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之丘

物语终焉  作者:凑佳苗

以薰衣草花田为背景拍照,就能证明来过富良野,不,证明来过北海道吧。

昨天下午一点左右,我到上富良野的日出公园看薰衣草园时,覆满薰衣草的山丘四周全是人。人山人海,人满为患。

身上别着旅行社胸章的人们从停车场一路小跑过来,顺势爬上山丘,登上展望台,先在公园的标志性建筑物“爱之钟”前拍照,再用俯视薰衣草花田的角度拍一张公园全景,然后往下走几步,以薰衣草花田为背景拍照。之后终于能放缓步调,边眺望紫色的花海边溜达下山,往小卖店走。买一个淡紫色的薰衣草冰淇淋,单手拿着冰淇淋再照一张,才像完成任务一样,把照相机收进包里,开始品尝冰淇淋。

二十年前没有这种冰淇淋。当时姐姐、哥哥和我吃的都是普通的白色冰淇淋。我刚想着薰衣草是什么味道,就听见有人说味道独特,我点点头,觉得这个评价还挺恰当。

好像接下来要去动物园,戴着胸章的人们吃完冰淇淋,就会将花田抛在脑后,头也不回地往停车场走去。待在这里的时间还不到半小时。即便如此,他们也可以拿着照片去炫耀,证明自己来过。

终于可以拍摄没有游客的薰衣草花田了,我刚这么想,下一拨游客又来了。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本来想拍摄风景,可富良野地区的日出公园是薰衣草观光的发祥地,我白天来这里拍就是个失误。

可就算凌晨六点来,也有人比我先到一步。

薰衣草种得很密,每株之间只有很小的间隔。一袭白裙的女生蹲在小路上,裙子填满了小路旁的缝隙,一个男生从小路上用单反数码相机对着她。两人看起来都只有二十岁左右。

是在拍结婚照吗,可是没看到新郎。拍照的男性穿的是T恤和牛仔裤。是在为杂志拍照片吗,可女生没那么漂亮,裙子看起来也很廉价。最近流行“简婚”,连婚纱都以简洁款式为主,但女生穿的裙子与其说是简洁,倒更像是自己用便宜布料做的。

当地的私营餐馆想自制承办婚宴的宣传单,找员工来拍照,这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裙子下摆铺开的部分有点奇怪,还是站起来更好些吧。”

男生端着相机对女生说。

“哎?那可不行。这条裙子长度就到脚踝,一站起来,我穿的凉鞋不就露出来了。”

“你至少要穿双像样的鞋吧。”

“我没有适合长裙的鞋子啊。专门为拍照买双鞋也太浪费了。”

“那,裙摆要是再长点就好了。上半部分看起来还像条裙子,下摆不就围了一圈白布吗?”

“没办法,布料不够用了啊。下身埋在薰衣草田里,只露上半身,你就照这种感觉拍。”

“说得倒简单,没想到薰衣草田没多高啊。”

男生对着镜头慢慢挪动,好像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位置。

“你站在这个位置试试。”

我从他身后往小路的上坡方向走了两米左右,站在那里对他说。

“啊?”

“这样前后来回找距离,倒不如用广角镜头拉近拍效果更好。”

“这样啊?”

男生走到我身边,端起相机。

“啊,真的呢。眼前的薰衣草恰到好处地把脚遮住了。”

他按下快门,确认了一下画面,拿给我看。

“和我想的一样。这次你别把模特放在取景器中心,在右侧留出一些空白,看看拍出来效果如何。应该能拍出薰衣草漫山遍野的感觉,让整体构图更稳定。”

说完这些我有些担心,对方也许会不高兴,觉得我太多嘴,可出乎意料的是,男生把相机朝我递了过来。

“您好像很懂摄影,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们拍几张啊?这数码相机是跟朋友借的,我以前从没用过。”

“那我就试试。”我接过相机,边确认构图边对焦。先拍一张人和风景多重对焦的,再把焦点集中在模特身上,虚化风景。既拍出了薰衣草的柔美,又以此衬托出了女生鲜明的五官,这张照片上的女孩子多漂亮啊。用闪光灯也不错,能让女生的脸显得更明亮。

“拍成这种感觉行吗?”

我照了十来张,把相机递给男生。男生边确认照片边发出惊叹声,然后跑到女生身边。

“太厉害了,真厉害。就像专业摄影师拍的。”

女生盯着画面,每翻一页就发出一阵惊呼。

“这下你满意了吧?”

“嗯。美梦成真啦!”

女生笑容满面,用力地点了下头,站起身来。

“那咱们收队。这一大早光干这个了……”

男生嘴里抱怨,却牵起了女生的手,看他们一起往这边走,我点头致意。女生也朝我点了下头,头上戴的白纱缎带飘落了下来,她“啊”地叫出声,慌忙捡起来。

“好好跟人道个谢啊。”

“啊,非常感谢您。”

“哪里,我才不好意思,还没问你们的用意,就多管闲事……”

“我们不是要结婚。说起来,我们只是同班同学,连男女朋友都不是。这家伙说在北海道生活期间有件特别想做的事,拜托我帮她。”

“我是北海道大学的大四学生,毕业后要回九州岛的乡下,这下能留下美好的回忆了。难不成,您是专业摄影师?”

