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岖之路

物语终焉  作者:凑佳苗

从富良野到旭川大约五十八公里。我在二三七号国道上疾驰。

——我的爱好是骑行。

听我这么说,大多数人都会说,真是闲情逸致啊。要是有人问我“是在河边骑吗”,我不会暧昧地一笑置之,而是会跟他们解释清楚。

——我是骑自行车去旅行,比如环北海道一周、纵贯东北、在信州挑战超级越野林道。当然,我也环行过九州和四国。本来想花半年时间南北贯穿日本全岛,可父母送我上大学不是让我做这些事的,我的主要任务是学习。我这么劝说自己,等到放假时才骑车去旅行。夏天尽量往北去,春天和秋天就跑去南方。要是有三天以上的假期,我就到中国地区、东海地区[中国地区位于本州岛西部,包括鸟取、岛根、冈山、广岛、山口五县。东海地区位于本州岛中部临太平洋的一侧,包括爱知、岐阜、三重、静冈四县。]那些没去过的地方去刷新版图。乘电车或轮船过去,再沿着目的线路骑行。乘电车时就把自行车折叠起来,用袋子装起来提着走。用的是专用装车包,可还是挺沉。算上其他行李,大概得十五公斤以上。我几乎没有因骑自行车而跌伤过,可走路时,挎在肩上的装车包会把我的胳膊和大腿撞得青一块紫一块。全家一起泡温泉时,妈妈看着我身上的瘀青叹气,我觉得挺对不起她。可当我征服了所有都道府县的瞬间,瘀青、晒伤、色素、雀斑,还有在坡路和雨水中长时间骑行的痛苦,全都被成就感吹得烟消云散了。我最近一次去的是冲绳县。宫古岛、石垣岛、西表岛……还有八重山列岛,我都骑遍了。自行车被波浪和海风折腾得不成样子,旅行归来后,我把它好好保养了一番,让它随时可以再次踏上征程。自行车是我的重要旅伴。

找工作时,我都会简要介绍骑行经历,提出希望利用自己的特长……这样几场面试下来,在入夏之前,我被一家电视节目制作公司内定了。那家公司的规模虽算不上最大,可制作的好几部电视剧我都有印象。我不知自己能否被分配到电视剧部门,但能找到这份跟故事打交道的工作让我很开心。

而且,在大学最后一个夏天,我又能来北海道骑行了。

我去过的都道府县都有各自的风景,可若是让我选个曾经去过的地方骑行,我还是会选北海道。上个月我刚和清水刚生分手,他和新女友要去冲绳旅游,我并非是和他斗气,才选择来这片北方大地的。

宽阔笔直的道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土豆田,让我想起在小学家政课上学到的内容:开白色花的是“男爵”,开粉色花的是“五月女王”[“男爵”和“五月女王”都是土豆的品种。]。“男爵”适合做土豆泥和薯片,“五月女王”适合做咖喱或土豆牛肉这些炖菜。这片白色的花田一望无际,一直铺向地平线。

这能做出多少袋薯片啊!

——你就不能思考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吗?比如,当意识到自己只是广阔大地上的一个小点时,何为自己的存在意义,之类的。

旅行归来的我常被刚生这么说。我不太喜欢在旅行途中使用手机。因为收到快餐店的电子优惠券或是租房信息时,会让我觉得没有远离日常生活。可要是看到自己特别喜欢的风景,就会照下来,简短写几句,发给刚生。

刚生的话,可以说是对这些邮件的总结。

——比如,眼前也许是葱郁辽阔的大地,可北海道肯定会有大雪覆盖的时节。只要想象一下严寒之后的萌芽,我就能感觉到秋收的崇高。可看看阿绫你的邮件,全是什么土豆泥和蒸芋头。自我至极,只能让人感觉到愚蠢。

我在白色花田的照片后面加了一句“刚出锅的土豆泥,随意撒点盐,就着啤酒,肯定很美味”,就发给了他,而这就是他对这封邮件的回复。

——旅行最大的乐趣就在于可以感受到日常生活中见不到的事物,你不往这些方面想,满脑子全是这个漂亮、那个好吃的,阿绫你的感受性也太差了。

现在想来他说得挺过分,可当时,我边听边反省,觉得他说得对,因为我还是很尊敬刚生的。

——这也会原封不动地体现在作品里啊。

我并不是一上大学就开始骑自行车去旅行的。

想尝试一些新事物,我最初叩响的是文学爱好者协会的门。

我从上小学时就喜欢读书。第一次写故事是在小学五年级。那是语文课作业,看图写作。画上是一只仰望星空的小兔子,我看着画尽情想象,越来越开心,继而埋头写起来。

小兔子为什么要抬头看星星呢?它是不是在星与星之间连线,连成胡萝卜座或是卷心菜座,还是连成兔子妈妈座呢?夜晚它孤身一人,兔子妈妈去哪儿了呢……

我写着写着,中途不时“扑哧”一下笑出声,写到最后却泪眼蒙眬。写出了这么有意思的故事,我很是满意。听说优秀作品会张贴在走廊的宣传栏里,我边觉得不好意思让众人看,边心痒难耐地期待着那一天。班里共有三十人,有五篇作品都贴进了宣传栏,其中却没有我的作品。

我咬着牙,强忍泪水,读了其中一篇作品。老师把他认为写得出彩的部分用红色的波浪线标了出来。

“小兔子那苹果一般通红的脸颊上,星星般闪闪发光的泪珠,扑簌簌地,像糖球儿一般滚落下来。”

