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步报告─ 16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作者:丹尼尔·凯斯

7月14日

这不是去参观沃伦之家的好日子,天空灰扑扑的,还下着毛毛雨,或许也因为如此,才会让我想到这件事时,心情就低沉起来。但也可能是我在欺骗自己,让我真正感到不安的,是想到自己有一天可能被送去那里。我借了伯特的车子。艾丽斯想陪我一起去,但我必须独自前往。我没告诉费伊我去哪里。

开车到长岛沃伦小区的农场需要一个半小时,我毫不费力就找到这个地方。蜿蜒的庄园对外开启的唯一入口,是两根水泥柱中间的一条狭窄岔路,以及一块擦得明亮的黄铜门牌,写着:“州立沃伦之家与训练学校”。

路旁的告示牌写着:“时速十五哩”,所以我缓缓开过几栋建筑,寻找行政办公室。

一部牵引车横过草地,迎面朝我开来,车上除了驾驶外,还有两人吊在车子后方。我伸头向他们喊着:“能告诉我温斯洛先生的办公室在哪里吗?”

司机停下牵引车,指着左边与更前面的方向。“直走到总医院,然后左转,停在你的右侧。”

我不由自主注意到位在牵引车后方,紧抓着扶手凝视的年轻人。他没刮胡子,脸上带着某种空洞微笑的痕迹。他戴着一顶水手帽,虽然没有阳光照耀,仍孩子气地拉下帽檐来遮住眼睛。我匆匆扫视他的目光,他的眼睛很大,带着询问的神情,但我不得不把目光移开。牵引车重新启动后,我可以从后视镜中看到他正好奇地朝我凝望。我感到难过……因为他让我想起查理。

我很讶异首席心理学家竟然这么年轻,是位又高又瘦的男子,脸上挂着疲惫的目光,但沉稳的蓝色眼睛在年轻的神情中显露出一股力量。

他开自己的车载我在园内四处参观,为我指出娱乐厅、医院、学校、行政办公室的位置,还有一些他称为小屋的双层楼砖房建筑,那里是病人住的地方。

“我没有在四周看到围墙。”我说。

“没有,只有入口处的大门,以及用来拦住好奇外人的树篱。”

“但你们如何阻止……他们……走失……游荡到庄园外面?”

他微笑地耸耸肩。“事实上,我们阻止不了。有些人确实会游荡出去,但多数都会再回来。”

“你们不去追他们回来?”

他注视着我,似乎在猜测这问题背后的含意。“不,如果他们遇到麻烦,我们很快就会从镇上的居民得到消息,否则警察也会带他们回来。”

“如果没有呢?”

“如果我们没有从外人,或从他们那里听到消息,我们就假设他们已在外面适应得不错。你必须了解,高登先生,这里不是监狱。州政府要求我们尽一切合理的努力找回病人,但我们没有配备可以随时密切监督四千人。有办法离开的都是那些低智能者,但我们接受的低智能者已愈来愈少。我们现在收留的很多是脑部受损,需要经常照护的病患,低智能者比较能自由行动,在外面游荡个一周左右,当他们发现没有留在外面的理由后,多数便会自己回来。这世界并不要他们,他们很快就会知道。”

我们下车,走向其中一栋小屋。屋内的墙壁贴着白色瓷砖,整栋建筑都有消毒水的味道。一楼大厅对着一间娱乐室,大约有七十五个男孩坐在里面,等候午餐铃声响起。我立刻注意到角落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大男孩,他的怀里搂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轻轻哄着他睡觉。我们进来时,大家都转头看我们,几个胆子比较大的还走向前瞪着我看。

“别理他们,”他看到我的表情后说,“他们不会伤害你。”

负责这层的是位骨架大、面貌姣好的女人,她卷着衣袖,浆硬的白色裙子上还套着条牛仔布围裙。她迎向我们走来,挂在皮带上的一串钥匙随着她的走动叮当作响。她转过身时,我才注意到她的左脸有一大块暗红色胎记。

“没料到你今天会带人参观,雷伊,”她说,“你通常都星期四才带访客来。”

“特尔玛,这位是来自比克曼大学的高登先生。他只是来看看,了解一下我们这里的工作情况。我知道这对你没什么差别,每天都一样。”

“是呀,”她充满活力地笑开来,“可是我们在星期三的时候翻床垫,星期四来味道会好闻一点。”

我注意到她一直站在我左边,以便藏住脸上的红斑。她带我参观宿舍、洗衣间、储藏室,以及正在准备处理厨房送来食物的餐厅。她说话时带着微笑,她的表情和高高堆在头上的发髻,让她看起很像罗特列克画中的舞者,但她从未正面看我。我猜想,如果我住在这里、受她监管,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他们在这栋建筑物里表现都很好,”她说,“但你也了解,总共有三百个孩子,一层楼七十五人,可是我们只有五个人在照顾他们。要掌控他们很不容易,但这里的情况还是比肮脏小屋好很多。那里的工作人员通常做不久。如果病人是小婴儿,大家可能不会那么在意,但如果是仍然不能照顾自己的成年人,就会一团脏乱。”

“看起来你是个非常善良的好人,”我说,“这些孩子有你当舍监可说非常幸运。”

她开心地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但仍看着前方。“我不比其他人更好或更差,我很喜欢这些孩子。这工作不容易,但只要想到他们有多需要你,就会觉得辛苦获得回报。”她的微笑消失了一阵子。“正常小孩长得太快,很快就不再需要你……走上自己的路……忘记一向是谁在爱他们、照顾他们。但这些孩子需要你全心付出,一辈子都需要你。”她又笑了起来,对自己的严肃感到尴尬。“这里的工作很辛苦,但很值得。”

我们回到楼下,温斯洛在这里等着。用餐的钟声响起,孩子们排队进入餐厅。我注意到刚刚在怀里哄另一个小孩睡觉的大男孩,现在拉着他的手坐到餐桌前。

“很不简单。”我朝那方向点点头。

温斯洛也跟着点头。“大男孩叫杰瑞,另一个是达斯提。这种情况在这里蛮常见的,当没有人拨得出时间照顾他们时,有时候他们也懂得在彼此间寻求人性的接触和感情。”

在前往学校的路上,我们经过另一栋小屋,我听到一声尖叫,然后是一阵哀号,随后又有两三个声音接续呼应。窗上都装有铁杆。

温斯洛那个上午第一次显得有些不自在。“那是特殊安全小屋,”他解释说,“有情绪困扰的智障者住的地方。他们一有机会就会伤害自己或别人,我们把他们安置在K屋,这里随时都上锁。”

“情绪困扰的病患也安置在这里?不是应该住到精神医院吗?”

“噢,当然,”他说,“但这种事很难控制。有些人是住到这里一阵子后,才恶化成为情绪困扰的患者。有些人则是被法院送到这里,虽然我们没有接纳他们的空间,但也别无选择。真正的问题是,所有地方都已无空间可收容任何病患。你知道我们自己的候补名单有多长吗?一千四百人。年底时,我们可能空出的名额大约只有二十五或三十人。”

“那一千四百人现在都在哪里 ?”

“在家里、在外面,等候这里或其他机构空出的名额。你看得出来,我们这儿的空间不像一般医院那么拥挤,我们的病患通常会在这里待上一辈子。”

我们来到新的学校建筑,这是栋玻璃混凝土平房结构,有大型落地窗。我试着想象以病人身份走在走廊上的感觉,看到自己和一群成人与孩子排队等着进教室。也许我也会帮忙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孩子进来,牵着别人的手引导他们,或是在怀里哄着小男孩入睡。

在一间木工作业教室里,有群年纪较大的孩子在老师监督下制作板凳,他们围在我们四周,好奇地盯着我看。老师放下锯子朝我们走来。

“这位是来自比克曼大学的高登先生,”温斯洛说,“他想看看我们的一些病人,他考虑买下这个地方。”

老师笑了起来。“好呀,如果他买……买下来,就得……得连我们一起接收,而且他必……必须为我们弄……弄来更多作业要用的木……木材。”

他带我在工场四处看看时,我发现这些孩子都很安静。他们在为刚完成的板凳打磨或上清漆,但没有互相交谈。

老师似乎注意到我没说出来的疑问,他说:“这些是我的沉默孩子,他们是聋哑生。”

“我们有一百零六位这样的学生,”温斯洛解释道,“这是联邦政府赞助的特别研究计划。”

多么不可思议!比起其他人,他们的缺损这么多,智能障碍,又聋又哑,却仍热切地打磨他们的板凳。

一个原本在用钳子固定一片木板的孩子,放下手上的工作,他敲敲温斯洛的手臂,指着放在角落的陈列架上晾干的一些成品。孩子先指着第二个架子上的一个灯座,然后指指自己。这是个摇摇晃晃的糟糕作品,木材填料的缀饰露了出来,漆涂得又厚又不均匀。温斯洛与老师都热烈称赞他的作品,男孩很骄傲地微笑,然后看着我,等待我的赞美。