“……不,只是爱好。”

“真的吗?我还是觉得您肯定是专业的。”

“给我拍出了这么美的照片,我真是太幸运啦!”

我挠挠头,不知怎么回答是好,这时男生说:“您是想找个没人的时间吧。我们就不在这儿碍事啦。您请。”说完,两人走下了山丘。

男生在前面大步快走,女生把裙摆团在膝盖处,一溜儿小跑跟在他后面。红凉鞋和裙子虽不搭,却很可爱。

这情景让人忍俊不禁,我端起相机拍了一张。题目呢,就叫“喂,等我一下”吧。

这片广阔的薰衣草花田终于只属于我一人了。可女生的话语却散落在了小路上。

——您是专业摄影师?

正确的回答是,我是放弃了专业摄影师梦想的人,为了与梦想诀别才来到北海道。因为,这里也是我梦想开始的地方。

我的老家在一个背山靠海的小镇,父母经营一家鱼糕工厂。公司很小,只有八名员工。生活虽不贫苦,却也谈不上富裕。暑假举家出游只有那一次——那时姐姐上初二,哥哥上小学六年级,我上小学四年级。

旅游目的地的决定权在妈妈手中。本来也是因为妈妈抽奖中了十万日元,才说全家一起去旅游的。她提议去北海道,最好是富良野。因为她喜欢的电视剧《北国之恋》就是以富良野为舞台。租来的录影带和电视剧都是全家一起看的,所以没人反对。

在旅行社报了富良野-美瑛三日两晚的旅行团,七月底,父母连同我们三个孩子共五人,乘飞机飞往新千岁机场。这是我们全家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去北海道。行程第一天是从新千岁机场去札幌,参观北海道政府、时钟台和大通公园等处。当晚住在十胜岳温泉。第二天切入主题,到富良野观光,上午先去电视剧外景地麓乡,再去葡萄酒厂参观,然后出发去日出公园。

当我们一家看到薰衣草花田时,不禁面对这片紫色花海惊呼起来,这紫色比电视里看到的浓重得多。

一直自诩为少女心的妈妈自不必说,连看似对花毫无兴趣的爸爸都说“太厉害了这个”。大家都被花田所吸引。这是非日常世界的美景,人们自然会想拍照留念。可在我家,姐姐倒是有一本相册,哥哥和我的照片加起来才勉强装满一本相册,对这个仅用两本相册来记录孩子成长的家庭来说,照相机是日常生活中完全用不到的工具。

既然如此,买个谁都会用的一次性相机就行了。可爸爸在出发前干劲十足,跟一个叫田中的人借了单反相机,田中是工厂的员工,其实就是个总喜欢摆弄新设备的大叔。也许是因为打零工的大婶们拜托爸爸说“社长,要多拍几张薰衣草的照片回来啊”,他跟人拍了胸脯,才想一定得用个好相机。

爸爸肯定认为,这相机连那田中都会用,自己肯定也没问题。可一站到薰衣草花田前,端起相机,才发现怎么都对不上焦。他心想等照片洗出来没准儿就清楚了,照了两三张薰衣草花田,然后全家人站在花田前又拍了一张,早早就完成了拍照的任务。

反倒是我们这些孩子对照相机表现出了更多兴趣。虽然看见薰衣草花田很激动,却也不会像妈妈那样目不转睛。奶油冰淇淋也吃完了,可离集合还有很长时间。先是姐姐跟父亲借相机,然后是哥哥照了几张,照相机完全成为孩子们打发无聊时间的玩具了。

我当然也跃跃欲试。可爸爸很过分,跟我说:“把相机摔了怎么办,还浪费胶卷,你就站在这儿照三张吧。”

被如此对待是常事,我也没有太失落。在厨房用菜刀时,放烟花时,在工厂往质量标签上印日期时,姐姐和哥哥在跟我一样的年纪,父母都允许他们帮忙;但唯独对我,父母都说“你还太小”,什么事都不让我做。

我每次都心怀不满,觉得他们太狡猾了,但在姐姐和哥哥看来,似乎我才是被偏袒的那一方。的确,我们三人一起做作业,爸爸只会帮我;我们班的运动会和周日的参观活动,他也肯定都参加。虽然如此……

——你呀,就是最受爸爸重视的那个。

用这句话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我身上,不是很狡猾吗?

我装上广角镜头,对着眼前的薰衣草校准焦距,按下了快门。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我想先拍一张公园全景,却难以将镜头锁定在一个“想在这里取景”“想把这景色永久保留”“想给别人看”的地方。十岁时头一次用单反相机的我,学着姐姐和哥哥的样子转动镜头,满心期待地看着景物的变化。这里,还有那里,当时我想拍下的景色有好多处,可现在却……

以现在的状态拍出的照片,就与旅行团游客拍的纪念照没什么区别了。或许,连纪念照都不如。

拍“证据照”为的是给别人看。

北海道真好啊。真美啊。真羡慕你啊。

为了听对方说这些话,拍的照片不能太丑。跟别人炫耀时至少能拿得出手。

十岁的我做到了。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二十年前在这里第一次崭露头角的。

现在用数码相机当场就能确认照片的好坏,可在二十年前,只有等照片洗出来才看得到。从北海道回来五天后,妈妈去附近的照相馆取照片,我们姐弟三人和父亲在家满心期待。妈妈回来时,脸上的表情明显很失望,从信封里拿出那沓照片时,我们所有人都变成了和妈妈同样的表情。二十四张胶片,有三分之一都模糊不清。

