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下的钱包

无止境的杀人  作者:宫部美雪

1

一回到家就被管理员叫住,说是快递送到。

我的主人嘿的一声搬起签收的货物,在他西装内袋里的我被箱子的一侧压住了。

“这是什么?”

他诧异地说着,将东西搬进了房间。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喂?哦……嗯,刚回来。”

主人的声音不再那么紧张,而我也和他一样,哦地明白了——是白井舞子,他的女朋友。

“哎,东西刚刚送来了,那是什么?”

哦,快递的寄件人是她啊!

“啊?衣物箱?那是什么……放到衣柜里?哦,装衣服的箱子,干吗寄这种东西?”

现在换成舞子在电话那头滔滔不绝。

“什么……怎么决定得这么突然?”

舞子又说话了,我的主人短促地一笑。

“这样,那不要一点一点地寄,一次搬过来嘛!咦?”

他又笑了。

“知道了。随你高兴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得意,真受不了。

“我不在的话,管理员会代为保管,只是东西太大的话,管理员会不高兴。啊?这样啊,那就不会麻烦了吧。”

又聊了一会儿行李的事之后,主人说:

“唉,你现在可不可以出来?啊?有什么关系,反正都要搬来了。整理之类的晚点再弄,出来嘛!”

看样子有机会演变成约会。今晚与主人搭档的巡查部长说“我们休息一晚,让脑袋空一下”,放他回家了,所以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只是我怀里的现金并不多,所以他才频频邀她“到这里来”吧。在房里约会,就不用多花钱了。

“那我等你。”他说完挂上电话,接着咻地吹了声口哨。

这个兴高采烈的男人今年二十九岁,叫寺岛裕之,是隶属于东京某警察局搜查科的便衣警察,而我是负责掌管他钱财的钱包。


大约一个小时后,舞子来了。她买了晚餐的食材,我的主人一听到菜单便拿着我到附近买酒。

两年前主人成为便衣警察、隶属于搜查科时,我才为他所有。把我当作贺礼买下来送给他的,是他的姐姐。那是位像工蜂般忙碌、如鞋底般坚强、如母牛般温柔的女性。

姐姐比主人大八岁,主人对姐姐十分敬畏,所以很多时候我就像主人的姐姐那样,直呼我的主人“裕之”,因为我是她的代理人。

今晚裕之会这么兴奋,是因为舞子终于决定和他同居。两人一起吃晚餐,聊的净是这事。我待在隔壁,被放在吊在衣柜把手的衣架上的外套内袋里,听着两人的交谈。

“明明一直说不,怎么忽然愿意了?”

裕之嘻嘻地笑个不停,我仿佛看到了他整张松开的脸。

“理由并不重要吧。”

舞子笑道。她说会将东西慢慢整理好,装箱寄到这里,还说大型家具和家电用品会送给朋友或贱卖、回收,全部处理掉。

“生活必需品你这里都有,也都比我的新,所以没关系吧?我只想就这样带着衣服和碗筷过来。”

所以不搬家也行——刚才舞子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

原来决定这么做了!我接着又想,舞子和裕之同居,我也可以轻松一些。

裕之在我装零钱的地方放了舞子房间的备份钥匙。那是把非常坚固的钥匙,对于不算大钱包的我来说,是有些吃力。钥匙应该跟钥匙圈串在一起,可是主人的钥匙圈上已经挂满了自己家的钥匙和车钥匙等,可能是放不下了。

而且他可能是想将舞子住处的备份钥匙另外收好。遗憾的是,因为工作实在太忙,他还没有机会使用这把钥匙,只不过这是有象征意义的东西,不能草率。他没有将它串进钥匙圈挂在腰上,或许是想借收在钱包里好贴近心脏吧。

总之,舞子搬过来,这把备份钥匙也就用不着了。对我而言,真是一种解脱。

话说回来,舞子竟然下定决心了!

是有什么原因让她这么做吗?

几个月前,裕之向她求婚,她说还不想结婚因而拒绝。她宣称还没准备好接受只是递交一份材料就随之而来的麻烦的婚姻关系。

当时裕之提议:“那同居呢?”舞子对此也不甚赞同,此后他们一直为这件事争吵不休。

“有什么关系!”

