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步报告─ 12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作者:丹尼尔·凯斯

6月5日

尼姆教授很不高兴,因为我有将近两个星期没有交进步报告。(而他生气也是有道理的,因为韦尔伯格基金会已开始从捐款中支付薪水给我,这样我就不必去找工作。)距离芝加哥的国际心理学会议只有一星期的时间,他希望他的初步报告能够尽可能地充实,而我和阿尔吉侬就是他报告中的主要证物。

我们之间的关系愈闹愈僵。我恨他老是把我当作实验室里的样品看待,他让我觉得在实验之前,我不算是个真正的人。

我告诉斯特劳斯,我太过投入在思考、阅读与自我挖掘,努力想去了解我是谁,手写的程序太过缓慢,让我不耐烦记下自己的想法。我听从他的建议学习打字,现在已经每分钟可以打七十五个字,这样写起东西快多了。

斯特劳斯再次提醒我,讲话与书写都应该力求简单与直接,好让别人能够了解。他要我注意,语言有时是一种障碍,不是通路。说起来很讽刺,我现在竟然是落在智识藩篱的另一边。

我有时会和艾丽斯见面,但我们没有讨论发生的事情,我们的关系依旧是柏拉图式的。我离开面包店以来,只有三个晚上没有做噩梦,很难想象那已是两星期前的事。

在空荡荡的夜晚街头,我被幽灵般的人影追逐。虽然我常跑去面包店,大门却都锁着,里面的人从来不转头看我。结婚蛋糕上的新郎与新娘隔着窗户指着我嘲笑,空气中布满笑声,直让我受不了,两个丘比特并向我挥舞他们的箭。我大声尖叫。我用力拍门,但没有发出声响。我看到查理从里面瞪着我,这只是一种影像的反射吗?然后,有东西抓住我的腿,把我从面包店拖到幽暗的巷子里,就在他们缓缓渗出东西到我全身时,我也惊醒过来。

还有几次,面包店的窗户是开向过去,我在里面看到其他事情与人物。

我的回忆能力以惊人速度快速发展,我还不能完全加以控制,但有时我忙着处理某件事时,会突然有强烈的意识清明感觉。

我知道这是某种潜意识的警告讯号,但现在我不必等待记忆找上我,只要闭上眼,就能触及这段记忆。总有一天,我将可以完全控制我的回忆能力,不仅用以探索整个过去的经验,也可以触及心灵中尚未开发的能力。

即使是现在想着这件事时,我也可以感受到鲜明的静止感觉。我看到面包店的窗户……我伸出手触摸……冰冷且震动着,然后玻璃变得温暖……逐渐升温……指头也发烫起来。反射出我影像的窗户愈来愈明亮,玻璃转变成镜子,我看到十四或十五岁的小查理·高登从屋里的窗户看着我,看到他那时完全不同的模样,感觉也加倍怪异……

他一直在等妹妹放学回家,他看到她转弯进入马克斯街时,他挥手喊着她的名字,跑到门口迎接她。

诺尔玛挥着一张纸。“我的历史考试得到A,我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巴芬太太说这是全班答得最好的试卷。”

她是个漂亮的女孩,浅棕色头发仔细编成辫子,像皇冠般盘在头上。她抬头看她哥哥时,原来的笑容凝结成皱眉,她把他抛在后面,自己快速登上阶梯跑进家里。

他微笑着跟进去。

他的爸妈都在厨房里,查理带着诺尔玛的好消息冲进来,在她还来不及开口前就抢先报告。

“她得到A!她得到A!”

“不!”诺尔玛尖声嚷着,“不是你,你不能说。这是我的分数,必须由我来说!”