实际上小兔子的脸不红,也没有流眼泪。就当是故事,不计较他的胡编乱造,我也不明白这段文字到底好在哪里。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发觉,当时的课题是比喻修辞法的课后总结,自己的作品中却完全没用比喻。

我喜欢写故事,却写得不好。我当时只是这样心灰意冷地想。

自那之后,我就算再写故事,也不会让别人看了,自娱自乐就好。

我加入文学爱好者协会,是觉得只要在这里学到基础,也许故事就能写得好一点。当时我甚至想,要是能推荐一些教材给我就好了。我读的不是文学系,而是社会学系。

刚生跟我同一天申请入会。他是文学专业国文系的学生,入会第一天就参加了前辈们的文学讲座,落落大方地阐述自己的观点:三岛这样,三岛那样,对三岛来说怎样。我觉得他真帅啊。

——我想写出像三浦绫子的《冰点》那样的作品。

光这个自我介绍就让我绞尽脑汁了。三岛说的就是三岛由纪夫,我连这一点都没能一下子反应过来。三岛的作品我连一本都没读过,一定不能让别人看出来,我紧紧抿着嘴,就差从里面咬着上下嘴唇了。每当刚生积极参与讨论时,我都边点头边装出一副“原来如此”的奇妙表情。

刚生对此给予了回应,他问我喜欢三岛的哪一部作品。我急中生智,想起了国语课上把作者和作品连线的习题中出现的《金阁寺》和《潮骚》,就撒谎说只看过这两篇。

——就凭这些加入文学爱好者协会,你还真是勇者无畏啊。

羞愧感涌上心头,但看刚生的表情并非是要嘲笑我。

——要写文章,必须要先读啊。

被他这么说了一顿,我便以借书的名义去了刚生的住处。有时会给他做顿晚饭以表答谢,就这样成了恋人。我们从没说过“我喜欢你”或是“跟我交往吧”之类的话。刚生对文学有着独到见解,我觉得他很厉害,对他心生敬佩。对我来说,这种敬佩之情和“喜欢”是同一类感情,我觉得是自己先喜欢上他的。

或许我也在期待,能让刚生觉得我“厉害”,而不是单纯的“喜欢”。

临近深山峠,左前方有一个很大的休息站。我被黄油的味道吸引,身体往左边倾斜。没有用力转车把,自行车还是朝我想去的方向滑去。

电车、汽车、摩托、徒步,人们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北海道旅行。若是列举各自的好处那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但我喜欢自行车:能随时随地、随心所欲地决定旅行的路线。

商店前面摆放着长椅,好像大排档一样,我坐下来,吃完热腾腾的黄油烤土豆,又买了一根煮玉米。虽然黄油烤土豆已经吃到撑,但看见“日本第一甜玉米”的条幅时,又没法避开日光。不管是富士山,还是桃太郎,只要冠上“日本第一”这个词,就能增添几百倍的魅力。

白色的玉米熠熠生辉,形容为“像珍珠一样”也不为过。不是寻常的黄色,纯白色的圆形玉米粒儿饱满紧密地排列着。好像就是这个品种。啃一口,确实很甜。想着是不是看了广告的心理作用,再啃一口还是觉得很甜。口中的甜味还没消失,下一口已经咬下去了。整整齐齐啃下一排,之后吃起来就更轻松了,但又觉得这样一口气把它吃完太可惜了。

只咬下一粒。好甜。

要是刚生来吃,也许会把这个表达为“来自大地的馈赠,成熟丰润的甜味”之类,“一般的甜味容易让人联想到白砂糖,人们开始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白砂糖源于……”把这些在网上搜到的关于白砂糖的说明文用类似于论文的文体写成长篇大论,好像他自己真的去研究过一样。而且,“甜味”和文章主旨都没什么联系。

甜就说甜不就挺好吗?非常甜,特别甜,不就得了。

——就因为你只会用这种单纯的表达方式,作品才一次都没被选上过。

是用五张稿纸来说明玉米的香甜,还是直接用“真甜”这一句话来表达,让大家趁热吃。读者会更想吃哪个呢,哪个看起来更好吃呢……我明白了,甜味不是最终的感情,重要的是这个甜味好不好吃。

结果不是比过程更重要吗?

“怎么回事,这个玉米,甜得吓人哪。”

三位大妈从观光大巴下车,在旁边长椅落座,其中一人拿着一根同样的玉米,边啃边说。

“真的,好像蜜瓜一样。”

“啊啊,真好吃。”

卖玉米的摊位排起了长队,应该不只是由于大妈们称赞的声音大。她们不是想宣传,也不是想卖弄自己的词汇量,只是原封不动地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未加修饰的言语和行为能够打动人,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若是从事需要去表现事物的工作,就需要去深入研究。话虽如此,我觉得用那些看似有意义,其实却毫无意义的辞藻去包装是不对的。

我逐排把玉米粒连根啃出来,一粒都不想浪费。盘旋在脑中的都是关于表达方式的拙劣见解。可是,当眺望笔直延伸到地平线的道路时,我渐渐不想再思考那些了。

不需要在头脑中创作。接受和理解眼前的事物,凭感觉去行动。之后,当触碰到想象难以达到的深层次世界时,一定会获得感动。

看着吃完的玉米芯,我意犹未尽,可要说在离开富良野之前再选个甜点,我还是要选夕张蜜瓜。蜜瓜被平均切成六块,按份出售。鲜亮的橙色果肉让我品味到了不同于玉米的另一种香甜。