“我就是不想。”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简直就像小孩子吵架,但是我能理解舞子的心情。

她是个崇尚自由的人。我一路看着舞子轻松地完成许多事:她作为人才派遣公司的一员,在各家企业上班,期间还安排假期于国内外各地旅行。她也参加许多才艺课,兴趣广,朋友多。和裕之认识时,身边围绕着许多男友。

裕之第一次见到舞子大约是一年前。他在前往办案的外商银行柜台看到一个“脱俗出众”的完美女人,那就是舞子。

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数日之后,他们第一次约会便顺利地共度春宵,第二天裕之连衬衫、领带也没换就去局里,被巡查部长问到“昨晚外宿”还开心地笑。当天他没做什么像样的事,夜里回到住处,便发生了森元隆一的命案。

那已是十二月的事了。命案现场是寒冬的孤寂原野,有如死人般苍白的月光照着尸体。随后春季来临,那片原野也绽放出新绿,夏季艳阳高照,秋天芒草茂密,接着冬天再度降临,今晚又将洒下阴森的月光。当时刚认识不久的裕之与舞子如今感情稳定发展,案子却毫无头绪,一点破案的迹象都没有。

塚田和彦现在怎样了?即使和舞子打情骂俏,想必这个疑惑也挥之不去地在裕之内心隐隐作痛。

塚田和彦是东京青山一家名为“洁娜维芙”的餐厅的老板,现年三十六岁,同时也是森元隆一这名三十三岁男子于去年十二月遇害引发的一连串诈领保险金命案的嫌疑人。不,现在或许该称他为“前嫌疑人”才对,因为他的嫌疑已经渐渐被洗刷了,有几家媒体甚至已视他为清白之身,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但是事态非常严重。在这起案件中,有四人遇害,每一个都毋庸置疑是他杀。

我待在裕之的外套口袋里,在侦查会议上听过好几次报告此案的经过,都快会背了。塚田和彦与森元法子的配偶一死,两人都可以领到高额保险金,即使是粗略地看,连小学生都明白塚田与法子相当可疑,其中大有蹊跷。此外,关于不在场证明,逸子被杀的时候是两人都有,森元隆一被杀时只有和彦,早苗被杀时只有法子,而葛西路子被杀时又是两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这实在是启人疑窦,简直就像事先说好、故意令人起疑似的。像这种缺乏物证、状况证据多得可以塞成福袋[日本的商家在新年前后将多件商品装入布袋或纸盒中,进行搭配销售,这种袋子或纸盒就称为“福袋”。]拍卖的案子,最是棘手。裕之的上司巡查部长,虽然坚持逮捕塚田和法子,但是他也很清楚,依照目前的情况,根本不可能逮捕两人,所以他每天抱头苦思。

不,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没错,就像舞子之前说的,最近有一名证人挺身而出,证明森元隆一案发时塚田和彦不在场,使得案情更加错综复杂了。根据证人的说法,案发时,塚田和彦在山梨县甲府市市郊,因汽油耗尽而动弹不得。

这项证词似乎也让塚田想起当时的事。在这之前,被问到森元案案发当天的行踪时,和彦只是抱着头说“我不记得了,都快一年了”。

“那天我休假。圣诞节之前总是会忙得不可开交,在那之前的一两天,我和畠中轮流休假。”

畠中是和塚田一起经营“洁娜维芙”的搭档。

“我也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只是开着车出去。我一开始想去滨松找朋友,但正好几天前在杂志的专辑上看到甲府市郊有一家拥有全国最大酒窖的餐厅开业,便临时起意过去参观。”

因此他独自前往甲府。虽然他所说的餐厅无法证实他确实来过,但是当晚见到他的证人的证词非常有力,再加上证人数日之后将塚田当时掉落的健身俱乐部会员卡送还,这一证词可谓颠扑不破。

请看事件的经过。

塚田和彦与森元法子共谋保险金交换杀人案——对于相信此说法的人来说,塚田与法子只要在这四起命案里有一份不在场证明,证实他们两人都无法下手杀人,那些人可就哑口无言了。而两人共谋的说法将被全盘推翻。

“那是不是有另一名同伙?”不能轻易地这么猜想。“另一名同伙”是谁?是怎样的人?为什么要帮他们?为了报酬吗?根据警方截至目前的调查,塚田和法子身边并没有这种愿意与他们一起去冒这个险的人。调查两人的财务状况,案发前后也没有大笔资金流动。

要是有第三名同伙,塚田和法子应该就不会惹来这么多怀疑。如果他们雇“杀手”,说难听一点,就可以更高明、更利落地不遭任何怀疑地完成计划。

如今侦查陷入僵局。陷入特大号的堆肥坑里——裕之的上司这么说。当可以抱怨这是个只有状况证据的棘手案件时,情况算是好的……

媒体的报道一致转向,现在塚田和法子成了与此前意义完全不同的“话题人物”。据说各家电视台为了请他们上节目,祭出了堆积如山的钞票。他们的知名度与冲击性远超一般的偶像明星,何况两人都是都市型的时尚男女。虽然他们是彼此的外遇对象,但是只要不牵扯杀人,外遇根本算不了什么,反倒是一种刺激和魅力。据说塚田接到担任星期日晨间新闻秀固定班底的邀请,而法子则被两三家制片公司挖角当女星。

