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的钱包

无止境的杀人  作者:宫部美雪

1

他不是一个会做坏事的孩子,绝不是。这一点我知道,我非常清楚。


第一次遇见三木一也已是五年前的事了。为他打理一切的母亲,为了大学毕业即将工作的他,备齐了从衣物、鞋子到皮包等每一项日常生活必需品,其中也包括了我。

我是个真皮钱包。

同时,我恐怕也是全世界最危险的钱包——揣着危险物证的钱包。在我怀里,一也犯下四起杀人案的证据,每一样都仔细地擦拭、折叠好,有些用布包着以防刮伤,好好地保存。

没错——我的主人,我的小少爷,我的三木一也,是个夺走四条人命的凶手。

可他不是个会做坏事的孩子,绝不是。这一点我知道,我非常清楚。

拜托,请听我说,请听听我的一也的所作所为。

2

现在我还是这么认为,带着无尽的悔恨这么想,如果那时——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一也没有在那里遇到塚田和彦这个人。

那时,一也辞掉工作,离开从大学时起住了八年的东京的公寓,暂时回到老家——位于北海道札幌市,有着优美弧线的红屋顶,以及真正的壁炉的家。

我当然不知道一也的孩提时代。我是在一也的母亲挑选我保管一也的生活费时,以及她抽空上东京到一也的住处边打扫做饭边聊天的时候,间接听到的。

一也在校成绩非常好,深受老师疼爱。他从来不顶撞老师,也不回嘴,还主动整理教室、清理板擦、浇花。

这应该是父母教得好吧。一也的父亲高中都没有毕业,但是凭着聪明和生意头脑,再加上深具洞悉时代的眼光,从一家小干货店起家,逐渐成功,现在已经是北海道地区拥有多家分店的大型超市董事长了。父亲在札幌开第一家大型商店时,母亲是为他提供资金的当地银行总经理的女儿,是个出了名的美女。与丈夫相比,她有着良好的教养,现在也依然年轻美丽,完全看不出有个二十七岁的儿子。夫妻俩非常恩爱。一也是独生子,在成长的过程中独享双亲的爱。

而一也是个符合父母期待,优秀、乖巧且聪明的孩子。考大学时,也没见他有多么努力用功,一考就考上了第一志愿东京名校的法律系,很厉害吧!一也真的是为人父母心中的理想儿子。

一也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流的贸易公司上班。这是一家几乎无人不知的著名企业。父亲非常高兴。自己的儿子被对国家经济成长有举足轻重作用的大企业、只任用精英的企业录用,让他感到无上的喜悦。因为这等于是除了成功的事业之外,又以另一种形式证明了父亲的人生是正确的。

也因此,一也不到半年就从那家公司离职时,父亲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就算一也被殴打,他或许都不至于那么错愕。

为什么辞职?关于辞职的原因,无论对父亲还是母亲,一也都不愿说清楚。

“没什么。只是觉得我不适合那种工作。爸不是也说,趁年轻的时候多经历一些比较好吗?我不想就这样成了上班族。”

不知是不是接受了这样的说法,父母后来便没有再追问。有一段时间,一也在东京的公寓平静地生活,每天净是读书。不,准确地说,是他买了许多书才对。他几乎每天都带着我去书店,从我怀里随手抽出万元钞票,换来沉甸甸的书本。

在他东京的公寓里,我总是被放在固定的位置。那个位置是一也的母亲说“钱包和存折要放在这里”而决定的,那是卧室衣柜旁的置物箱。一也回到房间,把我收进置物箱之后,我就无从得知他在做什么了,只能偶尔听到脚步声和说话声。

想来从没有女子来这里找过他,就连他的女朋友也不曾来过。这与他此后的所作所为或许有很大的关联……

一也不让女子接近他的原因和辞掉第一份工作的原因是一样的,这我觉得能理解:因为一也爱母亲,他太爱自己的母亲了。

他认为如果对方不像母亲那么完美,就没有资格爱他。如果不是那样的女子,就没有交往的必要。

这样的想法一点点地扩大,逐渐地侵蚀、消耗他的内心。接下来的一年半时间里,一也三番两次地换工作,而且辞职时引起的骚动——与上司吵架、和同事争执——一次比一次严重。这些我都看在眼里,然后发现了他心里的想法。

一也想顶撞全世界,至少他是这么想的。但是如果问他为什么,他一定会说:

“世人全都是笨蛋。我哪有工夫理会?”