爸爸一开始抱怨照相馆洗照片的技术不行,但有三张照片证明了他是错的。那是色彩鲜艳、取景清晰的三张照片。

全部是我拍的。

一张是以薰衣草花田为背景,除了我以外的家人的合影,一张是薰衣草花田遍布丘陵的公园全景,还有一张是蔓延在脚下的薰衣草花的特写——没有出现一丝重影。

这三张照片按家里人头数去增印,之后的一段时期,大家都随身带在包里,看见熟人就拿出来炫耀一番。

真美啊。真厉害啊。真想去看看啊。

我觉得所有称赞都冲我而来。我拍的照片被做成明信片,放大后镶上镜框,摆在自家客厅和工厂办公室里。

看到没有自己的全家照摆放在那里,我感到很自豪。

——你家小儿子没去吗?

看到照片的人一般都会这么问,于是父母就会回答。

——去了。给我们拍照的,就是小儿子呢。

——那可真了不得。将来肯定能成为一名摄影师哟。

爸爸妈妈听到这些话,不都喜形于色吗?

——小拓呀,一定能成为摄影师。

姐姐和哥哥不也都这么说吗?既然如此,在这个梦想即将实现时,他们怎么能说出那句话呢。

说,让我去继承鱼糕工厂。

好几次,我刚要按下快门,就又来了新的游客。

是和我父母年纪相仿的一男一女。女人抱着一只茶色的博美犬,对“禁止入内”的指示牌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踏进薰衣草花田,朝男人开口。

“这儿行不行。你可要等小金金冲着镜头时再按快门啊。”

“知道,知道。”

男人这么说着,端起一个小数码相机。

在薰衣草花田中,穿着婚纱,抱着小狗……在摄影学校,老师强调过好多次,拍照要有目的性。什么都不考虑,只单纯取景的话,无论摄影者的技术多高超,也无法拍出让人感动的照片。

我来这里拍照的目的是什么呢?

可以说,这是一场与梦想诀别的摄影之旅吗……

我在日出公园附近的茶餐厅吃过早饭,就出发去美瑛。和二十年前的行程一样,那次是乘观光巴士,这次是租车去。

在富良野尽赏薰衣草花田之美时,以妈妈为中心的全家人都觉得出游的目的已经实现了九成。

剩下的就是出发去旭川,在市内酒店住宿,多买点当地特产。听巴士导游介绍“接下来我们就要途径美瑛,出发去旭川”时,我问妈妈能不能睡觉,而身边的姐姐和哥哥都已在酣睡之中了。

然而途径美瑛时,巴士窗外的景色让我蒙眬的睡眼又一下子睁开了。漫山遍野的花田,不仅有薰衣草的紫色,还有红、橙、黄、白,鲜艳夺目。我急忙摇醒姐姐和哥哥。

——真像拼布图案一样呢。

看得入神的妈妈说。姐姐问,那些都是什么啊。

哥哥问爸爸那些花的品种。导游明明讲过,可爸爸半天也说不出“一串红”“虞美人”“万寿菊”这些花名,嘴里冒出来的尽是些土豆、荞麦之类农作物的花名。听其他游客夸他厉害,他很高兴地挠头。

耳朵不时捕捉到那些说话声,我的身体变成了一台照相机。离开日出公园时,爸爸把相机收进了旅行包。我要将这些令人怦然心动的美景尽可能多地印在脑子里,眼睛就是镜头,我调节远近,找到最佳角度对焦,按下了脑中的快门。

——美瑛以丘陵多而闻名。

巴士导游这样讲解,但大巴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为什么不停车呢,为什么不让我下车呢,我多想去用心感受这壮丽的自然景色啊。

我心生不满,却顾不上抱怨。窗外美丽的山丘一座接一座,让人目不暇接。

巴士终于在一座貌似教堂的白色建筑前停下了,是一所叫“拓真馆”的摄影艺术馆。

——和拓真的名字不是一样吗?

最早注意到的是爸爸。我的名字虽读作“TAKUMA”,但汉字和这座建筑的名字一样,我很高兴。令我震撼的是,和我同名的建筑是一家摄影艺术馆。我幻想着刚才看到的景色就是自己的摄影作品,正在被展示,心里乐开了花。

原来有个和我同名的摄影师啊。听着自己的名字在所有游客面前被提及,心里挺自豪,但“拓真馆”这个名字并非来自摄影师。

摄影师的名字叫前田真三。若有人问我最尊敬的人是谁,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个名字。

前田真三出生于一九二二年,是风景摄影的第一人。一九七七年,前田历时三个月南北纵穿日本列岛进行拍摄,在这场摄影之旅的最后阶段,他在北海道美瑛镇和上富良野镇,也就是这一带,发现了日本的新景色。后来他多次往返于这里的丘陵地带,以人和自然交织的俊美大地为主题,发表了一系列作品。