“小姐,你听好,”马特放下报纸严肃地对她说,“你不能这样对你哥哥说话。”

“他没资格说。”

“那没关系,”马特伸出指头瞪着她警告,“他这样说并不碍事,但你不能用这种方式对他吼。”

她转向妈妈寻求支持。“我得到A,全班最好的成绩。现在我可以养只狗了吗?你答应过的,你说只要我考试能拿到好成绩就可以。现在我拿到A了,我要一只有白点的棕色小狗,我要叫它拿破仑,因为这是我考试中答得最好的一题,拿破仑在滑铁卢打了败仗。”

罗丝点点头。“去门廊跟查理玩,他等你放学回家已经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

“我不要跟他玩。”

“出去门廊。”马特说。

诺尔玛看看父亲,又看看查理。“我不要,妈说如果我不想,就可以不要跟他玩。”

“小姐,你听着,”马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她,“你必须向你哥哥道歉。”

“我才不要!”她刺耳地尖叫,然后冲到母亲椅子后面。“他像个小婴儿,不会玩大富翁、不会下棋,什么都不会……只会把所有东西弄得一团乱,我再也不要跟他玩了!”

“那你进房去!”

“我现在能养只狗吗?妈妈。”

马特一拳敲上桌面。“小姐,只要你继续采取这种态度,这屋子里就不准养狗。”

“我答应过她,只要她在学校表现好……”

“有白色斑点的棕狗。”诺尔玛补充说。

马特指着站在墙边的查理。“你忘了自己告诉过儿子,他不能养狗,因为我们空间不够,也没人能照顾狗。记得了吗?他那时候要求养狗时,你对他说的话不算数了吗?”

“可是我可以自己照顾我的狗,”诺尔玛坚持地说,“我会喂它,帮它洗澡,并带它出去散步……”

查理原本一直站在桌旁玩弄着一条织线末端的红色大纽扣,这时突然开口说话:“我可以帮她照顾狗狗!我会帮她喂狗、刷毛,不让其他狗咬它!”

但在罗丝开口回答前,诺尔玛就开始尖叫:“不!这是我的狗,只属于我的狗!”

马特点着头说:“你听到了吗?”

罗丝坐在她身边,轻抚她的辫子安慰她。“亲爱的,我们必须和别人分享东西,查理可以帮你照顾狗。”

“不!完全属于我的!……历史考试得到A的是我,不是他!他从来不会像我一样拿到好成绩,他凭什么帮我照顾狗?而且这样一来,狗就会更像他而不是像我,最后会变成是他的狗而不是我的狗。不要!如果我不能拥有自己的狗,那我宁可不要!”

“那问题就解决了,”马特重新拿起报纸坐回椅子上,“不养狗。”

突然间,诺尔玛从沙发上跳起来,抓起几分钟前才兴高采烈带回家的历史考卷,一口气撕得粉碎,还把碎片扔向吓了一大跳的查理面前。“我恨你!我恨你!”

“诺尔玛,住手!”罗丝抓住她,但被她挣开。

“我也讨厌学校!我不要读书了,我要像他一样当个笨蛋。我会忘掉学到的所有东西,就和他一样。”她冲出房间,一边还尖叫着说:“已经开始发生了,我已经开始忘掉所有东西……我在忘记……我学过的东西都不记得了!”

惊慌的罗丝赶紧追上去。马特呆坐在那里,盯着怀里的报纸。查理则被歇斯底里般的尖叫吓得缩在一张椅子上啜泣,他可以感觉到裤子已湿成一片,尿液沿着大腿缓缓滴流下来,他只能坐在那里,等着母亲回来赏他巴掌。

这幕景象逐渐退去,但从那次以后,诺尔玛有空的时候都和她朋友在一起,或独自在房间里玩。她紧闭着房门,没有她的允许,我不能进她房间。

我记得有一次,她在房间内和一个女孩玩,我偷听到诺尔玛嚷着说:“他不是我真的哥哥!他是我们抱来的男孩,因为我们觉得他很可怜。这是妈妈告诉我的,她说我现在可以告诉大家,他根本不是我真的哥哥。”

我真希望这段记忆可以化作一张相片,这样我就可以把相片撕碎,当着她的面丢过去。我想要唤回消逝的时光,告诉她我无意让她失去养狗的机会。她可以拥有完全属于她的狗,我不会喂它、帮它刷毛或和它玩,我也绝不会让狗变得像我甚于像她。我只希望她和以前一样,陪我玩游戏。我从来不会想做任何可能伤害她的事。

6月6日

今天是我第一次和艾丽斯真正的吵架,都是我的错,因为我想见她。往往在想起一段困惑的记忆或噩梦之后,和她谈谈,或只是和她在一起,就会让我觉得好一点。但直接去中心接她,却是个错误。

