍摄。 用我的手把父亲眼中的影像拍下来,在这个过程中,我学会了摄像的技巧。但父亲这么做的目的,并非单纯想教我如何使用摄像机。 他是为了保留下这些父女同享感动的时刻。 我在小卖店买了三明治和果蔬汁,又回到船头的甲板上。 渡轮上有一家大餐厅,但天气这么好,我想边吃早饭边看海景。甲板上摆着许多简易圆桌和椅子,我找了个空位坐下,开始吃早点。 可能大部分人看完日出又回去睡觉了,甲板上没有什么人。海平线正上方的太阳已经快升到穹顶。阳光强烈,刚才的寒冷就如同谎言。就算看到的景色只有日本海和天空,也能让人有夏天的感觉。我卷起卫衣袖子还是觉得热,若是脱掉外衣只穿一件半袖T恤,又嫌风太大。 在这情景下吃早餐实在谈不上优雅,但坐在蓝天之下,食欲倍增,这顿早餐吃得很舒服。 我想换件开衫,就回到了舱室。 一直放在床边的手机正在闪烁,是隆一发来的邮件。 “身体状况怎么样?” “我和宝宝都很好。”我回复。 我把手机和日记本放进挎包,走出了房间。这次去了船尾的甲板。这里虽然也摆着几张长椅,却空无一人。我面朝大海,在正中央的长椅上落座,感觉这里就像是只为我一人准备的专座。 渡轮喷出的泡沫在青色海面上形成了一道白色纹路。隆一回复了。 “代我跟小家伙问好。” 隆一管宝宝叫小家伙。我叫她宝宝。还能这么叫多久呢?超声波检查时知道了是女孩,名字还没定。两个人想了好几个备选,却没挑出最中意的,在确定名字之前,就依照各自的喜好称呼她了。 可我希望能早点用名字称呼她。 我有一种预感,在这次的旅行中,也许就能想到一个最好的名字,但问题很快就来了。看日出时我想着叫她“晓子”,在眺望一望无际而沉稳深邃的碧海时,我又觉得与大海相关的名字也不错,又想取“绀碧”的“碧”字。还没踏上北海道这片土地,就已经想出好多个备选了。 若是看到小樽的夜景,看到富良野和美瑛的花海,看到道东的湖水…… 要从中选择其一,能挑得出来吗? “咦,智子姐。” 我回头一看,站在那里的是阿萌。 “啊,早……已经问过早了啊。” “您不困吗?” 阿萌边问边神清气爽地朝我走来。 “我平时挺爱睡懒觉,可一旦醒来,就睡不着了。” 我边回答边把摊在膝头的笔记本合上,从长椅正中间往边上挪了挪,示意她过来坐。阿萌说着“打扰了”,坐在了我旁边。 “我也一样。可在船上没事儿干啊。智子姐在这儿干什么呢?” “看看海,写写日记。” 我指了指腿上的笔记本。 “真厉害,不光摄像,还用文字来记录旅行啊。” “用‘记录’这个词真是不敢当。记的都是一些简单的事,比如看了日出、早饭吃了什么之类的。像阿萌你这么大的女生,会把这些事用手机发给朋友吧。” “我啊……最怕麻烦。手机倒是有,一直扔在包里。” 我一直以为,十几岁的孩子都是一天到晚手机不离身呢,原来也有不这样的。刚才一瞬间,阿萌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阴云。我装作没注意,这么解释道: “这么做才对嘛。难得出来旅行,跟日常生活联系的话,就没法完全进入旅行的状态了。” “是呢……可是,智子姐您老公心可真宽。” “为什么这么说啊?” “老婆有身孕,还同意她独自旅行。啊,不是独自一人。我表姐是奉子成婚,连新婚旅行都没去。您怀着孕没事儿吗?” 隆一当然没那么干脆地答应。 “已经进入稳定期了,也问过医生,说可以,所以没关系。而且,和宝宝两人的旅行,算上乘船的时间一共也就三天。” “不会是直接再坐船回去吧?” “不是,是去和我丈夫会合。今晚到了小樽,住一晚,明天从札幌去富良野,后天在旭川的酒店跟他碰头。之后我们一起去道东,在那儿住三天,最后从带广乘飞机回家。” “这么说,是想在一次旅行中享受两种乐趣?” “我丈夫因为工作关系没有那么多假期,跟我说往返都乘飞机,可我太想乘船了,就百般恳求,他没办法才松了口。这才有了这次的旅行。” “但我还是能理解您。” “谢谢。” 她夸了我这么多,我不禁开始好奇阿萌的父母,尤其是父亲,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能否询问她的年龄,能否询问她旅行的目的和线路呢?