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钱包

无止境的杀人  作者:宫部美雪

1

这一阵子,我的主人得了忧郁症。

他每天看起来都有些闷闷不乐,既不拿着我跑到附近的书店,也不和朋友去买零食吃。因此我变得愈来愈胖。现在我怀里有四千多元,等于主人两个月的零用钱全都原封不动地放着。

“雅树,你这阵子很没精神,怎么了?”

主人的母亲担心地问。她从事室内设计,总是很忙,有时甚至一周多都无法和小孩好好聊一聊。但她不愧是做母亲的,看得一清二楚。

“饭也吃得不多……在学校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雅树答道,“没什么事,妈。”

我的主人叫小宫雅树,是小学六年级学生,担任班长,成绩优秀,跑步也很快。平常根本没有任何需要父母担心的问题……除了偶尔沉迷打电子游戏之外。

雅树最近消沉的模样让我也很在意。

你是怎么了?我从被他提在手中的书包里问道。

从我怀里拿出钱,买点漫画之类的再回家嘛。或是去车站前买三球冰激凌吃吧。

可是,他直接回家了。然后马上关进房里,把装着我的书包一扔,开始打电子游戏。他玩得不是很起劲,多次发出泄气般的声音,接着就听见“GAME OVER”的音乐。以前根本不会出现这种情形。

雅树,你到底在烦恼什么?

我徒然唤道。我的声音传不进雅树耳里,因为我是他的钱包。我只能想象他正茫然望着窗户或天花板的脸,悄悄地干着急。


我和雅树是在他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认识的。

从那一年起,雅树的母亲去上班了。那是雅树还小的时候便中断了的工作。

“孩子已经四年级了,应该可以处理自己的事情了。与其等雅树过了二十岁,我才后悔无法放开孩子,倒不如趁现在就让他独立。雅树是独生子,要把他培养成为独立自主的孩子,一直陪在他身边反而会有负面影响。我认为母亲有自己的工作,倒不一定就是坏事。”母亲用这番话说服了父亲。

“嗯,你原来就说结婚之后也想继续工作的。”爸爸认命地说,“只是,这件事你要好好跟雅树说。我不想让那孩子难过。”

“你也得一起跟他说才行!”母亲斩钉截铁地说,“这种事全推到我身上,太不公平了。”

“可是,问题出在你身上啊!你无论如何都想去上班的话,就得跨越这道关才行。”

“你这人总是这样,每次都只会说跟你无关。”

气氛变得有点糟糕时,父亲夸张地打了个哈欠,起身说:“我要去睡了。”

“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母亲砰地拍了拍桌子。

我会听到这段对话,是因为当时我待在那张桌子上。我似乎是被装在盒子里,外面包装了一番,还绑了缎带。

我是母亲送给雅树的礼物。到了第二天下午,我才被送到他手上。

“妈妈觉得雅树已经可以有自己的钱包了。”

母亲和雅树面对面坐在桌前。雅树目不转睛地盯着被从盒子里取出来的我。

“从今以后,零用钱不是每个星期给,而是一个月给一次。你要好好规划之后再用!要自己记账也可以……”

“妈妈,你要去上班了吗?”

雅树若无其事地说。我在这一瞬间就喜欢上他了。我喜欢聪明的小孩。

母亲被攻得措手不及,为了扳回威严,她停顿片刻。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这阵子,你和爸爸老是在讲这件事,不是吗?”

“嗯……那都是深夜以后的事,你怎么会知道?”

“我去尿尿的时候听到的。”

雅树打开我附拉链的口袋,看向里面。

“你说,想要让我做自己的事,第一步就是让我拥有自己的钱包,让我明白我已经大到可以管理自己的钱了,然后再找机会告诉我你要去上班的事。”

完全没错。

母亲叹了一口气。这种时候,做母亲的大概也只能这样吧。

“既然你都知道了,好吧,就像你说的。妈妈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直陪着你了。”

雅树把我放在桌上,点了点头。

“就算妈妈去上班,我也不要紧。”

如此这般,我成了雅树的钱包,此后便一直在他身边。

我的怀里装了许多对雅树而言重要的东西。朋友给的卡片、纪念邮票、早苗姨妈去国外旅行带回来的法国钱币、电话卡,当然,每个月的零用钱也都好好地收在里面。

另外,不同于零用钱的是最里面的口袋里放着两千元,这是母亲交给雅树的。

“听好了,这和零用钱不一样,平时不可以拿来用。”

这两千元是留给雅树万一有急事,想赶到母亲上班的地方时,用来付出租车钱的。母亲的名片也和钱放在一起。

“坐上出租车之后,就把这张名片给司机看,他就会送你过来。”

我觉得好笑。就算不这样,雅树也可以独自去母亲上班的地方。

我是塑料钱包,听说是母亲考虑到防水效果才选的,颜色是天蓝,旁边大大地印着“HAVE A NICE DAY”几个字。平时我总是被放在雅树的书包里。

“好可爱的钱包!”