另一方面,我的主人寺岛裕之及以其上司为首的侦查人员,却是身处困境、六神无主。

就让裕之暂时和舞子卿卿我我,纾解一下疲惫也好,看来两人就要发展到聊天之上的情况了。

2

第二天,裕之身心愉快地来到搜查科,但是搭档的巡查部长还没到。

有意思的是,我不知道这个巡查部长叫什么名字,因为每个人都只喊他“大块头警察”。

“咦?大块头警察请假了吗?”

“医院,去医院了。排好今天检查的。”有人告知。“哦,这样啊。”裕之点点头。

大块头警察的心脏里有颗炸弹。森元案发生之后没多久,他曾在会议上忽然病倒,被送进医院。这天裕之重新阅读笔记及手边的资料,直到下午两点左右才伸着懒腰站起来,下楼准备吃午餐。这时却被人叫住了。

“大块头警察呢?”那人问道。听到声音,我便知道是谁了。那是个姓河野的私家侦探,他也称裕之的上司为“大块头警察”。

“这里有很多大块头警察,你是说谁呀?”

侦探没有理会裕之的挑衅。

“又不舒服了?”

他的声音低沉,有时听起来非常苍老。或许仅止于这个案子,侦探似乎和大块头警察有一些合作,因此他会在意大块头警察的身体状况。虽然裕之没有说什么,但是他对扔下部下不管而与私家侦探密切往来的大块头警察感到不满。

“生龙活虎的。”裕之怠慢地回答,“但是为了一周后能继续生龙活虎,他今天去医院了。”

“嗯。”

侦探似乎松了一口气。

“如果你要去吃午饭,那正好,要不要一起去?我有东西让你听。”


侦探带来的是一台小型录音机。

如果是大块头警察,应该会毫不犹豫地请他到局里,但是裕之却偏不这么做。侦探说不便在咖啡厅里,于是两人来到警局附近的公园,在空无一人的长椅上坐下。天气明明那么冷,裕之也实在倔犟。

“差不多有两周了吧。就在塚田的不在场证明被大肆报道,舆论渐渐对他有利的时候,开始有人常常打电话到我的事务所。”

哎,你听听吧——侦探按下播放键。录音几乎没有杂音,非常清晰。

“是我。又打来了。”

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不,应该是个少年。

“我想跟你聊聊。警察那边怎么样了?”

此时,传来侦探低沉的声音:“好像还没有到可以找出你的阶段。你呢?”

一阵仿佛羽毛刷颤动般的轻声响起。看来似乎是那少年在笑。

“我每天都去补习学校上课,班上没有人知道我就是杀了那些人的凶手。他们经常在聊塚田和彦和那个叫法子的女人,可是都没有发现我才是真正的凶手。”

侦探按下暂停键。不一会儿,裕之发出仿佛喉咙僵掉般没有起伏的声音。

“这是什么?”

侦探冷静地说道:“自称诈领保险金连环杀人案的‘真凶’的声音。”

大约停顿了十秒钟,传来裕之缓缓吐气的声音。

“胡说的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侦探回答,“大概是有妄想症的寂寞重考生吧,暗自把自己当成这个大案子的凶手,并以此为乐。”

“他为什么打电话给你?”

“他本人说是在电视上看到我。”

河野是塚田早苗生前委托调查其丈夫的私家侦探。早苗遇害之后,消息灵通的电视台记者立刻找上河野,对他穷追不舍。河野觉得与其耗费精力躲着那些记者,倒不如答应他们只接受一次采访更有效。于是大约是在两个月前,他上了电视。

他没有发表任何具体的意见,并避开了所有问题。没有私家侦探会笨到在全国联播的电视节目上露脸,所以这段访谈是通过电话采访,但事务所的招牌,虽然打了马赛克,却还是出现在了画面上。

“打电话的人说,他清除了画面上的马赛克,知道了事务所的名牌。他好像对机械方面很行。”

裕之打了个喷嚏,其实他原本是想冷冷地哼一声嘲笑侦探。

“他说打给警方只会被忽略,可是打到我这里的话,应该会好一点。托他的福,我常常接到有趣的电话。”

“这种事常有。”裕之不屑地说,“不用理会这种人吧?他不久就会玩腻,找别的目标。”

几个小孩唱着歌经过。侦探等歌声远去,才开口道:

“打电话的人,说要来我的事务所。”

裕之沉默了片刻,然后奚落道:“然后呢?你怕了,要我们保护你,是吗?”