自从动过手术后,我就没再回去智能障碍成人中心,想到重返那地方让我十分兴奋。中心位在二十三街与第五大道东的一间老校舍里,过去五年来被比克曼大学医院拿来当作实验教育中心,也就是智障者的特殊教室。通道上有个带尖刺的老式铁门,上面挂着一块闪亮的黄铜门牌,简单地写着“比克曼进修部”。

她的课八点结束,但我想看看不久前自己还在为简单的读写而挣扎、为算清楚一元的零钱而努力不懈的教室。

我走进建筑,溜到教室门边,在不被看见的情况下从窗口窥视。艾丽斯坐在她的桌前,靠近她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位我不认识的瘦脸女生。她紧蹙着眉头,露出一脸困惑,我很好奇艾丽斯正在为她解释什么东西。

坐着轮椅的迈克·多尔尼,位置靠近黑板;莱斯特·布朗和平常一样,坐在第一排的第一个座位上,艾丽斯说他是这个团体中最聪明的。莱斯特轻易学会的东西,我通常都要挣扎很久,但他只有想要的时候才来,否则他就去帮人为地板打蜡赚钱。我猜想如果他在乎的话,如果他也像我一样看重这件事,他们大概就会选他来做实验。还有几个新面孔,都是我不认识的人。

最后,我鼓足勇气走了进去。

“是查理!”迈克旋转着轮椅说。

我对他挥手。

贝妮丝是个眼神呆滞的漂亮金发女孩,她抬起头,嘴角挂着迟钝的微笑说:“查理,你去哪里了?你的衣服很好看。”

其他还记得我的人都对我挥手,我也对他们挥手。突然间,我从艾丽斯的表情可以看出她不太高兴。

“现在快八点了,”她宣布说,“可以收拾东西了。”

每个人都有分配的工作,有的收拾粉笔、板擦、纸,有的整理书、笔记、颜料与挂图。 每个人都知道该做什么,也以做这些事而自豪。他们都开始做分配的工作,只有贝妮丝没有动,她凝视着我。

“查理为什么不上学?”她问道:“你怎么啦?查理,你会回来上课吗?”

每个人都望着我,我则看着艾丽斯,等她替我回答,教室里静默了好一阵子。我要怎么说才不会伤他们的自尊呢?

“我只是来看看而已。”一个叫作弗朗辛的女孩开始咯咯笑,艾丽斯一向很担心她。她十八岁就已经生了三个孩子,后来她父母安排她做了子宫切除手术。她长得并不漂亮,绝对没有贝妮丝迷人,但她很容易沦为很多男人相中的目标,他们只要为她买些漂亮的东西,或是请她看电影就能得逞。她住在州立沃伦之家允许工作见习生居住的寄宿公寓,获准每晚到中心上课。但她曾经两次没来上课,因为上学途中就被男人拐走,现在她必须有人陪伴才能出门。

她咯咯笑着说:“他现在说起话来像个大人物。”

“好啦,”艾丽斯突然打断她的话,“下课,我们明天晚上六点再见。”

他们都离开,我可以从她把东西扔进柜子的动作看出她很生气。

“对不起,”我说,“我本来要在楼下等你,但我突然对老同学的状况好奇。这里是我的母校。我原先只是要在窗外看看,但不知为什么就走进来了。有什么事困扰你吗?”

“没事,没有事情困扰我。”

“好啦,不要为这种小事生这么大的气,你心里在想什么?”