一九八七年开设的“拓真馆”里,常设展品大约有八十幅,现如今,每年也有三十万人会来这里参观。

前田真三的作品是有温度的。我能感觉到风起云涌,大地在呼吸。每一幅作品,我都从被摄者的角度去鉴赏,从摄影者的角度去观察。

作品烙印在了脑中,到了午饭时间,我开车驶向美瑛火车站。广阔的丘陵地带填满视野,一望无际。

在站台附近的餐厅吃完盖满本地蔬菜的咖喱乌冬面后,为了环绕整个拼布之路,我先向亚斗梦之丘出发。虽然路程很短,可我还是被金黄色和绿色的强烈反差所吸引,在路边停下了车。

山丘一片沉甸甸的麦穗,上面是澄澈明净的蓝天,云淡风轻。这片景色不仅告诉我人类只是再微小不过的生物,同时又伸出双臂接纳我,让我知道自己也是这壮美自然的一部分。

这里同样是乡下,可要是自己的老家也被如此美景环绕,我肯定愿意回去。

我甚至觉得,如果身处这般美景中,就算每天做鱼糕也没什么不好。可老家镇上却没有我想拍摄的景色。

放眼望去,缓和起伏的丘陵遍布。浓绿色的田地对面应该是十胜岳吧。丘陵的棱线和山要用什么比例来表现才更有趣呢,把山拉远来表现丘陵的广阔又如何?地平线的位置怎么安排?天空在太阳的九十度角方向,离地平线越远,颜色愈显湛蓝。

我装上超广角镜头,开始寻找最佳拍摄点,突然发现已经有人先我一步了。那是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女人,看上去像是怀孕了,却没有同伴。她把单反数码相机固定在三脚架上,再从镜头往外看。像是为了把自己也照进去,从站的位置到照相机的位置来回走了两次。

看到这个情景,就算是个不太会拍照的人,也会自告奋勇。

“抱歉,可以的话,我来帮您按快门吧。”

“帮大忙了。拜托您。”

女人边用手帕按着鼻头边回答,站在了不知名农作物的田地前面。相机还固定在三脚架上。可能她是照我刚才说的原话理解的,只管按个快门。我还想像给在薰衣草花田穿长裙的女孩子拍照时那样,帮她调整一下角度。行吧,我连带三脚架一起挪不就得了。

我从镜头看过去。她把一只手放在腹部,另一只手摆了个代表胜利的V字,正朝这边笑。既不用移动三脚架,也不用调焦距。

“我要拍喽。”

打了一声招呼,我按下了快门。她边说“真是太感谢您了”边往回走。

“帮大忙啦。要是用倒计时自拍,不跑的话就赶不上。”

她一只手放在肚子上,爽朗地说。像是独自旅行,可是怎么可能啊。

“您一个人吗?”

我终于问出口。

“是的。丈夫因为工作关系没能一起出来。我今天傍晚在旭川的酒店跟他会合。虽然我和宝宝两人的旅行也挺好,但还是想让他看看这景色呢。”

女性回头望向山丘。这么回事啊,总算能解释得通了。

“合适的话,我再帮您照几张。”

“可以吗?”

“我开车来这儿转悠,不用赶时间。”

“真好,能绕拼布之路一周。”

“难道,您是走着?”

“我没有驾照。也想租辆自行车,可是好像颠簸会比较剧烈。从车站步行就能走到亚斗梦之丘,周围景色又这么美,我觉得挺好。”

“我带您转一圈?啊,搭陌生男人的车您会不放心吧。这样,我把驾照给您,您就能相信我了吧。”

“您不用给我驾照。那就拜托您了。我真的很开心。”

女性告诉我她叫智子,我报上了我的全名,柏木拓真。

“难不成,是‘拓真馆’的拓真?”

我跟摄影圈的朋友自我介绍时倒是会这么说,但还是头一回被人问到。不知为什么有点难为情。与此同时,我对智子的好感度一下子提升了,觉得她人很好。

本想让她坐在副驾驶,询问她这次旅行的目的。可这条路上似乎随时会有野生动物从田里蹿出来,以防万一,还是让她坐在后座上了。

智子先开了口。

“‘拓真馆’的拓真,您的工作一定也与摄影相关吧?”

虽然几分钟前才刚刚认识,我却很希望她能问及我的梦想。

什么都能干的哥哥姐姐都不会用单反相机,我却会用,还邂逅了“拓真馆”,这让十岁的我决定,自己的梦想是将来能成为一名摄影师。

可那时我并未为此付出特别的努力,也没有照相机。每当办庙会或是学校有活动时,家人都会给我买台一次性照相机,让我专用,对此我已经很满足了。家人能认可我是个“照相的”,我也感到很自豪。

我决定一上高中就加入摄影社团,但入学后发现与其加入死气沉沉的摄影社团,倒不如像初中时那样加入排球社,更能享受校园生活,就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排球社。虽然定下目标要打工赚钱买一台照相机,却又没有空闲,结果这三年时间连一次性相机都没碰过。

后来我考取了一所东京的大学,这所学校与哥哥姐姐的大学简直没得比。入学后我没想再加入排球社,可对摄影的热情也完全消退了。好说歹说父母才让我报考东京的大学,我却考了这么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心里很是自卑,想至少在生活上别再依靠父母,就去打工了。

季节更替时,我有了女朋友,是在打工的地方认识的。尽情享乐时,时间也如白驹过隙般一晃而过,虽然找工作的过程很艰难,但总算是被东京都内一家鞋业公司内定录用了。

从亚斗梦之丘的展望台上可以看到“肯及玛丽之树”。“拓真馆”坐落在景观之路上,在拼布之路的对面,相隔一条道。很难步行过去。

“您要去‘拓真馆’吗?”

