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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步报告─ 13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作者:丹尼尔·凯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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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0日 我们坐在一架同温层喷射机里,即将起飞往芝加哥。这份进步报告必须归功于伯特的高明点子,他让我对着晶体管录音机口述,再由芝加哥一位速记公务员打字出来。尼姆喜欢这个主意,事实上,他还要我继续使用录音机直到最后一分钟。他觉得如果他们在会议最后播放最新的录音带,会让报告增色不少。 所以,我现在坐在飞往芝加哥的喷射机上,一个人在私密的空间中努力习惯自言自语,同时设法适应自己的声音。我猜打字员应该会消掉所有的“嗯”、“啊”、“这个”、“那个”,让打出来的东西看起来比较自然些(想到会有数百人读我正在说的话,我就情不自禁开始觉得全身麻痹)。 我的心思一片空白。在这个节骨眼,我的感觉可能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在天上飞的念头让我害怕。 根据我所能想到的,我在接受手术前,从未真正了解飞机是什么。我从未把电视与电影中的飞机特写头,和我看到从头上飞过的东西联想起来。现在我们正要起飞,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万一飞机摔下来怎么办。我浑身发冷,我不想死。关于上帝的一些讨论,这时也浮上心头。 最近几星期,我常想到死亡问题,但没有真正想到上帝。我母亲偶尔会带我去教堂,可是我不记得这曾让我联想到上帝。她很常提到上帝,而我晚上必须对他祈祷,可是不曾想过太多关于上帝的事。我只记得把他当作一位留着胡子、坐在宝座上的远方叔叔(就像百货公司里坐在大椅子上的耶诞老人,他会抱你坐在他的大腿上,问你乖不乖,还有你想要他送你什么?),她害怕上帝,但还是求他施恩。我父亲则从来不提上帝的事,似乎上帝是罗丝这边的亲戚,他可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 * “我们即将起飞,先生,我可以帮你系好安全带吗?” “我必须系吗?我不喜欢被绑住。” “必须系到飞上天空为止。” “除非必要,我宁可不系。我很怕被绑住,可能会让我觉得恶心。” “这是规定,先生,我来帮你。” “不!我自己来。” “不对……应该是把那个东西穿过这里。” “等一下,嗯……好了。” * 太可笑了,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座位安全带不是很紧,不会痛。为什么系上该死的安全带有这么可怕呢?安全带、起飞时的震动、焦虑和实际状况比起来,实在不成比例……所以一定是其他东西……是什么呢?……飞进并穿过阴暗的云层……请系上安全带……绑好……身体前倾……汗湿的皮带味道……震动与耳边的轰隆声。 从窗户看出去,我看到查理,在云层中。他的年龄很难判断,大约五岁,诺尔玛尚未…… “你们两个准备好了吗?”他父亲走到门廊上,他的身躯厚重,特别表现在脸上与颈部的松垂肥肉,表情也有些疲惫。“我说,你们到底好了没?” “再一分钟,”罗丝说,“我去戴顶帽子,你看看他的衬衫有没有扣好,还有鞋带。” “来吧,让我们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件事。” “哪里?”查理问:“查理……去……哪里?” 他父亲皱着眉头看他,马特·高登从来不知该如何回应儿子的问题。 罗丝出现在卧房门口,调整着帽子上的半面纱。她是个宛若小鸟的女人,她的双臂向上伸到头上,手肘向外,看来就像翅膀。 “我们要去看医生,他会帮你变聪明。” 面纱让她看起来像是透过铁丝网看着他。他一向害怕这样盛装外出,因为知道他必须去见其他人,而妈妈会变得心烦而且生气。 他想要跑开,但没有地方可去。 “你为什么非得这样对他说呢?”马特问。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瓜里诺医生会帮助他。” 马特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就像一个人早已放弃希望,但仍愿尝试最后一次用理性解决这件事。“你怎么知道?你对这个人了解多少?如果还有办法可想,其他医生早就告诉我们了。” “别说这种话!”她尖叫道:“不要告诉我他们已经无法可想。”她拉着查理,把他的头紧抱在胸前。“他会变正常,不论我们必须怎么做,不管得付出什么代价。” “那不是钱可以解决的事。” “我说的是查理,你儿子……你唯一的儿子。”