北海道的食物真好吃——完。

在美瑛的全景之路旁边,有一所有名的摄影艺术馆,叫“拓真馆”。我之前来时去参观过,所以就没停车,一直沿国道前行。要去旭川,只能拼命蹬踏板。即便如此,也能处处满载美景,拼布图案般的丘陵很美,地平线告诉我地球是圆的。

可是,笔直延伸的宽阔公路并不平坦,全都是上下坡。下坡时能够借力加速,可上坡时能顺势冲上三分之一就不错了。我设定前三后七,二十一段变速,锁死前二后四的档位开始爬坡。要是踏板太轻,蹬的圈数就得增加,所以这是我骑上坡路时的最佳设定。

两辆摩托车超过了我,后面那位骑手还单手对我摆出V字形,我也摆出V字回应了他。对能轻松爬坡的摩托车骑手们来说,这样的上下坡路肯定再舒服不过了。

倘若公寓附近的那家店是摩托车店,如今我骑的会不会就是摩托车了呢?我会不会在路过商店橱窗时也发现一辆令我怦然心动的摩托车,就像发现这辆自行车时那样呢?

当我说起自己的车是骑行用的自行车时,就会有人问是山地车吗,看我否定,接着又问是越野自行车吗。我的自行车并不属于这二者。

旅行车,车形与公路车相似,但前梁和车胎都要粗一圈,适合在柏油路上长途骑行。直到二三十年前,提到骑行用车,这种车还是主流车型,但据说现在基本都停产了。自行车店老板依照自己喜好,把这辆稀有的自行车摆进了橱窗。

对于在乡野山间长大的我来说,自行车是非常重要的交通工具。爸爸总是出差或是单身赴任,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妈妈晕车晕得厉害,连自己开车都会觉得难受,我几乎没坐轿车或公交车出过镇。需要的东西镇里基本都有,虽然没有书店和CD店,但从网上买的话完全没问题。我只有一点不满,就是像寒暑假那么长的假期,父母从没带我出去玩过。

收到朋友旅游带回的礼物时我很高兴,但每次我都会觉得自己所处的世界又小了一圈,心里很难受。

上高中之后,我的世界多少开阔了一些。每天我都骑自行车上下学,但路上并不轻松。单行道,十五公里,途中还有一段隧道里的坡路。即便如此,若是父母能给我买辆三段变速的轻型自行车,我就会很有底气,感觉像拥有了秘密武器。

高中附近有全国连锁的便利店、咖啡店和服装店,放学时只要稍微绕点路,就可以开心地逛街购物了。

周末要是无聊,就骑车出去,一直骑到邻镇。到大书店里的文库本专区,抽出那些看起来有趣的书,精挑细选。我觉得还是直接来书店选书更好。来书店的话,就会发现还有许多自己不认识的作家。现在觉得这很正常,可在网上买书时,只能检索自己认识的作家,只知道排在畅销书前几名的那五六个人而已。

赶上长假,我就会买一车筐书回去,从第二天起埋头读书。骑车去邻镇买书,书又会带着我去更远的地方。

书与自行车的共同之处就在于,它们都能让我的世界更开阔。

上大学后,何止是出了镇,连县都跨了。来到神户之后,我觉得自己的世界更广阔了,对此很满足,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这辆深蓝色的自行车。它似乎不是为街道而生,我有一种预感,它能带我去更远的地方,便将所有积蓄倾囊而出,当天就买下了它。

虽然买了车,我脑中的骑行线路也仅限于神户、大阪和京都。因为印象并不明确,也没那么确定,或许,我想象中的京都根本不是京都,也就是到三宫和大阪之间。

可是,自行车店的大叔突然说了一句这样的话。

——你是要去北海道吗?

高中修学旅行时去过最南端的冲绳,北边最远只到过京都,北海道对我来说,听起来就像个外国地名。

——自行车能骑到那么远的地方吗?

我探身问。大叔反问我,买这辆骑行自行车的目的是什么啊。不是为了骑车消遣,而是为了骑行。骑行不是得用摩托车吗?骑自行车能完成摩托车之旅吗?一天能骑几公里呢?骑自行车去北海道一般要花几天呢?对大叔的询问,我也报以一连串的提问。

大叔看我来买旅行车,就把我当成自行车队的人了。可我不是车队成员,甚至连自行车可以用作骑行都不知道。大叔了解了我的情况,就把自己骑行时的照片和地图拿给我看,从自行车旅行中最基础的部分讲起。

在我的印象中,自行车骑行很新奇,都值得上电视了,可大叔告诉我,夏天去北海道骑行的人有几百人之多,女孩独自一人去骑行也半点不稀奇。听他这么说,梦想的故事在我心中变得有现实色彩了。

我买下了自行车,大叔告诉了我一些必要的工具和制订计划的方法。那是我第一次去北海道,正好是在三年前的夏天。加上在渡轮上的时间,一共花了两周。

那时的北方大地,感觉比现在还要辽阔好几倍。眼前的道路似乎没有尽头,每当遇到上坡路,我都会想自己为什么要自找苦吃,很想哭。

但那种感觉仅有一次。第二次再去时,心中就会有所期待,这次也许能发现一些上次无暇顾及的风景呢。

我不仅想确认旅行和故事的共同点,还想去发现将它们融合起来的东西。

第一次旅行后,我回到神户的公寓,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写小说。以自己为原型的主人公骑自行车去北海道旅行的故事,比起之前的作品有了一些长进。