“对,”我点点头,说些夸张的赞语,“非常棒……非常好。”我会这样说,是因为他需要,但我觉得心虚。男孩对我微笑,他转身要离开时,先过来碰碰我的手臂,算是对我说再见。我因此开始哽咽,在走到外面的通道之前,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学校的校长是个矮小肥胖、慈母般的女士,她让我在写得很整洁的图表前坐下,向我简报病人的不同种类,分配到每个类别的教职员人数,以及他们研究的主题。

“当然,”她解释道,“很多智商较高的学生都不再送来这里,那些智商在六十或七十以上的孩子,他们会获得照顾,愈来愈多是送到市区学校的特殊班,或是小区里特别创设的机构。多数送到我们这里来的,都有能力住在外面,安置在寄养家庭或寄宿房屋里,在农场上做些简单工作,或是在工厂、洗衣场……担任劳力工作。”

“或是面包店里。”我补充说。

她皱了一下眉。“是的,我猜他们也能在那里工作。现在我们也把我们的孩子分类(我都叫他们孩子,不管他们多大年纪,他们在这里都是孩子),分成干净或肮脏两类。如果能按照他们的水平加以分类,能让管理小屋的工作变得容易一点。有些肮脏的孩子脑部已严重受损,他们被安置在婴儿床上,终生都必须这样接受照顾……”

“或是等到科学找出方法协助他们走出来。”

“噢,”她微笑着,谨慎地向我解释,“恐怕这些人已无法可想。”

“没有人是无药可救的。”

她仔细地看着我,神情变得有些不确定。“是的,是的,没错,我们应该保持希望。”

我让她变得紧张。想到如果有天他们把我送进来,成为她的孩子的情景,我忍不住对着自己微笑。我会是干净或肮脏的孩子呢?

回到温斯洛的办公室后,我们喝着咖啡谈论他的工作。“这是个不错的地方,”他说,“我们的工作同仁中没有精神病医师,只有一位外部顾问每两星期会来一次,但情况还是照样运作。心理科的每个同仁都很投注在各自的工作中,我当然也可以聘请一位精神病医师,但他的薪水够让我雇两位心理学家……他们并不害怕为这些人奉献自己的一部分。”

“你说的奉献自己的一部分指的是什么?”

他仔细端详我一会儿,然后在疲倦中迸出一股愤怒。“有很多人愿意捐献金钱或物资,但很少人愿意奉献他们的时间与感情,我指的就是这个。”他的声音变得尖锐,指着房间另一头的一个空奶瓶。

“你看到那个奶瓶吗?”

我告诉他,我刚进到他的办公室时,还在纳闷这是做什么用的。

“你说说看,你认识的人当中,有多少人愿意把一个成人抱在怀里,用奶瓶喂他喝东西?而且病人还随时可能在他身上拉屎、排尿,弄得全身脏兮兮。你看起来觉得很讶异,你无法了解的,你能吗?从你那高高在上的研究象牙塔里?我们的病人被关闭在每个人的经验之外,你对于这种体验又知道些什么呢?”

我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而他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因为他立刻起身,突然结束我们的谈话。如果我回到这里,并留下来,而他也知道整个故事,我确定他会了解的,他是那种能够了解的人 。

开车离开沃伦之家,我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寒冷、灰扑扑的感觉笼罩在我四周……一种认命的无奈感。人们绝口不谈复健、治疗,或是把病人重新送回世界,没有人谈到希望。那种感觉就像活生生的死亡……或是更糟,根本不曾充分活着与了解。灵魂从一开始就在枯萎,并注定要对着每一天的时间与空间凝望。

我想起脸上有红色胎记的舍监妈妈、说话结巴的工场老师、慈爱的校长,还有一脸疲惫的年轻心理学家,很想知道他们来这里工作,并为这些沉默的心灵奉献自我的心路历程。他们就像那位在怀里抱着小男孩的大孩子一样,每个人都在奉献自己的一部分给那些有缺憾的人,并从中找到自我的实现。

还有,那些他们没有让我看的又如何呢?

我也许很快就会再来沃伦之家,以便和其他人共度余生……等着吧。

7月15日

我一直在推迟拜访母亲的行程。我既要去看她,却又不太想去。在我确定未来会有什么样的遭遇之前,我要先搁下这件事,先让我看看工作的进展,以及会有什么样的发现再说。

阿尔吉侬已不肯再跑迷宫,一般的动机已经减低。今天我又过来看它,这次斯特劳斯也在那里。他和尼姆看着伯特强制喂它吃东西时,脸上的表情都显得很不安。看到这团白色的小东西被伯特固定在作业台上,用滴管强制灌食进它的喉咙,感觉非常奇怪。

如果它继续这样抗拒,他们只好开始用注射方式喂食。今天下午看到阿尔吉侬在那些小束带下挣扎扭动,我觉得自己的手和脚仿佛也被绑住,我想呕吐,并有窒息的感觉,我必须赶紧到实验室外呼吸新鲜空气。我一定得停止把它和自己联想在一起。

我去默里酒吧喝了几杯,然后打电话给费伊,我们四处逛了一下。费伊气我不再和她出去跳舞,昨晚她对我发脾气,并丢下我不管。她对我的工作毫无所知,也没有丝毫兴趣,当我试着向她解释时,她也毫不掩饰她的厌烦。她就是不能忍受乏味的东西,我也很难责怪她。据我所知,她只对三件事有兴趣:跳舞、绘画和性。而我们真正有共同兴趣的东西也只有性。我想让她对我的工作产生兴趣,可说是十分愚蠢的事。所以,她抛下我自己去跳舞。她告诉我,前天晚上她梦见自己走进我的公寓,放火烧掉我的书和笔记,然后我们围绕着火焰跳舞。我最好得小心点,她的占有欲已经变得很强。我直到今晚才发现,我的公寓已经和她的住处非常相似……同样是一团乱。我务必得少喝点酒。

7月16日

艾丽斯昨晚和费伊见面了。我一直都在担心,一旦她们面对面时会发生什么事。艾丽斯从伯特那里知道阿尔吉侬的事后跑来找我。她知道这表示什么,她仍然觉得必须为从一开始就鼓励我接受手术的事负责。

我们喝咖啡聊到很晚。我知道费伊去星尘舞厅跳舞,所以没料到她会这么早回来。但大约凌晨一点四十五分时,费伊突然出现在防火梯上,让我们吓了一大跳。她敲敲窗户,然后推开半开的窗,手上拿着酒瓶跳着舞滑进房间。

“我不请自来,”她说,“而且自备饮料。”

我告诉过她,艾丽斯为大学的计划工作,而我以前也向艾丽斯提过费伊,所以她们见到彼此时,没有太过讶异。互相打量对方几秒钟后,她们开始谈起艺术以及我的事情,谈到起劲时,根本就忘了我的存在。她们都很喜欢彼此。

“我去煮咖啡。”然后我溜去厨房,让她们单独相处。

我回来时,费伊已经脱掉鞋子,坐在地板上,从酒瓶中啜饮她的金酒。她正在向艾丽斯解释,根据她的看法,日光浴对人体是最重要不过的事,而天体营是世上道德问题的最佳解答。

费伊提议我们都去参加天体营,让艾丽斯笑得几近歇斯底里,她向前倾身,接受费伊倒给她的酒。

我们坐着谈到天亮,然后我坚持送艾丽斯回家。她先是反对,认为毫无必要,但费伊强调,在这个城市里,只有傻瓜才会在这个时刻单独出去。所以,我下楼去叫了部出租车。

“她很特别,”艾丽斯在回家的路上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能是她的坦诚、她的全然信任、她的无私……”

我同意。

“而且她爱你。”艾丽斯说。

“不,她爱每一个人,”我强调,“我只是通道对面的邻居。”

“你没有爱上她吗?”

我摇摇头。“你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

“我们不要谈这个。”

“这样你就等于切断了一个很重要的话题来源。”

“我只担心一件事,查理,就是你喝酒的问题。我听说你有时候会喝到宿醉。”

“告诉伯特,把他的观察和报告集中在实验资料上,我不要他在你面前打我的小报告,喝酒的问题我应付得来。”

“这件事我以前就听过。”

“但都不是从我口中听到。”

“我只在这件事上对她有意见,”她说,“她带你喝酒,而且干扰你的工作。”

“这件事我也能应付。”

“你的工作现在很重要,查理。不只对全世界以及千百万未知的人,就算对你自己也很重要。查理,你也必须为自己解决这个问题,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绑住你的手脚。”

“所以,这才是你真正要说的实话,”我揶揄她,“你希望我少和她见面。”

“那不是我的意思。”

“这正是你的意思。如果她干扰到我的工作,你我都知道,我就得把她赶出我的生活之外。”

“不,我不认为你应该把她推出你的生活之外,她对你有好处,你需要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在你身边。”

“你才是对我有好处的女人。”

她把脸转开。“但跟她的方式不同,”她回过头看着我,“我今天来的时候,已经准备好要恨她,我要把她看成一个跟你鬼混的邪恶愚蠢妓女,我拟定了阻挠你们的大计划,不管你怎么想,都要把你拯救出来。但见过她之后,我发现自己无权评断她的行为。我想她对你有好处,这也真的让我消了气。即使不同意,我还是喜欢她。然而,如果你还继续跟她喝酒,把你们在一起的时间都耗在夜店或去酒馆跳舞,那她就仍是你的障碍。这个问题只有你才能解决。”

“还有其他问题吗?”