她几近歇斯底里地把他摇来摇去。“我不要听那种话,他们不懂,所以说已经无法可想。瓜里诺医生已经向我解释清楚,他说他们不愿赞助他的发明,因为这会证明他们都是错的。同样的事也发生在其他科学家身上,像提出微生物学的巴斯德和詹宁斯一样。他告诉我,你的那些医师都害怕进步。”在以这种方式反驳马特之后,她觉得放松了些,并再次恢复自信。她放开查理后,他跑到角落靠墙站着,浑身害怕得发抖。 “看,”她说,“你又让他难过起来了。” “我?” “你老是当着他的面开始找碴。” “噢,耶稣基督啊!好吧,让我们把这件要命的事一次做个了断。” 去瓜里诺医生办公室的路上,他们避免交谈。在公交车上一语不发,从公车站走三条街到市区办公大楼的路上,也同样静默。在等了十五分钟后,瓜里诺医生来到接待室向他们致意。他的头顶已经快秃了,身体肥胖,看起来好像快把他的白袍给撑破。查理出神地看着他又粗又浓的白色眉毛,以及不时会抽搐一下的白色髭须。有时候,髭须会先抽动,两边眉毛才跟着扬起,但有时是眉毛先扬起,髭须才接着抽动。 瓜里诺医师带他们走进一间宽敞的白色房间,里面空荡荡的,还可以闻到刚上过油漆的味道。房间的一边摆着两张桌子,另一边有台庞大的机器,上面有好几排仪表和四条像牙医钻牙用的长臂。机器旁边有张黑色皮质检查台,上面有又宽又厚的网状束带。 “好,好,好,”瓜里诺医师扬起眉毛说,“这位一定是查理了。”他紧紧抓着孩子的肩膀,“我们会变成好朋友的。” “你真的有办法吗?瓜里诺医生。”马特说:“你治疗过这种病吗?我们不是很有钱。” 瓜里诺医生皱眉时,眉毛就像百叶窗一样掉下来。“高登先生,我说过任何我能做的事了吗?我难道不需要先检查吗?也许我能帮上忙,也许不能。但首先,必须先做些生理与心理测试,才能决定病理学上的致因。然后,我们会有充裕的时间谈到预后的诊断。事实上,最近我非常忙,我同意接这个病例,纯粹是因为我正对这类神经发育迟滞从事特别的研究。当然,如果你们有什么顾虑的话,或许……” 他的声音感伤地停止,然后转开身子,罗丝用手肘撞了一下马特。“我先生完全不是那个意思,瓜里诺医生,他太多话了。”她又瞪了马特一眼,示意他应该道歉。 马特叹了口气。“如果你有任何办法可以帮助查理,我们会照你的交代去做。我在推销理发店用品,但无论如何,我会乐意去……” “只有一件事情是我必须坚持的,”瓜里诺噘起嘴唇,好像正在下什么决定似的,“一旦我们开始后,治疗就必须持续下去。以这种病例来说,常常会在几个月都未见改善后,疗效突然浮现。但请注意,我不能向你保证成功,没有什么事是笃定的,但你必须给治疗有转机的机会,否则最好根本不要开始。” 他对着他们皱眉,好让他的警告能被充分理解。他的白色眉毛就像白色灯罩,蓝色眼睛在底下炯炯有神地凝视。“现在,麻烦你们移驾到外面,让我检查孩子。” 要留下查理和他单独在一起,让马特有些犹疑,但瓜里诺对他点点头。“这是最好的方式,”他说,同时带领他们到外面的候诊室。“进行心理实体化测试时,如果只留病人和我单独在一起,通常结果都会比较显著,外在的干扰对网状评分常会有不良影响。” 罗丝得意地对她先生微笑,马特只好乖乖跟着她走出去。 查理被单独留下,瓜里诺医生拍拍他的头,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 “好了,孩子,到台上去。” 查理没有反应,他就温和地把他抱起来,放到装有皮垫的检查台上,再以厚重的网状束带稳固地系好。检查台有浓浓的汗臭与皮革味道。 “妈妈!” “她在外面,别担心,查理,这一点也不痛。” “我要妈妈!”这样被绑住让查理感到困惑,他弄不清楚他们想对他怎么样。但他还遇过一些医生,他们在爸妈出去后,对他可就一点也不温柔。 瓜里诺试着让他冷静下来。“放轻松,没什么好怕的。你看到这部大机器没?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查理有些畏缩,然后他想到母亲的话。“让我变聪明。” “没错,至少你还知道来这里的目的。现在你闭上眼睛,放轻松,我要打开这些开关了。机器会像飞机一样,发出很大的声音,但你不会觉得痛。然后,我们会看看能不能让你变得比现在聪明一点点。” 瓜里诺启动开关,庞大的机器开始嗡嗡响,红色与蓝色灯光忽明忽灭闪烁着。查理吓坏了,他不断收缩颤抖着,在紧紧绑住他的束带下挣扎。 他开始叫喊,但瓜里诺立刻把一块布塞进他嘴巴。“好啦好啦,查理,不要这样,你是很乖的小男孩,我告诉过你,这不会痛的。” 他还想尖叫,但只能发出沉闷的窒塞声音,让他想要呕吐。他觉得大腿附近湿了一片,还有些黏黏的。那些味道也告诉他,妈妈又会因为他弄脏裤子打他屁股,并罚他站墙角。但他控制不了,任何时候只要觉得被困住,他就会惊慌、失控,并弄脏裤子。窒息……恶心……想吐……然后所有东西都发黑…… 不知道中间经过多久时间,但查理再睁开眼睛时,嘴里塞的布已经取出,束带也已解开。瓜里诺医生假装没有闻到异味。“你看,一点都不痛,对吧。” “不……不会。” “那你干吗抖成那样?我只不过用那台机器让你变聪明一点而已。现在你已经比刚才聪明一点,你有什么感觉?” 