侦探没有理会,仍平静地说:

“我觉得让大块头警察和你去见他比较好。你们现身的话,他或许会有所戒备,但是你们只要躲在隔壁房间就行。我觉得有必要好好听一听这号人物说的话。”

这时侦探才首次语带笑意地说:

“反正警方好像也还没找到可以突破的地方嘛!”

裕之又打了个喷嚏。他可能是想反驳,但是我觉得他打喷嚏是对的。


大块头警察很感兴趣。

“那种人怎么能相信?”

裕之不平地说道。大块头警察用一种老师训斥学生为迟到辩解的语气说:

“谁不能相信?那个重考生吗,还是侦探?”

“两个都是。”

“很好。怀疑别人是件好事,我们做的工作就是以怀疑所有人为信条。早上起床发现金牙不见了,就先怀疑睡在旁边的老婆。”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看到愤愤不平的裕之,连我都想替他姐姐臭骂他一顿。我的皮革是上等货,一巴掌甩上去的话,应该挺痛才对。

“你对那个侦探有偏见。”

“是啊。不只是他,所有私家侦探跟骗子都只有一线之隔。”

大块头警察就像是站在X光检查台上被吩咐“深呼吸”时一样,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叹道:

“的确,就一般情况来说,是有这种可能。但是那个河野不太一样,他是个老手,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裕之沉默了下来,大块头警察继续往下说。

“而且,他觉得有责任。”

“责任?”

“没错。他对自己没有保护好塚田早苗一事非常自责。这等于是伤了他身为老手的自尊,所以他是来真的。弄不好比你还认真。”

“我也很正经啊!”

“是啊,可正经和认真是不一样的。”

大块头警察说得真好。

“如果河野建议我们去看看那个脑袋有问题的重考生,那就去吧。并不是说那个人一定有问题,而是或许可以通过他发现什么。”

河野说那个重考生在昨天的电话里说“我会在这两三天去拜访,出门前会先打电话”。大块头警察和裕之讨论后,决定等侦探进一步联络。

这天晚上裕之赶在百货公司打烊之前冲了进去,为舞子买戒指。从我的怀里拿出信用卡时,他的手有些颤抖。

舞子是四月出生的,诞生石是钻石——非常昂贵的宝石。

裕之很清楚她的指围。店员推荐的戒指指围大了,得送去修改,因此他在“谢谢惠顾”的送别声中离开时,我怀揣着百货公司的收据。裕之在电车上抓着拉环时,我感觉到他像是要确认那张收据还在似的,一次又一次隔着外套摸我。不用担心,我会好好帮你保管的。

回到住处,又有快递送到。这次是纸箱,里面塞着净是鞋子、作为装饰的小容器等杂物。裕之打电话告诉舞子东西收到时,舞子没有立刻接电话,好像说是在洗头发还是什么的。

“我打开来看了,没关系吧?”

裕之用喉声笑着,就像猫高兴时那样。

“舞子,我送给你的东西,你都很珍惜呢。”

昨天的衣物箱,还有今天送到的纸箱里,都放了许多裕之送给舞子的礼物。

“我很高兴!”

此时话题转到后天晚上两人要一起去听音乐会上。舞子先去拿票,再将裕之的票送过来。这样即使裕之因为工作迟到了,舞子也可以先在会场等他。

“哦?不要紧啦。现在案子也丝毫没进展。”

舞子可能是担心他到时又不能来了。遗憾的是,以前的确发生过好几次这种情况。每逢此时,裕之会先打电话通知舞子,再将票寄放在警局附近那家他们经常约会的咖啡厅的经理那里。这样舞子就可以在下班后先到咖啡厅拿票,和有空的朋友一起去听音乐会。

“绝对没问题,一定可以一起去。言归正传,你什么时候才能搬过来?下周末?有那么多东西要整理吗?哦……这样,那我等你。”

挂上电话,裕之喜滋滋地笑了好一会儿。即使那天晚上他在谈话节目里看到塚田和彦潇洒地穿着进口西装,和偶像艺人、受年轻人欢迎的小说家一起谈论现代社会,他的心情似乎也不受影响。

3

第二天下午三点左右,河野联络说那名重考生打电话来了。在局里等着的大块头警察和裕之搭出租车前往大约十分钟车程的河野事务所。

裕之和我都是第一次来河野的事务所。不出所料,那是一栋旧楼,但是室内收拾得很整齐,墙边有两个可能是用来塞档案、看起来沉甸甸的柜子,接待用的椅子频频嘎吱作响。

“你叫我们躲在隔壁房间,可是根本没别的房间!”