“你能解决这个吗?你和她已有了深切的关系,我看得出来。”

“不是那么深。”

“你把自己的事告诉过她吗?”

“没有。”

我看得出她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如果我还保留着自己的秘密,就表示我至少没有完全把自己交付给费伊。我们俩都知道,费伊再怎么好,也绝对不会了解的。

“我需要她,”我说,“她在某种意义上也需要我,我们隔邻而居,互相有个照应,如此而已。但我不会说这是爱情……这和存在我们之间的东西不一样。”

她皱眉低头看自己的手。“我不确定存在你我之间的是什么。”

“那是某种深刻、意义重大的东西,以致每次我有机会和你做爱,体内的查理就会开始恐慌。”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呢?”

我耸耸肩。“所以我知道她不重要,对查理来说,她没有意义重大到让他恐慌。”

“太好了!”她笑了起来,“这真够讽刺,你谈起他的口气,让我痛恨他在我们之间作梗。你觉得最后他会不会让你……让我们……”

“我不知道,我希望会。”

我在门口和她道别。我们只握了手,但很奇怪,这却好像比拥抱更亲近而密切。

我回家和费伊做爱,但继续想着艾丽斯。

7月27日

夜以继日地工作。我不顾费伊反对,搬了张折叠床进实验室。她的占有欲太强,而且痛恨我的工作。我想她可以容忍另一个女人,但受不了这种她无法掌握的全心投入。我也害怕走到这个地步,但我对她已失去耐心。我舍不得离开工作中的每一刻,对每个想偷走我时间的人都不耐烦。

我的多数写作时间都花在笔记上,我把这些笔记存放在另一个活页夹里,但还是习惯不时记下自己的感受与思绪。

智慧的微积分是门迷人的学问。从某方面来说,这是攸关我整个生命的问题,但也是应用我所有知识的地方。

时间现在具有另一个层次的意义……工作与全心投入追寻解答。周遭世界以及我的过去似乎变得遥远而扭曲,时间与空间就像经过拉扯、揉搓与扭动的太妃糖,已经完全变了样。唯一真实的事物,就只有实验大楼四楼的这些笼子、老鼠与实验仪器。

如今,白天或夜晚已无区别,我必须在几星期内挤出毕生的研究。我知道应该休息,但在找出正在发生的真相之前,我不能停下来。

艾丽斯现在对我帮助很大,她带三明治和咖啡给我,但没有任何要求。

关于我的知觉:一切都那么敏锐与明晰,每种知觉都变得更强、更亮,红、黄、蓝的色调鲜明到几乎要发光。睡在这里也带来一种奇怪的效果,狗、猴子与老鼠等实验动物的味道,会把我带到回忆中,让我很难知道我究竟是在经历一种新的知觉,或只是在回忆过去。我无法分辨其中有多少回忆成分,或是此时此刻存在的是什么……这是一种掺杂着回忆与现实的奇怪混合体;过去与现在;既是对储存在大脑中心的刺激物的反应,也是对房间内刺激物的响应。仿佛我学到的所有事物,都已融入一个在我面前旋转的水晶世界,让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以美妙光芒照耀出的每个层面……

一只猴子坐在笼子的中央,以充满睡意的眼睛瞪着我,有如小老头般干枯的手在脸颊上摩挲……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然后它蹦离笼子的铁丝网,跃上头顶的秋千,那里坐着另一只猴子,静默地视着空无。它们在那里面尿尿、拉屎、凝视着我、嬉笑……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猴子在里面跳上跳下,跃高纵低,晃过来又晃过去,还伸手要去抓另一只猴子的尾巴,但靠近栏柱的那只,毫不在意地不断把它挥开,不让它抓住。好猴子……可爱的猴子……眼睛大大的,尾巴不停挥动。我可以拿粒花生喂它吗?……不行,管理员会对我大喊制止。笼子上的牌子也说不可以喂动物。这是只黑猩猩,我可以摸它吗?不行。我要摸黑猩猩。算了,我要去看大象。

外头,阳光照耀下的人群穿着春装。

阿尔吉侬躺在自己的粪便堆里,一动也不动,散发的臭味比以往更加浓烈。而我呢?

7月28日

费伊有个新男友。昨晚我回家去找她,我先去我房间拿瓶酒,然后登上防火梯。还好我进去前先看了一下,他们躺在沙发上。奇怪的是,我并不真的在乎,几乎还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我回实验室和阿尔吉侬一起工作。它也有振作的时刻,有时会间歇地跑一趟移动迷宫, 但如果失败了,发现自己跑到死巷,反应就会很激烈。我进到实验室时,探头看了一下,它很机灵,立刻迎向前,仿佛认识我似的。它渴望工作,我放下它进入迷宫的铁丝网门后,它立刻沿着通道一路跑到奖赏箱。它成功地跑完两次迷宫,第三次时,它跑了一半,在交叉路口停下来,猛烈抽搐一下之后转到错误方向,我知道它再来会有什么反应,原本想在它跑进死巷前,伸手把它取出来,但我忍住了,继续观察它的动静。

它发现自己走在不熟悉的路上后,就放慢速度,动作也变得错乱:前进、停顿、退后、转过身体又继续前进,直到走入死巷,被轻微地电击一下,告诉它跑错路为止。这时,它不是向后转去找寻替代路径,而是开始绕圈子,像唱针刮过唱片的沟槽一样,发出吱吱喳喳的声音。它一次又一次地用身体冲撞迷宫的墙,先整个跃起,向后扭滚掉落下来,然后继续冲撞。它的脚爪两次勾住头顶的铁丝网,激烈地挣脱后,又绝望地重复同样的动作。最后,它停了下来,身体蜷缩成一个小球。

我抓起它时,它的身体并未伸直,仍然保持原来的模样,仿佛已进入紧张性僵直的状态。我触动它的头或四肢时,它的身体就像蜡一样僵硬。我把它放回笼子继续观察,直到渐渐脱离麻痹状态,开始正常地四处活动为止。

我一直掌握不到它退化的原因……这是特殊案例?一个孤立的反应?或是程序上出现基本错误后的必然现象?我必须找出其中的规则。

如果我能找出结果,只要能对已知的心智障碍增添一丝丝了解,能对和我一样的人带来帮助,我就会感到无比满足。无论我的下场如何,我对那些尚未出世生命的帮助,已等于让我活过千百次正常的人生。

这样就足够了。

7月31日

我已经走到突破的边缘,我感觉得出来。大家都认为我这样的工作节奏形同自杀,但他们不了解的是,我正处于神智清明的美妙颠峰,是我从来不曾有过的体验。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为工作而妥善调适。在入睡前的每一刻,不管白天或夜晚,我全身的每个毛细孔都在吸收东西,各种想法像烟火一样在我的脑中爆发,世上再没有比为问题找出答案更美妙的事了。

很难想象这股沸腾的能量、足以填满一切事物的活力,会因为任何事情的发生而遭到剥夺。我过去几个月吸收的知识,此刻仿佛已结合在一起,把我提升到光明与理解的绝顶。这是美、爱与真的合一,是何等的欢愉。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它,如何能再次放弃?生命与工作是一个人所能拥有最美妙的事物。我爱上自己正在做的事,因为问题的答案已存在我心中,很快地……非常快……就会在我的意识中绽放出来。我要解开这个问题。我祈求上帝让答案符合我的期待,但如果事与愿违,我也愿意接受任何答案,对找到的结果心怀感激。

费伊的新男友是星尘舞厅的舞蹈老师,我其实不能怪她,因为我没有太多时间可以陪她。

8月11日

两天没有进展,毫无头绪。我一定在某个地方转错方向,因为我找到许多问题的答案,却解答不了最重要的问题:阿尔吉侬的退化如何影响实验的基本假设?

幸好我对心灵的运作程序已有足够了解,不会对这个挫折太过忧心。我不但不能惊慌或放弃(或是更糟糕,没命地催逼不愿迸出的解答),还必须暂时把心思从问题上移开,让问题慢慢炖煨着。我已在意识的层面上尽最大努力,现在必须由意识下的神秘运作来决定。如何把自己学习与经历的一切应用到问题上,是个难以解释的奇妙事情。催逼过甚只会让事情更加冻结。世上有太多问题未获解答,但究竟是因为人们知道得不够多?或是因为对创造的程序以及他们自己没有足够的信心,不愿放任整个心灵去运作所造成呢?

所以,昨天下午我决定暂时搁下工作,出席尼姆太太的鸡尾酒会。宴会是为了向韦尔伯格基金会的两位董事会成员致敬而办,也多亏他们,她的丈夫才能够获得拨款。我本来打算带费伊去,但她说另有约会,而且她宁可去跳舞。

晚宴开始时,我打定主意要讨人喜欢,广结朋友。但这些日子以来 ,我的人际关系一直不太好。我不知道问题出在我或他们身上,但所有谈天的意图在一两分钟之后,通常就会消失殆尽,代之而起的则是沟通障碍的升高。或许那是因为他们怕我?但也可能他们打从心底就不在乎,而我也同样满心不愿意?