查理忘了他的恐惧,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机器。“我有变聪明吗?” “当然,你退后一步看看,你觉得如何?” “觉得湿湿的,我尿裤子了。” “嗯,没错……下次不可以这样,好吗?既然你已经知道不会痛,下次就不会怕了。现在,我要你去告诉妈妈你觉得有变聪明,她就会每星期带你来做两次大脑修复的短波治疗,这样你就会愈变愈聪明。” 查理露出微笑。“我会倒退走路。” “你真的会?我看看,”瓜里诺医生合起他的活页夹,装出很兴奋的样子,“走给我看。” 查理慢慢地,费了很大力气倒退走了几步,还撞到检查台跌倒。瓜里诺笑着点头说:“这就是我说的进步。你等着好了,在我们完成治疗之前,你就会是你们那个街区最聪明的小孩。” 查理因为获得赞美与注意,高兴得脸都红了。因为不是经常有人对他微笑,或称赞他哪件事做得对。即使对于机器以及被绑在台上的恐惧,现在也开始消退。 “整个街区吗?”这个念头让他乐昏了头,兴奋得几乎喘不过气。“甚至比海米还聪明吗?”瓜里诺又笑了起来,并点头说:“比海米还聪明。” 查理带着新的惊奇与敬意看着机器,这部机器会让他变得比海米还聪明,海米和他家只隔两户人家,他懂得读和写,而且参加童子军。“这是你的机器吗?”“还不是,它属于银行,但很快就会是我的,然后我就能让很多和你一样的孩子变聪明。”他拍拍查理的头说:“你比一些正常的孩子乖,那些孩子的妈妈带他们来这里,希望我提高他们的智商,让他们变成天才。” “如果你让他们睁大眼睛,他们会变成笨蛋吗?”他把手拿到眼睛前面,看看机器是否张大了他的眼睛。“你有把我变成驴子吗?”瓜里诺捏捏查理的肩膀,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查理,不用担心,只有不乖的小驴子才会变成笨蛋,你会维持原来的样子,仍然是个好孩子。”然后,他想了一下又说:“当然,比你现在还要聪明一点。” 他打开门锁,带查理去找爸妈。“他在这里,表现不错,是个好孩子。我想我们会变成好朋友,对吧?查理。”查理点点头。他希望瓜里诺医生能够喜欢他,但他看到妈妈的表情时,又开始惊慌。“查理,你干了什么好事?” “只是出了点状况,高登太太。这是第一次,所以他有些害怕,但不要责怪或处罚他,我不希望他把来这里和惩罚联想在一起。” 但罗丝·高登却因为尴尬而开始生气。“这实在丢脸,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瓜里诺医生。即使在家里,他也会忘掉……有时甚至当着客人的面。他这样做的时候,我真是羞得无地自容。” 母亲脸上的厌恶表情让他发抖。在刚才的短暂时刻,他已经忘记自己有多坏,如何让爸妈受苦受难。不知道为什么,但每次妈妈说他让她受苦时,他就会害怕,而当她对他高声叫喊,他就会转过脸面对墙壁,自己轻声呻吟起来。 “不要让他难过,高登太太,也不用担心。每星期周二和周四的相同时间带他来。” “但这真的对他有用吗?”马特问:“十元是不小的数……” “马特!”她拉了一下他的袖子,“这种事值得在这时候谈吗?这是你自己的骨肉,说不定靠着上帝的帮忙,瓜里诺医生能让他变得和其他孩子一样,你却只知道谈钱!” 马特本来还想为自己说话,但想了一下,就掏出皮夹。 “拜托……”瓜里诺叹了口气,好像看到钱会感到尴尬似的,“前面柜台的助理会处理财务上的事,谢谢。”他对罗丝微微躬身,和马特握手,并拍拍查理的背。“好孩子,很好。”然后便带着微笑消失在通往内部办公室的房门后面。 他们一路吵着回家。马特不断抱怨理发用品的生意持续萎缩,他们的储蓄也快用罄,罗丝则大声呛回去,强调让查理正常比任何事都重要。 查理被他们的争吵吓得开始呜咽,他们声音中蕴涵的愤怒让他十分痛苦。一回到家,他就独自离开,跑到厨房门后的角落,用前额顶着墙站着,一面颤抖,一面呻吟。 他们没有理他,他们已经忘掉应该帮他清洗并更换衣裤。 “我一点都不歇斯底里,我只是厌倦每次为你儿子做点事,就得听你抱怨个没完。你毫不在乎,你根本不在乎。” “这不是事实!我只是体认到我们已无法可想。当你有这样一个孩子的时候,这是个十字架,你必须扛起来,并且爱他。我可以接受,但我不能忍受你的愚蠢做法。你把我们的积蓄几乎都浪费在庸医和骗子身上,我大可拿这些钱开创自己的美好事业。没错,别用那种眼光看我。你为了这件无法可想的事而扔到阴沟里的钱,已经够我开家自己的理发店,不用每天痛苦地工作十小时推销东西。我会有自己的地方,还有别人为我工作。” “别再叫了,你看看他,他吓坏了。” “去你的!现在我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蠢蛋,是我!因为我竟然受得了你!”他怒气冲冲地冲出去,还把门用力甩上。 * “先生,对不起打扰您,我们几分钟内就要降落了。您必须再次系好安全带……噢,您已经系上了,先生。从纽约来的一路上您一直系着,将近两个小时……” “我都忘了这回事。就这样系着直到降落吧,看来对我没什么影响。” * 我想变聪明的不寻常动机最初曾让大家惊讶不已,现在我知道这是从何而来。这是夜以继日萦绕着罗丝·高登的念头。