第一个这么称赞我的是早苗。

早苗是比母亲小五岁的妹妹,是雅树的姨妈。听说雅树的外祖父母早逝,母亲一直和妹妹两人相依为命。姐妹俩感情很好,早苗也经常来小宫家。

就连刚认识早苗不久的我,都非常明白她很疼爱雅树,而雅树也很喜欢姨妈。

母亲也注意到这件事了。她还经常说:

“说到早苗,雅树还是婴儿的时候,她还帮忙洗过有便便的尿布!连我这做母亲的都提不起劲洗呢。”

早苗开朗地笑了。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她,她都一身健康的褐色肌肤,而且有着和肤色相称的嗓音,年轻活泼得让人觉得叫她姨妈于心不忍。

“我也没想到自己并不介意!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外甥有这么可爱吗?”

“哦?哎,为了让我体验和了解那种感觉,你得赶快定下来才行!”

“说得也是,我会努力让姐姐如愿的。”

早苗虽这么说,却迟迟不结婚。她在一家大贸易公司上班,每年固定出国一次,总是买一堆小礼物送小宫一家。

今年,她过年休假时去了中国,买了精致的刺绣桌布回来。

“还有,这个给小树。”

早苗都叫雅树“小树”。

“什么东西?”

“打开来看看。”

刚从学校回来的雅树,也不先洗手、漱口,就打开姨妈送的礼物。

“啊,好漂亮!”母亲赞叹道。

“是铃铛!”雅树说。他可能是摇了摇,在一旁椅子上的书包里的我听见零零的声音。

“很漂亮的蓝色吧?虽然是陶器,声音很悦耳吧?”

“雅树,挂在钱包上怎么样?”母亲说。

“钱包上挂个有声音的东西比较好!”

雅树从书包里把我拿出来,在扣子处系上铃铛。虽然有点重,但是雅树一拿起我来,就会发出清脆的声音。

“姨妈,谢谢你。”

“不客气。这趟旅行真的很棒,希望我的礼物可以让大家分享一点幸福的感觉。”

她的声音透着幸福。

母亲很敏感。

“什么?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早苗呵呵地笑。

“不要卖关子,快点说!”

母亲催促着,早苗问道:

“姐,你遇到姐夫的时候,有没有一种触电的感觉?”

“啊?什么意思?”

“就是‘啊,我将来会成为他的太太’那种感觉。”

母亲停顿片刻,笑了出来。

“讨厌,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雅树还在这里呢。”

“哎呀,有什么关系!小树已经不是小孩了,对不对?”

我没听见雅树的回答。他此刻会是什么表情呢?

“我说早苗……”母亲缓缓地说。她一定是盯着早苗。“难道你……”

早苗难为情地笑道:

“是啊。姐,我遇到那样的人了。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了。”

“是旅行团里的人?”

“嗯,是啊。快乐得像梦一样。”早苗高声说道,“我会和那人结婚,一定会的。”

早苗的直觉是正确的。两人的婚事很快就谈妥了。到了春天,婚期确定了。早苗就像太阳一般光辉闪耀,无论怎么看,她身上都没有半点阴霾。

婚礼在六月举行,早苗将是六月新娘。母亲也为妹妹的婚事感到欢欣鼓舞。

但是,雅树得了忧郁症。

2

距离早苗的婚礼只剩一周的星期六下午,雅树生病的原因终于浮出水面。

雨后放晴,微弱的阳光普照大地。放学路上,我在书包里听见雅树和朋友的对话。

“好久不见的太阳,真刺眼!”

“好闷,好热。”

“真希望暑假快点来!”

我心想,要是早苗的婚礼当天也是这种天气就好了。接着,我发现到目前为止,雅树就连对要好的朋友都没提“我姨妈要结婚了”。因为是男孩,所以不聊这种话题吗?