然后,他会嗤之以鼻,一副“我没有那种闲工夫去理会低等人”的表情。

一也,你是对什么没有时间?

一也,你在急什么?

一也,你为什么无法与人好好相处?

在他外套的胸袋里、在他牛仔裤的后袋里,我常常这么问。

他没有回答。但是,我听着他的心跳,感觉答案从他的体内呼之欲出。

世人全都是笨蛋。我不一样。没有人了解我的价值,因为我太伟大了,那些卑微的人根本看不到这一点。

一也,你不是小学生了,就算你主动去浇花,也不会有人称赞你。有人盯着你做事,但并不是为了褒奖你。

在这广大的世间,和你同样有能力及智慧的人到处都是,而且人数远超过你的想象。这个社会不会像你的父母那样称赞你,并以你为傲。

这个时期的一也让我想起以前一个同伴。他是个合成皮钱包,却自以为是真皮的,而他也以真皮钱包自居:我的价格被标错了,我被误标成低价了——他总是如此声称。

我曾闪过一个念头:那个钱包会不会本来就很清楚自己是合成皮的?因为害怕承认事实,才不想认清周围的一切,才不敢正视自己真正的价格。

一也的情况,在本质上与那个钱包有共通之处。

那个时期,一也有时候会看老电影。我只能听到声音,那是一部描写独裁者“希特勒”的电影。这样的电影很多,在大部分影片里,那个叫希特勒的都是坏人。

一也反复地看这类电影,连我有时候都会听到人们对希特勒的欢呼声。

独裁者——据说他是被这么称呼的。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因为我不太了解人类的事。

可是,他却如此深深地吸引了一也,是有什么相似之处吗?

就像合成皮钱包,却自以为是真皮钱包。

不愿认清自己真正价格的钱包。

一也是不是早就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父母口中的优秀人才?他只要更进一步,或许就能明白自己其实与众人无异,虽然未必杰出,但也自有其意义、价值与乐趣。

可是,一也却转过身去,将自己的价签撕碎丢弃。

一也二十五岁时,不再频繁换工作了,而是对担心询问的父母说:“我要念书,准备司法考试。”

我听了很高兴,高兴得不得了。一也就像带着我那样随身携带六法全书,研读论文。我见他有时与志同道合的朋友彻夜长谈,真是欣慰不已。

可是,那个时期非常短。一也在二十五岁和二十六岁时各挑战了一次司法考试,两次都在复试中落榜了。

听说司法考试很难,根本就是“把考生刷下来的考试”。只要稍有不慎或误解,就会被刷。据比一也落榜更多次的朋友说,复试时会将两万多名考生刷到只剩四千人左右,考题也变得更加艰深刁钻。

一也以为自己绝不会落榜,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当一起落榜的朋友鼓励他“明年再加油吧,有志者事竟成”,他却反驳道:

“开什么玩笑,不要把我和你混为一谈!”

被刷下来了,被淘汰了。一也第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

到目前为止,再怎么换工作都不顺利,也是因为一也自己出了问题,这在某种意义上也等于是被淘汰。可当时他仍是用“是我辞职不干”来自欺欺人。

但是这次不同,他被淘汰了,吃了闭门羹,而且是在考试上。一也在学校时曾是模范生,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在考试中被刷下来。

那个支撑一也的东西——尽管那是根异常扭曲的柱子,但毕竟支撑着他——在这时断成两截。我听见了它断裂的声音。

在父母半恳求半命令之下,一也回到了北海道,回到老家,回到父母的羽翼下。可是他感到父母已不再像从前那样以他为傲了。

于是他开始伤人。

3

此时的一也过着白天睡觉、夜里漫无目的地开车闲逛的生活。他的父母,尤其是母亲,并非全然不觉奇怪,只是她没有逼问一也,她觉得不能再逼迫挫败疲惫的儿子,而改为温柔的对待。