查理是个笨蛋是她挥之不去的恐惧、罪恶与羞辱,她梦想着要设法解决。究竟这是马特或是她的错?是不断苦恼她的急迫问题。直到诺尔玛的出生证明她也能生出正常的孩子,我只是个异数后,她才不再想改变我。但我从来不曾停止渴盼变成她期待的聪明孩子,好让她能够爱我。 有趣的是这位瓜里诺。照理说我应该痛恨他对我做的那些事,还有他利用罗丝和马特的行为,可是我无法恨他。在那第一天之后,他一直对我很好,总是拍拍我的肩膀、微笑,说些我难得听闻的鼓励话语。 即使在那时候,他也把我当人看待。 这听起来可能有些忘恩负义,但我痛恨这里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把我当作天竺鼠的态度。尼姆经常提及是他让我变成现在的样子,或是有一天会有其他和我一样的人想要变成真正的人类。 我要怎么让他了解我并不是他创造的? 他和其他人犯下同样的错误,他们嘲笑弱智者,因为他们不了解对方也是人类。他不能体会,我来这里之前就已经是个人。 我正在学习控制自己的憎厌,不要凡事不耐烦,要懂得等待。我猜我正在成长,每一天我都多了解自己一点,原先只是小涟漪的记忆,现在却像滔天巨浪对我冲刷而来…… 6月11日 从我们抵达芝加哥的查默斯饭店起就是一团混乱。我们订的房间出了差错,要隔天晚上才会空出来,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待在附近的独立饭店。尼姆非常生气,认为这是对他个人的侮辱,他和饭店行政系统的每一个人吵架,从侍者一直吵到经理。饭店的每个职员都在找上司想办法,我们只能在大厅等待。 在混乱中,行李不断送进来,堆得整个大厅都是,行李员推着车子忙进忙出;许多一年未见的出席会议成员,在此相认并打招呼;尼姆努力想拦住一些国际心理协会的工作人员交涉,而我们站在那里,愈来愈觉得尴尬。 最后,显然已无法可想后,他才接受我们必须在独立饭店度过芝加哥的第一晚这个事实。 结果我们发现,多数年轻的心理学家都住在独立饭店,第一个晚上的大宴会也在这里举行。许多住在这里的人听过我们的实验,多数人也知道我是谁。不论我们走到哪里,都有人上前征询我对各种事情的看法,从新税的影响到芬兰最近的考古发现都有人问。这件事很有挑战性,但我储存的大量知识让我可以从容谈论几乎所有问题。只是过了一阵子后,我看得出尼姆很不高兴我成为大家的注意力焦点。 所以,当法尔茅斯学院一位年轻漂亮的医生要我解释我发展迟缓的起因时,我就告诉她,这个问题应该由尼姆教授来回答。 这是他一直在等待,可以表现权威的大好机会,也是我们相识以来,他第一次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我们还无法精确地了解查理孩童时期罹患的苯丙酮尿症类型起因,这是一种不寻常的生化或基因状况,可能是电离辐射、自然辐射,或甚至病毒攻击胎儿的结果。但不论起因为何,都导致基因的缺陷,产生一种我们称之为‘特异酶’的物质,也创造缺损的生化反应。当然,新产生的氨基酸会与正常的酶竞争,并导致脑部的伤害。” 女孩皱着眉头。她没料到会听到一场演讲,但尼姆好不容易抢到发言权,便继续借题发挥。“我称之为酶的竞争性抑制。我可以打个比方来解释它的运作方式,你可以把缺陷基因产生的酶,设想成一把错误的钥匙插在中枢神经系统的化学锁上,结果却转不开。因为它卡在那里,真正的钥匙,也就是正确的酶,甚至无法插进去开锁,堵住了。结果呢?就是脑部组织蛋白质不可逆的损坏。” 另一位加入旁听的心理学家插嘴问道:“但既然不可逆,为什么高登先生的发展已不再迟滞?” “啊!”尼姆叫了一声,“我只说组织的损坏是不可逆的,并没有说程序不可逆。很多研究人员都能借注入化学物质与有缺陷的酶结合,来改变捣乱钥匙的分子形状,同时逆转程序。这也是我们技术的主要根据。但首先,我们移除脑部受损的部分,再将已用化学方式强化的的脑组织植入,并以超出正常的速度制造脑蛋白质……” “稍等一下,尼姆教授,”我在他谈得正兴高采烈时打断他,“那你如何看待拉哈雅马帝在这个领域的研究呢?” 他茫然地看着我。“谁?” “拉哈雅马帝。他的论文攻击谷田的酶融合理论,针对改变干扰酶的化学结构以畅通代谢途径的概念提出批判。” 他的眉头深锁。“那篇文章翻译在哪本刊物上?” “还没翻译出来,我几天前在《印度精神病理学学报》上读到的。” 他看看他的听众,想把这个问题搁在一旁。“好吧,我想我们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们的结果会为自己作证。” “可是谷田在倡议利用融合来封锁特异酶的理论后,现在他又指出……” “好了,查理,一个人率先提出某项理论后,并不保证他会成为后续实验发展的最终权威。我想在场的每一位都会同意,美国与英国的研究成果已远远超越印度和日本,我们仍然拥有全世界最佳的实验室与设备。” “但这并未解答拉哈雅马帝的批判论点,他说……” “这里不是讨论这件事的适当时间与地点,我相信在明天的会议上,所有的这些论点都会获得充分处理。”他随即转身和某个人谈起一位大学时代的老友,对我完全置之不理,让我哑口无言地呆在那里。 