她把手上拿的一本书用力摔在桌上。“好吧,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你变了,像换了个人似的。我说的不是你的智商,而是你对别人的态度,你不再是同一种人……”

“喔,拜托,不要把……”

“不要打断我的话!”她声音中传达的真正愤怒吓了我一跳。“我是说真的。以前的你有某种特质,我不知道怎么说……那是一种亲切、坦诚,让大家喜欢你,乐意跟你在一起的和善态度。如今,你的智能与知识却让你变得不一样……”

我无法再听下去。“你期待我能怎么样?你以为我还会像只温驯的小狗,摇着尾巴去舔踢我的腿吗?这一切事情当然会改变我的想法和作风,我不需要再去接受人们一直塞给我的那些狗屎。”

“大家对你并不坏。”

“你又知道什么?他们当中最好的一个,也不外是自鸣得意地摆派头,利用我去衬托他们在平庸之中的优越与安全感。在白痴身边,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很聪明。”

我说完后,知道她会加以曲解。

“我猜想,你也把我归在那个类别。”

“别说气话,你很清楚我一直都……”

“当然,从某方面来看,你说得也没错,我在你身边就显得相当弱智。现在每次跟你见面后,我回到家里常常沮丧地觉得自己凡事都又钝又慢。我回顾自己说过的话,再想起一些我应该提到的机灵趣事,就很想踢自己一脚,很生气为什么没有在你面前说出来。”

“这是每个人都有的经验。”

“我发觉自己很想让你留下深刻印象,这是我以前绝不会想做的事,但跟你在一起已经伤害我的自信心,我现在会质疑我的动机,对自己做的所有事都感到怀疑。”

我试着要让她摆脱这个主题,但她总是一再绕回来。最后我说:“好吧,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你愿意让我陪你回家吗?我需要找人谈谈。”

“我也是。但是这些日子以来,我根本没办法跟你谈。我能做的只是边听边点头,假装了解你在说的那些文化变体、新布尔函数与后现代符号逻辑。我觉得自已愈来愈笨,你离开我的公寓后,我必须看着镜子对自己大喊:‘不!你没有一天天变笨!是查理爆炸式的快速进步,让你看起来像在倒退!’查理,我就像这样告诉自己,但每次我们见面,你告诉我一些新东西,然后很不耐烦地看着我的时候,我知道你是在嘲笑我。

“而且,当你解释给我听,我却记不住时,你就以为那是因为我没有兴趣,不想费心去了解。但你不知道你离开后,我是怎么折磨自己。你不知道我曾经挣扎着去读那些书,又在比克曼听了多少课,但只要我谈起某些事,我可以看到你很不耐烦,仿佛那些事都很幼稚。我希望你的智慧愈来愈高,愿意协助你、和你分享……可是你现在却把我关在外面。”

我仔细听她叙述时,心里开始恍然大悟。我一直太过专注在自己以及我经历的变化,却从未想到她经历的转变。

我们离开学校时,她静静地哭着,我发现自己竟然无言以对。搭公交车回家的路上,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情势已经整个颠倒过来。她对我感到害怕。横在我们之间的冰块已经融解,我心灵中的潮流迅速把我带到大海,我们之间的鸿沟也愈拉愈大。

她拒绝和我在一起,不想再折磨自己是对的。我们不再有共通处,连单纯的对话也变得紧绷。如今,我们之间只有尴尬的沉默,以及黑暗房间内未获满足的渴望。

“你很严肃。”她打破自己的情绪,抬头对我说。

“在想我们的事。”

“你不必太当真,我不想惹你难过,你正在经历重大考验。”她试着挤出微笑。

“但你确实让我难过,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从公车站走到她公寓的路上,她说:“我不打算陪你出席心理学会议。今天上午我已经打电话通知尼姆教授,你在那里会有很多事情要忙。你会见到许多有趣的人,兴奋地成为瞩目焦点好一阵子,我不想在那里碍事……”

“艾丽斯……”

“……现在不管你怎么说,我都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感受,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去修补破碎的自我……谢谢。”

“可是你未免有点小题大作,我确信你只会……”

“你知道?你确定?”她在公寓大楼的阶梯上转身瞪我。“噢,你真是变得让人受不了。你哪会知道我的感受?你未免太随意看待别人的心思,你不可能了解我是怎么想、我在想什么,或是为什么有这样的感受。”

她开始往内走,然后又回头看我,她以颤抖的声音说:“你回来的时候,我还是会在这里。我只是觉得难过,如此而已,我希望我们分开一段距离时,两人都有机会好好想想。”