我喝了些酒,在宽敞的房间里四处晃荡。有几群人坐着聊天,谈的都是我无意加入的话题。最后,尼姆太太找上我,并介绍我认识基金会的董事海勒姆·哈维。尼姆太太是个颇有魅力的女人,约四十出头,金发,浓妆,红色指甲。她的手臂勾着哈维的手。“研究有什么进展吗?”她想要知道。

“和我期待的一样顺利,我现在正准备解开一个难题。”

她点了根烟对我微笑。“我知道整个计划的每位成员都很感激你的加入与提供协助,但我猜想你可能宁愿做些自己的研究。接续别人的工作,而不是自己构思与创始的研究,一定相当无趣。”

她的言词很犀利,没关系。她想提醒海勒姆·哈维不要忘记她先生的功劳。我忍不住回敬几句。“没有人能真正开创新的东西,尼姆太太,每个人都建立在别人的失败之上。科学里没有真正原创的东西,重要的是每个人能对整体知识带来什么贡献。”

“当然,”她转身对她尊贵的客人说,而不是对着我发言,“真可惜高登先生以前没在这里协助解决这些最后的小问题,”她笑了起来。“但是……哎呀,我都忘了你那时还没有能力做心理实验呢。”

哈维跟着笑了起来,我想我最好少说话为妙。伯莎·尼姆是不会让我在言语中占上风的,如果继续斗下去,场面一定会变得很难看。

我看到斯特劳斯医生与伯特在和韦尔伯格基金会的另一位董事乔治·雷纳说话。斯特劳斯说:“雷纳先生,问题的症结在于像这些计划一样,争取到足够的资金从事研究,而又不被设定的条件绑住。如果钱是针对特定用途而拨款,我们会很难有发挥的空间。”

雷纳摇摇头,对着围在身边的小团体挥动他的大雪茄。“真正的问题在于说服董事会相信这类研究具有实际价值。”

斯特劳斯摇摇头。“我要强调的论点是,这笔钱是为研究而拨,但没有人能预先知道研究会不会带来有用的结果。研究的结果往往是否定的,我们从中学到某件事是行不通的结论,这个结论对从此处出发的人来说,便是有正面意义的重要发现。至少,他知道哪些事是应该避免的。”

我走向这个团体时,注意到早先已被介绍认识的雷纳太太。她是个漂亮的黑发女子,年约三十岁。她瞪着我看,或许该说对着我的头顶看,仿佛期待那里会长出什么东西。我对着她瞪回去,她觉得不自在,便转身面对斯特劳斯医生。“现在的计划进展如何呢?你预期这些技术能用在其他智障者身上吗?这些技术能被全世界广泛使用吗?”

斯特劳斯耸耸肩,对着我点头。“现在还很难说,你先生让查理加入这个计划来协助我们,我们有很多结果必须看他有什么发现才能决定。”

“那当然,”雷纳先生插进来说,“我们都了解在你那样的领域进行纯粹研究的必要,但如果我们能够建立一套真正可行的方法,在实验室外获得永久性的结果,告诉全世界我们确实拿得出具体成绩,这对我们的形象将会有重大帮助。”

我刚准备开口,但斯特劳斯大概已经料到我会说些什么,便站起来一手放在我肩上。“比克曼大学的每个人都觉得,查理正在做的研究非常重要,他现在的工作是找出事实的真相。我们把面对大众、教育社会的工作,交给你们的基金会去处理。”

他对着雷纳夫妇微笑,然后拖着我离开。

“那可不是我准备要讲的话。”我说。

“我相信你不会,”他抓着我的手肘低声说,“我从你眼中的光芒看得出来,你已经准备把他们切成碎片。我可不允许这种事发生,是吗?”

“我猜大概不行。”我同意他的话,同时伸手端了另一杯马丁尼。

“你喝那么多酒对吗?”

“不对,我只是想放松一下,但我似乎来错地方了。”

“好吧,放轻松,今晚别惹麻烦。这些人可不是笨蛋,他们很清楚你对他们的想法,就算你不需要他们,我们可需要。”

我挥手向他敬礼。“我尽量,但你最好让雷纳太太离我远点,如果她再对着我扭屁股,我可是会去摸她一把的。”

“嘘!”他制止我,“她会听到的。”

“嘘!”我同样地回敬他,“对不起,我会乖乖坐在这个角落,免得挡住别人的路。”

我开始有些迷茫,但仍依稀感觉得出别人在瞪我。我猜自己一直在喃喃自语,而且过于大声。我不记得说了些什么。过了不久,我意识到宾客很不寻常地陆续提前告退。但我不很在意,直到尼姆出现在我面前。

“你他妈究竟自以为是谁,你怎么能这么嚣张?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粗鲁的人。”

我挣扎着起身。“哎,你为什么说这种话呢?”

斯特劳斯试着制止他,但他气急败坏、上气不接下气地嚷着:“我会这样说,是因为你不知感恩,也不看场合。毕竟在很多方面,你就算不是亏欠我们,也是亏欠这些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天竺鼠也必须懂得感恩啦?”我大声叫着,“我已经达成你们的目的,现在还努力解决你们的错误,你倒说说,我又怎么会亏欠谁呢?”

斯特劳斯赶紧上前要把我们分开,但尼姆阻止他。“且慢,我想听听,这是大家把话说清楚的时候了。”

“他喝太多了。”他太太说。

“没那么多,”尼姆哼声说,“他说话还很清楚,我忍他很久了。他把我们的研究搞惨了……如果这还不算摧毁的话,现在我要从他自己的嘴里听听他的理由。”

“噢,算了吧,”我说,“你不会真的想知道事实。”

“可是我真的想,查理。至少想听你的版本,我想知道你是否感激大家为你做的这些事……你发展出的能力、学习到的知识,以及经历的体验。或是你认为你以前的生活过得更好?”

“在某方面,确实是。”

这句话让他们震惊。

“过去几个月我学到很多东西,”我说,“不只是关于查理·高登,也关于人和生命, 而且我发现没有人真的关心查理·高登,不管他是个白痴或天才。所以,这有什么区别呢?”

“喔,”尼姆笑着说,“你在自怜自艾。你还能期望什么呢?这实验的目的是让你变聪明,可不是要让你受欢迎。我们可控制不了你的人格,而且你已经从一个讨人喜欢的弱智年轻人,变成傲慢、自负、反社会的杂种。”

“亲爱的教授,问题是你希望把一个人变聪明后,还可以继续将他关在笼子,必要时搬出来展示,为你博取荣耀。但我可是个人哪!”

他非常生气,我看得出他内心的挣扎,他既想结束争吵,又想进而将我击倒。“你的话完全不公平,你一向如此,你很清楚我们一直对你很好,努力为你设想一切。”

“设想一切,但就是不把我当人看。你一再宣称我在接受实验前什么也不是,我知道为什么。因为如果我什么也不是,你就可以成为我的上帝和主人。你无时无刻憎恨我不知感恩,但信不信由你,我确实感激。然而,你为我做的事尽管美妙,你却没有权利可以像实验动物一样对待我。我现在是个独立的个人,但查理在走进实验室前,同样也是独立的个人。你看起来很惊讶!是的,突然间我们发现我一直是个人,即使以前也是,这对你的信念是一大挑战,因为你认为智商低于一百的人不值得被当人看待。尼姆教授,我相信你看我的时候,你的良心会感到不安。”

“我听够了,”他打断我的话,“你醉了。”

“啊,没有,”我告诉他,“因为如果我醉了,你会看到一个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查理·高登。没错,走进黑暗中的另一个查理仍然与我们同在,就在我身体里面。”

“他已经昏头了,”尼姆太太说,“他说得好像有两个查理·高登似的,医生,你最好注意一下他。”

斯特劳斯医生摇摇头。“不,我知道他的意思,我们在最近的疗程中谈过。过去两个月左右,他经历了某种特殊的人格分裂。他曾在几次经验中,感知他接受实验前的状况……一个分离而独立的个体仍在他的意识中活动,仿佛旧查理挣扎着想要控制他的身体……”

“不!我没有这样说!不是挣扎着想要控制,而是在等待。他从未想要接管,也从未试图阻挠我想做的任何事。”然后,我突然想起艾丽斯,于是又修正一下说法:“好吧,应该说是几乎从来没有。你刚才谈到的谦卑、低调的查理,只是耐心地等着。我承认我在很多方面和他相似,但不包括谦卑与低调。我知道这种人在这世界上吃不开。”

“你变得愤世嫉俗,”尼姆说,“你得到的机会对你没有太大意义,你的才华已经摧毁你对世界与世人的信心。”

“这不全是真的,”我轻声说,“但我学到光是智慧没有太大意义。在你的大学里,智能、教育与知识都是大家崇拜的偶像。而我现在知道,你们一直忽略了某件事:如果没有人性情感的调和,智慧与教育根本毫无价值。”

我从旁边的餐柜端了另一杯酒,然后继续说教。

“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说,“智慧是人类最伟大的恩赐之一,只是在追寻知识的过程中,对爱的追寻往往就被搁在一旁。这是我自己最近发现的结论。我可以把这个假设提供你参考:没有能力给予和接受爱情的智慧,会促成心智与道德上的崩溃,形成神经官能症,甚至精神病。而且我还要说,只知专注在心智本身,以致排除人际关系并因此形成封闭的自我中心,只会导致暴力与痛苦。

“当我还是弱智的时候,我有许多朋友,现在却半个也没有。当然,我认识一些人,很多很多人,但没有任何朋友,这和我在面包店时的情况不同。世上没有一个朋友对我有任何意义,我也不对世上的任何人有意义。”我发现我说的话变得含糊,头有点轻飘飘。“这样是不对的,对吗?”我继续撑着,“我的意思是说,你觉得如何?你认为这……这样对吗?”