我设法把斯特劳斯拉到一边,开始质问他。“好吧,你一直都说我对他太敏感了,你告诉我,我做了什么事惹得他那么不高兴?” “你让他觉得你比他优秀,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事。” “我是很认真的,看在老天分上,把事实告诉我。” “查理,你不能一直以为大家都在嘲笑你。尼姆无法讨论那些文章,是因为他没读过,他没有能力读那些语文。” “他不懂印地语[Hindi,印度本土语言,是印度官方语言之一。]和日文?不会吧。” “查理,不是每个人都有你那样的语文天赋。” “那他怎么能够反驳拉哈雅马帝对这项方法的批判?而且谷田也对这种控制的效力提出挑战,他一定知道这些……” “不……”斯特劳斯沉思了一下,然后说:“那些论文一定是最近才刊出,还来不及翻译出来。” “你的意思是说你也没有读过?” 他耸耸肩。“我的语文能力甚至比他还差。但我确定在最后报告交出去之前,他们会搜寻所有学报,以补充额外数据。”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听到他承认他们两人对自己领域内若干地区的研究毫无所悉,实在是够骇人的。“你懂得哪些语言?”我问他。 “法语、德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和勉强堪用的瑞典语。” “没有俄语、中文、葡萄牙语?” 他提醒我,作为一个执业的精神病学家兼神经外科医师,他并没有太多时间读外语,他唯一能读的古典语文只有拉丁语和希腊语,同时不懂任何古东方语文。 我看得出他想结束这个问题的讨论,但我不愿就此松手,我必须知道他究竟懂得多少东西。 我知道了。 物理学:止于量子场论。地质学:不懂任何地形学、地层学或甚至岩石学。不曾涉猎个体或总体经济理论。对基础变分微积分以外的数学领域所知不多,完全不懂巴拿赫代数或黎曼流形。这只是我在这个周末即将发现的众多真相的第一个端倪。 我无法在宴会上逗留太久,我偷偷溜出去散步,好好思考这件事。他们两个都是骗子,他们假装是天才,宣称能为黑暗带来光明,但其实只是盲目工作的普通人。为什么每个人都说谎呢?我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名实相副。我拐弯的时候,瞥见伯特跟在后面。 “怎么回事?”他走上前时,我对他说,“你在跟踪我吗?” 他耸耸肩,有点不自在地笑着。“你是头号展示品,会场的明星,可不能让你被芝加哥的汽车牛仔给撞倒,或是在国家大道上遭到洗劫。” “我不喜欢被监护。” 他两手插在口袋走在我旁边,但避开我注视的眼光。 “放轻松,查理,老家伙有点紧张,这场会议对他关系重大,这攸关他的声誉。” “我不知道你和他关系这么密切。”我故意挖苦他,因为我想起伯特一直都在抱怨教授的莽撞与心胸狭窄。 “我和他关系并不密切,”他不以为然地看着我,“但他把整个生命都放进去了。他不是弗洛伊德或容格,也不是巴甫洛夫或沃森[巴甫洛夫(Ivan Petrovich Pavlov,1849—1936)是俄国心理学家,古典制约学习理论的发明人。其最著名的实验便是利用摇铃与喂食的联系,让受试验的狗日后只要听到铃声便自动流出口水。此处的沃森应是指生物学家James D. Watson(1928— ),他与另一位生物学家弗朗西斯·克里克(Francis Crick)因共同解出DNA的双螺旋结构而获诺贝尔生理医学奖。],但他做了些重要的事,我尊敬他的投入与奉献,尤其他只是个想要做些伟人事业的凡人,而那些伟人都忙着制造炸弹。” “我倒想听听你当着他的面说他是凡人。” “他如何看待自己并不重要,他无疑是很自我本位,但又如何?一个人要敢于尝试做这种事,就需要那样的自负。他这种人我看多了,很了解在他们的傲慢与专断之中,其实混合了很大成分的恐惧与不安。” “还有虚伪与肤浅,”我补充说,“我现在已经看清他们的真面目,虚伪。我本来就怀疑尼姆有这问题,他似乎随时都在害怕某些东西,但斯特劳斯却让我大感意外。” 伯特停下脚步,吁出长长的一口气。我们走进一家小餐馆喝咖啡,我没看到他的脸,但他的声音显示出恼怒。 “你觉得我错了?” “我只是觉得你实在进步得太快,”他说,“你现在拥有绝佳的心智,几乎深不可测的智慧,你目前吸收的知识,已经比绝大多数人在漫长生命中所能累积的更多。但你的发展很不平衡,你知道很多事,也看清很多事,但你没有发展出了解的能力,换句话说,如果我可以使用这种字眼的话,就是容忍。你说他们虚伪,但他们何曾宣称自己完美,或者是超人?他们只是凡人,你才是天才。” 他有点尴尬地停了下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对我说教。 “继续说下去。” “你见过尼姆的太太吗?” “没有。” “如果你想知道他为什么一直那么烦躁,即使实验室与演讲都进行顺利,他还是那么紧张,你就得认识伯莎·尼姆。你可知道他的教授席位是她帮他弄来的?你可知道她利用父亲的影响力,为他争取到韦尔伯格基金会的补助款?而且,催促他在会议中仓促发表成果的也是她。