“我回来了。”

雅树一开门,母亲的声音就迎了上来。

“你回来了。有客人哦。”

紧接着传来了另一个声音,一个世故、利落的声音。

“午安。打扰了。才一阵子没见,雅树又长大了。”

谁啊?我这么想,不知道雅树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他停下脚步,没有回答。母亲笑着说:

“哎呀,你不记得了吗?是远山先生,保险公司的。他是来办理火险续保的。”

“一年只见一次面,很快就忘了吧。”

姓远山的保险员接道,但雅树一言不发地走向房间。

“你不吃午餐吗?”母亲追问道。

“现在不想吃。”雅树爬着楼梯,悄声回答。

他走进房间,扔下书包。传来弹簧床嘎吱作响的声音,他可能是躺下了。

过了好一会儿,响起了敲门声。

“雅树,是妈妈。可以进去吗?”

门开了。

“你在睡觉吗?”

没听见雅树的声音,只听母亲走进房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说,雅树。”

母亲可能是往床的方向探出身子,椅子发出吱的一声。

“要不要和妈妈聊聊?你这阵子都无精打采。”

雅树默不作声。

“妈妈想跟你谈谈这件事。我刚才和远山先生聊天,说到你这阵子怪怪的。远山先生就跟妈妈说起了。他已经当爷爷了,对这种事或许很清楚。”

妈妈在说什么?

“雅树,你是不是因为早苗姨妈要嫁人了,觉得寂寞?你觉得姨妈被抢走了,对不对?所以才无精打采的,是吗?”

不一会儿,传来雅树起身的声音。

“远山先生这么说吗?”

“嗯。他说小孩子常会吃这种醋。这种事,妈妈连想都没想到……”

雅树一直保持沉默。

“是这样吗?小树觉得早苗姨妈被塚田先生抢走了,所以很难过?”

塚田——塚田和彦,是早苗的结婚对象。

到目前为止,塚田已经来拜访过好几次。雅树的父母就等于是早苗的父母,所以塚田来拜访也理所当然。可惜我没见过他的长相,但是他口齿清晰,声音很有男子气概。

“妈。”

“什么?”

“妈妈喜欢塚田先生吗?”

母亲沉默了。她在想该怎么回答。

“我觉得他人不错。为什么这么问?”

雅树用一种仿佛说“妈妈,我尿床了”的心情,难为情地说道:

“我无论如何就是没法喜欢他。”

“哦……”母亲应道。椅子又吱吱作响。

“为什么?”

这次也隔了好久,才听到雅树的回答。

“总觉得他很恐怖,好像在计划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例如怎样的事?”

雅树好像又躺回到床上了。不知道他是不是蒙上了被子,接下来的话听起来很模糊。

“我不知道。可是我觉得早苗姨妈不能跟那个人结婚,绝对不可以。我就是知道。我好怕!”

我好怕。我知道这句话并非撒谎。

雅树很怕狗。他曾经跟朋友说,他小时候被附近人家养的狼狗咬过,后来只要一看到狗就忍不住想跑。

他用严肃的声音对朋友说:“我就是怕,真的很怕。”

他刚才说“我好怕”的语调和音色,就和那时的一模一样。难道他内心某处有着大人没有的敏感雷达,让他在塚田和彦身上感受到一种如同被狗追咬的恐怖?

“我说,雅树,”母亲平静地说,声音听起来悲伤难过,“妈妈觉得,这就是吃醋……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莫名其妙怕一个人,不太好。”

“我知道。可我就是不由自主,我只要一见到那人就害怕得不得了。”

“这件事你告诉早苗姨妈了吗?”

没听见回答,雅树应该是摇头了吧。母亲说:

“太好了。要是姨妈听到你这么说,一定会非常难过。雅树,关于塚田先生,爸爸和妈妈已经好好调查过了。”

这件事我是第一次听到。

“宝贝妹妹要出嫁,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爸爸和妈妈都很担心。调查之后,我们发现塚田先生很正派。他从好大学毕业之后,在大公司工作,存了钱之后,再用那笔钱当资金,你知道什么是资金吧,现在和朋友合伙经营一家大餐厅。他的双亲也很正派,没什么好担心的。所以不要再这么想了,好吗?”

雅树没有回答,但是母亲离开了房间。


那晚夜深之后,父母一起跑到雅树的房间偷看。雅树睡得很熟。

“真叫人吃惊。”父亲低声说,“这小子在为这种事烦恼啊?”