裕之抗议道,侦探不以为然地说:

“有小厨房和厕所,可以拉上隔间用的门,里面有椅子。”

大块头警察什么也没说,可能是在抽烟。明明心脏不好,就是戒不了烟。

三人各就各位,大概等了两个小时左右。我在裕之的内袋里,感觉着他的心跳。他好像不怎么紧张。

电话响起,侦探拿起话筒——是那个重考生打来的。电话很快就挂断了。

“他说不舒服,改明天。”

侦探没有特别失望。大块头警察从狭小的厨房出来,似乎打了个哈欠——我听见呻吟般的声音。

“那明天也要这样吗?”裕之夸张地说道。

“是啊。”

“直到那家伙过来?”

“没错。”

“我跟女朋友约好了要去听音乐会!”

大块头警察说:“是舞子小姐吧?你不是说她有很多朋友吗?那很容易就可以找到人陪了。”

椅子又嘎吱作响,大块头警察好像坐了下来。接着传来侦探起身到厨房的脚步声,或许是去泡咖啡。

“放心吧。不能随心所欲地约会是干这一行的宿命。就算是这样,据我所知,同事里还没有人忙得没法结婚。”

“这么说是没错……”

“和她不顺利吗?”

“没那种事……”

大块头警察果然非常擅长问话,于是裕之把即将和舞子同居的事招了出来,说到一半他却欲言又止。大块头警察说:

“哎,侦探,你也有过像他那样的时候吧?”

侦探很干脆地回答“是的”。

“我当然也有过。听到这些话就让人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这就是裕之单纯的地方(就男人来说,也太多嘴了),他连买戒指的事都说出来之后,心情变好了。

“这样的话,就算不能去听音乐会,舞子小姐也会饶了你吧。把票让给她的朋友吧。”

裕之说出他们平时处理这种情况的方法,顺从地说:“好吧。”虽然只有一点点,但还是觉得他挺可怜的。

一直沉默不语的侦探冷不防地问道:

“她是做什么的?在大公司上班吗?”

裕之回答:“是人才派遣公司。好像比待在同一个企业更灵活、有趣。”

“老家呢?”

这个问题让裕之不太高兴。“你问这个做什么?那是我女朋友,跟你没关系吧?”

“说得也是。失礼了。”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侦探为什么问这种问题?但这也提醒我了,舞子的老家在哪里?

我这才发现,从来没听她提起过家人或故乡,难道这就是她那种“结婚是两个家庭之间的事,我只想和你在一起”独特冷漠的想法的原因吗?

没错,裕之应该也不清楚她的老家在哪里。我都没听说,他应该也没听过。我揣着他的活动资金,连宾馆都一起去了,所以这一点我很确定。

“哎,你让我们见那个重考生,目的是什么?”

大块头警察喝着不知是茶还是咖啡的液体问道。侦探回答:

“我有个异想天开的假设。”

“喂!”

“为了让你们接受我的假设,作为参考,我觉得先让你们看看打电话给我的那个重考生比较好。”

但是这件事只能留到明天了。

回到局里,裕之打电话到舞子上班的地方,为明天可能无法赴约向她道歉,并且说会把票寄放在那家咖啡厅。从裕之的声音听来,舞子好像没有生气。

4

第二天也是过了下午三点,侦探来了电话。大块头警察和裕之急忙赶了过去。

接着又是等待,但这次有了回报。大约一个小时后,事务所门口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大块头警察和裕之躲在厨房里,所以我也在那里。裕之的肩膀似乎变得有点僵硬。

“你就是河野?”

一个温和、可爱得令人意外的声音问道,是个乳臭未干的大孩子。

“没错。”侦探回答。

“你知道我是谁吗?”

“打电话给我的人,对吧?”

“是啊。我可以进去吗?你遵照约定,没叫警察吧?”

“你可以自己看看。”

传来轻巧的脚步声。重考生走进室内。要是他打开厨房的拉门,侦探该怎么办?

但是事情没有那样发展。重考生好像坐了下来,椅子发出声响。

这个年轻人既开朗又爱说话。他说想和河野“面对面”好好谈一次,还说目前还没有被列为侦查的对象,以后应该也不用担心会被抓到。

“因为塚田和法子,以及被杀的四个人,都和我毫无瓜葛。”“在这里说出这种事好吗?”

对于侦探的疑问,他像听到笑话似的开心大笑。

“只是自白,并不能成为证据吧?而且我没笨得留下物证。”

“你为什么要杀那些人再嫁祸给塚田和法子?”

重考生可爱的声音顿时充满了热情。

“因为很有趣啊!超刺激!”