在农田附近骑车时,农家的大婶跟我搭话,请我吃蜜瓜;骑到港口小镇时,渔夫大叔问我要不要乘船,我没帮上他的忙,他却请我饱餐了一顿墨鱼生鱼片。我虽然很开心,但随着旅行次数的增加,一种罪恶感涌上我的心头,心想自己会不会给当地人添麻烦了,到底是干吗来了。

在拉面店,我跟一位骑自行车旅行的男性坐同一桌,聊天时发现他也有过类似经历,但是他没有罪恶感。

——当面好好道谢,如果还觉得过意不去,知道人家住处的话,回家后写封信道谢就好。但我觉得,帮你的人并非是想让你道谢。只向对你好的人道谢,这并不是报答,而是应该把这份善意传递下去。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拿起我的小票,站起身说。

——当我还是学生时,也被已经上班的骑行者请过好多次呢。

结果这次也是别人请客,但我心中却没涌出罪恶感。

——谢谢您请客!希望您一路顺风。

这样大声道谢之后,之前积累下来的罪恶感也烟消云散了。

这样的旅途轶事写了满满两百页稿纸,我决定先拿给刚生看。这是我进入文学爱好者协会以来的第一篇作品,就算是给男友看,我也心有抵触,可是成功完成历时两周、独自一人的自行车之旅,其中的充实感给了我勇气。刚生能不能从故事中读到无法用邮件和照片传递的感动呢,我的心怦怦直跳,等着他说出感想。

可是,我期待的话语他却一句也没说。

——这和外行人写的博客有什么两样。与其加入半吊子的创作,不如实事求是地写成日记更好。可是这种东西,对于除阿绫你之外的人来说,半点价值都没有。

比发现教室外面的宣传栏里没张贴自己的作文时受到的打击更大。可严厉的话还远不止这些。

——说起来,阿绫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加入文学爱好者协会的?之前是问过你喜欢的作品,知道你更偏向大众文学。啊啊,可我没法容忍文学作品中使用“嗨皮”这种词。随意贬低文学价值的家伙太多了。这先暂且不提。我想说的是,在认真面对文学之前,别对作品的形式放松。你看过毕加索的画吗?因为他的基础好,才诞生了那种独创性。我想表达的意思你能听懂吧。

我应该是听懂了,顾不上去领会他话中的深意,只感觉难受,泪水夺眶而出。我不停地抬起胳膊用袖口去抹眼泪,却没有转身跑开,因为刚生的手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肩。

——对不起。这些话有七成是气话,气你这两周一直都让我担心。有一成是羡慕,羡慕你玩得挺开心。还有一成是,我没在你身边,但从你的邮件中完全看不出你想我。

他的话让我觉得旅行和文学都无所谓了。在那之后,刚生让我读了他在我旅行的两个星期里埋头奋笔疾书而成的短篇小说。“金科玉条”“愚者一得”这些我从没见过的四字成语在小说中随处可见,其中寓意我连一半都没读懂,但听刚生说要给知名作家辈出的白桦文学奖投稿,我重新认识到刚生想成为作家的决心,感到自惭形秽。

——这两周只顾独自旅行,觉得只有自己才知道世界的广阔。

三个月后,得知刚生的作品通过了初选,我更敬佩他了。我从心底起誓,自己也要写出能得到他认可的文学作品。

我开始频繁地使用自己不太喜欢的比喻和日常生活中一次都没用过的成语。刚生读了,夸奖说比以前好些了,可我参加文学大赛时一次都没通过初选,跟上小学时一样。我觉得自己没有写作才能,在上大三之前再次放弃了写作。

我完全搁笔,本以为刚生会对此很生气,可他却温柔地说这勉强不来。我去骑行时,他送我的目光也比之前更温和了。

对于我邮件中的拙劣语句,他也不再订正了。

……身体打晃,膝盖很疼。前轮轧到石头,自行车歪倒,我摔飞在路上。下坡时没攥刹车,这是我的坏习惯,为了下一个上坡路能轻松点,下坡时还额外加速。没有汽车开过来真是万幸。

我抬起自行车,推到路边。右膝正在流血,我却没带创可贴。第一次旅行时消毒药和膏药倒是全带着,可完全没用上,一年前左右就从随身行李单上划掉了。

这是我骑行生涯中第一次出血。我用水壶里的水把伤口冲洗干净,用手巾按压了两三次,血止住了。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也没那么疼。

因为脑中一直在想着刚生,连拳头那么大的石头都没看见,这让我很窝火。

我骑进了旭川市。路边的景色变成了鳞次栉比的建筑物。不是招揽游客的土特产商店和挂着大招牌的餐厅,而是手机店、家居超市等其他城镇也随处可见的店铺。全国的城区入口都差不多,不论去哪个城镇,穿过入口的那一瞬间都会让我有回家的感觉,而接近城区中心,那座城镇的独特韵味就会浓厚起来,提醒我这是在旅途中。

已经过了中午,我正想找家拉面店吃顿午饭,突然发现国道和另一条路的交叉口有一家便利店。我把自行车停在停车场附近,想去买包创可贴。虽然是个大城镇,可“停车场的面积是建筑物的三倍”这点和老家那边无异。两年前,老家的乡镇里也有了便利店,自那之后,宽敞的停车场就成了当地中学生的逗留之地。

这里也一样。停车场里有五六个穿着校服,貌似初中生的男孩子,也许是刚参加完社团活动或是补习班,还没回家。他们把自行车停在建筑物背阴的角落,坐在地上喝着饮料。其中一人喝的绿色瓶装汽水,和老家乡下浴场里放着的一样。我开心起来,原来这种饮料还在一直生产呢。

我买了创可贴和汽水,在自行车前坐下。在便利店的停车场里喝汽水这种事,我平时肯定不会做。这是只有在旅行时才能做的事。我四下环视,目光停留在一个倚着一辆白色轿车,站着吃冰淇淋的男人身上。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肯定也在旅行。

看见同路人,我安下心来。正喝着汽水,突然听见一句带有怒气的“你说什么”,是从初中生那边传来的。

“你给我再说一遍!喂!”