一也对这样的母亲视若无睹。这也难怪,他并不想要别人的善待。

他要的是尊敬和崇拜,他希望别人承认他果然不是泛泛之辈。仅此而已。

他一开始袭击的是在深夜约会的情侣。这让我觉得可悲至极。当男人身边有着不得不保护的女人时,虽然心理上会变得勇敢坚强,但实际上处境却非常不利,而一也只敢攻击这样的人。

相比之下,开车撞静止的车,或用铁锹砸破车窗,趁对方回过神开门出来之前逃之夭夭——干这种小混混的勾当时,还算是好的。一也借由这种暴力举动,发泄内心积累的支配欲和控制欲,也还算不糟。可是,就像服用药物一样不逐渐增加剂量便无法发挥药效,一也开始追求更刺激、更强烈的满足感,同时也学会了袭击的技巧,他开始了将盯上的目标引出车外,再开车追逐的游戏。他曾把人从马路上撞飞出去,导致对方受重伤,也曾假装汽油耗尽,欺骗半夜独自开车回家的女人停下车,再忽然亮出刀子伤人。不管哪一种情况,一也只要看到被害人吓得哭叫,或惊恐得无法动弹,心中就有莫大的满足感。

而且他从未失手。他在袭击对方时,头上会套上丝袜,并且用污泥涂抹车牌,让被害人无从辨认。他一离开现场,就将车牌弄干净,以免被警察拦下盘问。

他攻击人,致使对方感到惊恐,满足自己的支配欲,现在更增添了即使犯罪也不会被捕、把警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快乐。

这一连串案件也上了当地报纸,报道呼吁民众小心。

一也让毫不知情的愚昧世人为之骚动,成为话题。

所以白天时他的心情总是很愉快,甚至让父母感到放心,说他仿佛恢复了学生时代的开朗。他们让他再休息一阵子,慢慢思考今后的出路。

可是,我知道当时一也正处于失控的边缘,因为他追求更强烈的刺激,甚至想要弄到枪支。

他干脆就这样失控好了,这样他一定会被警察逮捕,而身边的人就会发现他生病了,需要接受治疗和救助。

但事情却不是如此。

那天晚上,雪停了的深夜,在郊外的牧场附近那个干枯的树林里,瘦骨嶙峋的枝干朝夜空凸出的地方,他和塚田和彦相遇了。

4

我事后才知道,那天晚上,塚田和彦——当然,当时他和一也并不知道彼此的名字——正为了自己的杀人计划前来查探现场。

就在这时,一也出现了。他看到和彦只身一人,以为和平时的上好猎物没什么两样,于是驱车靠近。

塚田和彦将车停在树林外,在附近走动。他看到一个头罩丝袜的男人开车冲过来,立刻跑回自己车上。就在塚田跳进驾驶座、关上车门那一刻,一也因车速过猛,颠簸着撞上了塚田的汽车侧面。

目测有误,错过踩刹车的时机,这是一也第一次失手。因轻微脑震荡而无法动弹的一也被眉间插着碎玻璃、流着血从车内爬出来的塚田和彦抓住了,被拖出驾驶座。塚田在一也身上摸索一番,拿出我之后,找到驾照,确定一也的身份。接着他检查车内,找到了一也“袭击”时使用的刀子。

塚田当时的表情——查看我时的表情——由于惊愕,双眼圆睁。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目的是什么?”

恢复意识的一也自暴自弃地说:“去叫警察啊!”

“做这种事,好玩吗?”

一也没有回答。塚田蹲下来,一把揪住一也的领子。

“那,我去叫警察了。你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吧?今天早上我在饭店看到报纸了。有人开车袭击并砍伤情侣和女人……”

此时,塚田和彦笑了,亲切地对着一也笑,他很高兴,就像立志要将全世界的昆虫都做成标本的人,发现了从未被捉住的珍贵而丑恶的毒虫。

“走吧。”他说,“我放你一马。你这人很有意思,交给警察太可惜了。”

他的话让一也十分吃惊,一时间,一也不知所措。

“什么意思?”