“快青春期了吗?”

“哦?是不是前青春期?这也难怪,早苗一直很疼他。”

“你觉得他是在忌妒塚田先生吗?”

“嗯。这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我以前也有类似的经历。那是在大我七岁的堂姐出嫁的时候。”

“哦?”母亲调侃道。父亲急忙打断她:

“不要发出那种怪声,把雅树吵醒怎么办?”

“那时你怎么办?找人商量吗?”

“没有。时间到了,自然就好了。”

“我在想,要不要拜托早苗,叫她跟雅树谈一谈……”

“谈?叫她跟雅树说‘姨妈结婚之后,也永远是雅树的姨妈’,这样吗?”

“嗯。”

“免了吧。”父亲当即断言,“那只会让早苗担心,不会有任何帮助。只能让雅树自己解决了。别管他,就是最好的做法。不久他就会跟塚田先生混熟,忘掉这件事了。”

“是吗?”

两人悄声关上门。我和雅树被留在黑暗之中。


话虽这么说,父亲也很担心雅树。

第二天他便约雅树:“哎,咱们俩偶尔一起去看棒球吧。”

“你们去外面吃点好吃的吧。妈妈要独自在家里逍遥一下。”

就这样,父亲和雅树一起出门,搭乘嘈杂的地铁,来到一个叫神宫球场的地方。我待在雅树的裤袋里。

看完夜间球赛,雅树让父亲给他买了有锦旗的帽子。“我自己有零用钱。”“今天比较特别,爸爸送你。”接着两人一起进了餐厅。

“比赛很精彩。”父亲点了牛排套餐,说道,“怎么样?心情有没有舒畅一点?”

父亲明明叫母亲“别管他”,自己却偷偷跑去找雅树。接下来的一个小时,父亲以自己的例子恳切地劝雅树。

“爸爸非常明白你的心情。可是,早苗姨妈不是你一个人的姨妈。她以后会很幸福,所以你就算会有些寂寞,也得忍耐才行。”

“我……不是因为觉得寂寞才那样说的……我真的很怕塚田先生。我觉得姨妈跟那个人结婚根本就是错的。”

“嗯,这就是我很难解释的地方。爸爸以前也有过和你一样的心情,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只有我知道,堂姐跟那种人结婚是不会幸福的,大家都不明白,只有我知道。”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雅树,人啊,只会相信自己相信的。”

父亲的声音很温柔。

“塚田先生不是什么可疑的人,他是早苗姨妈喜欢上的人,是个很棒的人。你不用担心。”

许久,我待在雅树的口袋里听着餐厅里播放的音乐,然后雅树小声说:

“嗯……我会试着这么想的。”

雅树遵守了约定。虽然夜里他有时会辗转难眠,但是我明白,他正一点一点地努力转换心情。

父母似乎也感受到了。他们尽可能聊比较开朗的话题,不提周末的婚礼。

星期三,早苗来了。

“今天没有跟塚田先生一起?”

“他有很多事要忙。老板嘛。”

“蜜月旅行的事怎么样了?”

她们在聊因为塚田先生行程排不开,可能暂时无法去蜜月旅行。

“马上去是不可能了,但是下个月初的话,或许可以。他有朋友在旅行社上班,要请那人帮忙安排。”

“要去哪里?”父亲问。

“塞班。我们俩现在都迷上了潜水,要去尽情玩一趟。”

这时,雅树已经准备好去上补习班,正提着书包坐在客厅一角,而大人也都在客厅。就在他要出门时,早苗来了,于是他就这么踌躇着不走。

“雅树,再不出门就要迟到喽。”

母亲催促道,雅树终于站了起来,说:

“姨妈。”

“嗯?”

“你要变得幸福哟!”