斯特劳斯走过来抓住我的手。

“查理,你最好躺一下,你喝太多了。”

“你……你们为什么都这样看我?我说错了吗?我什么事说错了?我并不想说些不对的话。”

我听到我的话黏在嘴里出不来,好像头部被注射了麻醉药。我醉了……完全不听控制。在那个时刻,几乎就在瞬间的转换中,我已变成在餐厅走道上观看这幕景象。我看到自己变成另一个查理……就在餐柜旁,手里拿着酒杯,眼睛睁得很大,一脸惊恐的模样。

“我一直都想做对的事,我妈妈总是教我要对别人好,她说这样你就不会惹上麻烦,而且会一直有很多朋友。”

而且,我看到他不断抽动并扭曲身体,因为他得去上厕所。喔,天哪,千万不要在他们面前出丑。“抱歉,”他说,“我得去……去……”然而,即在醉茫茫的麻痹情况下,我还是努力地让他走离他们,朝洗手间移动。

他总算及时冲进洗手间,几秒钟后,我已重新掌控局面。我把脸靠在墙上休息,然后用冷水洗脸。虽然还是有点昏昏沉沉,但我知道不会有事了。

这时候,我看到查理从洗手台后的镜子里望着我。我不晓得为什么会知道那是查理,而不是我。大概和他脸上迟钝、疑惑的表情有关。他的眼睛大而惊恐,似乎只要我开口说个字,他就会转身钻进深藏在镜中的世界。但他没有逃跑,只是嘴开开地回瞪我,下巴松垮垮地悬着。

“哈罗,”我说,“你总算和我面对面了。”

他皱了一下眉,就那么一下,似乎不懂我的意思,想要我解释,但又不知如何开口要求。然后他放弃了,从嘴角挤出一个啼笑皆非的微笑。

“留在我前面不要动,”我嚷着,“我受够了你躲在走廊或我抓不到的暗处偷窥。”

他瞪着我。

“你是谁,查理?”

他没有答腔,只是微笑。

我点头,他也跟着点头。

“那你想要什么吗?”我问。

他耸耸肩。

“噢,拜托,”我说,“你一定是想要什么,你一直在跟踪我……”

他垂下目光,我也低头看着手,想知道他在看什么。“你想把这些要回去,对吧?你希望我离开这里,然后你就可以回来,接收你留下的躯体。我不怪你,这是你的身体和头脑……还有你的生活,虽然你用的并不多。我没有权利夺走这些,谁都没有权利。谁能说我的光明就比你的黑暗美好呢?我有什么资格说呢?……

“但我要告诉你一些别的事,查理。”我站直身子,倒退着离开镜子,“我不是你的朋友,我是你的敌人,我不会不经抗争就放弃我的智慧。我不能回到那个洞穴,现在我已经没有地方可去,查理。所以你必须离开,留在潜意识里,那里才是你该去的地方,别再到处跟着我。我不会放弃的……不管他们怎么想。不管这有多寂寞,我都会留住他们给我的一切,为这个世界,还有像你一样的许多人做些伟大的事。”

我转身往外走时,感觉他正向我伸出手。但这整件该死的事再愚蠢不过,我不过是喝醉了,而他就是我投射在镜中的影像。

我走出来时,斯特劳斯准备叫部出租车送我回去,但我坚持可以自己回去。我只是需要一些新鲜空气,而且不想让别人跟着我一起走,我要自己走出去。

我看到自己变成的真正模样:尼姆已经说过了,我是个傲慢、自负的杂种。我和查理不同,我没有结交朋友的能力,不懂为别人和他们的问题设想,我只对自己有兴趣。在那镜中的悠长片刻,我透过查理的眼睛看到自己……我低头看自己,然后看到自己真正变成的模样。我觉得羞耻。

几小时后,我回到自己的公寓前面,我登上楼梯,走在灯光昏暗的走廊上。经过费伊的房间时,我看出里面还点着灯,便朝她门口走去。正想敲门时,我听到她在咯咯笑,以及一个男人陪笑的声音。

这样做有点太晚了。

我悄悄进了自己的房间,在黑暗中站了一段时间,既不敢动,也不敢打开灯。我只是站在那里,感觉眼中的漩涡。

我是怎么啦?为何老是孤零零地活在世界上。

清晨四点三十分─就在我昏昏欲睡时,答案找上了我。一切豁然开朗!所有东西都对了,我看到早该在一开始就发现的东西。不睡了,我必须回实验室测试,再和计算机算出的结果比对。终于发现实验的错误,我找到了。

现在,我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呢?

8月26日

致尼姆教授的信函(复本)

亲爱的尼姆教授:

我在另外的函件中,寄了一份研究报告给你,标题是“阿尔吉侬—高登效应:提升智能的功能与结构研究”,如果你觉得合适,可以把报告出版。

如你所知,我的实验已经完成。在研究报告的附录里,我收录了所有公式以及数据的数学分析。当然,这些都还需要验证。

结果十分明确。虽然我的智能增强速度十分惊人,但仍旧掩盖不了事实。你和斯特劳斯医生发展出的手术与注射技术,此刻在提升人类智慧上,只有很少或甚至没有实际的应用可行性。

让我们检视阿尔吉侬的数据:尽管它的身体仍旧年轻,但心智已经退化。它的运动活力衰减,腺体功能普遍降低,协调机能加速丧失,而且有逐渐失忆的强烈迹象。

我在报告中已经指出,这些体能和心智衰减的综合症状,都可应用我的新公式算出统计上的重要结果,来加以预测。我和阿尔吉侬接受的手术刺激,虽然促成所有心智程序的强化与加速,但整体智能增强的逻辑上扩延却是个缺陷,我已自作主张把这个缺陷称为“阿尔吉侬─高登效应”。此处证实的假设,可以下列术语简单描述:

人工导入智能衰减的速度,与增强的分量直接成正比。

只要我还有能力书写,我会继续在进步报告中记下我的想法和观点。这是我仅有的孤独乐趣之一,对这项研究的完整性也是不可或缺。然而,所有迹象显示,我自己的心智衰减也会相当快速。

我已反复核对自己的数据十几次,希望找出其中的错误,但我必须很遗憾地说,结论站得住脚。然而,我还是很高兴能为人类心灵的运作与人工增长智能的控制法则知识,带来一点小小的贡献。

前几天晚上斯特劳斯医生说过,实验失败虽然否定了某项理论,但对于知识的进步,仍然和成功的实验一样重要。我现在知道,这的确是事实。不过,我很遗憾自己对这个领域的贡献,竟然是建立在这个团队工作的灰烬之上,特别是大家已经为我费了这么多心力。

诚摰的

查理·高登

附件:报告副本:斯特劳斯医生韦尔伯格基金会

9月1日

我一定不能恐慌。很快就会出现情感不安与失忆的迹象,这是油尽灯枯的初步征兆。我能在自己身上辨识出来吗?我现在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客观记录自己的心智状态,因为这份心理学日记是这类报告的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今天早上,尼姆请伯特把我的报告和统计数据送到哈尔斯敦大学,请这个领域的几位顶尖人士检验我的公式应用和研究结果。整个上星期,他们一直让伯特重复检查我的试验与方法图表。其实,我大可不必为他们的谨慎而生气。毕竟,我只是刚冒出来的查理,要尼姆接受我的研究已经超越他这个事实势必十分困难。他对自己权威的神话已坚信不移,而我只是个局外人。

其实我已不再在乎他或别人对这件事的想法,时间已经不多。研究已经完成,数据俱在,剩下的只是静观我根据阿尔吉侬的数字精确推算的曲线,是否也会预告我的未来遭遇。

我把这消息告诉艾丽斯后,她哭着跑了出去。我一定得让她相信,她没有理由为这件事怀有罪恶感。

9月2日

一切都还不确定。我仍在明亮的白光中活动,围绕着我的只有等待。我梦到独自在一座山的峰顶,审视四周的大地,有绿有黄……太阳在正上方,我的身影被压缩成脚边四周的一个球形。太阳在午后的天空落下后,影子逐渐拉开,朝地平线延展,长长窄窄地,拖曳在我的身后……

我要在这里重述已对斯特劳斯医生说过的话,没有人必须在任何方面为发生的事受到责难。这项实验经过审慎的准备,也对动物作过深入试验,并在统计学上获得证实。他们决定用我作第一次人体试验时,有理由确信不会对人体造成伤害。心理上的陷阱则根本无法预先测知,我不希望任何人因为我的遭遇而承受罪过。

现在的唯一问题是:我还能撑多久?