“我昨天和住同一家旅馆的人去过了,不过那么好的地方,去几次都不会腻,还是看拓真您的安排了。”

“我刚刚也去过了。我觉得来美瑛的话,最先要去的就是那里。”

“因为您叫‘拓真’嘛。如果我的宝宝是个男孩子,也想给他起拓真这个名字哪。”

这么看来,智子怀的是个女宝宝,她是想在这次旅行中给宝宝起个名字。我们离开亚斗梦之丘,驶向北瑛小麦之丘。名字对人生的影响很大,我继续说道。

让我重新对摄影燃起热情的还是“拓真馆”。

公司里有个女孩是做文员的,她去北海道旅游时在“拓真馆”买了前田真三的摄影集送给我。她并非是对我有好感,单纯是在景区的设施上看见了熟人的名字,觉得很开心。

我满怀感激地接受了这件礼物,只要有闲暇就会翻看。

看着照片,我也会想起孩童时代的那次北海道之旅,渐渐地,我开始琢磨那些照片是如何拍摄的。后来甚至会想入非非,觉得自己也能拍出这样的照片。

我用仅有的存款买了台单反数码相机,没有余钱去北海道,就先从身边的景色拍起。

如果是前田真三,他会怎么拍摄这里的景色呢?温度,风,空气,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该如何表现呢?

我买来摄影专业杂志,一字不落地通读、研究,也懂得了不能单纯取景,目的和主题最重要。休息日我就去山上和海边这种能感受到自然的地方,还会到庙会和活动现场去。

我想抓住那一瞬间,最大限度地表现出骄阳下花朵的娇艳。

我想尽可能地表现出湍流中每一滴水花的跃动感。

我想表现出天空的广阔,让人能联想到在山对面的镇上,也会有素不相识的人们正在度过五味人生。

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拍照、显像,摆在一起时,发现了好几张像北海道之旅时拍的那样与众不同、熠熠生辉的照片。不是模糊照片中唯一像样的三张,而是像当时那样一下子脱颖而出的照片。

我从中再严格甄选了几张,投给了专业摄影杂志举办的大赛。

我心中只有个小小的愿望,就算在名单上是倒数第一,只要通过初选就行。要是通过初选,我就买好多本杂志,给父母和哥哥姐姐一人寄一本,让他们也为我自豪。正月回老家时,他们就会说“这么说来,你以前就很会拍照啊”,大家边回忆北海道之旅,边高兴地喝上几盅。父亲肯定会说:“你姐姐的相亲照也由你来给她拍吧。”

我这些不着边际的想象成了现实,而且现实完全超乎想象。第一次参赛的我竟然获得了优胜奖。在两千人中排名第二,这是我从未获得过的名次。

回老家是在我获奖三个月后,获奖的事,理应早就被人淡忘或根本不应为人知晓。但是,工厂和附近的邻居们,还有在街上碰见的大部分人都跟我打招呼,祝贺我。

员工田中悄悄告诉我,父亲和母亲自始至终都十分自豪。

跟我赶在一起回老家的姐姐和哥哥也对我表达了祝福。姐姐让我帮她拍相亲用的照片,哥哥则在网上查询摄影大赛,鼓励我再去参赛。他推荐的,是由胶卷公司主办、在业余摄影者中声望最高的大赛,也被称为向专业摄影师跃进的龙门。

第二年我获得了大赛的优胜奖,在两万名参赛者中荣获第一。我拍摄的不是大自然的博大景色,而是一朵盛开在路边霓虹灯下的花,题目是“梦想、开拓”。

那年底,我从工作了六年的公司辞职,决定当一名专业摄影师。为此,我边做一些时间上比较灵活的工作,边去摄影专业学校上课。

我们来到了“肯及玛丽之树”。这个地方在几十年前的广告中一举成名。树不过是个标志物,好看的还是丘陵的风景。我征得智子的同意,把车停在了稍微靠前些的路肩上。可能因为这里是个绝佳的景点,连路都比别处宽。绿色,黄绿色,深绿色,还有金黄色。我叫不出太多颜色的名字,可我能把这万千色彩用照片表现出来。

三百六十度观察,拍了几张风景照之后,我想把智子也拍进照片里。智子也在拍风景照。她的姿势太美了,我不禁端起相机按下了快门。之前我从没想到美瑛的风景和孕妇如此和谐。硕果累累的富饶大地和孕妇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她们都在孕育新生命,我感觉到,大地像母亲一样坚强、宽容、温暖,包容孕育着自身之外的生命。

要是有这样的摄影作品集就好了,可我从没见到过。我想拜托她,让我好好照几张。

在此之前,先得用智子自己的相机帮她拍几张。

“拓真,能帮我在这里照一张吗?”