雅树说完跑了出去。此后小宫家有什么对话,我并不知晓。但是我猜,早苗或许哭了。这点要我打赌也行。

雅树似乎也就这么释然了。

3

今天就要举行婚礼了。

唯一令人担心的是天气,而今天是个大晴天,休息室里的亲戚都高兴地说:“天气这么晴朗,真是太好了。”不久,准备好的新娘走了出来,引起一阵盖过那些对话的欢呼声。

母亲今天让雅树穿得很正式,然而他却把我藏进裤袋里。准确地说,雅树应该是想带我身上的铃铛来参加婚礼而不是我。

我待在柔软的口袋里,倾听婚礼和喜宴的情况。塚田的经历基本上和母亲说的一样,然而司仪却夸张地说他是“难得一见的才俊”、“年轻的经营天才”。听说他第一次创业是在大三,所以说他有商业头脑也不为过。

相比之下,现在和塚田共同经营“洁娜维芙”餐厅的合伙人畠中的贺词毫不起眼。他好像比塚田年长许多,声音却毫无威严,口齿不清声音又小,与其说他是在发表贺词,不如说是坐霸王车被逮时向车站人员辩解的乘客。

新娘很美,近乎完美。我好几次听见“哇,好美”的赞叹声。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司仪提高音量。新郎的朋友羡慕地说:“塚田,等到三十六岁是对的!”

一种叫点蜡烛的仪式结束之后,雅树离开了座位。

“怎么了?”母亲问。

“去洗手间。”

雅树毫不迟疑地走了。可能是地毯很厚,我没听见脚步声。来到洗手间时,我终于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他穿着外出拜访时穿的皮鞋。

从洗手间出来时,有人从背后叫住他。

“喂,小朋友。”

一个压低的声音,是个女的。雅树转过头去。

“你好。”那声音说。

不知道是不是对方靠过来,雅树微微退后。

“小朋友,你是来参加塚田先生的婚礼的吧?”

雅树没有回答。对方的声音带着笑意。

“用不着害怕。我是新郎的朋友。我可不可以请你帮忙,把这个交给塚田先生?乖孩子,你可以的,对吧?”

接着那人好像迅速塞了什么东西到雅树手里。雅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呆立在原地。

那女的走远了。虽然铺着地毯,我仍然听得见她的脚步声,高跟鞋嗒嗒作响。

雅树一动也不动,然后他就像藏起女孩子亲手交给他的情人节巧克力似的将那东西塞进裤袋。那东西滑到我旁边。

似乎是张名片。

那女的是谁?这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莫名其妙,雅树或许也和我一样。他顿时垂头丧气,直到喜宴结束,都一言不发。


雅树没有把那个奇怪的女人托他转交的疑似名片的东西交给塚田。

他不是忘了。他有时候会把手伸进口袋,看看东西是不是还在,然而却没有交出去。

好奇怪!为什么呢?

回家之前,雅树又去了洗手间,将那张像是名片的东西放进我的怀里:那是既不能扔也不能掉的东西,因此它一直被收在我的怀里。像名片般的奇怪东西,似有隐情的高跟鞋女子——她说她是塚田先生的朋友,那么为什么不直接向他道贺呢?

仿佛被那奇怪的东西染上怪病似的,雅树又闷闷不乐了,和成了新婚夫妇、喜气洋洋地拜访小宫家的塚田及早苗迥然不同。

“又觉得寂寞了吗?”母亲对父亲小声说。

“再看看情况吧。他很快就会打起精神的。”

在父母没有发现的最深沉的黑暗里,雅树又开始辗转反侧地度过无法成眠的夜晚……

4

“保险?”

“嗯。他说,去蜜月旅行之前先投保比较好。”

婚礼之后一个星期,早苗到小宫家和姐姐聊天。

雅树刚从学校回来。他一见到早苗,也不先将书包放到房间,就径直坐在两人旁边。他现在的表情如何呢?

想投保的是早苗。听说塚田提议趁着结婚,一起投保人寿险。

“就算塚田本来就该投保,你应该不用吧?而且你都已经辞了工作,保费可不是笔小数目。”

母亲这么说,我也这么认为。可是早苗笑着说:

“不用担心保费,我付得起。既然要保就保多一点也比较放心。就是那种不是只有单纯的人寿险,还包含住院费用和其他内容。不管怎么说,他是老板,万一生病倒下了就麻烦了,而且我也不想在自己有万一的时候,给他添麻烦。”

“怎么这么急?”

“因为想赶在蜜月旅行之前。姐,这是买安心。”

母亲好像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她可能是不想扫早苗的兴,于是用一种像是说“天气真好”的语气喃喃道:

“刚结婚就提保险,这我不太喜欢。”

早苗咯咯笑了。她原本就是很少生气、闹别扭或粗声粗气的人。

“姐,讨厌,你电视剧看太多了。说要投保的不是塚田,是我。”

“你?”