除非你有位那样的太太在驾驭你,否则你根本无从了解他这个人。” 我未发一语,而且我知道他想回饭店。我们回去的一路上都没有交谈。 我是个天才吗?我不认为,至少还不是。就如伯特嘲讽教育术语中的委婉用词时所说的,我很“罕见”。这是个民主的措词,可以避免对天赋很高或不足的人贴上要命的标签,这通常指的就是优异或弱智的人。而且,只要罕见一词开始对某个人有特别意义时,他们就会更换用词。这样的做法似乎是说:只有在一个措词对任何人都没有任何意义时才去用它。罕见适用于整个范围的两个极端,所以我这一生一直都是很罕见的人。 学习是件很奇怪的事,走得越远,越知道自己连知识存在何处都不清楚。不久之前,我还愚蠢地以为我可以学会一切事情,掌握世上所有知识。如今,我只希望我能知道知识的存在,了解其中的沧海一粟。 我有这样的时间吗? 伯特对我有点不高兴。他觉得我没耐心,其他人一定也有相同的感觉。他们试图抓住我,想把我留在我的地方,但我的地方在哪里?现在的我是谁,是什么?我是我生命的全部,或只是过去这几个月的总和?噢,当我想和他们讨论这件事的时候,他们是何等不耐烦。他们不喜欢承认自己的无知。这是很矛盾的事,像尼姆这样的凡人,竟妄想要奉献心力让别人成为天才。他期待能被视为新学习法则的发现者,心理学的爱因斯坦。然而,他却存有老师的恐惧,害怕被学生超越,虽是大师,却又担心门徒不信任他的工作(但我在任何实质意义上,却都不像伯特一样是尼姆的学生或门徒)。 我猜想,尼姆害怕暴露自己只是踩高跷混在巨人行列中的普通人,这是可以理解的。在这时候失败会毁了他,他已经太老了,没办法重新开始。 发现关于自己尊敬与看重之人的真相,虽然令人震惊,但我猜想伯特说得没错,我不能对他们太没耐心,实验能够实现必须归功于他们的构想与杰出工作。既然现在我已经超越他们,我必须提防流露出看不起他们的自然倾向。 我必须体会,他们一再劝我说话与写作应力求简明,好让别人读报告时能了解我,他们所说的别人其实也包括他们自己。然而,当我知道掌握自己命运的,并不是原先以为的知识巨人,而是些不知道所有答案的凡人,仍是相当吓人的事。 6月13日 我在极大的情绪压力下口述这份报告。我已完全退出,一个人坐在飞回纽约的班机上,我到那里后要做什么,仍然毫无头绪。 我必须承认,目睹众多科学家与学者聚在一起交换意见的国际会议,起初的确让我心生敬畏。当时我想,这里才是真正带来希望的地方。这里的会议和大学的刻板讨论一定大不相同,因为在座者都是心理学研究与教育界的最高阶层代表,是写作书籍与发表演说的科学家,也是人们经常引述的权威。如果尼姆与斯特劳斯是在他们能力不及的领域中工作的凡人,我确信其他人的情况一定不一样。 会议时间来临时,尼姆带领我们穿越装饰着巴洛克式厚重家具以及宽阔大理石阶梯的庞大接待厅,经过和我们握手、点头与微笑的层层叠叠人群,今天早上才抵达芝加哥的两位比克曼大学教授也加入我们的行列。怀特与克林杰教授走在尼姆与斯特劳斯右后方一两步,伯特与我在最后面。 旁观者让出一条路让我们走进大会议厅,尼姆向记者与摄影师挥挥手,他们都特地到现场采访这件惊人消息,聆听在短短三个月又多一点的时间改造一位弱智成人的成果报告。 尼姆显然已预先发布公关新闻稿。 会议上发表的心理学论文中,有些相当令人佩服。一个阿拉斯加的研究团队显示,刺激脑部的不同部位,可以导致学习能力的显著发展;另一组新西兰团队则找出大脑中控制感知与保持刺激的部位。 不过,也有其他种类的论文。例如,P.T. 柴乐曼的研究告诉你,迷宫的转弯是直角而不是弧形时,白老鼠学习走迷宫所花的时间有什么差异;渥费尔的论文则研究智慧水平对印度猕猴反应时间的影响。这类的报告很让我生气,因为所有的金钱、时间与精力都浪费在枝微末节的详细分析。所以,伯特称赞尼姆与斯特劳斯全心投入在一些重要且不确定的事物上,而不是找些安全但不重要的东西研究,他说得没有错。 但如果尼姆能把我当成人类看待就好了。 主席宣布由比克曼大学发表报告后,我们就坐到台上的长桌后面,阿尔吉侬放在伯特与我之间的笼子里。我们是当晚的重头戏,我们坐定后,主席就开始介绍。我简直期待他会以这样的开场白宣布:先先先生与女女女士们,请往这边走,来看这场附带的好戏!科学界从未有过的精采表演!一只老鼠和一个白痴转变成的天才就在你们眼前! 我承认,自己是带着浑身火药味来到会场。 然而,主席只是很简单地说:“下一场报告其实已无须多所介绍,大家一定都已听说比克曼大学进行的惊人试验,这项计划是韦尔伯格基金会捐款赞助,由心理学系主任尼姆教授领导,并与比克曼神经精神医学中心的斯特劳斯医师合作推动。毫无疑问,这是大家都怀着极大兴趣期待的报告,我现在就把会议交给尼姆教授与斯特劳斯医生。” 尼姆优雅地点点头,感谢主席的介绍与称赞,还得意地向斯特劳斯眨眨眼。 比克曼大学第一位上场报告的是克林杰教授。 我已经被激怒了,我也看到阿尔吉侬在烟味、嘈杂声与不熟悉的环境刺激下,焦躁地在笼子里直绕圈子。我有非常强烈的冲动,想打开笼子放它出来。这是个荒谬的念头,比较像是种渴望,而不是真的想法,所以我试着不去理会。但当我听到克林杰的陈腔滥调论文,讨论“左侧目标盒在T形迷宫的效应,与右侧目标盒在T形迷宫中的效应比较”时,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玩弄着阿尔吉侬笼子上的开启装置。 