智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马路对面,我跑过去接过相机,她站在了盛开着白色花朵的花田前面。我端起相机,这次也不用再调整。我们两人的身高差有二十多厘米,她连这都计算进去了。

我按下快门。智子像是在寻找下一个合适的地点,边四下张望丘陵的景色,边走了回来。

“啊,您知道那是荞麦花吗?”

“知道啊。那边是土豆开的花。”

我是二十年前从父亲那儿听来的,可智子却惊呼起来。她是昨天听一个富良野的农家人说起的。她说,当时支上三脚架拍薰衣草的照片时,有个当地人说帮她按快门。就这样,那个人还带她去相熟的农家,请她饱餐了一顿蜜瓜。

“哎,这么好啊。”

原来有过先例,怪不得她这么轻易地跟我走了。我之前还暗自窃喜,以为她看我是个好人,真是冒傻气了。可是,我能理解路人跟智子搭话时的心情。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上,无论是谁都会对一名孕妇善意相待吧。

“我头一次看到土豆开的花。”

她凝视着花,一只手放在肚子上,自言自语。不,她是在和宝宝说话吧。

“那个,我能不能用自己的相机给您拍几张照?”

“给我?”

“是。正在看花的智子。”

“非得跟土豆合照吗?”

“不好意思。其实刚才没忍住,已经在荞麦花田拍了一张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母亲的形象与花田特别协调。”

“原来如此,如母亲一般滋养万物的大地是吧?如果您觉得我可以,请一定拍出来。”

我厚着脸皮让智子摆了姿势,感觉就像正在告诉肚子里的宝宝这些花的名字,然后端起了相机。我没用虚化背景这些技巧,只想拍下最自然的姿态。我用镜头捕捉智子的笑脸,按了三次快门。

我确认了一下照片,智子说她也想看看。我就让她从荞麦花前的照片看起。

“啊,真好。虽然照片拍的是我,不该自卖自夸,可是真的很美。这些照片能发给我吗?”

“当然啦……能告诉我您的联系方式吗?”

“好的。”

智子痛快地应允,拿出了手机。我们用蓝牙交换了邮件地址。

“初次见面就交换联系方式,旅行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智子说。

我想的和她完全一样。

“可说真的,是我运气好。旅行时能遇到专业摄影师,给我拍这么美的照片。”

“不……我并非专业,也称不上摄影师。我来这里,是为了和摄影诀别。”

把北瑛小麦之丘、七星树,还有智子想看的母子树都看了个遍,我们进了一家很有格调的木屋咖啡厅,这里给人的感觉像是个隐居在森林深处的人家。

“这款用当地食材手工烤制的乳酪蛋糕真是诱人,可巧克力蛋糕看起来也很好吃啊,我们一样买一个,每个都尝尝怎么样?”

“同意。”

我点了咖啡,智子点了菊花茶,再加这两样蛋糕。旁人来看,我们应该很像是一对夫妇吧。不,更像是姐弟。智子看上去有豁达的人生态度,令我望尘莫及。就算要被迫做出人生决断,她也不会闷闷不乐想不开吧。

“我能看看智子拍的照片吗?”

智子从包里取出照相机,给我看了她的照片。

“哎,您是乘渡轮来这儿的啊。啊,玉米。我还没吃到呢。”

智子只是微笑看着我。我的牢骚话不小心开了头,又咽了回去,也让她替我担心了吧。智子也去了日出公园。那里的薰衣草花田是像照片里这样波动起伏,如同平静的海面吗?

“智子也学过摄影吗?”

“我照得有那么好吗?”

“我都有点自愧不如呀。”

“照相倒没学过,我父亲在电视台从事跟摄像相关的工作,他教了我许多东西。”

一个与我毫无交集的世界跃然登场。

“那就是说,您被专业人士中的专业人士教过啊。”

我要是没说自己想成为摄影师之类的话就好了。

“拓真给我拍的照片,真的非常好。如果这是最后的拍摄,那太可惜了。”

“我得回乡下继承家业,把鱼糕工厂开下去。”

“这样啊……”

“不好意思,难得出来旅行,我净说这些丧气话了。可是,看了智子拍的照片,我觉得自己可以断念了。”

“哎?”

“您别误会。我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并不是指技术方面的。我要是猜错您可别见怪,智子是想等宝宝出生后,把母女二人一起旅行的景色给她看吧?”

“您怎么知道的啊?”

“看到您的肚子,连我这样想象力不太丰富的人也能觉察到,可单看照片也能知道您的心思,您是想把照片给特别重要的人看。而我的照片里……只能看出对摄影的喜爱之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喜爱摄影。我认为这是最重要的……啊,蛋糕。”

蛋糕摆上桌。智子用叉子把奶酪蛋糕和巧克力蛋糕都一分为二,我们两人一样一块。

“咱们开吃吧。”

智子跟我说话时语气很轻松,可是她口中咀嚼乳酪蛋糕时,表情却像在思考。她是在想一些安慰我的话吧。我用叉子叉起那一半巧克力蛋糕,直接一口咬下去。

“啊,好吃!”