或许,她正等着我问也说不定。 我感到腋下都是冷汗。 “抱歉。可能是一直待在背阴的地方,我觉得有点儿冷,咱们换个地方行吗?” “行啊,船头那边的甲板阳光充足,也有很多座位,最主要的是氛围好。” 阿萌站起来。我用一只手拄着长椅,吃力地起身……一瞬间眼前漆黑一片,感觉大脑被抽空了一样,又瘫坐在长椅上。我闭上眼,调整呼吸,又慢慢睁开眼。 “您没事吧?” “应该是贫血。怀孕经常会这样,不用担心。我也带着药,回房间躺一会儿就没事了。” “那,我送您回房间。” 阿萌帮我拿着包,我一手扶墙,走回了房间。如果和我在一起的是隆一,他没准会叫来急救直升机,强行中断旅行。可我想让宝宝看的,远不止是渡轮上的海景。 到岸前,我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 阿萌说去给我买饮料和零食,我拜托她再帮我买一本书。出发前,我觉得在家也能看书,没必要非在旅游时看。所以一本书都没带。要是得在床上躺半天,我还是愿意看看书。 去小卖店买早饭时,我注意到店里摆着好几本松木流星的短篇集。他是活跃在昭和中期的推理小说家,可我一跟阿萌说她马上就反应过来了。两小时剧场[两小时剧场是日本电视剧的一种播放形式。播出时间一般是从晚九点到十一点,面向中老年人。内容主要为悬疑推理,基本在固定的频道播出。]打着“松木流星悬案”的旗号,直到现在每年还会播放两三部作品。今年是他逝世三十周年,连文库本[文库本是日本出版物的形式之一,是以普及为目的的小型书,尺寸为A6大小,便于携带,价格较便宜。]也做了书封,摆在书架显眼的位置。他是位超越了时代的人气作家。 我从初中开始读松木流星的作品。因为父亲当时负责几部松木作品的制片。 ——新上任的葛城警官的父亲在巡查时死去,他从父亲生前的话中获得线索,去追踪凶手。这部分内容明明挺有意思,怎么冒出来个原作从没提到过的葛城警官的恋人,没费多大力气就发现线索了呢?太奇怪了。 不常见面的女儿一见面就对作品这样评价,对此,父亲边喝酒边说“大人的事,好多都是身不由己”,一听而过。可后来妈妈告诉我,其实父亲也不愿轻易让步。我对作品的看法跟他一样,他很是欣喜。 他经常说:“我必须要做出能让智子认同的作品。” 阿萌回来了。 她说“让您久等了”,把装着运动饮料和饭团的塑料袋放在床边,然后递给我文库本。 “短篇集可以吧?” “嗯。长篇的话半天时间看不完,用眼过度也不好,短篇正好。小卖店人挺多吧?” 我注意到阿萌去的时间有点长,只买这两样东西用不了那么久。 “没多少人。我是回房间取了趟东西。” 阿萌拉开外衣拉链,从怀里掏出一个A4纸大小的牛皮纸信封。 “这个,您有时间时读一下吧。” 我接过来往里一看,里面放着一沓纸,大概二十多张。横版的A4打印纸中央印着“天空的彼方”几个字,右侧用黑线装订。随手一翻,能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印着竖版文字。 “小说?” “是的。” “阿萌你写的吗?” “怎么会……表姐给我的。啊,但肯定也不是表姐写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让智子姐看看,就拿来了。” “为什么想让我看呢?” “因为里面提到了松木流星……您不想看吗?” “想看,好像挺有意思的。可不知道到小樽之前能不能看完。” “您不用还我。要是觉得带着是个负担,看完就扔了也行……可要是您觉得有意思,就再传递给别人。” 既然这样,我决定收下这部短篇小说。我再次对从早上就一直照顾我的阿萌道谢,她却说了句“别说这些啦”,就嗖的一下跑出了房间。我没追出去,但心想,要是下船之前能再见一次面就好了。 我把文库本放在床边,把枕头竖起来,找了个舒服的读书姿势,开始读《天空的彼方》。 主人公绘美住在一座山间小镇上。