相同的声音变成了怒吼,响彻整个停车场。说话的男生站起身,朝坐在最里面的一个男生逼近,拽住了他的衬衫领口。

“让你再说一遍!你没听见吗?”

话音未落,就一手揪着领子,另一拳打过去了。

我的心像被攥了一下,身体缩成一团,脑子里想着这是怎么回事儿,脚下却连一步都挪不动。围在两人身边的那些男孩子也跟我一样。打人的男生似乎受到了巨大的冒犯,依旧怒气难平。

“道歉啊。给我跪下!”

他怒吼道,连嗓子都喊破音了,可被打的男生似乎没有道歉的意思。虽然看不清表情,但他似乎一直抬头直视那个打人的男生。或许是吓得连话也说不出了,或许是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惹朋友生气了。

“开什么玩笑!”

打人的男生松开被打男生的领口,站了起来。被打的男生用手肘撑在地上,稍微抬起了一点身体。我还以为这场架打完了,一瞬间,打人的男生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什么,抬手抡向被打男生。

是汽水瓶。

“不可以……”

我大喊,可声音根本传不到那边。这时,从那个男生身后伸出两只手,把他抡汽水瓶的那只手抓住了。是刚才吃冰淇淋的那个人。

“你想干什么?”

男生的手还被攥着,他回过头,瞪着冰淇淋男。

“不能用瓶子。”

“啊?关你什么事。”

“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但不能用瓶子打人。”

“……啰唆。”

男生甩开冰淇淋男的手,把瓶子往脚下一扔,就骑上自行车离开了。除被打的男生之外,其他的男孩子也慌忙追了出去。他们是一伙的。停车场里只剩下了被打的男生。

“没事儿吧?”

冰淇淋男朝他伸出手,但男生却没理他,自己站了起来。他淌着鼻血,却没有擦,只顾拍打屁股上的土。

“要是不嫌弃的话,用这个吧。”

冰淇淋男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向男生。

“多……”

我没听清他说了什么。男生没有接手帕,骑上自行车径直出了停车场,朝刚才那些男生离开的方向追去。

男人一副很无奈的表情,朝我这边看……我觉得他在看我,就朝他轻轻点了下头,但他好像没有注意到,转身钻进了车里,朝另一个方向开去。

停车场里只剩下我一人,膝盖发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刚才的擦伤已经不再出血,也没那么痛了,我贴上创可贴,两手用力锤了一下大腿给自己鼓劲儿,站了起来。

真吓人,是怎么回事啊,我真想找个人说说。可就算有人听我说,也不能让我的心情变好。自己是个没有勇气的懦弱之人。一旦被这种想法控制,就想消失在人群中。

朝目的地前进吧。

我从三浦绫子文学纪念馆出来,到外国树木标本林中散步。纪念馆里人很多,这里却很安静。刚才还想消失在人群中,可看文学馆里的每个人都很有心计的样子,我就逃也似的出来了。本来还想认真参观呢。

与三浦绫子的《冰点》邂逅是在高二的暑假。我骑车到邻镇大量买书时,会事先决定当天的主题。

今天按书名买,今天按封面买,今天只挑排名第二的买……在骑自行车驶过坡道时思考这些事也是乐趣之一。那天我突然想到了名字。我想起比我小三岁的妹妹边看女明星拍的广告,边说“她好像要拍电视剧”,告诉我一些特别详细的信息。我嘲笑她说,我还以为只有男生才对美女感兴趣呢。她却回答,因为名字跟我一样才支持她的。

我没听说过有作家叫芝田绫子,但叫绫子的作家应该还是有的。

我用书店的检索机查询,买了三本三浦绫子的文库本:《冰点》的上下册和《盐狩岭》,还买了有两本曾野绫子的文库本《天顶之蓝》上下册。查到了两个知名作家,我高兴地想,绫子这个名字的笔画还挺适合作家的。忽然有了一种积极的心态,觉得自己不是不擅长写故事,而是语言表达能力的问题。我脑中浮现出一个想法:上大学后就去学习写作。

买书是为了消磨暑假,可《冰点》上下两册我一天时间就看完了。我被吸引到了故事的世界中,一直在猜测后面的内容。因为章节不长,本想看完一章就睡,可又读到了下一章,故事的结构让人无法合上书页,这也是整本书读完之后我才意识到的。

最吸引我的还是登场人物的心理描写,无论是美好之处还是丑恶之处,都表现得令人拍案叫绝。主人公自不必说,其他人的心情我也能理解。正因如此,才会因每一个情感冲突而感到痛苦。我听说还有《冰点·续》,就在网上买了;又听说小说已经被拍成好几个版本的电影,就去镇上的图书馆借来了DVD。