第一次见到塚田是去“洁娜维芙”用餐的时候——他开始叙述。

“看到那个人的时候,觉得他很自大,很爱装酷……让人觉得他根本不会把我这种人看在眼里。他长得很帅,身材又好,我对他产生了兴趣。那种一脸‘我是世界第一’的人,我最有兴趣了。”

他说他委托侦探事务所调查塚田。

“所以他的事我一清二楚,无论什么事我都知道,真的。”

“你还真有钱!”

“当然了。钱,我多得是。我爸妈一心只想让我考上大学,无论什么学校都好,所以只要我开口,他们马上就会给我钱。他们帮我租公寓,也为我买车。我已经是个大人物了,只是不像塚田那么不要脸,没有到处宣传而已。”

杀害塚田身边的人,再嫁祸给他和他的情妇,是要“告诉塚田谁才是老大。我就是老大。开餐厅、有漂亮的太太和情妇之类的,根本不算什么。只要我缜密地计划,想要引发什么样的风暴都没问题”。

“那么塚田有不在场证明,对你来说是个重大的失误吧?”

“也不会是。这一点我早就算进去了。我知道要不了多久,他就不会有嫌疑了,因为他根本什么也没做!现在警方很窘吧?我比警方聪明多了。”

这时大块头警察像鲸鱼喘气一样叹了一口气。

“塚田和法子成了明星,你默默无闻,他们却成了名人,这不是很不公平吗?”

重考生呵呵笑道:

“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差不多该把塚田他们拉下台了。他们不过是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罢了。我想该是发表犯罪声明的时候了。”

“嗯……”

“我想请你帮忙。可以帮我跟媒体传个话吗?警方对这种事总是笨手笨脚的,一点用都没有。你的话……你可以直接联络上采访你的电视台吧?告诉他们,可以直接采访我——采访真凶。好吗?”

“这样应该可以拿到一大笔出镜费吧?”

重考生啐了一声。

“我才不要什么钱,钱不是问题,对吧?我不是那种小角色。我只是觉得该告诉愚蠢的世人了,我想让大家知道真正了不起的人是谁。”


“听到了吧?”

重考生走了之后,侦探可能是重新坐回椅子,声音有些模糊地说。

“怪人!”大块头警察说,“不就是个弱不禁风的年轻人吗?了不起的只有妄想。”

侦探建议重考生:“先亲笔准备自白书,带着到电视台去。”明天同一时间,重考生将带着那份自白书回到这里。

“你叫他写上地址、本名,还加盖印章?”大块头警察纳闷道。

“那家伙真的会再来,把他抓起来吧。通知他的家长,带去看医生。与其扔着他不管,倒不如这样比较好。”

裕之从外套口袋里取出手帕,频频擦汗。

“那家伙疯了。”他说,“这根本是在浪费时间。河野,你让我们看那种东西,到底是想怎样?”

侦探慢慢地说:

“坦白说,我认为协助塚田和彦与森元法子的同伙就是像重考生那样的人。”

在一片静默中,只有椅子像是抗议大块头警察的体重似的嘎吱作响。

“那样的人既悲惨又渺小,不被世人理睬又落魄——那样的人才是本案的凶手。”

我感到裕之的心跳变快了。

“你的意思是塚田操控了那样的人?”

对于大块头警察的问题,侦探大概是点头了,大块头警察沉吟道“这样啊”。

“这种想法太突兀了。”裕之总算说话了。他想笑,却被两人严肃的模样吓住了,只发出不成声的怪笑。

“是吗?但是现实世界的确存在这种人,认为自己不同凡响,比起那些电视、杂志争相报道的人,自己更伟大几千万倍。”

大块头警察说:“像那样只沉溺于自己妄想的世界里还算好的。幼稚得可爱。”

“我也这么认为。”侦探说,“但是和这次案件牵扯上的,却是已经无法满足于只在自己的世界里妄想的人。如果不是这样,也就不会杀人了。”

“你说的那是什么样的人?”

对于裕之的诘问,侦探反问:

“你觉得塚田和彦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

“他最明显的特征是什么?仔细想想,是什么?”