父母开面包店,一年到头都没空休息,绘美从没出过小镇,她每天都在想象山那边的世界。有一次绘美听了转校生道代的劝告开始写小说。道代觉得绘美的小说很有意思,可绘美做梦也没想过自己能成为一名小说家。不久道代转学,送给绘美三本横沟正史的小说。绘美邂逅了推理小说,又邂逅了“火腿君”。在与“火腿君”相隔两地时,绘美一直在写推理小说寄给他。绘美把小说寄给成为松木流星弟子的道代时,道代回信说松木很认可绘美的才华,想让她来东京收她为徒。这虽然是件天大的好事,可为时已晚,绘美已经和“火腿君”订婚了。绘美恳求“火腿君”等她三年,却没有得到“火腿君”的理解,连绘美的父母也站在“火腿君”那边。但绘美太想去看看天空那边的世界了,就瞒着所有人去了火车站,却在那里看见了“火腿君”的身影。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可我就是觉得它没写完,往信封里瞅了一眼也没有脱落的纸张。这篇小说是没写完,还是把结尾留给读者去想象呢? 刚读时我还想可能是阿萌写的,但读了几行就觉得不像。这篇文章用的是旧时的文体,年代设定也较早。松木流星活跃的时代应该是在四五十年前了吧。还有,这内容是想象还是纪实呢。总之,故事讲的是我不熟悉的年代和我不认识的人们。 可让我在意的是,绘美后来怎么样了。 要是把绘美换成自己,隆一会怎么做呢? 如果我是绘美,我希望他放我离开,让我乘火车去东京。在人的一生中,实现梦想的机会并非随处可见,更何况能拜松木流星为师。不过,这才正是问题所在吧。 “火腿君”制止绘美的理由,我也能理解。我读过松木流星回忆录,当时的编辑和作家朋友都异口同声地说“松木流星是当代最好女色的人”。阻止自己心爱的人到那种人的身边去,也是理所当然。 若是隆一,肯定也会反对。我上学时去国外穷游,住过男女混住的旅店,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隆一听我说起时,还语重心长地教育了我一通,说我“毫无戒心”。在火车站被他抓到的话,他肯定会五花大绑把我带回家,直到我回心转意为止。这么说虽有点夸张,但他肯定不会允许。 绘美要是男人就好了,可我不想往那个方向想。那…… 要是绘美有病呢。 绘美晕车晕得很厉害,可似乎没什么大病。就算成为小说家的梦想破灭,也能和温柔的“火腿君”结婚,继续在镇上人人都喜爱的面包店里和父母一起做好吃的面包,过幸福的生活。 就算被“火腿君”硬拽回家,短时期内她可能会哭着想象天空的彼方,可能会怨恨“火腿君”。但是边烤面包,边与“火腿君”过日子,那个念头就会逐渐变淡。她会觉得这也挺好,终有一天,会将自己之前的坚持视作笑谈。 要是有了孩子,就会更知足。一个人时幸福只是自己的,一旦身体里住进了另一个小生命,幸福就会转移到孩子身上。 那时要是去了东京,也许就没有这个孩子了。没有这孩子的人生无法想象。要拿孩子做交换的话,就算让我成为畅销书作家我也断然不会同意。 绘美会这么想的,也许还会感谢“火腿君”的决定呢。 如果相信未来还会持续几十年,我希望选择安稳幸福的人生。 可要是绘美的有生之年所剩无几…… “火腿君”会不会放手让绘美去做她喜欢的事呢?特别是小说这种能成为纪念的东西,他也一定希望绘美的小说出版,作为她曾活在这世上的证据吧。 就算梦想无法实现,也不愿让所爱的人空留遗恨,想让她做所有自己想做的事,在临终前得到满足。就算这个想法中包含了生者的自我意识,能这么想的也只有家人。 去北海道旅行那年的年底,父亲停止了呼吸。他患直肠癌去世了。 父亲突然说要去北海道旅行,是因为被医生宣告只剩半年的生命了。直到父亲去世前一个月我才知道。那之前父亲一直在外工作,我从没想到父亲会患这么重的病。 父亲从北海道回来后,像往常一样,并没有回大阪的家,在身体状况允许时一直坚持从事制片工作。因为父亲一直以这份工作为荣。 和绘美一样,父亲出生、成长的地方也是一座山间小镇。家里务农,好像从没带他出去旅行过。这也是他与绘美的共同之处。 