里面既有与自己的想象相似的场景,也有完全不同的场景。许多台词都是小说里的原话,但我一直铭记于心的词句却不知为何被删掉了。尽管如此,电影中那银装素裹的大地和高耸的针叶林是如此的广阔浩瀚,那景色仅靠我脑中的印象和想象根本就无法企及,电影将我在读书时展现在脑中的世界变得更加立体了。

找工作时我想,倘若自己没有写作的才能,那就去找个能把好故事拍成电影的工作。也许就是《冰点》这部作品让我产生了这个想法。

如此说来,《冰点》应该一直都在我心里,可第一次来北海道时我却没来这里。那是因为,虽然我找到了骑行和读书的共同点,但还是会把它们分开看待。

自行车店的大叔也推荐我去电视剧《北国之恋》的舞台富良野,但他说可以把旭川作为中转站,吃碗拉面之类的直接往层云峡去。神奇的是,让我把自行车和读书结合起来的竟然是刚生。大三的夏天,我去东北骑行,到了五所川原却没去斜阳馆,刚生很替我遗憾,仿佛错过机会的是他自己。我看着他,突然意识到了这点。

得知我更后悔没去旭川,刚生目瞪口呆,那之后不再对搁笔的我进行关于文学的说教了。

——就算主人公是杀人犯的女儿,她本人也没有任何过错,母亲的行为又不合常理,这里让人觉得不符合现实,没有代入感。

这是刚生对《冰点》的感想。我很吃惊竟然有人如此解读这部作品,而且是个想成为作家的人。或许他说得有道理,可人的情感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不是正因为如此,才会诞生描写各种人际关系的电视剧吗。

不,用大道理去解释人的感情,不就是在为感到后悔的自己找借口吗?

就像在便利店的我那样。还有,像那个时候那样……

刚生知道我在找工作,但不知道我去电视节目制作公司面试的事。我没跟他细说,是因为刚生一直都没找工作。他说是想以在校学生的身份出道才留级的,但我能察觉到,是他的学分差得太多,一年时间根本补不回来。

——身处这样的时代,别把自己逼得那么紧,轻松地去面试不就挺好?如果最后哪儿都不要你,就回老家去,让你老爸托个关系,给你安排个农业合作社文员的岗位也挺好。阿绫你的命真好,跟父母没矛盾,还能有个避风港。

我并没有跟他吐苦水说面试没过之类的话。刚生来我的公寓找我,跟我汇报他通过了白桦文学奖的复选,他看见我房间里挂着面试用的正装,就说了这些话。

刚生从没想到我能被内定。他能满不在乎地说出让我回乡下的话,也许是因为和我交往时就已经计划好了一毕业就分手。他说让家里人托关系,可父亲只是镇上工厂的锅炉技工。在当地找不到活儿,父亲从以前就经常独自去外地工作,他这样的人不可能去给女儿解决工作问题。为什么是农业合作社呢,况且我是第一次听说刚生和父母之间有矛盾。宝塚歌剧团的月组每次演出时,刚生的妈妈都会来神户,在儿子的公寓里借住,她看上去人很好。他们之间能有什么矛盾呢?

刚生总说我没有观察力。他觉得自己能看透人心,但最终只是创作了一个单薄的故事,自以为理解了而已。如果这个单薄的故事被人否定,他就会觉得自己的观察力和作家才能被小看了。

我收到内定通知后很开心,邀请刚生吃饭。我想找家像样的店庆祝一下,心中还暗暗期待刚生会为我找家店庆祝,甚至还傻傻地幻想他会对我说“你以后也把我的小说拍成电影吧”。那天,我约他去之前常去的居酒屋,跟他说今天我请客。两瓶啤酒上桌,在干杯之前,我把内定通知在刚生面前展开了。

没有祝贺的话。

——发现自己没有文学才能,就跑去这种电视制作公司,你难道没有自尊心吗?放弃自己梦想的人,为跃入了安逸的世界而举杯庆祝,这不是跟买不起真钻石,就用假钻石来自我满足的人一样吗?我挺想庆祝你找到工作的,但是没法跟你干杯。

他说了这些话,自顾自地呷了一口啤酒,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说自己要是给白桦文学奖以外的大赛投稿早就拿到奖了,可若不是通过白桦文学奖成为作家,就没有任何价值。

——要是因为喜欢电视剧才进制作公司,也许能制作出有意思的作品,但那些逃避梦想、向现实妥协的人只能制作出大烂片,只能给身边的人添麻烦,最终难受的还是阿绫你。你真的要去那里工作吗,不再认真考虑一下了?阿绫你一直喜欢自行车,不能找个那方面的工作吗,比如户外装备的店员之类的。嗯,肯定更适合你,今后我也想看到阿绫你开心地生活啊。你知道吗,我在好多地方都跟人炫耀说,我的恋人是个喜欢旅行的女生。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不适合那份工作了,也开始担心,自己没有写作才能的话,能不能制作出好的电视剧。最让我高兴的是,他用了恋人这个词,我心中开始摇摆,是否应该考虑一下其他选项。

就在回去的路上——

我们正往刚生的公寓走,从一条路灯昏暗的小巷里传来了女人的惨叫:“住手!不要!”我循着声音往里走,发现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男人正在一脚接一脚地猛踢躺在他脚下的女人。

——住手!

分不清是我先喊出声,还是对方先跑过来的。感觉不妙的时候,眼前已经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叫道“少管闲事”。我脸上挨了狠狠的一巴掌,倒在了路上。

“住手!”现身帮忙的人并不是刚生,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他跟我道谢,说已经没事了。我几乎是手脚并用爬回了大路上。刚生正站在离得稍远的一处路灯下。

——你流鼻血了,没事吧?