我本来想用自己的方式调节一下气氛,智子却满脸认真地看向我。

“拓真喜欢读小说吗?”

“不怎么读,倒是很喜欢看漫画。”

“我有一部小说,想让您读读看。是短篇,就算读不惯小说应该也不会太困难。”

“现在,在这儿看吗?”

“不。那部小说在我包里,放在车站的寄存箱里。送给您,您什么时候读都行。”

看我点了头,智子给了我一个微笑。

“话说,您知道松木流星这个人吗?”

她突然转变了话题。我回答,看“两小时剧场”时看到过几次。智子听了我的话好像很开心,问我哪部作品,谁演的,开始说起关于电视剧的事,并断定我喜欢电视剧。

我们途径柔和七星之丘,返回了美瑛火车站。在寄存箱前,智子递给我的不是书,而是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一沓装订好的纸张。我问智子是不是她写的小说,智子说是在渡轮上认识的人给她的,出自专业作家还是门外汉之手,是杜撰还是事实,她也完全判断不出。但她十分庆幸能读到这部小说,所以也想让我读。

她说,要是不喜欢的话扔了也行。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反倒想读了。我说马上就读,然后目送她离开了检票口。

日头还高,我朝车站附近的北西之丘展望公园走去,据说在那里能一览美瑛丘陵的全景。我决定在那里读小说。

绘美出生在山间小镇。父母每天都忙于照顾家里的面包店,绘美总在修学旅行之前发烧,结果她从没走出过这个狭小的乡镇。但她很有想象力,经由朋友介绍接触到了推理小说,之后自己也开始写小说。过了段时间,一个如梦想般的机会降临,她的作品被人气作家松木流星看中,松木想让她去东京收她为徒。可为时已晚,绘美已经订了婚,父母也希望绘美和未婚夫结婚,然后继承家业,不想让她当作家。绘美一度想要放弃作家梦,可最终还是没法丢弃理想。她想去东京,瞒着所有人去了火车站。不想却在车站看见了未婚夫,他就好像是早在那里等她……

我坐在能够鸟瞰整个公园的长椅上,一直保持同一姿势,一口气读到了最后一页。能让没有读书习惯的我这么一下子读完,或许是因为绘美的形象和自己有重合的地方。山间小镇,海边小镇;开面包店的父母,经营鱼糕加工厂的父母;成为作家的梦想,成为摄影家的梦想……甚至连得不到家人理解的情景,也和我一样。

正因如此,我才一直往下读,想知道结尾,可故事却停在了未婚夫正等着她的情节处。

怎么回事啊?我刚想给智子发个邮件问问,突然想到或许文章采取的就是这种写作手法,在中途结束,让读者为故事添上结尾。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让绘美怎么做呢。若是问我的希望,我希望她去东京,成为作家。小说最后描述的情景看似是绘美站在了人生岔路口,可沉下心来再读一遍,就会发现她并非如此难以抉择。

绘美肩上并没有背负什么。

在车站等她的人是未婚夫,不是丈夫。故事里也没说她怀孕。她家没欠人钱,没人逼婚,若是丢下未婚夫,双方虽然都会受点伤,可不会蒙受重大损失。未婚夫看起来是理智的男人,应该也不会勃然大怒动起杀心。他既有学历,又有教师这样的稳定工作,肯定很快就能找到新女朋友。

父母觉得不放心,怕女儿被好色的坏作家欺负,可女儿离开也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都还年轻,都很健康,没有必须依靠女儿的事情……这是绘美与我的不同之处。

三个月前,我的父亲因肺癌去世了。

父亲的死并不突然,所以家里有时间去考虑后事。但我从来没跟妈妈、姐姐和哥哥聊过父亲去世之后的事。虽然医生说他已时日不多,我却没丢掉希望,盼着他好转。我心里很怕,本来父亲有可能恢复,而一说他死后的事就会让这种可能性破灭。

我是小儿子,没跟父母一起生活,住得也远,没法全天照看父亲。而妈妈和姐姐离得近,每天都能亲眼看到父亲的症状,她们可能已经聊过这件事了。

哥哥和我一样住得不近,但父亲没上保险,需要支付高额的医疗费,那些费用几乎全是哥哥出的。关于后事,妈妈应该也在电话和邮件里跟哥哥聊过了吧。

也许,他们背着我都商量好了。

所以,父亲葬礼刚一结束,全家就围桌开会,妈妈、姐姐和哥哥对这件事的意见完全一致。

让我继承鱼糕加工厂。

他们明明知道我想当摄影师,也知道我在摄影大赛中获了奖,我也告诉过他们我想走专业摄影师这条路,可没有一个人对我说“那就算啦”。

一般不都是长子继承父业吗?我虽这么想,却说不出口,因为哥哥在东京一流的证券公司工作。放弃年收入上千万日元的工作,来继承这家每月盈亏不定、勉强维持经营的鱼糕加工厂,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他已经结婚了,还有两个孩子。大儿子刚进一家有名的私立小学读书。

姐姐还是单身,住在老家的邻镇。可姐姐在一所小学当老师,也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一方面学校禁止员工从事副业,另一方面,如果接手鱼糕工厂的话,也就没法兼顾其他工作了。这一点我也清楚。

还有,要是妈妈身体健康,我也会坚持自己的立场。可妈妈五年前出了车祸,右腿一直不利索。就算能在办公室工作,要总在工厂里站着对她而言很困难。

或许还有别的选择,比如关闭或是转让工厂。然而,是关闭父母两人一砖一瓦建起的工厂,还是放弃自己的梦想,要问哪个决定更艰难,我用心中的天平衡量之后,还是觉得前者的分量更重。最终,我一句话都没有反驳。

然而,全家人让我继承工厂的理由并不是由于这些形势所迫。若是如此,我也能更干脆地做个决断。

可他们为什么非要那么说呢?