“你可能会派上用场。”

我会再联络——塚田说道,将一也的驾照放了回去,然后把我扔到一也的膝上。

过了半个月,塚田真的联络一也了。塚田和彦告诉一也他的名字,以及他正在筹划的事——远大的计划。

“怎么样?要不要协助我?”塚田邀道,“话说回来,你要是拒绝,我就把你的事告诉警方,这样咱们彼此不都损失了吗?”

一也与其说是不想被送往警局,倒不如说是被塚田和彦的计划吸引,才继续听下去。

当时塚田和彦早已计划好日后的一连串诈领保险金杀人案。

他的目标是情妇森元法子的丈夫森元隆一,以及他预定要娶的早苗。早苗是他为了投保之后加以杀害而挑选的。塚田对她没有丝毫感情,她只是投保时所需的一个名字罢了。

定下这种计划,塚田却完全没有一点心痛或良心不安。

“我有很多事想做,需要钱,但也不止如此而已。我相信自己的脑子,想淋漓尽致地发挥。”

塚田和一也或许有相似之处,就像黑夜与黑暗有相似之处一样。如果说一也是个没能当上独裁者的人,那么塚田和彦就是个亲切的诱惑者。他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更进一步想将世人及社会操纵在手里。

“我已经拟好计划了。但是依照目前的计划,无论如何我都会被怀疑。所以我正在考虑,实际动手的必须是别人才行。”

怎么样?要不要协助我——塚田这么说。

“一定会很爽的。引起社会轩然大波的案件的真凶是你、我,那些愚民永远不会知道真相。你也真是的,老是袭击情侣,做那种骚扰的事,很无聊吧?不想干更有计划、规模更大的案子吗……当然,还可以大捞一笔。”

“我不要钱。”一也立刻说道,“钱的话,我有。钱不是问题。”

听到这些话时,塚田和彦的脸,对,就像月亮在微笑似的。那自己不会发光的、苍白的、没有生命的星球。

他们就这样联手了。

第一个遇害的是塚田的前妻,名叫逸子。塚田遇到一也时正在策划怎么杀她。

“老实说,杀她是多余的。逸子那家伙莫名其妙地恨我。她以前住在东京,或许会从东京的一些朋友口中听到我与早苗结婚的消息。她知道我有个情人叫森元法子,我因为和法子搞上,才和她分手。所以她可能会向早苗告密,这点非常碍事。”

所以塚田想收拾她。

“而且我觉得这会是个不错的预习。”

就这样从逸子遇害开始,连续发生了四起命案。关于命案的经过,我想许多人都已经知道了。

尽管塚田和森元法子被警方怀疑、媒体大肆报道,成为焦点话题,但是这两人都没有动手杀人,行凶的是一也,开始照计划进行之后,他们并没有轻率地相互联络。

塚田和法子刻意营造出理当会被怀疑的情境,并为各自准备了其中一方的不在场证明。这些不在场证明会在警方侦办时浮现,或另有证人主动出面,无论如何,迟早都能还他们清白。

这样塚田和法子就会变成焦点人物,生活将变得刺激又有趣。而且,法子还能从无聊的婚姻中解脱。

何况还有保险金呢!

现在塚田和法子成了媒体的宠儿,电视和杂志争相采访。想必他们一定感到很幸福、很满足。

而一也看着四起命案未破,警方受到媒体与世人抨击,而独自沉溺于支配者的喜悦之中——那是种握有无人知道的真相的快乐。

如果想就此事再做文章,或许可以寄信给警方或媒体。就在最近,塚田打电话给一也,两人谈起这件事。

一也将寄出犯罪声明。如此一来,整件事又会被炒热,真凶上场,又会让塚田与法子成为焦点。

实在太刺激、太愉快了,而且又有实惠。媒体争相追逐塚田和法子,两人拿到的签约金和车马费直线上升。再加上两人计划出版各自的手记,如此又会有版税收入。据说出版社很感兴趣,认为绝对会热卖。