这是好几个星期来,她第一次没有邀我进去。我瞪着紧闭的大门,内心的怒气直往上冒。我很想大闹一场,用力敲门,或是破门而入。我要用我的怒火销蚀整栋建筑。

当我慢慢走开时,感觉内心像是有道文火在闷烧,然后慢慢冷却,最后如释重负。我在街上快步疾走,感受夏夜的徐徐凉风拂过脸颊。

我体会到自己对艾丽斯的感情,已在我的学习浪潮冲刷下逐渐倒退,从最初的崇拜消退成爱情、喜欢、感激以致某种责任感。我对她的混淆感情抑制了我的发展,也因为害怕被迫自己摸索,不想独自漂流而紧紧地抓牢她。

但伴随自由而来的,是种忧伤的感觉。我想和她恋爱,想克服我对感情与性爱的恐惧,想要结婚、生小孩,并安定下来。

如今,这已经不可能了。艾丽斯和我智商一百八十五时的距离,竟和我智商七十的时候一样遥远。而且,这回我们两人都了解这道鸿沟的存在。

6月8日

究竟是什么驱使我走出公寓,在城市的街道四处徘徊?我独自在街头晃荡,但不是优哉游哉地在夏夜中漫步,而是神经紧绷地要赶去……哪里?我在小巷里往别人住家的门内张望,在半掩的窗外窥视,既想找人聊天,却又害怕遇见人。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经过无数曲径巷弄,一头栽进都市的霓虹兽栏里。寻寻觅觅……但寻找什么呢?

我在中央公园遇见一个女人,她坐在湖边一张长凳上,虽然天气很热,却仍紧扣着外套。她对我微笑,示意我坐她旁边。我们望着中央公园南边的天际线,点着灯的房间宛如蜂巢,与周遭的黑暗相映成趣,我真希望能把这些全部吞噬。

我告诉她,没错,我是纽约人。不,我从未去过弗吉尼亚州的纽波特纽斯。她是那里的人,她在那里和一位船员结婚,她丈夫目前在海上,她已经两年半没看过他。

她拉扯着一条纠结的手帕,不时拿来拭去额上的汗珠。即使在湖面反射的幽暗光线中,我仍能看出她涂着很浓的妆,但黑色直发散落在肩上,还是让她看起来有些迷人,只不过她的脸有点浮肿,好像刚睡醒一样。她想谈她自己,而我愿意聆听。

她父亲给了她良好的家庭、教育,以及一位富裕造船商能带给唯一女儿的一切,但不包括宽恕。他从未原谅她和船员私奔。

她说话时拉着我的手,并把头倚在我肩上。她轻声说:“加里和我结婚那晚,我还是个惊恐的处女。而他则像疯了一样,先是甩我耳光、揍我,然后没有一点爱抚,就粗暴地上了我。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我再也不让他碰我。”

她大概可以从我颤抖的手中感受到我的惊慌。这件事对我来说实在太过粗暴又太过亲昵。她感觉到我的颤动后,手握得更紧,仿佛必须先说完故事才能放开。她很坚持,我只好静静坐着,就像一个人喂鸟时,坐在鸟儿前面,静静让它从掌中啄食一样。

“不是我不爱男人,”她大胆向我坦白,“我有过其他男人,我不要他,但有过许多其他男人。多数男人对女人都很体贴温柔,他们做爱时会慢慢来,会先爱抚和亲吻。”她意有所指地看着我,并以张开的手掌在我的掌心来回摩挲。

这是我听过、读过也梦想过的事。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也没问我的名字。她只想要我带她去某个地方,让我们独处。我怀疑艾丽斯对这种事会怎么想。

我笨拙地抚摸她,我的吻更是别扭,所以她抬头看我。“怎么回事?”她轻声说:“你在想什么?”

“想你。”

“你有什么我们能去的地方吗?”

我谨慎地踏出每一步,但会在何处掉进突如其来的焦虑中呢?这时某种东西阻止我继续试探前进的立足点。

“如果你没有住的地方,五十三街的公寓旅社不会太贵,而且只要你先付钱,他们就不会拿行李问题来烦你。”

“我有个房间……”

她带着全新的敬意看我。“嗯,那很好。”

还是没有动静。这本身就有点奇怪,在被恐慌的症状压垮之前,我还可以前进多远呢?当我们单独在房间里时?当她脱衣服时?或是当我们躺在一起时呢?