“啊,对啊。他对这种事一点都不熟悉。畠中先生也笑他,说他从不投保。他甚至还说只要有健康保险就够了。”

真的吗?听到这里,我开始怀疑早苗的话。我不认为塚田对生命的态度那么随意,而且从早苗热衷的样子看来,与其说她是在做自己想到的事,倒更像是无意中被人煽动而有了这种念头。小孩子对这种事很敏感。小孩子都是在大人的掌握之中,所以会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他说他和保险公司也没有往来,合同之类的就交给我处理,所以我想到了姐姐家的那位,就是……”

“远山先生?”

“对,对,远山先生。我想请他帮忙,可以介绍我们认识吗?”

母亲一副“唉,真拿你没辙”的样子,笑着说:

“可以。我会联络他。他也是个大忙人,但大概下周三可以请他过来。”

“谢谢,帮了我大忙。”

早苗说完,便转而对雅树说:

“小树,你怎么了?肚子痛吗?姨妈买的蛋糕不好吃吗?”

雅树一直像忘了说话似的不作声。即使是这时,也没听见他回应。气氛变得有点尴尬。

可能是母亲对早苗使了眼色,早苗温柔地说:“小树,别这样。”

虽然父亲说“不要告诉早苗”,但母亲或许已经偷偷跟早苗说了雅树复杂的心境了。

两人都不知道出现在婚礼会场的那个奇怪的女人。这才是问题所在!

对吧,雅树?你这么闷闷不乐,都是因为婚礼上那女人交给你的那张仍然藏在我怀里的疑似名片的东西吧?

当然,我得不到雅树的回答,但是这个谜团以更离奇、更令人意外的形式解开了。

5

星期六下午,雅树出门去了新宿。今天是新的电子游戏软件的首发日。

但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劲头,可能是觉得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但是那款游戏非常抢手,没有号码牌是买不到的,要放弃又觉得可惜。母亲也说:

“雅树,你不去买吗?你不是一直存钱想买它吗?你不是期待很久了吗?所以妈妈才那么努力排队帮你拿到号码牌啊!真是个怪孩子。”被这么一说,雅树决定出门了。

因为有号码牌,雅树轻松地穿越人群,买到了游戏软件。离开之后,他没有像平常一样去逛其他卖场,而是直接回到车站。虽然我看不到,但他是不是垂着头呢?

雅树从新宿搭乘电车,在离家最近的车站下车。穿过检票口之后,他犹豫了一下,便往传来音乐的热闹地方走去。那是车站大楼,他好像要去上厕所。

接着他就在厕所被一群可怕的人捉住了。

那些人可能是从新宿一路跟踪过来的,目标当然是刚才买的游戏软件。

真的有这种人!我吓了一跳。是拿不到号码牌,还是打一开始就打算抢别人的?不管怎样,那群人把雅树围住,好像有三人。他们把雅树按在厕所的墙上,一声“拿来”就把游戏软件抢走了。虽然语带威胁,但声音还很稚嫩,顶多是初中生。

“喂,钱包拿出来!”

怎么这么过分!还来不及愤慨,我已经到了其中一人手里。

“不行!游戏软件给你们,钱包还我!”

他们不理会雅树的叫喊,抢走我的家伙愈跑愈远。我听到那家伙一边跑一边大声地笑道:

“活该!”


那家伙在回家之前都把我放在裤袋里,口袋的角落黏着零食的碎屑,脏得要命。这家伙的母亲不像雅树的母亲爱干净,而且这家伙回到家也不说“我回来了”。他马上就跟朋友关在房里,开始玩游戏。他们用我怀里的钱买了些东西,一顿狼吞虎咽。

你问我在什么地方?我在那房间的垃圾桶里。

那些人只拿了钱,其他东西都没碰。我揣着雅树母亲的名片、那个怪女人给雅树的疑似名片的东西,还有纪念邮票、电话卡等被垃圾淹没了。

直到星期一早上我才被救了出来。大概是把我抢走的那家伙的母亲走了过来,把垃圾桶里的东西倒进塑料袋。

只是这样的话,小小的我一定会被混在纸屑里,但是我身上挂着早苗送的铃铛。

零零的声音让那家伙的母亲注意到了我。

随后便引发了一场大骚动——是一阵对骂。

“我问你,这是什么东西?你又干了,是吧?”

“啰唆!不干你的事,死老太婆!”

“妈不记得是把你养成小偷!”

啊!啊!这是什么家庭!