再过一会儿(就在斯特劳斯与尼姆发表他们至高无上的成就之前),伯特将先朗读一篇论文,描述他管理为阿尔吉侬设计的智能与学习测验过程和结果。然后就会有一次展示,考验阿尔吉侬解决问题以获得食物的能力(这也是我一直痛恨的事)。 倒不是我对伯特有什么不满,他一直坦诚对我,比大多数人更直接,但当他描述白老鼠如何获得智能时,就像其他人一样浮夸虚假,仿佛他正试着承接老师的衣钵。我在那时克制自己,没有轻举妄动,主要是考虑到伯特和我的友谊。因为把阿尔吉侬从笼子里放出来,势必让会场陷入混乱,而这毕竟是伯特在学术升迁竞技场上的初次登台。 我把手指放在笼门的释放闸上,阿尔吉侬睁着粉红色眼睛看着我的手时,我确定它一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就在这时,伯特已提起笼子去做他的展示。他解释这个切换锁的复杂性,以及每次开锁时必须解决的问题(薄薄的塑料插销以不同模式变换位置,老鼠必须以相同的次序压下一系列控制杆来操控)。随着阿尔吉侬智慧的提高,它解决问题的速度也跟着加快……这是很明显的事。但这时候,伯特揭露了一件我不知道的事。 阿尔吉侬的智慧达到颠峰时,它的表现也开始变化无常。根据伯特的报告,有时阿尔吉侬虽然很饿,却拒绝工作;还有些时候,即使已经解答了问题,但它非但没有接受食物作为奖赏,还会猛烈地自己冲撞笼子。 观众席中有人问伯特说,他是否在暗示,这种错乱的行为是智慧提高后所直接导致。伯特避开这个问题,他说:“据我所知,并没有足够证据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其他可能依然存在。有可能智能的提高与这个层次上的异常行为,都是原始的手术所造成,不是两者相互作用的结果。此外,也可能错乱的行为是阿尔吉侬所独有。我们没有在其他老鼠身上发现类似的错乱,但其他老鼠也没有达到这么高的智能水平,或像阿尔吉侬能将智慧维持那么久。” 我立刻了解,他们刻意对我隐瞒了这项信息。我怀疑其中的原因,并感到气愤,但比起他们播放影片带给我的愤怒,这还算不了什么。 我从来不知道我早期在实验室的表现与测验都经过录像。影片中的我坐在伯特旁边,张着嘴、一脸困惑地拿着电笔走迷宫。每次我被电一下,眼睛就瞪得大大的,露出可笑的表情,但过了一会儿又恢复愚蠢的微笑。每次发生这种状况时,观众都爆出哄堂大笑。同样的情况在不断的测试中重复,观众也觉得一次比一次更好笑。 我告诉自己,他们不是来看闹剧的,是追求知识的科学家,他们只是忍不住对滑稽的画面发笑。然而,当伯特配合气氛对影片做些有趣的说明时,我自己也充满想要恶作剧的冲动。如果能看到阿尔吉侬从笼子逃出来,而所有人慌乱地趴在地上,到处抓一只碎步逃窜的天才小白鼠,那一定更好玩。 可是我控制自己,等到斯特劳斯上台时,那股冲动已经过去了。 斯特劳斯主要是处理神经外科的理论与技术,他详细描述辨识荷尔蒙控制中心的先驱研究,如何让他在移除大脑皮层分泌荷尔蒙抑制物的部分时,也能够分离与刺激这些中心。他解释酶阻断理论,并描述我在接受手术前后的身体状况。他传阅一些照片(我不知道他们曾为我拍照),并做了些说明,我从人们的点头与微笑中,可以看出在场多数人都同意他说的“迟钝、空洞的面部表情”,已经转变成“机灵、聪颖的外貌”。他也详细讨论心理治疗中的一些相关部分,特别是我对于在长椅上自由联想的态度转变。 我以身为科学发表会的一部分来到会场,本就预料到自己会被推出展示,但大家谈到我时,却都把我当作像是某种为科学发表而新创造出的东西。整个会场没有人把我当作独立的个人看待。他们经常把“查理与阿尔吉侬”或“阿尔吉侬和查理”并陈,更清楚地说明他们把我和阿尔吉侬当作一对实验动物,在实验室之外根本不存在。但除了愤怒外,我一直无法把那种觉得不对劲的念头从心里排除。 最后,轮到尼姆发言,由他以计划领导人的身份做总结,以杰出实验的策划者姿态成为瞩目焦点。这是他期待已久的日子。 他在台上很有架势,他发言时,我发现自己频频点头,对他说的那些真正事实表示赞同。他仔细地描述测试、实验、手术过程与我后来的心智发展,并不时引述我的进步报告,让他的发言更加生动。感谢上帝,还好我把关于艾丽斯和我之间的详细内容,多数保存在我的私人档案里。 然后,当他总结到某个节骨眼时说:“我们在比克曼大学进行这项计划的团队,很欣慰地知道我们消除了自然界的一个错误,然后经由我们的新技术,创造出更优异的个人。查理找上我们之前,他游离在社会之外,在庞大的都市里没有关心他的朋友或他人,也没有过正常生活必须具备的心智状态。他没有过去,与现在没有接触,前途也毫无希望。在这项实验之前,查理·高登可说并未真正存在……”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如此厌恶他们把我当作他们私人宝库中刚制造出来的东西,但我十分确定,从我们抵达芝加哥起,这念头就一直在我胸中回荡。我很想站起来让大家看清他有多愚蠢,并对他高喊:我是人类,一个有父母、记忆和过往历史的人,在你们把我推进手术室前,我就已经存在。 