突然间,了解自己能否像其他男人一样要求一个女人和我分享生活,变成很重要的事。光有智能与知识是不够的,我也需要拥有这个。现在我有种强烈的放松与解放感,觉得这是可能的。我在亲吻她时感受到的那股兴奋,已明显传达这种感觉,我确定和她在一起会很正常。她和艾丽斯不一样,她是那种原本就存在的女人。

然后,她的声音变得不是很肯定。“在我们离开前……还有件事……”她站了起来,向灯光照射下的我走近一步。她掀开外套,我看到她的身材和我们并肩坐在黑暗中时的样子很不一样。“才五个月而已,”她说,“没什么关系,你不会介意吧?”

她张开外套站在那里的模样,和走出浴缸、张开浴袍让查理看她裸体的中年女士影像已经重叠起来。我呆呆地站着,像是亵渎者在等待闪电敲击。我把头转开,这是我没料到的事,但在炎热的夏夜中还紧紧裹着外套,早该让我警惕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不是我先生的,”她向我保证,“我没对你说谎,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他。是我八个月前认识的一个推销员的,我后来跟他同居。我不打算再跟他见面,但我要留下小孩。我们只要小心点,动作别太激烈就行了。除此之外,你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看到我的愤怒时,声音跟着减弱。“这真是肮脏!”我高声叫着:“你应该感到羞耻!”她转开身体,迅速穿好外套,以保护体内的孩子。

她做出这样的保护姿态时,我也看到第二个重叠影像:我的母亲,她那时已经怀着我妹妹,她逐渐不再拥抱我,愈来愈少用声音与身体接触来温暖我,也很少再去对抗说我不正常的人 。

我想我大概伸手抓了她的肩膀,我不是很确定,然后她开始尖叫,把我激烈地吓回现实中,也警觉到危险的存在。我告诉她,我无意伤害她,我从来不会伤害任何人。“拜托,不要尖叫!”但她继续叫,我听到幽暗的道路上传来跑步声。这是外人很难了解的情况。我冲进黑暗中,曲折地穿越一条又一条道路,急忙寻找离开公园的出口。我不清楚公园的地形,突然间我撞上某个东西,把我往后推倒。那是一道金属丝网做的围篱,一条死路。然后我看到秋千与滑梯,于是我知道这是夜间上锁的儿童游乐场。我沿着围篱小跑步继续往前,又踢到纠结的树根而跌倒。在游乐场附近的湖弯处,我往回跑找到另一条路,走向一条人行步桥,绕了一圈后从底下穿过,但没有出口。

“小姐,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

“遇到疯子吗?”

“你没事吧?”

“他往哪个方向走?”

我绕回原来离开的地方。我溜到一道巨大的露岩与树莓丛后方,整个人瘫在地上。

“去叫警察,每次需要警察的时候,就一定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发生什么事了?”

“有个坏蛋想强暴她。”

“嘿,那里有人在追他,他在那里!”

“快来!在那杂种跑出公园之前逮住他!”

“小心点,他有刀和一把枪……”

显然那些叫嚷声已经把许多夜行者引出来,因为“他在那里!”的叫声在我身后回响,我从藏身的岩石后面,可以看到一位孤单的跑步者从明亮的路径被追进黑暗中。几秒后,又有另一个人从岩石前面经过,很快也隐没在阴影中。我想象自己被这群热心的暴民追逐、逮到,并痛打一番。我活该被打,我几乎也真的想要如此。

我站起来,拨掉衣服上的树叶与泥土,然后慢慢朝我来的方向走。我每一秒都期待有人从后面抓住我,把我在地上拖进黑暗中,但我很快就看到五十九街与第五大道的明亮灯光,我也走出公园。

如今在我安全的房间里想起这件事,我仍为那些刺痛而颤抖。想起母亲生下妹妹之前的模样令我害怕,但更恐怖的是那种想让他们抓住我,再把我痛打一顿的感觉。我为什么希望受到惩罚呢?来自过去的阴影抓住我的脚,并把我拖倒。我张口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我的双手在发抖,觉得很冷,耳中有遥远的嗡嗡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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