我的心怦怦直跳,连喘气都很困难,两腿瑟瑟发抖,但我没有扑到刚生怀里哭诉心中的恐惧。走到离他几步远时,我停下了脚步。

——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过去?

我只是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刚生却好像听成了我在责备他。

——难道你在责备我?你是想说跑去救人的你很英勇,没去的我是个胆小鬼吗?

我完全没这么想,只是觉得太可怕了。

——有公司录用你,你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吗?要是对方拿着刀子之类的凶器可怎么办,还是说你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你怎么可能想得到。自己受伤或是死了,身边的人该有多难过,这些你压根儿就没想过。宝贵的生命是父母赐予的,但凡生而为人,就有义务把生命延续下去,可阿绫你却觉得这条命就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你肯定也想过要一个人生活吧。只是独自旅行就让你有了这种想法,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倒是挺难得,但那只是你的自以为是。也罢,如果你错以为这就是维护正义,那就随你好了。顺便说一句,我没去帮你,是因为我知道那些家伙经常在这附近吵架。那两个男人是朋友,那个轻浮的女人在两人之间摇摆不定,仅此而已。真像一部烂电影。对那些家伙来说就是一系列的闹剧,不是别人能插手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不是更应该来帮我吗?如果事先知道他手中没有刀,知道马上就会有人来制止的话。

——衣服都沾上血了,你回去吧,我给你叫辆出租车。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刚生见面。莫名其妙的是,两周后,一个之前和刚生没有任何接触的朋友跟我汇报说,她和刚生交往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哭着跟我说抱歉,但我不想追问,也不想去问刚生了。

或许,这并非完全出乎意料。

我哪里做错了呢?

欧洲赤松,欧洲落叶松,东部白松,欧洲云杉,虽说十年前遭遇过台风,但抬头仰视时觉得针叶林比在电视上看到的还要高大得多。天空很遥远,我是个渺小的人类,委身于林中的舒适感就是证据。我想把仰望的景色原样拍下来,但已经没有要发送的对象了。

用手机拍是为了发送给别人。既然发送那一步省了,用相机拍就好。我从腰包里拿出数码相机。虽是小相机,但性能很好。可无论怎么调镜头,都没法把高大的树木全部收入取景器。我下到洼地,猫着腰,差点就蹲在地上了。但即使这样透过相机往上看,依然照不出自己想象的画面。

“我帮你按快门吧。”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这个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是冰淇淋男。我“啊”了一声,不知怎么接话,便把相机递给了他。看他肩上挎着一台很好的相机,摄影技术应该不错吧。

“我想照出树木很高大的感觉,就好像里面隐藏着好多生物。”

跟一个陌生人这么说话,我也觉得有些难为情,可还是觉得最好把脑中的画面告诉他。

“啊,这样啊,有时候确实能看见松鼠呢。这样的话……”

冰淇淋男拿着相机,走到了树木附近。我并没有说松鼠之类的能够用肉眼看见的东西,看他走得那么近,我也担心他拍不出来,反正就拍一两张,拍成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这种感觉可以吗?”

他走回来把相机递给我。照片里的树木高耸入云,后面的树枝上还有奔跑的松鼠。

“真厉害,连松鼠都拍到了!”

“碰巧的。我很幸运呢。”

如果是用手机拍的,就可以发给对方了。虽然有些遗憾,可他那部好相机里,应该有许多比这拍得更好的照片,也有很多只松鼠吧。我道了谢,把相机收了起来。

“你是刚才在便利店的那位先生吧?”

我终于开口问他。

“啊,你看到了吗?真惭愧啊。”

冰淇淋男害羞地挠着头说。

“为什么啊?我才惭愧,什么都没做。”

喊出了声可脚却没动,是因为之前挨耳光时的那种恐惧感被唤醒了。

“不是啊,但当时貌似真的是我多管闲事了。”

“哎?”

好像被打的男生只说了一句“多管闲事”就走了。明明被救了还说这种话,我挺生气。但看冰淇淋男只是微笑,好像在说算啦算啦,我也就附和地笑了笑。

“可当时你要是不制止,就会出大事哪。”

“嗯。也许对方就是想装腔作势吓唬他一下。那个被打的孩子说的话也很过分。”

他好像听到了对话。“虽然是别人的话,但还是不愿意转述给女生听。”他支支吾吾地告诉我,被打男生与打人男生的女朋友发生了关系,事情悉数败露,还出言侮辱那个女生。

先不考虑他们只是一群乡下的孩子,这就是刚生说的,不是他人必须介入的事。

“算啦,我也不是因为正义感才去制止的,就是那一瞬间的念头,觉得不能用瓶子打。”

“我也是。打架归打架,不能用瓶子。”

“那么,能制止他也好。我抓住他胳膊时心里还觉得‘糟了’,对方还是挺有劲儿的哪……不过,我没挨打真是太好了。”

冰淇淋男这么说,抬头仰望跟前的树木。我们视线交会。

“啊,松鼠!”