那家伙的母亲只要从那家伙口中问出实情,调查我的怀里,然后打雅树母亲名片上的电话不就好了。我正这么想时,她把我塞进手提包,出门去了。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她到了哪里。那个地方有“欢迎光临”的声音,还播放着轻柔的音乐。

“请问,这里有一位塚田先生吗?”

那家伙的母亲一开口,我便吓了一跳。原来这里是塚田经营的餐厅——“洁娜维芙”。

为什么来找他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塚田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大概是他的办公室,和那家伙的母亲谈过之后,快速说道,“令公子偷走的钱包,的确是我外甥的。”

“哎呀,不是偷的!”那家伙的母亲厚着脸皮说,“小孩子嘛,只是玩得过火了些。游戏软件也一并奉还了。所以,这件事……”

“我知道,我不会张扬的。”

那家伙的母亲发出令人作呕的笑声。

“来拜访你这边,真是太好了。因为有两张名片,害我犹豫着到底该去哪边。”

有两张名片?一张是雅树母亲的,另一张呢?

当然是那女人托雅树交给塚田的东西。原来那是塚田的名片!

“您这张名片背面写了不太寻常的东西。所以我才想或许先让您看看比较好。”那家伙的母亲发出犹如指甲抓过玻璃窗般的声音——她在笑。

“看……上面写着‘我没有忘记约定我爱你N’,对吧?这到底是什么呢?我一看就明白了,‘哦,这要是被名片上的太太知道就不得了了’。我啊,对这种事最机灵了。”

“这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塚田生硬地说。

“哎呀,是吗?是我太多事了吗?对了,说到钱,我不知道带着这钱包的小朋友在里面放了多少钱。”

“不用,不劳费心。我会处理的。”

“哎呀,真不好意思。”

好过分。那家伙的母亲打一开始就无意归还儿子抢走的钱。

不,不止是这样。特地跑来通知不说就没人知道的事,也是奢想把我——准确地说,是那张装在我怀里的名片——送回来的话,说不定还可以捞一笔谢礼。

有这种母亲,才会有那种儿子。

塚田保证绝对不会把这件事张扬出去,然后将那家伙缠人的母亲赶出办公室。剩他一人时,他砰地拍了桌子,我跳了起来。

接着他拨打电话,但是没人接,好像是电话答录机。塚田吼着留言:

“喂,你干吗做那种事?那张名片是怎么回事?差点就把事情搞砸了!听好了,我现在可是新婚。按计划行事,你不要在我身边碍事,知道了吗?”

他摔回话筒,接着调整呼吸,又打了一通电话。

“喂?雅树吗?”


大约三十分钟之后,塚田说:“欢迎,欢迎。”

雅树是被刚才那通电话叫来的。与他重逢的喜悦,以及不知道事情会如何演变的不安,令我变得又塌又扁。

“这是你的钱包,还有游戏软件。真是难为你了。”

雅树保持沉默,就像喉咙深处塞了铅锤一般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问道:

“为什么这些东西会在你这里?”

“有人看到装在里面的我的名片,才把它送来。是抢你钱包的人的母亲。她来道过歉了。”

雅树拿起在办公桌上的我。

“你没告诉爸妈钱包和游戏软件被抢的事吗?”

雅树点头。

“不想让他们担心吗?你真是个乖孩子。”

雅树就像原本沉睡的看门犬忽然抬起头似的尖声反驳:

“才不是!”

“怎么不是?”

“我没有说出钱包被抢,是担心万一钱包被送去警察局,或是坏人被抓到了,放在钱包里的你的名片会被大家知道,特别是被姨妈知道。”

塚田用猫被摸头时发出的讨好声音说:

“你是在为我担心吗?”

“我只是不想让姨妈伤心。爸妈都说你是好人,姨妈很幸福,我也想这样,不想破坏这一切。可是刚结婚,就有别的女人写那种东西给你……”

“你是什么时候拿到的?是谁交给你的?”

雅树说明事情经过。塚田夸张地叹息道:

“我想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结婚是一场大事业,非常辛苦。”

塚田绕过桌子,走到雅树身边,雅树退开了。

“我认为早苗是我妻子的最佳人选,我非常感谢上天让我与她邂逅。可是在这之前,我并不是光坐着等待,也曾经与其他女子交往,这你应该明白吧?而那些人当中,有人妒忌我和早苗的幸福。把这个交给你的就是那样的人。”

少骗人了!我想大叫。“N”是谁?约定又是什么?