但就在我盛怒的深处,一件斯特劳斯发言时就已萌生、并在尼姆阐述资料时再次让我困扰的疑惑,此时也凝聚成强烈的领悟。他们犯了一项错误,毫无疑问!等待期的统计学评估是证明改变能够持久的必要程序,他们的评估以心智发展和学习领域的早期阶段试验作为依据,而且根据的是普通迟钝或智慧正常的动物等待期。但很明显的是,当动物的智慧被提高两三倍时,等待期当然也需要跟着延长。 尼姆的结论尚未成熟。无论是我或阿尔吉侬的案例,都需要更长时间观察改变能否持久不衰。这些教授犯了重大错误,却无人发现。我想跳出来告诉他们,却动弹不得。因为我也和阿尔吉侬一样,已经陷在他们为我建造的围栏中。 现在即将进入发问阶段,在获得晚餐前,我得先在这场尊贵的聚会上表演。不,我必须离开这里。 “……在某种意义上,他是现代心理学实验的产物。原来弱智的躯壳对社会是种负担,大家必须为他不负责的行为担忧,但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位庄重、敏感的人,随时愿意为社会贡献心力的成员。我希望大家能听听查理·高登说几句话。” 该死的混蛋!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这时,我被本能冲动凌驾,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手在不受意志控制下拉开阿尔吉侬笼子的插销。打开笼子时,阿尔吉侬抬头看我,先是停顿一下,然后就冲出笼子,快速奔过长桌。 起先,它在锦缎桌布前迷失了方向,因为那就像一片模糊的白色压在白色之上。然后,桌前一位女士发出尖叫,并倏地跳起来,椅子往后推撞。她旁边的水罐跟着翻倒,伯特则叫道:“阿尔吉侬跑出来了!”阿尔吉侬从桌上跳下来,先跳到踏脚台,再跳到地板上。 “抓住它!抓住它!”尼姆尖叫着,而在场听众也七手八脚四处找寻目标。许多女性(大概是不做实验的人?)试着站到不太稳定的折叠椅上,但其他人在设法帮忙包围阿尔吉侬时,却又把她们给撞了下来。 “关住后门!”伯特大叫,他发现阿尔吉侬已经聪明到知道往那个方向冲。 “快跑,”我听到自己叫着,“往侧门!” “它跑去侧门了!”有人呼应着。 “抓住它!抓住它!”尼姆发出恳求。 群众冲到会议厅外的通道,阿尔吉侬在铺着紫褐色地毯的走廊上奔跑,领着其他人在后面兴奋地追逐。它从路易十四样式的桌子下,绕过棕榈盆栽,登上阶梯,转个弯后,又冲下阶梯,进入主厅,并引来更多人加入追逐。看到一大群人在大厅上跑进跑出,追着一只比很多人都聪明的白老鼠,是我长久来看过最好笑的事。 “快追,还笑!”尼姆生气地骂道,还差点撞到我身上,“如果我们找不到它,整个实验就会陷入麻烦。” 我假装在废纸篓后面找阿尔吉侬。“你知道吗?”我说,“你们犯了个错误,但也许过了今天之后,这就不重要了。” 几秒钟后,五六位女士尖叫着跑出洗手间,死命抓着围住双腿的裙子。“它在里面!”有人大叫。但搜寻的群众来到墙上写着“女士”的牌子前面,片刻间都停了下来。我是第一个跨越那道无形障碍,走进那神圣之门的人。 阿尔吉侬停在一个洗手盆上,注视着自己在镜子里映出的影像。“来吧,”我说,“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它让我抓起它,放进外套口袋。“乖乖待在里面,直到我说可以为止。”其他人通过弹簧门冲进来时,表情都有点难为情,好像害怕听到会有裸体女生尖叫。他们在化妆室内搜寻时,我自行走了出去,我还听到伯特的声音说:“通风机那里有个洞,也许它跑到那上面了。” “看看那个洞通往哪里。”斯特劳斯说。 “你上二楼去,”尼姆对斯特劳斯作势说,“我去地下室找。” 然后,大伙冲出女用洗手间,兵分两路寻找。我跟在斯特劳斯这队人马后面上二楼,他们要去看通风口通到哪里。斯特劳斯、怀特和另外五六个人向右转到B通道时,我左转走进C通道,搭电梯到我的房间。 我关上门后,拍拍口袋。一个粉红色的鼻子和白色茸毛探出口袋左右张望。“我先打包行李,”我说,“然后我们就飞走,只有你跟我,一对人造天才携手逃亡。” 我让行李员把行李袋和录音机搬上出租车,我结清旅馆的帐后,走出旋转门,众人寻找的对象就窝在我的外套口袋中。我利用回程机票飞回纽约。 我不回我的住处,我打算先在市区旅馆住一两晚。我们要利用那里作为行动基地,在中城某地找个带家具的公寓,我希望能靠近时代广场。 虽然有些愚蠢,但把这些事讲出来后,我觉得舒畅多了。我并不真的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沮丧,也不清楚为什么要搭飞机回纽约,座位下的鞋盒里还装着阿尔吉侬。我不能惊慌。这项错误未必很严重,事情可能只是没有尼姆说的那么笃定而已。但我现在要走向何方呢? 首先,我必须去见我父母,要尽可能地快。 我的时间也许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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