我们都取出各自的相机,接下来进入了拍摄时间。

“自行车,好酷啊。”

我把相机收进包里时他这么说。我不知他说的是自行车还是骑车的我,就没接话。见我沉默,他又补充说,我骑车时,他多次经过我身边。我没听懂,他开车比我快,怎么会多次从我身边经过呢。他说是为拍照停过几次,我才想起自己多次从一辆停在路边的白色轿车旁经过。

冰淇淋男名叫柏木拓真。他自我介绍说是“拓真馆”的拓真,我幻想着这个人或许也是因为名字才与摄影结缘,立刻对他产生了一种亲近感。听他说本职是卖鱼糕的,拍照只是爱好,这更让我倍感亲切。

“我叫芝田绫子,和三浦绫子名字的汉字一样。以前也写过小说,想成为三浦绫子那样的作家,但感觉自己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就放弃了。已经定了明年去一家电视制作公司工作,可又怀疑没有写作才能的自己是否适合这份工作……”

“当然适合了!”

我是笑嘻嘻地跟拓真讲,可拓真回答我时却一脸严肃。

“我没看过绫子你写的故事,所以没法评价你是否有才能。你喜欢写故事,虽然这份工作的形式不同,可你不是已经凭借自己的力量找到了一份创作故事的工作吗?这简直太幸运了啊。”

“可有人说‘成不了作家才退而求其次去制作电视节目的人,肯定做不出好节目’。”

“谁说的,他这是嫉妒,是羡慕绫子你离梦想越来越近啊。”

“真的是这样吗?”

“你说你啊。你是想写故事,还是不想写呢。五秒之内回答我!好,五、四、三……”

“想写!”

我大声喊了出来,声音像是要穿过针叶林,直冲云霄。

“那么,加油吧。”

拓真咧嘴笑着,然后“啊”了一声,音量不亚于我。

“这是一种召唤呢。”

“哎?”

“我对小说没什么兴趣,可来这里不仅是想看标本林,还因为我对作家这个职业产生了一些兴趣……总之,我有一件东西必须要交给你。”

拓真说完,就原路跑了回去。

从停车场跑回来的他,递给我的是一个牛皮纸信封。

“里面是一部短篇小说,你独自一人时读读吧。”

拓真说今天要开车到层云峡,就转身要走。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十分钟之前他还那么悠闲地拍照,怎么说走就走呢。他又说要是照到松鼠就把照片发给他,跟我互换了邮件地址,我这才放心,他不是逃跑。

我也不着急走,觉得读读小说也不错,就在标本林里一个小广场的长椅上坐下,从信封里抽出一沓复印纸。

题目是《天空的彼方》……

绘美在山间小镇长大。她与推理小说邂逅,自己也开始写作。几年后,一个奇迹般的机遇出现,她有机会成为东京人气作家松木流星的弟子。可为时已晚,绘美刚刚与相恋多年的青年“火腿君”订婚。没有得到“火腿君”的理解,绘美决定留在小镇,但最终,她还是无法放弃梦想,没带一件行李,只身乘巴士去了火车站,却发现“火腿君”在车站等她。

这就完了?我有点扫兴,可又想,这不是书,就算只写了一半也不足为奇。是拓真写的吗?但他说了对小说没兴趣。是谁写的呢,拓真为什么带着这部小说来旅行呢?小说的篇幅虽不算长,但旅行时带着这么个大信封未免也太占地方了。

我也意识到,拓真着急离开,也许就是不想被我问到这些问题。他希望我读这篇小说时,不带任何先入为主的观念。

在读故事时,我的头脑中浮现出老家乡下小镇的景色。虽然小说里没写街道名,可我觉得有好几处描写的就是我家周围的景色,比如绘美父母经营的面包店。去邻镇的公交车站附近就有一家个人经营的面包店,他家的面包被誉为“全镇最好吃的面包”。我骑车去邻镇高中上学时,有时会去那儿买面包。但那家店不叫“薰衣草烘焙坊”,而是叫“铃兰堂”。可铃兰对绘美来说也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不能贸然否定。

松木流星还健在,从这点能推测出故事描写的年代大约在半个世纪之前,店名改了也是有可能的。倘若如此,说明绘美没成为作家。如果小乡村里诞生了一位作家,就算她只出了一本书,也肯定会名留青史。我没听说过那个小镇上出过作家。她应该是被“火腿君”劝服,回家了吧。

等等,绫子。为什么非得是同一个镇呢?我是在用假定的事实推导结论。我把绘美与自己的身影重合,把“火腿君”和刚生的身影重合,我甚至能想象出“火腿君”是怎么说服绘美的:“你没有成为作家的才能,还是更适合开面包店,我希望你成为一个能烤出美味面包,让我引以为荣的妻子。”我想象着他们一起回家的身影,硬是没让绘美成为作家,难道不是吗?

绘美要如何选择才能幸福,别用常理去思考。

绘美是想写故事,还是不想写呢?

她是因为想写才去了火车站,那直接冲进火车里就好。若是因此与“火腿君”分手,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可“火腿君”不是刚生,他可以追上绘美,和她一起钻进火车。当“火腿君”发现自己脚上穿的还是在学校上班时的室内鞋,两人相视一笑就好;到东京的路途遥远,两人多聊聊天就好;抵达东京站时,“火腿君”问一句就好——

是去,还是回?

绘美沉默着走向人潮。因为她知道,一回头就会哭出来。她也知道,眼前的这条路并不平坦。可是,脚步一旦迈出就无法停下。“火腿君”也追不上了。

虽然不清楚原作的结局,但如果让我来把它拍成电视剧的话,那就这么结尾吧。

我掏出手机,拍下高耸入云的东部白松,将照片作为附件,开始输入文字。

“我能成为写出好故事的人!”

按下发送键后,我删掉了刚生的邮件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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