9月15日

尼姆说我的研究结果已获得确认。也就是说,实验的瑕疵是关键性的,整个假设如今已站不住脚。这个问题也许有一天终能解决,但那个时刻尚未降临。我建议在对动物的进一步研究能够澄清所有问题之前,不要再用人体进行实验。

我自己觉得,由酶不平衡领域的研究者来推动,最有可能在这方面获得成功。就像很多事物一样,时间是个关键因素……找到缺陷的速度,还有控制荷尔蒙替换的速度。我很想协助这个领域的研究,也想参与找寻可用以局部控制脑部皮层的放射性同位素,但我现在知道,时间已经不允许。

9月17日

变得心不在焉。我把一些东西放在桌上,或收在实验室的抽屉里,可是找不到东西时,便会大发脾气,对每个人发火。这是初步征兆吗?

阿尔吉侬两天前死了。早上四点半,我在滨海区附近晃荡后回到实验室时,发现它侧躺在笼子的角落上,就像在睡梦中奔跑。

解剖结果显示我的预测是正确的。和正常的脑比起来,阿尔吉侬的脑部重量已经萎缩,脑回大致变得平滑,脑沟则变得更深、更宽。

想到同样的事此刻可能正在我身上发生,实在够吓人的。看到阿尔吉侬的遭遇,让一切变得真实,我也第一次对未来存有恐惧。

我把阿尔吉侬的尸体放在一个小金属容器里带回家,我不会让他们把它丢进焚化炉。这样做有些愚蠢和伤感,但昨天深夜我把它埋在后院。把一束野花放在坟上时,我哭了起来。

9月21日

我准备明天去马克斯街拜访母亲。昨晚的一场梦引发连串回忆,照亮了一大片过去,但重要的是我必须在遗忘之前,赶紧记录在纸上,因为我现在似乎很容易忘记东西。梦境和我母亲有关,我现在比以往更想去了解她,想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行为。我一定不能恨她。

在去看她之前, 我必须先接受她,才不致有严酷或愚蠢的举动。

9月27日

我应该立刻记下的,因为保持这项纪录的完整很重要。

我三天前去看罗丝。我终于强迫自己再向伯特借车子,我有些害怕,但我知道我必须去。

起初我抵达马克斯街的时候,还以为走错了路,因为和记忆中的景象完全不同。街道很脏,许多块地上的房子已经拆掉,现在都空置着。人行道上有台没门的废弃冰箱,路边有张旧床垫,弹簧已经从里面钻了出来。许多房子的窗上钉着木板,有些房子看起来有如拼凑搭建的棚屋,一点都不像住家。我把车子停在一条街外,再走路过来。

马克斯街上没有玩耍的小孩,这和我想象中到处都是小孩,而查理透过前窗观看的画面完全不一样(奇怪的是,我记忆中的这条街多数都框在窗户中,而我总是在窗内看着外面的孩子嬉戏)。但现在,只有一些老人站在陈旧的门廊阴影下。

走近房子时,我经历了第二次惊吓。我的母亲穿着一件棕色旧毛衣站在屋子前面,虽是阴冷刮风的天气,她仍弯着腰清洗一楼外面的窗户。她随时都在工作,好让邻居知道她是多尽责的太太与母亲。

别人的想法永远最重要,外表要比她自己或家人更优先,而且认为是理所当然。虽然马特一再强调,别人对你的想法不是生活中唯一重要的事,但一点用也没有。诺尔玛必须穿得体面,房子里必须有高雅的家具,查理也必须留在家里,别人才不会知道他有什么不对劲。

我停在大门口,看她挺直身子喘气。看到她的面孔让我开始颤抖,但那已不是我费尽力气去回想的脸。她变白的头发中夹杂着铁灰色发丝,瘦削的脸颊布满皱纹,额头上的汗珠闪闪发亮。她发现我在看她,回头凝视着我。

我想移开目光,掉头走回街上,但我不能退却……特别是走了这么远一趟路之后。我可以只是问个路,假装在陌生的街坊迷失了方向。看到她就已足够。我却只是呆站在那儿,等她先有动作,而她也只是站在那里望着我。

“你需要什么吗?”她沙哑的声音,仍是记忆走廊中无法磨灭的回响。

我张开嘴,但发不出声音。我的嘴在动,我知道,也努力要和她交谈,想说些话,因为在那个时刻,她的眼睛告诉我,她已经认出我。这绝不是我要她看到我的方式,不是这样呆站在她面前,一句话也表达不出来。可是我的舌头就像个巨大的路障,继续堵在那里,嘴里则是全然的干涩。

最后,总算发出一点声音,却不是我想说的话(我原先计划要说些鼓舞、慰藉的话,准备三言两语就消除所有的过去与痛苦,并迅速掌控局面),但从我干裂的喉咙迸出来的话却只是:“妈……”

我学了那么多知识,精通各种语言,面对站在门口凝视着我的她,能说出来的却只是“妈……”就像饥渴的羔羊对着母羊的乳头。

她用手臂拭去额头的汗珠,然后对着我皱眉,好像看不清楚的样子。我向前几步,已经越过大门,进入步道,并靠近台阶。她后退了几步。

起初,我不太确定她是否真的认出我,然后她倒抽一口气说:“查理……”没有惊叫,也不是轻声低语,而是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就像刚走出梦境。

“妈……”我开始登上台阶,“是我……”

我的动作让她受到惊吓,她向后退,踢到装着肥皂水的桶子,肮脏的肥皂水跟着冲下台阶。“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只是想看你……跟你说说话……”

我的舌头依旧卡在嘴里,发出的声音变得很怪异,有着厚厚的哀鸣腔调,可能就是我很久以前的说话方式。“别走开,”我恳求道,“别从我身边跑开。”

但她已走进前厅,然后关上门。过了一阵子,我可以看到她从门上小窗的白色透明窗帘后方窥视我,眼神中充满恐惧。她的嘴唇在窗后无声无息地动着。“走开!别烦我!”

为什么?她为何这样否定我?她有什么权利赶我走?

“让我进去!我要跟你说话!”我使劲狠敲门上的玻璃,由于用力过猛,玻璃竟裂成网状,还一度紧紧夹住我的皮肤。她一定以为我已经发疯,是特地来伤害她的。她跑离大门,沿着走廊逃进房间里。

我再次用力推门,门钩松开了,我冷不防失去平衡,跌进前厅。我的手被敲破的玻璃割破流血,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便把手插进口袋,免得血液沾到她刚刷洗过的地毯。

我开始向前走,走过我在梦魇中不时见到的阶梯。我常在这漫长、狭窄的楼梯间被恶魔追着跑,它们抓住我的脚,要把我拖到地下室,我试着发出无声的呐喊,因为被自己的舌头噎住,静默地发不出声,就像沃伦之家的哑巴男孩。

住在二楼的是房东先生与房东太太,迈尔斯夫妇对我一向很好,他们会给我糖果,让我坐在厨房和他们的狗玩。我想看看他们,但不用别人告诉我,我也知道他们一定已经死了,那条路径已永远对我关闭。

在走廊尽头,罗丝逃进那道门后,已把门锁住。我站在那里迟疑了一阵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开门。”

但答腔的是只小狗的尖声狂吠,让我吓了一跳。

“好吧,”我说,“我不会伤害你或怎样,可是我老远跑来,没跟你聊聊是不会离开的。如果你不开门,我会硬闯进去的。”

我听到她在说:“嘘嘘!拿皮……来,进去房间。”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开锁的声音,门打开后,她站在那里瞪着我看。

“妈,”我柔声说,“我不会对你怎样,我只是想跟你谈谈。你必须了解,我跟过去已经不一样,我变了,我现在正常了。你不了解吗?我不再是弱智,也不是笨蛋。我跟大家一样,就像你、马特还有诺尔玛一样。”

我试着不停说话,让她不会再把门关上。我想一口气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他们改变了我,对我动手术,让我变得不同,就像你一直要我变成的样子。你没在报上读到这条新闻吗?有项新的科学实验可以改变人的智慧,我是他们实验的第一个对象。你不了解吗?你为什么这样看我?我现在变聪明了,比诺尔玛、赫尔曼叔叔或马特更聪明。我甚至知道一些大学教授不懂的东西。跟我说话呀!你现在可以为我感到骄傲,也可以告诉所有邻居。客人来的时候,你不需要再把我藏在地下室。你跟我说说话呀,跟我说些事情,就像我还是小孩的时候一样,我要的只是这些。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恨你。但我必须了解自己,在还没太迟之前,好好认识我自己。你必须知道,除非我了解自己,否则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现在你是世上唯一能帮助我的人。让我进来,我们坐下好好聊聊。”