这些我都是通过电话间接听到的,详情不得而知,但是似乎他们会将这些收入分给一也。

比起这些实际的好处,一也将会闯出名号。虽然是秘密,却也不是完全无法张扬。如果是利用匿名信,或是只通过声音,四起杀人案的真凶一样随时都能上场,成为话题。

一也终于要让世人知道他真正的价值了。

而我怀抱着他杀人的证据——战利品。

每犯下一起命案,一也就拿走被害人的一个物件当成纪念品:在太田逸子身上,他拿走了大衣纽扣;森元隆一则是领带夹;而仿佛是为了被杀害而结婚的不幸的塚田早苗则是戒指;另一个人,森元隆一熟识的酒吧小姐葛西路子则被剪去一撮头发。

这个酒吧小姐既是不幸的女人,也是没有分寸的女人。森元隆一遇害,法子将领到保险金时,她鲁莽地搭上媒体煽动“法子很可疑”的便车,被欲望冲昏了头,明明毫不知情,却装作握有法子的把柄,向她勒索,因而被杀。

法子偷偷和一也见面。举杯庆祝时,她曾经说:

“我完全不清楚那个酒吧小姐知道什么。我想她大概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虚张声势,但不要紧,反正只要请你收拾掉她就好了。而且收拾了她,骚动会更大,也会更愉快,不是吗?我稍微威胁了那个酒吧小姐,让她明白我才是老大。”

在掩埋酒吧小姐的尸体时,一也发现在搬运途中她的钱包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再加上在她身上遍寻不着法子托他拿回来的项链,因而情况变得有些麻烦。但是现在想想,这些意外有助于让案情变得更错综复杂,其实也颇为有趣——法子这么说。

而被留下来的仅仅是四名死者的遗物——一也的战利品。

一也将这些东西慎重地交由我保管。我揣着这些东西,随侍在他身旁。那些遗物正是能证明他才是背后的胜利者、比警方和媒体棋高一招的证据。

我变得有如皮制的墓碑。

一也不是个会做坏事的孩子,绝不是。我知道,这一点我很清楚。

可是他杀了四个人,因为不认为那是坏事,所以便做了出来。

一切就如塚田、法子及一也的计划,直到他们心满意足为止。

5

尽管不严重,但是大约半个月前,事情的发展开始令人担忧了。

当时塚田和一也偷偷会面,考虑要以何种形式向世人发布犯罪声明。就在这时,与这些案子完全无关的人却自报姓名,宣称自己是凶手。

这个冒充凶手的人一开始并不是和警方,而是与某个私家侦探接触。塚田早苗遇害之前,曾经委托这名侦探调查自己的丈夫,因此侦探才与这一连串案子扯上关系,好几次接受媒体的采访,也因此才会被那个冒充凶手的人挑上作为宣传的媒介。

警方也侦讯了这个自称凶手的人。然而在尚未确定他涉案之前,媒体便已蜂拥而至。

事已至此,一也几乎每天盯着电视看新闻和八卦节目。自称“凶手”的人一现身,塚田和法子便又备受瞩目,但是一也一定很不痛快,我听见他暴躁地踢飞垃圾桶的声音。

侦探一开始慎重地回避自称凶手的人是否为真凶的问题,但也说不排除这种可能性,这话或许又惹恼了一也。

凶手的现身使塚田比以前更加忙碌了,一也迟迟无法和他联络上。由于无论如何都不能单独行动,一也更加暴躁。自称凶手的人现身大约一周后,一也终于和塚田通上电话,他劈头就吼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塚田好像竭力安抚他。一也喘着气说:

“这样吧,我向三大报社、几家电视台联合播出的新闻节目寄出犯罪声明。然后,说得也是……就把森元隆一的领带夹当作证据一起寄过去,怎么样?那就可以证明我才是真凶,就可以一口气赶走那个冒牌货了吧?”