“可是,不要紧,相信我!我和那女人已经没有关系了,我只爱早苗一个人。我不会让任何人碰早苗一根汗毛的,我发誓。我和你约定,所以可以请你忘了这件事吗?我也会把这张名片烧掉。可以吗?”

雅树没有回答,但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他的意思,那表示“装出一副明白的样子,但不是真心的”。

证据就是雅树离开房间之后,屏息在走廊上站了好一阵子。我在他外套的口袋里听着他的心跳声。

塚田房里的电话响了,雅树迅速转过身,藏到什么东西后面。

塚田办公室的门打开了,停了几秒之后,砰地关上。他一定是在确认走廊上有没有人。

雅树悄声折返。他可能是把耳朵贴在门上,身体紧贴在门板上,所以他能听到的我也能听到。

“你到底在想什么?那个小鬼可是早苗的外甥!要是他到处乱说,那怎么办!”

接着是沉默。电话另一头可能也不服输地顶回来了。

对方就是“N”,那个女人。

“听好了,一切都很顺利。早苗被我迷得死死的,她的姐姐和姐夫对我也很满意。你不要随便插手。我并没有忘记约定。别胡说了,我怎么可能爱上她?我的女人只有你一个。”

如果可以,我真想发抖。雅树开始浑身颤抖。

“你那边怎么样?保险金啊!下来了吗?这样啊,好,很好。不,我这边还没。刚结婚就出事,再怎么说都太冒险了。可是……”

这样就够了。雅树往大门跑去。

6

雅树把一切都说出来,然后皆大欢喜。

你想听这种话吗?那样的话,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雅树说出了一切。从头到尾,婚礼的女人、塚田的名片、写在名片上面的字、装着名片的钱包——我被抢的事、钱包失而复得的经过,以及塚田在电话里跟“N”说的事。

可是,没有人相信。

一开始父母也吓了一跳。因为内容太过具体,刚听到的时候,他们甚至还说“如果是编的,不可能这么详细”。

但是,他们最后还是不相信。塚田和彦一出现,大家就被骗了。这个黑心的骗子,就像呼吸般自然地信口开河。

“对,雅树是到我店里玩。他说他买了新的游戏软件,想让我看看。怎么可能会遇到小偷呢?他怎么会说那种话呢?”

情势顿时变得不利。

没有证据。雅树可以辩解,却无法证明任何事。所以……

“这阵子雅树的情绪很不安定。”

“而且电视的悬疑剧场之类的,常有为了保险金而杀人的剧情。这么说来,他的游戏软件里也有那种警察侦破杀人案的。得让他节制一点才行。”

最后,结论只有一个:在雅树提起精神之前,就随他去吧。


早苗签订保险合约那天,雅树请假了。这是最后的手段,他要直接告诉早苗。

可是,他的意图被识破了。早苗来家里之前,母亲就把雅树带去看医生了,是牙医。

“说起来,早就应该去了。今天妈妈已经帮你预约好了。”

这世上没有一个小孩可以逃得过看牙医。

我被留在家里,待在雅树的房间,将注意力集中在偶尔传来的女性间的交谈声。

“这样就可以放心去旅行了。”

“你要小心。外国的水很脏。”母亲说。

“保险这种东西,只要保了,就不会发生用得着它的意外。”远山先生笑道。

这周末早苗就要去蜜月旅行了。在她两周后平安归来之前,雅树没有一天睡得好。

刚结婚就出事,太冒险了。可是……

迎接两人归国时,雅树是用怎样的眼神看塚田,而塚田又是如何回应他,我无从得知。

我害怕知道。


现在的雅树完全被一个信念驱使:我要采取行动,一定要找到。绝对要找到——这样的信念。

就是找出从雅树那里抢走游戏软件的人。他们还只是初中生,应该不太可能从太远的地方过来。既然会做出那种事,或许还会再犯。总有一天,一定会落网。

只要找到他们,就有了证据,证明有“N”署名的名片。这样一来,认为雅树是凭空捏造出那些话的大人,多少会重新考虑一下吧。

现在想想,雅树的直觉是正确的——塚田是个恐怖的人。

小孩子的目光很敏锐,连皮肤底下的头骨盖都能够看穿,特别当它是全黑的时候。

加油,雅树。你要加油,趁时间还来得及。

趁早苗还没有被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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