裕之答不上来。

“擅长掌握人心,将其玩弄于股掌之间……”大块头警察喃喃道,“措辞有些过激,就是这样吧。”

侦探说:“操控他人——我认为就是这样。塚田非常善于此道。他确实很聪明,也有才能,‘洁娜维芙’的畠中相当倚重他,或许是看中了他的生意头脑。只是,大块头警察,像塚田这样有生意头脑的人多得不胜枚举,塚田能够紧抓住畠中的心,不管从什么意义上来说,都是因为他善于掌握人心。”

“嗯。”大块头警察回答。

“塚田早苗来这里找我时曾说,她怀疑丈夫的那些地方,家人没有一个肯相信,每个人都被和彦笼络了。而她在察觉到自身的危险之前,也一直是他的俘虏。”

侦探的声音混杂着无奈与焦躁。

“有个少年,是早苗的外甥,早苗遇害之后,我和他谈过几次。他很早就看穿塚田的真面目,但是没有人肯把他的话当真。‘每个人都会喜欢上塚田。虽然这很奇怪,可是大家都只相信他说的话。’他只是个小学生,目光却很敏锐。”

“这么一说,”大块头警察说,“我想到有个姓宫崎的,是塚田小时候的玩伴。这人以前患有口吃。除了塚田,没有其他朋友。他小时候也是深受塚田的吸引,对他唯命是从。”

侦探好像站了起来,响起脚步声。

“塚田对那名同伙也用了同样的手法,像那样操纵他。”

裕之摇头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了钱吗?为了保险金雇用杀人魔吗?”

“不是吧。”侦探回答,“看到以一副英雄的模样受到媒体吹捧的塚田和法子,我觉得好像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他们只是想引人注目罢了,仅此而已。比别人聪明一些、漂亮一些,但仅是这样,想要在这个挤了一亿几千万人口的国家受到众人阿谀奉承,根本就不可能。像塚田那样的人不足为奇,法子也不过是比一般人漂亮一点罢了。但是……”

大块头警察倒吸了一口气,接着说:

“如果他们是在日本引起轩然大波的案件的关系人,那情况就不同了。”

裕之忍不住大喊道:

“怎么可能!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不是为了钱?”

“是啊。”侦探冷静地回答,“塚田自己有钱,‘洁娜维芙’的业绩也顺利地上升。他完全没有理由不惜杀人诈领保险金。法子也一样,森元隆一原本就属于高收入人群,她衣食无忧,而且也可以向塚田要钱。”

侦探毫无凭据,却自信满满。

“他们的目的不在于钱,而是为了得到现在的地位——受到全国瞩目,从不显赫的背景下不起眼的路人、群众角色一跃成为名人——只是这样而已。就这点来说,他们成功了,而保险金只是附加价值罢了。就算没有保险金,只要成为名人,钱很快就会跟着进来。其实,这样下去,光是上节目的车马费及他们日后打算出版的手记版税等,很快就会超过保险金了。而且只要成了名人,塚田就能够活用他的才能——掌握人心。而法子靠那样的外表,只要成为名人,到哪里都管用。她应该能成为女性问题专家或艺人吧?”

“太可笑了!”裕之语带怒意地抗议,“怎么可能!为了成名而杀人?那万一被捕怎么办?”

大块头警察耐着性子说:“所以说,他们有不弄脏自己双手的胜算。”

“胜算?”

“没错。凶手另有其人,而且塚田和法子与实际行凶之人的关系,是只会循例调查金钱或感情上的利害关系的警方所料想不到的。”

那个凶手必然是受了塚田的引诱。尽管落魄,却抱着“我要告诉世人,谁才是最伟大的人”这种扭曲的想法。

想要让世人、警方、媒体为之震撼的人。

塚田巧妙地利用了某人的这种心理,而这样的人,为的也不是钱。

“所以,大家都可以全身而退。塚田和法子虽然受到很大的怀疑,但是在物证第一的情况下,他们深信自己不会被当成凶手。讽刺的是,他们俩比任何人——喧嚷不休的电视记者等人——都更相信我们警方的调查能力。”

大块头警察重重地咳了一声,气愤地说:

“我们没有做,我们没有动手,所以不会有证据,也就不会被逮捕、审判。总有一天,警方会证明我们不可能杀人——所以,他们反而希望媒体吵得越凶越好。成为话题,正中下怀。”

“他们希望引起物议。”侦探接着说,“大块头警察没跟你说吗,四名被害人身上各少了一样东西所代表的意义?”

我没听见裕之的声音,他一定正用可怕的眼神瞪着大块头警察。

“怎么回事?”他终于喃喃问道,那声音既低沉又沙哑。

大块头警察似乎难以启齿。“我一直很在意,可是又不能随便说出来。森元隆一的领带夹、塚田早苗的戒指、葛西路子的头发、太田逸子的大衣纽扣不见了,这一直让我耿耿于怀。所以……我想,这些东西会不会是凶手的战利品?”

“战利品?”