对于父亲而言,单调生活中最大的娱乐方式莫过于看电视了。所有节目中他最喜欢刑侦剧。在悠然的小镇生活中,所谓的大事都是些邻居夫妇吵架和学校里闯进了野猪之类的乡村轶事。 日常生活中没有任何激动人心的事件发生,可只要按下开关,小匣子里就会出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飙车时发生的爆炸,肉搏和枪战,或是心理战和卧底战;友情,爱情,信任;受害者,犯人;殉职。 手心捏一把汗,心脏怦怦直跳地看完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在兴奋的同时,又觉得幸亏自己生活在这么安宁的环境,开始逐渐喜欢上自己的日常生活了。 而且,全日本的人都很喜欢小匣子里的世界,无论乡村还是城市,山间或是海边。身处各地、从未谋面的人们在每周的同一个时间,分享同一个世界的故事。父亲由此认识到了自己是和广阔世界相联系的。 于是他有了一个梦想,他希望自己也能创造出一个世界,与千千万万的人分享。 父亲实现了梦想,他想把它持续到临终那一刻。母亲一直知道父亲的病情,曾多次想让父亲辞掉工作,一家三口过几天平静的日子,哪怕能多一天也好。 但这是母亲自己的心愿,不是父亲的。母亲不想让父亲留遗憾。为了让父亲在临终时觉得此生无憾,她决定竭尽所能去支持他。就算她自己会孤单。 我觉得母亲的决定是正确的。母亲每次想起父亲时,都会说要是多让他做点喜欢的事就好了,她从未后悔自己的决定。也正因为如此,在我的回忆里,父亲总是一副开心的模样。 父亲的最后一部作品是松木流星的原作。时代设定换成了现代,在尊重原作的基础上,打乱结构重新编排,这部作品没有任何能让我挑出毛病的地方。 片尾字幕中滑过父亲的名字,但我读到的不是文字,而是他在北海道和我一起看镜头时的样子。 “怎么样,有意思吧?” 他的音容笑貌,全部存留我心。 我希望,就算绘美没有生病,“火腿君”也能意识到还有这个选项。我决定为《天空的彼方》续写这样的结尾。 虽然当天绘美被带回了家,可后来她得到了“火腿君”的理解,可以去东京了。“火腿君”想通了,他想让绘美实现自己的梦想。就算时间短也要每天联络;事先跟松木流星说好并书面约定,助理的工作只到晚上九点,不住他家,在附近租间公寓。“火腿君”提了以上这些条件,绘美向他保证一定会遵守。 “火腿君”对即将踏上旅行的世界的绘美说: “尽力去做,不要让自己后悔。但我希望你记住一点,你随时都有归宿。” 手机闹铃响了。读完《天空的彼方》已经三个小时了。无论在日常世界中还是在旅行的世界中,午睡后醒得都比较容易。 现在是傍晚六点。在到达小樽港之前,我也许应该再躺会儿,可是还有想看的景色,也觉得有点饿了。我走出房间,先去小卖店买了泡面,再到茶水间接了水。 我端着泡面去了船尾的甲板。这里和中午时一样,长椅都空着。我坐在正中央的长椅上,把泡面的盖子掀开,掰开了一次性筷子。 考虑到肚子里的宝宝,晚饭还是应该在餐厅吃些有营养的东西。等到了小樽咱们再吃顿好的吧——我边跟宝宝道歉,边吸溜泡面。迎着风,泡面独有的浓郁酱汤味钻入鼻腔,直冲头顶。 泡面原来这么好吃啊。 上次坐渡轮时,我们一家三口也去甲板上看海了。从船头、船两侧和船尾看了一圈之后,父亲问我: “你最喜欢在哪个位置看?”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 “当然是船头啊。” 站在甲板前端低头看海,可以看到渡轮乘风破浪的样子。再抬头把目光移向海平线,就会感觉自己正在破浪前进——朝着未知的目的地,朝着未来前进。 母亲也回答船头。那时《泰坦尼克号》还没上映,母亲抬头仰望天空,自语般地说:“我们三人这么站在甲板上,好像这片海就属于咱们三个人,你们不觉得这很浪漫吗?” 我没想到还有船头之外的回答。无论是谁,肯定都喜欢最前面,这只有少数人才能站的位置。可是父亲的回答却不一样。 “我喜欢船尾。能看到船在海上开过的痕迹。特别是在黄昏时分。