塚田好像也赞成。因此从下周起,又将引发另一场风暴。领带夹的效果非同凡响。

某家电视台在黄金时段开播了特别节目,并且在演播室设置了五十条电话线,供观众拨打,发表对事件的看法,同时呼吁凶手“务必打电话来节目”。

节目尾声主持人说在不到两个小时里一共接获约二十名“凶手”的来电,一也一听便捧腹大笑。

他当然不会打电话过去。


一也以没有曝光的凶手身份受到媒体瞩目,爽得几乎要疯了。

他一直没有工作。父母偶尔会打电话关心他。在电话里,他声音充满了生气,仿佛找到了一生的志业。一想到他的父母对此刻的他感到欣慰,我就觉得无地自容。

然后,我想到被藏在我怀里的其他三名死者的纪念品。

有时候一也会从我怀里取出它们端详一番,这时他的表情就像刚完成代表作的画家——似乎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此。

然而,领带夹的冲击开始减退时,仿佛算准了时机似的,那个应该早就被赶到舞台角落的自称凶手的人又成了焦点。

这似乎是那名一开始与他接触的私家侦探安排的。侦探也成了这一旋涡的核心人物,他是对受到媒体追逐的快乐食髓知味了吗?他说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那个自称凶手的人是不是知道真凶的身份?

警方对此完全不理会,但是媒体乐不可支。侦探与自称凶手的人开始为各家媒体大肆报道。

侦探碍于职业的关系,相貌不能曝光。至于自称凶手的人,为了保护其安全,也不能公开露面。但经过处理的画面上两人朦胧的身影,还是通过电波传到全国。无数观众盯着这两人,听他们发言。

自称凶手的是在市内公寓独居的二十岁重考生。说话的口气显得稚气,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可爱。他受到严密的保护,但是一些热衷揭秘、不守行规的媒体执意查到他的个人资料,并加以报道。于是虽然是一点一滴地,但关于他身份的信息逐渐被披露了。

此人不可能认识一也。他所说的事,以及侦探对他的发言煞有介事的解释,全都错得离谱。一也写了好几封匿名信给媒体,指摘这一点。他受不了自己真凶的“名声”被以这种方式抢走。

骚动愈演愈烈,塚田和法子又借此捞了一笔。被真凶嫁祸、饱受冤屈的两人所说的话,现在世人愿意倾听了。

这场骚动没完没了地持续,但是一个月后,也慢慢平息了。一也乘机联络塚田。

“那个重考生的身份查不查得出来?媒体对你应该会透露口风吧?”

问那个干吗?塚田一定这么反问。一也急躁地回答:

“杀了他!”

我在平常待的置物箱里听着他的声音,在内心玩味他的话——杀了他!

“那家伙让人很不爽,那个侦探也是。那家伙把我跟那个重考了两年的白痴相提并论,竟然以为这些事凭那个重考生的笨脑袋也做得出来,那个侦探的智商也真低。”

塚田可能说了什么,而且是极力劝说,一也几次插不上嘴,最后他吼道:

“你也真是笨,我怎么可能会出那种纰漏?杀了那个重考生,我会立刻寄出犯罪声明。我会说,电视报道那家伙时,虽然画面经过处理、使用匿名,我还是靠那些线索查出他的身份。谁会想到是从你口中问出真凶身份的?”

塚田又说了什么。一也笑了,说:

“你太爱操心了,跟你说不要紧的。而且这阵子我们的事也有点冷却了吧?那个重考生是个不错的猎物,这样可以再让它烧旺一点。”

虽然一也搬出一大堆理由,但是我不相信他所说的。他只是生气,想泄恨罢了。他无法原谅那个想要抢走他“名声”的重考生。

大约十天之后,塚田联络了一也,说从熟识的杂志记者那里问出了自称“凶手”的重考生的身份。

“你果然跟媒体混得很熟。”一也笑道,“哎,等着瞧吧。愤怒的真凶将会制裁假凶手。等我杀了他之后,你和法子又要忙翻天了,最好有心理准备啊。”

6

一也很聪明,也很冷静,他花了许多时间好好地准备。

当媒体不再关心,而自称凶手的重考生也脱离了旋涡,回到父母的身边——那是距离东京搭电车两个小时、深夜开车不到一个小时车程的小城。一也很快找到了那里,耐心地制定计划。