“对!纪念品,犯下杀人案的证据。偷偷地收着,偶尔拿出来看看,就能感到满足……”

“虽然这听起来令人不舒服,”侦探说,“但我也认为这是纽扣、领带夹等从现场消失最令人信服的理由。会想要这类战利品的,不是为了钱而犯罪,而是那种会在杀人行为上附加某些意义的所谓变态杀手。”

“我无法相信。”裕之猛然起身说道,“这样的动机令人难以置信,而且你们还说有个被利用的杀手?这种事——除了有利害关系之外,我无法相信有人会被另一个人如此操控。谁会被别人那样操控?”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了。只听到裕之的喘息声。

“我认为你也被操控了。”侦探忽然平静地说,“你迟早会知道,现在告诉你也无妨。只要被抓住弱点,就会轻易地被人操控。你亲自去验证这件事吧。”

“什么意思?”

“她是叫舞子吗,你的女朋友?你偷偷去和她约好的音乐会会场看看就知道了。然后顺便去一趟她说现在住的公寓或大厦吧。”

“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扯到我的私生活?”裕之吼道。

可是,大概是因为愤怒与不安吧,他照做了。

结果,他看到舞子和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男人手挽着手,打情骂俏地走进音乐会会场。而舞子住的公寓,说要和他同居、准备搬离的那座公寓,早已人去楼空。

管理员说她一个星期前就搬走了,不知道搬去哪里了。

“听说她还辞了工作。老家?不知道。签约时,我们收取保证金,不会过问父母的住址。”

裕之告辞之后,悄悄地来到舞子房间的门前。他打开我,从我怀里取出舞子交给他的备份钥匙。

她以前住的这间屋子,现在空着。裕之把钥匙插进锁孔。

钥匙不合。

难道舞子把备份钥匙交给裕之也只是做做样子吗?这只不过表示自己对他——只对他一个人敞开心扉。她早就看穿、算计到就算把钥匙交给裕之,忙碌的他也不可能有机会使用。

裕之在原地呆立了好一会儿。我在他的心脏旁,变得和他的心脏一样,又冷又僵。

就在这时,锵的一声,有东西掉到地上了。

备份钥匙从裕之的手中滑落。

他没有捡起钥匙,而是迈开脚步,走向楼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裕之返回侦探事务所时已经过了晚上十二点,大块头警察却还在。

“虽然令人同情,但是那种自私的女人还是早点分了好。”大块头警察说道。

“你为什么会知道?”

裕之低声问。侦探回答:

“她寄去你那里的净是你送她的东西,不是吗?撇开同居不说,一般只有想分手的时候才会这么做。”

没错……礼物被退回来了。

“她好像连老家的地址也没有告诉你,又说是在人才派遣公司上班,可以轻松地换工作。她想从你面前消失,简直是轻而易举。”

原来如此。所以他才会问舞子的职业。

“她不单单只是为了分手而已,而是刻意用这种方法,我猜大概是有了别的男人。要避开你和那个人约会,你取消的音乐会会场是最好的地点吧?那里比东京其他任何一个地方都安全,因为她知道你绝对不会过去。她不可能错过这个机会。不只今晚,或许过去也是这样……”

大约有三十分钟,裕之一声不吭,而大块头警察和侦探也由着他。不久,裕之从内袋里里取出我,抽出那张买戒指的收据,慢慢撕成碎片。

如果可以,他一定想把收据连同我一起扔了。如果我不是姐姐送的,他一定会这么做。

“接下来要怎么做?”

听到裕之的话,侦探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说:“找出那名同伙。”

“像那名重考生一样,有着扭曲的自我实现的梦想,而且有着更危险的行动力的人。他在受到塚田引诱‘一起进行完美的犯罪,吓破世人的胆’之前,应该已经干了很多错事。若不是这样,不可能忽然变本加厉到杀人的地步。”

裕之玩味似的点点头。

“但是要如何揪出那个人?”

“很简单。”大块头警察说,“回到原点。”

“原点?”

“北海道——逸子被撞死的地方,而且那里也是后续案件的起点。”

北海道。逸子一案发生时,塚田并没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假设当时他远赴北海道,而逸子遇害时,他恰巧因为某个理由在场。这有可能吗?

而就在那时,塚田认识了那名同伙,也就是实际行凶的人……

“花了我一番工夫。”侦探说着,把什么东西砰地扔到桌上。好像是档案。

“这是去年至今札幌市近郊发生的未侦破的伤害案的档案。里面记录了十件驱车袭击年轻女子或情侣并持刀伤人的案子。从前年夏天起,断断续续地到去年十二月初,此后忽然无声无息。”

而去年十二月十五日,森元隆一在东京市内被杀了。

“你不在的时候,这份档案我都读了五次了。”大块头警察说,“就从这里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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