我真想边吃泡面,边这么看海景、看日落呢。” 泡面是贯穿父亲一生的灵魂食品。“小时候家人出去农作时的午饭,初高中社团活动结束后暂时充饥的干粮,上大学时一日三餐的主食,就职后深夜工作的好搭档。泡面对我来说是不可或缺的。”站在船内餐厅的橱窗前,父亲这么说。 睡的是大通铺,吃的是泡面,这跟豪华渡轮差得有点儿远了吧。我心有埋怨,看向母亲,她却一直在开心地微笑。 三人边吃泡面,边在船尾眺望海景。夕阳是不错,但我觉得船头的感觉更好。我平时不太晕车,但反方向坐久了,身体也觉得不太舒服。而且,这情景就像是在背着别人吃泡面,感觉很难堪。 父亲为什么会喜欢船尾呢?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答案。父亲也许是把航路视作自己的人生。代表航路的那道白线,近的地方很浓重,随着船驶远,它也越来越淡,扩散开来,成为蓝色大海的一部分。眼前的景色让我懂得,无论是人生经历,还是回忆,最终也会这样全部消散。 能意识到这些,是不是因为我和父亲患了同样的病呢? 因为和父亲患同样的病,才能循着与父亲共同的回忆,最终体会到和父亲同样的心情。 但这一次旅行,不是为了追忆父亲。 而是为了创造与新家人的回忆。 发现自己患上直肠癌时,我的身体里已经住进了一个新的小生命。怀孕三个月,可以选择打掉胎儿。打掉她的话,马上就可以开始化疗。要是想生下她,就得用自然疗法,等到胎儿满七个月时剖腹产,之后才能开始化疗。我的病虽然没到父亲当时那种无计可施的状态,但癌症会不断恶化,化疗开始得越晚,治愈的概率就越低。 也有人觉得,放弃肚子里这个孩子,先把癌症治好,之后再怀孕就行了。可现在我身体里的小生命和下次再怀上的不一样。再说,就算放弃这个孩子,专注于化疗,病也不见得能治好。 放弃孩子,自己得救,再怀上一个孩子。 放弃孩子,自己得救,怀不上孩子。 放弃孩子,自己也死去。 生下孩子,自己死去。 生下孩子,自己也得救。 我不知该如何选择,觉得必须去找隆一商量。我意识到,他会有跟我有不同的选择。 如果可以,我很想生下这个孩子,就算用自己的生命交换也行。可隆一会怎么想呢? 倘若生下孩子后死去,我自己倒是一了百了,但隆一必须得抚养这个孩子长大。一个大男人带孩子,工作肯定会受影响。他在建筑公司上班,有时候不分昼夜,为了工作说走就得走。 他才三十八岁,也许会遇到别的女人,没有孩子更容易组建新家庭。要是没有孩子,隆一就可以重新开始,就会得到幸福。 生还是不生,也许要由我做出选择。可这不是也该让活在世上的家人来决定吗?所以我对他说“你来做决定”,把决定权交给了他。 休息日,我约隆一出去散步,在家附近的公园里跟他说了。 在外边的话,因为怕别人看见丑态,我可以一直保持思考的状态。要是在家里,肯定连话都没说完脑子就乱得没法思考了,只会一个劲儿痛哭。我预料到了这些,才挑白天来这个父母和小孩子聚集的热闹地方。 樱花的花期已过,樱树下的空间被我们两人包场。 隆一听我说完,像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向我,又一下子移开视线。他攥紧双拳,肩膀也在震颤。我全身绷紧,以为他要挥拳朝我打过来。隆一的右拳狠狠砸在了樱花树干上。这棵巨大的樱花树是公园的象征。就算隆一上学时是橄榄球选手,他的一拳也只能让它的枝叶轻摇两下,对这根我两手都环抱不住的树干没造成任何伤害。 隆一用没有松开的拳头用力擦了下双眼。眼角没有泪水,而是留下了一道血痕。 ——没事吧?你的手流血了。 ——你不用担心我……根本就不用让我优先选择。智子你想怎么办? ——我…… ——你不用考虑以后的事。告诉我,你现在希望怎么做? ——我……想把孩子生下来。 这是当时在我脑中浮现出的,唯一的心愿。 隆一在裤子上胡乱擦了擦拳头上的血渍,然后慢慢地,张开那只手,抚摸我丝毫未隆起的腹部。 ——这孩子肯定也在这么盼望着呢。因为这小家伙是智子你的分身啊。 泪水扭曲了视野,我面朝这棵挨了一拳也纹丝不动的大树,痛哭出声。 