神总是眷顾珍惜时间的人。一也终于逮到机会了。距离最早的逸子谋杀案已过了一年半,此时是五月已近尾声、连夜晚的空气都带着绿叶味道的季节。

这一阵子就连媒体也不再盯着重考生了,而一也从塚田那里得知警方并没有特别保护他。

根据塚田的说法,被警方与媒体放开之后,这名重考生似乎去看精神科医生了。信口开河、坦白明明未犯的杀人罪行的他,必定被身边的人认为有严重的妄想症。

即使如此,他的日常生活似乎没有受到特别限制。干脆佯装记者打电话给他,以采访为由把他叫出来——一也也和塚田讨论着这件事。

但是一也观察重考生之后,发现了更简单的方法:重考生偶尔会在深夜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东西。

没有理由放过这个机会。

现在,一也在等待,等着重考生出门。今晚他或许不会出门,或许会出门,到底是会还是不会呢?着实令人期待。至于时间,那多得是。如果今晚不行,明天再来就好了。他小心翼翼地更换停车的地点,留意不让附近的居民起疑。不要紧,在机会来临之前,等多少个晚上都可以。

我待在一也的外套内袋里,感受他兴奋的心跳。

我祈祷着:神啊,请让一也失手吧!我不想再揣着新的牺牲者的纪念品了。请阻止他,就此结束吧!

可是,我的祈祷似乎只是徒劳。

重考生可能出现了。一也蹑手蹑脚地下了车。

又是用刀子吗,还是其他凶器?

一也的脚步愈来愈快,呼吸变得急促。他逐渐靠近对方,移动着手,从外套外侧的口袋里拿出了什么……

啊,是刀子,一定是刀子。他又要用刀子了。

但是这时,一也忽然停住了,很突然地。

他转身,这也非常突然,接着他想跑,却又停了下来。

“你果然出现了。”一个非常低沉的嗓音说道。

是男人的声音。这声音我听过,曾在哪里听过。

是那个侦探的声音。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虽然这是第一次见到你,我却觉得我们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把刀扔掉。”另一个男人命令道。

一也的手慢慢地放下,我用全身感受着。

“让假凶手那样现身,必然会激怒高傲的你,接着你一定会在假凶手面前现身。警方不能展开这种诱捕行动,但我是普通人,设下这样的陷阱,守株待兔并无不可。我得先声明,你挥刀想要袭击的那个人,是我认识的侦探事务所职员。他和重考生年龄相当、外表相似,所以请他当替身。而自称是凶手的重考生,现在在家里……”

这时我才发现一也被包围了,他动弹不得,不管是前后还是左右。

一旦一也被捕,塚田和法子迟早也会被捕吧!他们走投无路了。

“警方不能采取诱捕的行动,但是可以监视。”

刚才听到的另一个声音说。

“你反抗也没有用。听到了吗?我现在要过去了。”

语音甫落,一也便跑了出去。他一言不发地奔跑。但是没跑几步,就被四面八方扑上来的人粗暴地按倒在地。他的手被反扭,铐上手铐。

金属撞击声在黑暗中响起。

“确认他的身份。”

有人指示道,接着一只粗壮的手开始搜一也的外套和裤子。直到这时,一也才回过神似的开始大叫。

他一定是想到我了,想到了藏在我怀里的那些从无辜牺牲的人身上取得的战利品。

粗壮的手找到我,将我从口袋里拿出来。暴露在路灯和手电筒刺眼光芒下的我,看到了朝着我的无数张脸。拿着我的是个穿着制服的巡查。

有个人带着疲倦和绝望眉头深锁,在他旁边有个个子更小、上了年纪、表情同样严肃的男人。

“这是……”

一开始听到的那个声音望着我的怀里低声说道。是那个侦探。

“是逸子的大衣纽扣。”一旁的男人说。他的声音都快哑了。

“这头发是……”

“应该是葛西路子的。”侦探回答,他的脸似乎一下苍白了,“是她的头发。”

“这个呢?”戒指被光照射着。

“是塚田早苗的戒指。”

没错——我一直揣着这些证据。

我从穿着制服的警察手中俯视一也,他跪在地上,头顶着一旁的车门,背过脸去。

他不是个会做坏事的孩子,这一点我很清楚。

我就像挖好的墓穴一般,空荡荡的,凝视着一也。

整起事件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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