——这是爸爸决定的,都是为了拓真你啊!

正因为自己身处这样的状况,我才希望绘美能舍弃乡下的生活,去努力成为一名作家。但我又觉得绘美的作家之路不会成功。

她没跟未婚夫分手,而是让对方等她三年,从中我丝毫感觉不到她的决心。从始至终,她虽有成为一名作家的憧憬,却没有想写东西的欲望。

因为高中时的作品受到褒奖,唤醒了之前对写作的执着,她才去了车站,可在她心中却没有写一篇新故事的激情。只遭受一次反对就哭着放弃了,之后又像是心血来潮般离家出走,在这期间,她连一行字都没写过,脑中似乎也没有那么多故事。

有个很想写的故事,把它写出来摆在未婚夫和父母面前,证明自己有作家的才能。她也许从未这么想过吧。

这单纯是乡下少女对城市里光鲜职业的憧憬罢了。就算得到了未婚夫和家人的理解去了东京,绘美也写不出震撼人心的故事。

受到挫折时有个避风港就好。可要是未婚夫变心了怎么办,父母把面包店关了又怎么办?

她会想“啊,当时我要是好好听大家的话就好了”吗,会觉得后悔吗?结婚,边经营面包店,边幻想自己或许有机会成为作家,她会不会觉得这样更幸福呢?

难道我就从没这么想过吗?

梦想被斩断,我同意继承鱼糕加工厂,觉得自己像个牺牲品。为什么偏偏是我,我越想越觉得想不开,提了好几条要求,让妈妈把家里二楼的三间儿童房打通成一个大房间给我当专用办公室,又让她给我一个月自由,让我有一场和梦想诀别的旅行。可在我内心深处,是否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呢?

找到了放弃梦想的理由,自己是否也觉得安心了呢?

我读摄影专业时也曾去打工,给专业摄影师当助手,可没有一份工作能称得上是机遇。参加摄影大赛的成绩也不理想,有段时期我也曾问过自己,是否要继续这样的生活。但我还是相信,只要不放弃,机遇就会降临。

我想,家人那么支持我,就算是为了回报他们,我也一定要成为专业摄影师。

听说父亲直到弥留之际都在担心我,他在病房里对前去探视的姐姐和哥哥说“想让拓真继承鱼糕工厂”。这就是父亲判断我成不了专业摄影师的证据。就算他夸奖我的获奖作品,也只是觉得那不过是一幅很好的业余作品罢了。

正因如此,他才会如此担心,担心我这个都三十岁了还在徒劳追梦的小儿子。

如果父亲再多活一个月,听到我能去给黑木让二这位风景摄影大师做助手,他也许就不会留遗言让我继承鱼糕加工厂了。

虽然没来得及告诉父亲喜讯,但我也不用告诉父亲黑木说我的作品“还有不足”了。我觉得,那些不足之处在给摄影名家当助手的过程中就能意识到。反过来说,如果我继承鱼糕工厂,就丧失了找出自己不足的机会,成为摄影师的梦想就破灭了。我一直都这么对自己说。

我的情况,不知道智子能理解几分。她把这篇小说交给我时没有任何解释说明,也许是想让我自己去寻找答案。

若是让我给这部小说加上结尾……

绘美到了火车站,却还是跟着未婚夫回家了。可她并没有放弃成为作家的梦想。因为我觉得,绘美要成为真正的作家,现在还不该出去。在爱中成长起来的绘美没有贪欲。不为贪欲所动的人,没法理解自己的灵魂追求的是什么,不知道自己想要写出什么作品。

做好放弃梦想的准备,却依然有写作的欲望,将内心深处涌现出的情感写成文章,这样的作品才具有绘美独特的表现形式,才有公之于世的价值。

也许有人会说,机会不可多得,与其害怕自己实力不行,还不如先扑过去抓住眼前的机会。

可是,有志于文学或艺术创作的人,不都要先学会面对自己吗?倾注了灵魂的作品一定会获得关注。无论作者住在乡下还是城市,最终受到评价的是作品本身。如果作品好,就算作者身居偏远,也会有编辑来约稿。

住在山间小镇的绘美用灵魂之作打动了全日本人的心。比起让她在城市变得出名,这个结尾不是更令人开心吗?

我不是丢弃梦想去继承家业,我是为了拍摄出自己的灵魂所追求的作品,才敢于推开梦想。

十岁的我能拍出那么美的照片,是因为只有三次拍摄的机会。因为有张数的限制,才把镜头对准了真正想拍的风景。

想拍张照片,把现在的想法保留下来。我放下那沓纸,拿起了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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