她听得入迷,但那是因为我说话的方式,而不是话里的内容。她只是站在门口盯着我看。我不知不觉把手抽出口袋,握着拳向她恳求。她看到我的手时,表情跟着软化下来。

“你受伤了……”她未必是为我难过,因为她对撕裂脚爪的狗,或在打斗中被抓伤的猫也会做同样的事,而不是因为我是她的查理。

“进来洗干净,我有绷带和碘酒。”

我跟着她来到装有波纹滴水板的破水槽边,每当我从后院进来,准备吃饭或上床前,她常就在这里帮我洗手和脸。她看着我卷起袖子。“你不该打破玻璃的,房东会很生气,我也没有足够的钱付修理费。”然后,她似乎对我清洗的方式不耐烦,便从我手上拿走肥皂,亲自帮我洗手。她清洗时十分专注,我只能保持沉默,以免破坏气氛。她的舌头偶尔会发出咯咯声,或叹息着说:“查理呀,查理,你总是把自己弄得一团糟,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照顾自己呢?”她似乎已退回到二十五年前,我还是她的小查理的往日时光,那时候的她,还会为我在世上的地位而奋战。

她洗清血迹,再拿纸巾擦干我的手后,抬起头看我的脸,她的眼睛突然因为惊吓而睁得圆滚滚地。“噢,天哪!”她倒抽一口气,身体跟着后退。

我赶紧开始说话,轻柔地说服她相信,我不会做不该做的事,也不会伤害她。我说话时,可以看出她的神智已经恍惚。她心不在焉地环顾左右,把手放在嘴上,再看我时,叹了口气。“这间房子一团乱,”她说,“我没料到会有客人来,你看那些玻璃,还有那里的门框。”

“没关系,妈,不用担心这些。”

“我得再去给地板打蜡,必须把一切都弄干净。”她注意到门上的一些手印,便拿起毛巾去擦。她抬起头发现我在看她时,皱了一下眉头说:“你是来收电费的吗?”我还来不及说不是,她已摇着指头责怪说:“我本来打算这个月第一天就寄出支票,但我先生出城办事去了。我告诉他们不用担心钱的事,因为我女儿这星期就会付款,我们会付清所有账单。所以,没必要为钱操心。”

“她是你唯一的孩子吗?再没有其他孩子了吗?”

她吃了一惊,然后眼光望向远方。“我还有个男孩。他聪明到让所有母亲嫉妒,她们在他身上放了凶眼,他们叫它I.Q.,但那是邪恶的I.Q.。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他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他真的很聪明……很不寻常,这是他们说的。他很可能变成天才……”

她拿起板刷。“对不起,我得去准备点东西,我女儿带了位年轻人回来吃晚饭,我得把这地方整理干净。”她跪在地上,开始刷已经很光亮的地板,没再抬头看。

她开始喃喃自语,而我坐在厨房餐桌旁。我要等她清醒过来,等到她认出我,了解我是谁为止。除非她认出我是她的查理,我不能离开,这件事总得有人了解。

她开始哀伤地对自己哼歌,然后突然停下,抹布悬在水桶与地板之间,仿佛突然意识到我就在她后面。

她转过身,那张脸看起来很疲惫,但眼睛闪闪发亮,她歪着头说:“这怎么可能?我不懂,他们告诉我,你永远不会改变。”

“他们对我做了手术,让我改变。我现在成名了,全世界都知道我。我现在很聪明,妈。我会读会写,我还能够……”

“感谢上帝,”她轻声说,“我的祷告应验了……这些年来,我以为他从来没听进我的祈祷,但他确实一直在听,只是等待适当的时机来实现他的意志。”

她用围裙擦脸,我伸手搂住她时,她在我肩上放声哭泣。这时,所有痛苦都已一扫而光,我很高兴跑了这一趟。

“我得告诉每一个人,”她微笑说着,“要让学校的每一位老师知道。噢,你且等着看他们知道这件事情后脸上的表情。还有邻居,还有赫尔曼叔叔,他一定很高兴。等你爸爸回来,还有你妹妹,喔,她看到你一定会乐坏了。你想不到的。”

她拥抱我,兴奋地说话,盘算我们要一起度过的新生活计划。我没有勇气提醒她,我童年时的老师多数已离开这所学校,邻居早就搬走,赫尔曼叔叔很多年前就已过世,爸爸也已离开她。这些年的梦魇已经够痛苦了,我只想看到她微笑,并知道我才是能让她快乐的人。在我的生命中,我第一次让她的嘴唇绽开笑容。

过了一会儿,她若有所思地停下,好像记起什么事情似的,我感觉她的神智又要开始恍惚。“不!”我大声嚷着,把她吓回到现实中,“等等,妈!还有一件事,在我离开前,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离开?你现在不能走。”

“我必须离开,妈。我还有事要做,但我会写信,也会寄钱给你。”

“但你什么时候会再回来?”

“我不知道……还不清楚。但是我走之前,我要留下这个给你。”

“一本杂志?”

“不完全是,那是我写的一篇科学报告,非常专业。你看,标题就叫阿尔吉侬─高登效应。这是我发现的东西,所以有一部分用我的名字命名。我要你留下一份报告,这样你就可以告诉别人,你儿子其实不是笨蛋。”

她收下后,以敬畏的眼光看着杂志。“这是……这是你的名字。我就知道会这样,我一直都说总有一天会发生的。我试过一切办法,你那时候太小,不会记得了,但我试过。我告诉他们,你有一天会上大学,成为专业人士,并在世界上带来你的贡献。他们都笑我,但我已经告诉他们。”

她含泪对我微笑,但过了一会儿就不再看我。她拾起抹布,开始擦洗厨房四周的门框,一面哼歌……更快乐地,我想……好像在梦中一样。

狗儿又开始吠叫,前门打开又关上,一个声音叫着:“好啦,拿皮,好啦,是我。”小狗兴奋地对着卧室的门跳跃。

我很生气被困在这里,我不想见到诺尔玛。我们对彼此没什么话可说,我不想让这趟造访遭到破坏。但这里没有后门,唯一的出路只能从窗户爬进后院,再翻过围篱出去,但别人一定会以为我是小偷。

我听到她的钥匙在门中转动的声音,我轻声对母亲说……不知道为什么……“诺尔玛回来了。”我轻触她的手臂,但她没听到我的话,她太专心于边哼歌边擦洗门框。

门打开了,诺尔玛看到我时皱了一下眉头。刚开始她没认出我,房间里有点昏暗,灯也没打开。她放下抱着的购物袋,然后开灯。“你是谁呀?……”但我还没回答,她已经用手掩着嘴,踉跄后退靠在墙上。

“查理!”她和母亲一样,倒抽一口气说。她和母亲以前的模样很像,纤细、分明的轮廓, 小鸟依人般可爱。“查理!天哪,我吓了一跳!你应该跟我们联络,让我有点心理准备。你应该先打个电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看着我们的母亲,她坐在水槽边的地板上。“她还好吗?你没吓着她吧……”

“她神智清楚了一阵子,我们简单谈了一会儿。”

“我很高兴,她最近不太记得事情。年纪大,老糊涂了。波特曼医生要我送她进疗养院,但我办不到,我无法忍受把她送去那种机构。”她打开卧室的门,让狗儿出去,狗儿高兴地又跳又叫时,她把狗儿抓起来抱在身上。“我没办法对自己的母亲做这种事。”然后,她有些犹疑地对我微笑。“哇,真让人惊喜,我做梦都想不到。让我好好看一下你,如果在街上,我一定认不出你。变得太多了。”她叹息道:“真高兴见到你,查理。”

“真的吗?我以为你再也不想见到我。”

“啊,查理!”她抓住我的手,“别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见到你。我一直等着要见你。自从我读到你在芝加哥出走的报道后,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回来,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往后拉开身子,抬头看着我。“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猜你到底去了哪里,都在做什么。直到那位教授到这里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啦?三月吗?才七个月前?……我本来不知道你还活着,妈告诉我你死在沃伦之家。这些年来,我一直相信她说的。他们告诉我你还活着,而他们需要你来做实验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位什么教授的……尼姆,那是他的名字吗?他不让我见你,担心在手术前见面会让你惊慌。当我在报纸上读到手术成功,而你变成天才时……天哪!……你不知道我读到这则报道时的感受。

“我告诉办公室所有同事,还有桥牌社的所有女生。我拿你在报上的照片给他们看,告诉他们有一天你会回来这里看我们。现在你回来了,真的回来了,你没忘记我们。”

她再次抱我。“喔,查理,查理……突然发现自己有个大哥真是太好了。这是你想象不到的事。坐下来,让我帮你弄点吃的。你要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告诉我,还有你将来的计划,我……我不知道从何问起?我看起来一定很好笑,就像突然发现自己的哥哥是英雄或电影明星的小女生一样。”

我有些糊涂了。我没料到会得到诺尔玛的热烈欢迎。我从未想过这么多年来和母亲单独相处会让她有所改变。然而,这其实是不可避免的。她早已不是我记忆中被惯坏的小孩,她已经长大,变得亲切、体贴、重感情。

我们聊个不停。讽刺的是,我们兄妹两人聊到母亲时,口气就像她不在现场,但其实她就在房间里。每次诺尔玛说到她和母亲如何过活,我都会看看罗丝有没有在听,但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好像并不了解我们的语言,或是这些已和她毫不相干。她像幽灵一样在厨房四处游走,自个儿捡起东西放好,丝毫没来干扰我们。这情景真够吓人。

我看到诺尔玛在喂狗。“所以,你终于得到它了。拿皮……这是拿破仑的简称吧,不是吗?”