我和隆一一起去了医院,告诉医生我想生下孩子之后再化疗。但之后并没能就此安心度日。 我一直告诉自己,没事的,没事,但有一天突然眼前一黑,跌落进黑暗的坑洞。 我认识隆一是五年前,我们在朋友婚礼后的聚会上经人介绍认识,之后就开始了交往。半年后,他说想和我结婚,而我却说还要享受自由,拖了两年多才给他答复。如果我们当时就结婚,就算在这个年纪发病,孩子应该也早就出生了,就可以毫不迟疑地为了孩子专心接受化疗了。 如果,我再早些遇见隆一,二十岁左右结婚,孩子现在都上中学了。若是孩子那么大了,我也会专心接受化疗,不会那么害怕治不好,因为即使我不在也没关系了。 如果,我现在还是单身,也许就能毫不悲观地迎接死亡的到来。 黑暗中,许多个“如果”重叠在一起。每当这时,现实就会堵死眼前的这些路。我哭喊出声: “我不想死。” 可这并不意味着我爱自己的生命胜于孩子的生命。倘若我一无所有,在人生即将结束之时,就算感到害怕,也绝无后悔。父亲离世之后,我一直都想着,要去做所有自己想做的事。 我现在的心愿是能平安生下这个孩子。但我知道,生下孩子后我又会有别的心愿。我想和孩子一起生活,想看着孩子长大,不希望孩子因为失去母亲而孤单。所以…… 我想活下去。 我不害怕死亡,只是觉得太悲哀了。 我想紧紧抱着他柔软的身体,想给他喂奶,为他洗澡,一刻不离地看着他长大。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呢?会是什么样的声音,会说什么话呢?他会从坐到站,从走到跑,逐渐去了解这个世界。 他的人生,会有多少与我相关呢?那些事能够烙印在他的记忆中吗? 我这样思考,然后陷入绝望,思考和绝望不断地重复…… 就在那时,我无意间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的影片似曾相识。“松木流星悬案”的重播,是父亲的作品。一开始,我只是呆呆地望着,不知不觉被吸引了。在结尾字幕中看到父亲的名字时,我突然有了个想法。 与其哀叹没法在未来留下回忆,倒不如把现在作为回忆保留起来。之后,我像父亲之前那样,跟隆一提议。 ——我们去北海道吧。 夕阳落尽,海天合一。船尾的白印已经看不见了。黑暗的另一侧,能看见无数的亮点儿。那是居住在北方大地的人们日常生活中的灯光。 我回到舱室,收拾东西准备下船,把《天空的彼方》和摄像机、日记一起放进单肩包里。 我拿出手机给隆一发邮件。 “马上就到了。谢谢你让我出来旅行。” 也许隆一会很吃惊我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不如也告诉他吧,告诉他我读了一篇不知作者、又没有结尾的小说。让他帮我调查一下,是否有一个叫绘美的女作家,曾是松木流星的弟子。 不,《天空的彼方》已经完结了。 伴随着引擎的低鸣声,舱室晃动了一下。应该是靠岸了。听着船内广播,我走出了舱室。通道上挤满了乘客,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期待,真希望我自己也是这样的表情。 下台阶时,在前方大概五米处,我看见了阿萌的背影。要不要把原稿还给她呢?我还想再跟她正式道一次谢。可阿萌好像在拼命追赶着某人。她在追谁呢,人太多了我看不到。阿萌是追随着某人出来旅行的,可那人却不知道阿萌一直在身后跟随。有这种可能性吗? 我决定不去找阿萌了。阿萌有她自己的旅途。 我要继续我的旅途。摄像,拍照,写下文字,把所有回忆保存下来。期待今后有一天,我可以和这孩子一起追溯和回忆。 我把手放在肚子上,轻轻地说。 ——妈妈要活下去。 肚子里的宝宝翻了个身,好像在笑嘻嘻地说:“妈妈你总算开窍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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