她坐直身子,皱着眉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向她解释我的记忆:她带着成绩单回家,希望得到一条狗当奖励,以及马特不允许的经过。我说这件事时,她的眉头也锁得更深。

“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噢,查理,我对你真的那么坏吗?”

“有件让我很好奇的记忆,我不确定究竟是记忆、梦境,或只是自己编出来的东西。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像朋友一样一起玩。我们在地下室玩游戏,头上载着灯罩假装是中国苦力,并在旧床垫上跳高跳低。那时候你大概七或八岁,我大概十三岁。我记得你被弹出床垫,撞到墙壁。不是撞得很厉害,就只是碰了一下,但爸妈都冲下来看,因为你叫得很凶,还说我想杀你。

“妈怪马特没看好我,让我们两个单独玩在一起,她拿了条皮带抽我,打得我几乎昏迷。你记得这件事吗?事情真的是这样吗?”

诺尔玛对我描述的回忆听得十分入迷,好像她沉睡中的画面也跟着被唤醒。“这些事已经很模糊了,我还以为那是我的梦,但我记得我们戴着灯罩在床垫上跳上跳下。”她凝视窗外。“我那时候很恨你,因为他们一直为你烦恼。爸妈从来没有因为你没写作业,或是考试成绩不好打你屁股。你大多时候没去上课,一直在玩,而我却得去学校上些难得要命的课。噢,我那时候真恨你。在学校的时候,同学会在黑板上涂鸦,他们画了个头上戴着笨蛋纸帽的男孩,底下还写着:‘诺尔玛的哥哥’。他们还在校园走廊上画了些东西……‘白痴的妹妹与笨蛋高登家族’。有一天,我没被邀请参加埃米莉·拉斯金的生日派对,我知道这都是因为你的关系。所以,当我们戴着灯罩在地下室玩,我就找机会出气。”她开始哭泣。“所以,我编了谎话说你伤害我,噢,查理,我好傻……我是被宠坏的孩子,我真可耻……”

“别怪自己,面对其他孩子的作弄一定很痛苦。对我来说,厨房就是我的世界……还有那个房间。只要这里是安全的,其他的都不重要。但你却得面对外面的世界。”

“他们为什么把你送走?查理。你为什么不能留在家里,跟我们一起生活?我一直对这件事觉得奇怪,每次我问妈,她都说这是为你好。”

“在某方面来看,她是对的。”

她摇摇头。“她是因为我才把你送走吗?噢,查理,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这种事都发生在我们身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我也希望能告诉她,我们就像希腊神话中的阿特柔斯家族或卡德默斯[希腊神话中,阿特柔斯(Atreus)家族因历代犯下父母杀害子女、藐视神明以及妻子杀害丈夫等罪行而屡遭天谴。而卡德默斯(Cadmus)是腓尼基国王之子,因公主欧罗巴被天神宙斯掳走,国王命诸子外出寻找,否则不得回国。卡德默斯由于听从太阳神阿波罗之言放弃寻找,不再回国,在底比斯城建立国家。但由于背叛父亲,使他的后代发生多起母子、父子、夫妻间相残的命运折磨。著名悲剧“俄狄浦斯”即为其中之一。]一样,是为了我们祖先的罪恶,或是为了实现古希腊的某个神谕而受苦。但我没有答案可以给她,或是给我自己。

“这些都过去了,”我说,“我很高兴再次跟你见面,这让事情容易多了。”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查理,你不知道这些年来跟她一起生活,我是怎么过的。这间房子、这条街,还有我的工作,一切都像噩梦一样。每天回到家,我都怀疑她是否还在这里,是否弄伤了自己,也为自己这种想法而有罪恶感。”

我站起来,让她把头倚在我肩上哭泣。“噢,查理,我真高兴你回来了,我们需要可以倚靠的人,我好疲倦……”

我曾经梦想过这种时刻,此刻虽身历其境,但有什么用呢?我不能把自己即将面对的遭遇告诉她,而且,我能够接受这种出于虚假前提的亲情吗?如果我还是以前那个弱智、需要倚赖别人的查理,她势必会以不同方式和我说话。所以,我现在有什么权利可以要求呢?我的面具很快就会被撕掉。

“不要哭,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听到自己说出这些陈腔滥调,“我会尽量照顾你们两个。我存了点钱,加上基金会给我的费用,可以定期寄钱给你们……至少一段时间。”

“但你不会离开吧?你现在必须跟我们在一起……”

“我还得外出旅行一阵子,做些研究、发表演说,但我会试着回来探望你们。好好照顾她,她经历过不少风浪,我会尽可能帮助你们。”

“查理!不,不要走!”她紧抓着我,“我很害怕!”

这是我一直想扮演的角色……大哥。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一直静静坐在角落的罗丝正盯着我们看。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身子前倾靠在椅子前缘,她的姿态让我想起一只蓄势俯冲的苍鹰。我把诺尔玛推离我身上,但还没说什么,罗丝就已经站起来。她从桌上拿起一把菜刀指着我。

“你对她做了什么?离她远远的!我告诉过你,如果再逮到你碰你妹妹,我会怎么修理你。你这肮脏鬼!你不是正常人!”

我们两个都被吓得往后跳开,更疯狂的是,我竟然有罪恶感,仿佛我做了什么坏事被逮到,而且我知道诺尔玛也有同样的感觉。似乎母亲的指控真有其事,我们正在做什么肮脏事。

诺尔玛对她大叫:“妈!把刀放下!”

看到罗丝拿着刀站在那里,让我回想起那一晚她强迫马特带我离开的景象。她现在正重新经历那一幕。我无法开口或移动,觉得全身一阵恶心,肢体紧张僵直,耳中有许多声音鸣响,胃不停地纠结拉扯,好像要从体内撕裂开来。

她手上有把刀,艾丽斯也有刀,我父亲有把刀,斯特劳斯医生也有把刀……

所幸诺尔玛的神智还很清楚,她拿走她的刀,但未能消除罗丝眼中的恐惧,她继续对我大吼。“赶他出去!他不能带着色迷迷的心思看妹妹!”

罗丝吼叫着,跌坐在椅子上哭泣。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诺尔玛也一样。我们都觉得很尴尬,现在她知道我为什么被送走了。

我怀疑我曾做过什么事,让母亲有如此惊恐的理由。我没有相关的记忆,但我如何确定在我受尽折磨的良知障碍背后,没有一些遭到压抑的可怕念头呢?在那些密闭通道,不通的死巷之外,是我无法掌握的领域。也许我永远不会知道,但不论事实如何,我都不能因为罗丝保护诺尔玛而恨她,我必须了解她的观点。除非我能原谅她,否则我将一无所有。

诺尔玛激动得直发抖。

“放轻松,”我说,“妈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不是对我发飙,而是对以前的查理吼叫。她担心他或许会对你做出不好的举动,我不能因为她想保护你而怪她。但我们现在别去想这件事,因为他已经永远离开了,不是吗?”

她没在听我说话,脸上的表情如同正在做梦。“我刚才经历了一种很奇怪的体验,好像某件事发生时,你觉得自己知道这件事即将发生,因为以前就已经用同样的方式发生过,你现在只是看着事情重新展开……”

“这是大家常有的经验。”

她摇摇头。“刚才看到她拿刀的时候,我觉得就像我很久以前做过的梦。”

我没必要告诉她,在她还是个小女孩时,那一晚她一定曾被吵醒,并从自己的房间里看到整件事的经过。那些景象遭到压抑扭曲,直到她以为那只是自己的幻想。我没有理由让这件事实加重她的负担,在未来的日子里,和母亲一起生活就已经够她难过了。我很乐意承接她肩上的重担与痛苦,但开始一件我无法完成的事是没有意义的。我有自己的苦难要面对,想要阻止知识的流沙穿过我心中的沙漏消失,是不可能的事。

“我得走了,”我说,“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她。”我握紧她的手。我走出去时,拿破仑对着我吠。

我尽可能强忍着,但一走到街上,我就再也忍不住了。要记下这件事很难,但在走回停车处的路上,我像个小孩似的痛哭,路人都盯着我看。我压抑不住,也不在乎。

走在路上时,一首童谣的可笑歌词反复在我脑中敲击,并一直伴着嗡嗡的噪音节奏升高:

三只瞎眼的老鼠……三只瞎眼的老鼠,

看它们跑得多么快!看它们跑得多么快!

它们都在追赶农夫的太太,

她用切肉刀切掉它们的尾巴,

你可曾见过这样的景象,

三只……瞎眼的……老鼠?

我试着捂上耳朵,但没有用,有一次我转头看那房子与门廊,看到一个男孩盯着我看,脸颊紧贴着窗格上的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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